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员外寻媒议亲 蠢憨哥洞房花烛
这世道啊,话多的人总爱说别人坏话,话少的人又被人当成傻子。有钱招人嫉妒,穷了又遭欺负,你说这老天爷到底向着谁呢?
话说那胡妈妈牵着永儿的胳膊从里屋出来。永儿抬眼瞧见爹爹,立刻扭过脸去,草草行了个礼,转头对娘亲抱怨:"爹爹又没什么正经事,叫孩儿出来做什么?"说完一甩袖子,又钻回房里去了。胡员外眼睁睁看着活蹦乱跳的女儿,臊得满脸通红,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胡妈妈逮着机会又数落他一通,员外只能支支吾吾混过这一晚。
第二天鸡刚叫,员外就爬起来去柴房查看。这一看可把他魂都吓飞了——地上那把刀旁边,哪有什么尸首,分明是把破扫帚被砍成两截!员外揉着眼睛嘀咕:"昨儿明明是我亲手...怎么变成扫帚了?这丫头定是学了妖法,留不得了。"他在院子里转悠一整天,等到晚饭时分,才跟妻子商量:"老话说男婚女嫁,永儿都十九了,总不能老养在家里。她的终身大事..."
"如今这家业都是女儿挣的!"妈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再说咱们膝下就这一个闺女,不如招个上门女婿..."
员外连忙凑近些,把养娘支开后压低声音:"你听我说..."便把柴房里豆人草马打仗的怪事一五一十说了,"这要是传出去,咱们脑袋还要不要?不如找个婆家嫁出去,让公婆管教管教。等过个三五年..."这一番话说得妈妈连连点头。
第二天大清早,管家就带着两个媒婆进门了。左边那个走路带风的叫快嘴张三嫂,右边搓着衣角的叫老实李四嫂。妈妈让丫鬟端来茶点,又备了酒菜。张三嫂抿了口酒就问:"员外夫人叫我们来,可是要说亲?"
"正是小女永儿。"员外取出二两银子推过去,"这是跑腿钱,成了另有重谢。"
两个媒婆嘴上说着"使不得",手却抢着去抓银子。张三嫂手快抢到,出门就拉着李四嫂去绸缎铺借秤分钱。两人站在街口约定:"谁先找到好人家都得通气儿!"
张三嫂眼珠一转:"西街张员外家儿子十七岁..."说着就扭着腰往西街去。
张员外正在算账,见媒婆上门就笑:"又是哪家姑娘?"
"彩帛铺胡家千金!"张三嫂拍着大腿,"那模样,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我在金明池见过!"张员外眼睛一亮,"就怕他家不肯嫁..."
张三嫂凑上前:"胡员外亲口说的要嫁女!"乐得张员外当场摆酒,又塞给她一两银子。张三嫂灌了三杯酒,揣着银子晕乎乎往家走,嘴里还念叨:"明儿一早就去胡家报喜...可不能叫李老实抢了先..."
话说那老实巴交的李四嫂,这日正巧从金沙滩唐员外家门口经过。她边走边琢磨:"唐家有个二十一岁的儿子,原本定了徐大户家的闺女。可那姑娘得了痨病,一直没成亲。二月里姑娘没了,唐家小官人急着续弦。要是给他说胡员外家的小姐,准保能成。"这么想着,脚底下就拐进了唐家大门。
唐员外正坐在门前晒太阳,见是老熟人,笑眯眯招呼:"四嫂打哪儿来啊?"李四嫂拢了拢鬓角:"专程来给您道喜的。"唐员外忙把人往里让,吩咐看茶。李四嫂捧着茶盏问:"小官人不在家?"唐员外叹气:"出门收账去了。自打徐家姑娘没了,这孩子整日没精打采的。"
李四嫂眼睛一亮:"老身这儿倒有门好亲事。开彩帛铺的胡员外家小姐,今年十九,生得跟画上仙女似的。"唐员外拍腿笑道:"胡家闺女我晓得!早年间他家开当铺时,我就托人去说过亲。可那会儿胡员外非要招赘,这才定了徐家。如今他肯嫁女儿了?"
