话说这世上啊,有个挺有意思的道理:那园亭还没造好呢,主人就盘算着要卖掉;产业想拿到手,还得先学会给出去。有诗为证:
茅草庵子换了朱门大户的姓,抱着琴书搬到别村去。自己辛辛苦苦盖起高楼,转头又自己卖掉,就是不把败家的罪名留给儿孙。
还有首诗说得更透彻:百年的家业终归要换主,与其卖旧宅不如卖新楼。松竹梅花都写在房契上,琴书鸡犬还能随身带走。墙上的题诗您可别算钱,窗外云霞更不值半文。哪天您要是来逛园子,别忘了叫旧主人来当座上宾。
这两首诗啊,是明朝一位明白人卖房子时写的。按理说卖房子是件伤心事,怎么反倒写诗高兴起来了?您听我慢慢道来。
这世间的产业就像客栈茅屋,哪有千年不变的江山?与其等儿孙把家业贱卖给外人,不如自己找个买主,至少不会亏得太狠。就算卖不上价钱,还能落个慷慨的名声。要是让儿孙贱卖祖产,那可就要背上不孝、不仁、不智的骂名喽!
所以说啊,当家老爷子到了晚年,可得回头看看儿孙。要是子孙不像能守业的,不如趁早把家产处置了,省得当个败家子的老爹被人笑话。自古以来最通透的,就数唐尧虞舜两位。他们见儿子不成器,干脆把江山送给贤人,总比让儿孙糟蹋强。
今儿要说的这两位,一个姓唐一个姓虞,都自称是尧舜后代。这唐家老爷子叫唐玉川,是成都府出了名的土财主。这老头爱地如命,赚了钱只买田地,连件像样的家具都舍不得置办。穿的是粗布衣,吃的是糙米饭,还美其名曰"遵祖训"——谁让祖上尧帝住茅草屋呢?
街坊们都嘀咕:"老话说'抠门到极致必出败家子',看他家能撑几代。"谁知他儿子更绝,连件新衣裳都不爱穿。唯独在房子这事上,儿子跟老子较上劲了。嫌自家屋子连富人家的茅房都不如,整天缠着老爹要买宅院。
唐玉川被缠得没法子,忽然改了性子:"急什么?巷子口有座带花园的宅子正盖着呢,等盖好了准要卖。"儿子纳闷:"哪有盖好就卖的道理?"老头子眯着眼笑:"这你就不懂了。没百亩良田就盖千间屋,这叫'无根之树',不等风吹自己就得倒!"
您猜怎么着?这话还真应验了。原来盖房子那位姓虞名灏,是虞舜的后人,平生最爱造园子。这位虞先生不爱功名,就喜欢琢磨亭台楼阁。他说人这一辈子啊,良田万顷都是虚的,只有三样东西最实在:白天住的屋,晚上睡的床,百年后躺的棺。
(说书人摇着扇子喝了口茶)这虞先生造的园子啊,那叫一个精致。可偏偏......(突然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
这人心里的算盘打得精,就爱大兴土木,一年到头折腾个没完,也不嫌累。
唐玉川的儿子等了好几年,眼看那房子总也盖不完,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天实在憋不住了,扯着他爹袖子问:"爹啊,您说怪不怪?他家银子怎么花不完似的,房子拆了盖、盖了拆,这都多少年了?照这么看,怕是个家底厚的,将来咱们想低价买他宅子的事儿悬啊!"
老唐眯着眼啜了口茶,慢悠悠道:"傻小子,拖得越久对咱越有利。你当那房子为啥总盖不完?盖好了他又嫌不称心,非得推倒重来。这精雕细琢的功夫,不正好替咱们省下翻新的银子?至于钱花不完——"他忽然压低嗓门,"那些债主和工匠见他盖房上瘾,都抢着赊材料、欠工钱,就指望多捞几天油水。要是逼急了,人家撂挑子不干,他们反倒没生意做喽!"
儿子瞪圆了眼睛:"这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吗?"