"可不是!"李四嫂从袖里摸出块银子,"昨儿胡员外请我吃酒,给了这个,说只要门当户对,情愿把闺女嫁出来。"唐员外喜得直搓手,当即吩咐摆酒,也给李四嫂塞了银子:"要真成了,另有重谢!"
第二天鸡刚叫,李四嫂就揣着媒人帖往胡家赶。谁知刚到门口,就撞见快嘴张三嫂从墙角转出来。两个媒婆大眼瞪小眼,活像两只斗鸡。张三嫂酸溜溜道:"哟,李家妹子起得倒早。"李四嫂干笑两声:"这不是惦记着给阿姐搭把手嘛。"
张三嫂甩着帕子炫耀:"我可找着顶好的女婿了!西街张员外家十七岁的公子,能写会算......"话没说完就被李四嫂截住:"男小女大不般配!我这儿金沙滩唐家二十一岁的公子,过门就是当家奶奶......"
两个媒婆在院里吵得脸红脖子粗,铺子里的管事听不下去了:"二位消停些吧!姻缘天注定,强求不得。"正闹着,胡员外踱步出来,两个媒婆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
谁知胡员外听完直摇头:"张家太小,唐家......"他摸着胡子欲言又止,最后摸出块银子打发她们:"劳烦二位再寻摸寻摸,总要合我眼缘的。"两个媒婆捏着银子出门,张三嫂捅捅李四嫂:"下回咱们合伙说媒,成了对半分账。"李四嫂撇嘴:"呸!谁要跟你这快嘴婆子合伙!"
这两个媒婆从此好得像蜜里调油,整天形影不离。但凡遇到好人家来说亲,只要听说男方聪明伶俐,她们反倒推脱了。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回。
转眼又过了些日子,两个媒婆凑在一块嘀咕:"胡员外每次都给酒钱银子,从不叫咱们空手回。可咱们说了七八门好亲事,他总不点头,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李四嫂拍着大腿道:"莫不是嫌那些后生太俊俏了?"张三嫂眼珠一转:"今儿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胡员外家骗顿酒喝,再讨几两银子,权当解闷。"
李四嫂狐疑道:"你手里哪有合适的亲事?"张三嫂挤眉弄眼:"你只管跟着来,保准有酒喝。"两人来到胡家铺子,正巧员外坐在柜台后。待丫鬟奉上茶,员外捋着胡子问:"今日来说哪家亲事?"
张三嫂装模作样道:"城西开绸缎铺的焦员外,他家公子倒是老实——就是老实过头了。"见胡员外眼睛发亮,她越发添油加醋:"那孩子十九岁了还要奶娘喂饭穿衣,整天淌着口水,街坊都唤他憨哥。"
谁知胡员外竟拍案叫好:"这门亲事正合我意!二位多费心,在夫人面前只管往好了说。"两个媒婆面面相觑——多少俊俏后生都推了,偏要把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傻子?她们灌了几杯酒,揣着四两银子出门,刚过街就笑弯了腰。
李四嫂抹着笑出的眼泪:"可吓死我了,要是员外翻脸,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张三嫂也纳闷:"我原想逗个乐子,谁知他当真了。"两人嘻嘻哈哈往焦家去,见面就贺喜:"胡员外看上贵府公子啦!"
焦员外正在喝茶,闻言呛得直咳嗽:"我儿痴傻,谁肯嫁女?"听说是胡家千金,这老儿喜得直搓手:"若说成了,重重有赏!"又塞给她们四两银子。
回头说与胡员外,他立刻张罗起婚事。夫人问起女婿品貌,媒婆们舌绽莲花:"那后生福相天成,自小娇养,连穿衣都要人伺候呢!"喜得夫人直念佛。
转眼到了大喜之日。奶娘扶着憨哥出来行礼,新郎官歪戴帽子,口水直流,七八个人架着还东倒西歪。胡夫人一见这模样,眼泪唰地下来了,正要发作,却被张三嫂堵住话头:"老夫人回去问老爷便知,今儿大喜的日子,您多包涵......"
满堂宾客想笑不敢笑,新娘在盖头下簌簌发抖。奶娘心里直叹气:"造孽啊,好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第二天一大早,那妇人只得丢下女儿,告别了众位亲戚往家赶。一进门见到员外,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他的发髻就往怀里撞,哭天抢地地嚎起来。员外被撞得踉跄,摸着脑袋说:"这大好的日子,你发什么疯?"
妇人捶胸顿足道:"原以为你是一家之主,事事都听你的。哪知道你是个老畜生,黑了心肝的!我这么好一个能持家的闺女,说亲的踏破门槛你都看不上,偏要许配给那个疯子,你安的什么心?"
胡员外掸着被扯乱的衣襟,慢条斯理地说:"这丫头留在家里,迟早要连累咱们。就算嫁到别家去,要是配个精明能干的,三两下就看出破绽,还不是要回来拖累我?如今嫁个木头似的呆子,就算露出马脚他也看不明白。"
"我好好的闺女就配个疯癫傻子?"妇人急得直跺脚,"这不是毁了她一辈子吗?"员外甩着袖子冷笑:"她能离开咱家就是老天开眼,你管那么多作甚!"这一夜,妇人又哭又骂,一会儿念叨"我的心肝肉啊",一会儿指着员外鼻子痛斥,闹腾到天亮才消停。
再说胡永儿见母亲离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强撑着送完亲戚,草草用过晚饭,向婆婆道过安,跟着奶妈回新房。一进屋就看见憨哥直挺挺坐在床沿上。奶妈推他说:"你和小娘子歇息吧。"那憨哥眨巴着眼睛学舌:"你和小娘歇息。"奶妈又说一遍,他照样跟着说。奶妈心里嘀咕:这么来回扯皮到什么时候?干脆自己动手安排。
奶妈先给憨哥宽衣解带,扶他躺进被窝。转头对永儿说:"小娘子也安歇吧。"永儿听见这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咬着嘴唇想:爹啊娘啊,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们,要把我嫁给个疯子?你们忘了当年在不厮求院挨饿受冻的日子了?如今富贵了,倒怕我教丈夫法术,故意找个傻子来防着我!
她擦干眼泪,默默脱了外衣躺下,却把被子全卷在自己身上,离那憨哥远远的。心里盘算着:其实我早想跟圣姑姑云游去,只是舍不得爹娘。他们膝下就我一个,怎么忍心把我嫁给这么个蠢物?也不知圣姑姑知不知道这事?想着想着昏沉睡去,梦里忽见圣姑姑乘着仙鹤翩然而至。这一来啊,倒让永儿安了心。这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莫把东风怨晚来。
要知圣姑姑说了什么话,咱们下回接着说。
胡員外尋媒議親 蠢憨哥洞房花燭
多言人惡少言癡,惡有憎嫌善又欺。
富遭嫉?貧遭辱,思量那件合天機。
話說媽媽一隻手牽著永兒臂膊出來。永兒見了爹爹,背轉了臉道個萬福,對娘道:「爹爹沒甚事,叫孩兒出來做甚?」說罷,依舊進房去了。胡員外親眼見了女兒好生生在那裏,到是滿面羞慚,開了口合不得。又被媽媽搶白了一場,員外只得含糊過了一夜。