"可不!"老唐一拍大腿,"等哪天债主们一齐上门念紧箍咒,他田产卖光了都不够还债,自然要打这宅子的主意。到时候他急着出手,咱们就能狠狠杀价!"说着得意地捻须微笑,"这就叫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儿子恍然大悟,乐得直搓手。
果然没过几年,虞素臣欠的债像雪球越滚越大。债主们天天堵着门要钱,房子盖到一半就断了粮,只好找人接盘。可这宅院不比荒郊野地的田产,左邻右舍的闲话就能搅黄买卖。唐家是当地头号财主,牙行自然先找上门。
这爷俩心里馋得流口水,面上却装模作样推三阻四。等中介急得跳脚,才勉为其难去看房。一进门就挑刺:"这宅子小里小气的,哪像正经人家住的地儿?回廊七拐八绕,走路都费劲!花窗倒是精巧,可贼人一踹就开——"老唐指着中庭直摇头,"院子大得能跑马,钱财都散光喽!"
虞素臣听得心头火起——这些亭台楼阁可都是他的心血啊!但眼下除了唐家,实在找不着第二个买主。中介们好说歹说,唐家才勉强出价,连本钱的五分之一都不到。虞素臣咬着牙签了契,唯独留下那座三层书楼,用围墙单独隔开,想着给自己留个落脚处。
"这不成!"唐家小子跳起来,"要买就得连锅端!"老唐却暗中扯儿子衣角,假惺惺道:"给人留条后路也是积德,说不定人家日后东山再起呢?"众人听了直夸他仁义,哪知道这老狐狸早算准对方翻不了身。
说起这书楼可是个宝贝,三层各有妙用:底层摆着竹榻花几,匾额题"与人为徒",专待宾客;中层窗明几净,书卷琳琅,唤作"与古为徒";顶层空荡荡只供着香炉经卷,取名"与天为徒"。虞素臣把三块匾额合起来,亲笔题了"三与楼"的金字招牌。
说来也怪,过去产业多时,这楼大半空着。如今丢了园林,反倒日日窝在楼里读书打坐。有时望着"与天为徒"的匾额自嘲:"要那么多屋子作甚?夜里不过占七尺地罢了!"倒是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修葺书楼上,日子过得比从前还清爽。
只是隔壁住着虎视眈眈的唐家,这座书楼真能守住吗?咱们下回分解。
造园亭未成先卖 图产业欲取姑予
诗云:
茅庵改姓属朱门,抱取琴书过别村。
自起危楼还自卖,不将荡产累儿孙。
又云: 百年难免属他人,卖旧何如自卖新。
松竹梅花都入券,琴书鸡犬尚随身。
壁间诗句休言值,槛外云衣不算缗。
他日或来闲眺望,好呼旧主作嘉宾。
这首绝句与这首律诗,乃明朝一位高人为卖楼别产而作。
卖楼是桩苦事,正该嗟叹不已,有什么快乐倒反形诸歌咏?要晓得世间的产业都是此传舍蘧庐,没有千年不变的江山,没有百年不卖的楼屋。与其到儿孙手里烂贱的送与别人,不若自寻售主,还不十分亏折。即使卖不得价,也还落个慷慨之名,说他明知费重,故意卖轻,与施思仗义一般,不是被人欺骗。若使儿孙贱卖,就有许多议论出来,说他废祖父之遗业--不孝,割前人之所爱--不仁,昧创业之艰难--不智。这三个恶名都是创家立业的祖父带挈他受的。倒不如片瓦不留、卓锥无地之人,反使后代儿孙白手创起家来,还得个“不阶尺土”的美号。
所以为人祖父者,到了桑榆暮景之时,也要回转头来,把后面之人看一看,若还规模举动不像个守成之子,倒不如预先出脱,省得做败子封翁,受人讥诮。从古及今,最著名的达者只有两位。一个叫做唐尧,一个叫做虞舜。他见儿子生得不肖,将来这份大产业少不得要白送与人,不如送在自家手里,还合着古语二句,叫做: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 若叫儿孙代送,决寻不出这两个受主,少不得你争我夺,勾起干戈。莫说儿子媳妇没有住场,连自己两座坟山,也保不得不来侵扰。有天下者尚且如此,何况庶人!
我如今才说一位达者、一个愚人,与庶民之家做个榜样。
这两份人家的产业,还抵不得唐尧屋上一片瓦,虞舜墙头几块砖,为什么要说两份小人家,竟用着这样的高比?只因这两个庶民一家姓唐,一家姓虞,都说是唐尧虞舜之后,就以国号为姓,一脉相传下来的,所以借祖形孙,不失本源之义。只是这位达者,便有乃祖之风;那个愚人,绝少家传之秘。肖与不肖,相去天渊,亦可为同源异派之鉴耳。
明朝嘉靖年间,四川成都府成都县有个骤发的富翁,姓唐,号玉川。此人素有田土之癖,得了钱财,只喜买田置地,再不起造楼房,连动用的家伙,也不肯轻置一件。至于衣服饮食,一发与他无缘了。他的本心,只为要图生息,说:“良田美产,一进了户,就有花利出来,可以日生月大。楼房什物,不但无利,还怕有回禄之灾,一旦归之乌有。至于衣服一好,就有不情之辈走来借穿;饮食一丰,就有托熟之人坐来讨吃,不若自安粗粝,使人无可推求。”他拿定这个主意,所以除了置产之外,不肯破费分文。心上如此,却又不肯安于鄙啬,偏要窃个至美之名,说他是唐尧天子之后,祖上原有家风,住的是茅茨土阶,吃的是太羹玄酒,用的是土硎土簋,穿的是布衣鹿裘,祖宗俭朴如此,为后裔者,不可不遵家训。 众人见他悭吝太过,都在背后料他,说:“古语有云:‘鄙啬之极,必生奢男。’少不得有个后代出来,替他变古为今,使唐风俭不到底。”谁想生出来的儿子,又能酷肖其父,自小夤缘入学,是个白丁秀才,饮食也不求丰,衣服也不求侈,器玩也不求精。独有房产一事,却与诸愿不同,不肯安于俭朴。 看见所住之屋与富贵人家的坑厕一般,自己深以为耻。要想做肯堂肯构之事,又怕兴工动作所费不赀,闻得人说“起新不如买旧”,就与父亲商议道:“着置得一所美屋做了住居,再寻一座花园做了书室,生平之愿足矣。”玉川思想做封君,只得要奉承儿子,不知不觉就变起常性来,回复他道:“不消性急。
有一座连园带屋的门面,就在这里巷之中,还不曾起造得完,少不得造完之日就是变卖之期,我和你略等一等就是了。”儿子道:“要卖就不起,要起就不卖,哪有起造得完就想变卖之理?”玉川道:“这种诀窍,你哪里得知?有万金田产的人家,才起得千金的屋宇;若还田屋相半,就叫做‘树大于根’,少不得被风吹倒。何况这份人家,没有百亩田在,忽起千间楼屋,这叫做‘无根之树’,不待风吹,自然会倒的了。何须问得!”
儿子听了这句话,说他是不朽名言,依旧学了父亲,只去求田,不来问舍。巴不得他早完一日,等自己过去替他落成。原来财主的算计再不会差,到后来果应其言,合着《诗经》二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那个造屋之人乃重华后裔,姓虞,名灏,字素臣,是个喜读诗书不求闻达的高士。只因疏懒成性,最怕应酬,不是做官的材料,所以绝意功名,寄情诗酒,要做个不衫不履之人。他一生一世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一年到头,没有一日不兴工作。所造之屋定要穷精极雅,不类寻常。他说人生一世,任你良田万顷,厚禄千锺,坚金百镒,都是他人之物,与自己无干;只有三件器皿,是实在受用的东西,不可不求精美。
哪三件?
日间所住之屋。
夜间所睡之床。
死后所贮之棺。
他有这个见解列在胸中,所以好兴土木之工,终年为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儿子等了数载,只不见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对父亲道:“为什么等了许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银子再用不尽?这等看起来,是个有积蓄的人家,将来变卖之事有些不稳了。”玉川道:“迟一日稳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虑他。房子起不完者,只因造成之后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耽搁了日子。只当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银子用不尽者,只因借贷之家与工匠之辈,见他起得高兴,情愿把货物赊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钱财。若还取逼得紧,他就要停工歇作,没有生意做了。 所以他的银子还用不完。这叫做‘挖肉补疮’,不是真有积蓄。 到了扯拽不来的时节,那些放帐的人少不得一齐逼讨,念起紧箍咒来,不怕他不寻头路。田产卖了不够还人,自然想到屋上。若还收拾得早,所欠不多,还好待价而沽,就卖也不肯贱卖。正等他迟些日子,多欠些债负下来,卖得着慌,才肯减价。这都是我们的造化,为什么反去愁他!”儿子听了,愈加赞服。
果然到数年之后,虞素臣的逋欠渐渐积累起来,终日上门取讨,有些回复不去,所造的房产竟不能够落成,就要寻人货卖。 但凡卖楼卖屋,与卖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处寻觅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连,或有门窗相对。就是别人要买,也要访问邻居,邻居口里若有一字不干净,那要买的人也不肯买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业。所以卖搂卖屋,定要从近处卖起。唐玉川是个财主,没人赛得他过,少不得房产中人先去寻他。
玉川父子心上极贪,口里只回不要,等他说得紧急,方才走去借观。又故意憎嫌,说他“起得小巧,不像个大门大面。
回廊曲折,走路的耽搁工夫;绣户玲珑,防贼时全无把柄。明堂大似厅屋,地气太泄,无怪乎不聚钱财;花竹多似桑麻,游玩者来,少不得常赔酒食。这样房子只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内宅住家小,其实用他不着”。
虞素臣一生心血费在其中,方且得意不过,竟被他嫌出屁来,心上十分不服。只因除了此人别无售主,不好与他争论。那些居间之人劝他“不必憎嫌,总是价钱不贵,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费也还有在里边”。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还一个极少的价钱,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无可奈何,只得忍痛卖了。一应厅房台榭、亭阁池沼,都随契交卸;只有一座书楼,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结构,不肯写在契上,要另设墙垣,别开门户,好待他自己栖身。玉川之子定要强他尽卖,好凑方圆。玉川背着众人努一努嘴道:“卖不卖由他,何须强得。但愿他留此一线,以作恢复之基,后面发起财来,依旧还归原主,也是一桩好事。”众人听了,都 说是长者之言。哪里知道并不长者,全是轻薄之词,料他不能回赎,就留此一线也是枉然,少不得并做一家,只争迟早。所以听他吩咐,极口依从,竟把一宅分为两院,新主得其九,旧人得其一。
原来这几间书楼,竟抵了半座宝塔,上下共有三层,每层有匾式一个,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写就的。最下一层有雕栏曲槛,竹座花蔹,是他待人接物之处,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人为徒。
中间一层有净几明窗,牙签玉轴,是他读书临帖之所,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古为徒。
最上一层极是空旷,除名香一炉、《黄庭》一卷之外,并无长物,是他避俗离嚣、绝人屏迹的所在,匾额上有
四个字云:与天为徒。
既把一座楼台分了三样用处,又合来总题一匾,名曰“三与楼”。未曾弃产之先,这三种名目虽取得好,还是虚设之词,不曾实在受用。只有下面一层,因他好客不过,或有远人相访,就下榻于其中,还合着“与人为徒”四个字。至于上面两层,自来不曾走到。如今园亭既去,舍了“与古为徒”的去处,就没有读书临帖之所,除了“与天为徒”的所在,就没有离嚣避俗之场,终日坐在其中,正合着命名之意。才晓得舍少务多,反不如弃名就实。俗语四句果然说得不差:良田万顷,日食一升。 大厦千间,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虚费了的!从此以后,把求多务广的精神,合来用在一处,就使这座楼阁分外齐整起来。
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卖园之苦,反觉得赘瘤既去,竟松爽了许多。但不知强邻在侧,这一座搂阁可住得
牢?说在下回,自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