次日早起,走去開柴房門看時,嚇得員外獃了。只見刀在一邊,剁的尸首,卻是一把株笤帚砍做兩截。員外道:「昨日明明是我下手的,如何卻是笤帚?似此成妖作怪,決留他不得了。只教他離了我家便了。」員外躊躇一日,到晚來與媽媽夜飯,便商議道:「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須嫁。如今永兒年已長成,只管留他在家,不是長久之計。他的終身,也是不了。」媽媽道:「今日家計都是女兒掙的,何忍推他出去!況且你我膝下並無第二個人,還是贅一個女?在門幫家過活,你我也得個半子倚靠。」員外道:「媽媽!我初意亦是如此。只是女兒從幼嬌養慣了,好的是頑耍。」便趕開養娘,把柴房中豆人草馬爭戰之事,述與媽媽聽了,「似此弄手弄腳,倘然落在別人眼裏,說將出來,可不斷送了你我的性命!不如擇個良姻緣,嫁出去,在公婆身邊,到底不比自家爹媽,少不得收斂些。過了三年五載,待他年長老成,連女?收拾回來,可不兩得其便?」只這一席話,哄過了媽媽,便應道:「員外見得也是。」次日天明,便叫當值的去前街後巷叫得兩個媒人來。當值的去不多時,叫得兩個媒婆兒,有一首小詞名「駐雲飛」,單道做媒婆的行徑:
堪嘆媒婆,兩腳搬來疾似梭。八字全憑做,年紀傳來錯。喳!舌上弄風波,將貧作富,撮合成交,那管終身誤。只要男家財禮多,只望花紅謝禮多。
那兩個媒婆,一個喚做快嘴張三嫂,一個喚做老實李四嫂。兩個來到堂前,叫了員外媽媽萬福。媽媽叫坐了,請茶。茶罷,安排酒來相款。張三嫂起身來告媽媽和員外道:「叫媳婦們來,不知有何使令?」員外道:「且坐!你二人曾見我女兒麼?」張三嫂道:「前次曾見小娘子來,好個小娘子!」員外道:「我家只養得這個女兒,年方一十九歲,要與他說親。特請你二人來商議則個。」張三嫂道:「謝員外媽媽,照顧媳婦。既是小娘子要說親事,不知如今要入贅,卻是嫁出去?」胡員外道:「我只是嫁出去。」李四嫂道:「若要嫁出去時,這親事卻有。」員外取出二兩銀子來,道:「權與你二人做腳步錢。若親事成時,自當重重相謝。」兩個道:「媳婦們不曾出得分毫之力,如何先蒙厚賜,受之不當。」口裏雖恁般說,兩個都伸手去接那銀子。是張三嫂先接到手,作謝出來,到綵帛鋪裏,借戥子夾剪把銀子平分了。兩個於路上商量道:「那裏有門廝當戶廝對的好人家,趁熱就去說便好。」李四嫂道:「急切難得,只看我們造化。」張三嫂道:「今日講過了,你也不要瞞我,我也不要瞞你。大家分頭去尋訪,訪得一頭來,我兩個有話同說,有錢同共,有酒同吃。」李四嫂道:「說得是,我尋得來也對你說,你尋得來也對我說。」兩個約定了分路而去。張三嫂想道:「西街上大鋪張員外單生一個兒子,年方一十七歲,只要說一個好媳婦,我且去走一遭。只怕他嫌胡家年長,成不成吃三瓶,且去哄杯酒吃也好。」
當下張三嫂逕到張員外家。張員外見個媒婆入來,問道:「有何事到我家?」張三嫂道:「有一門好親,特地來說。」員外道:「多少媒人來說過,都不成得。如今不知是誰家女兒?」張三嫂道:「是開綵帛鋪胡員外的女兒,生得花枝般好。」張員外道:「我曾在金明池上見來,真個生得好。只不知多少年庚?」張三嫂道:「一十九歲,獨養女兒。」張員外道:「長兩歲也不妨,只怕他不願嫁出。我只有這個兒子,我卻不肯入贅。」張三嫂道:「胡員外也情願嫁出來。」張員外見說,十分歡喜。教安排酒來與張三嫂吃三杯。取出一兩銀子相送,說道:「若親事成時,別有重謝。」張三嫂收了銀子,作謝出門。吃了兩家的酒,醺醺的自言自語道:「今日是好日,都順溜。這頭親事,管情要成。過了今夜明日起個黑早,到胡家去說,莫要通知李老實。」
卻說老實李四嫂,這日因在金沙唐員外家門首經過,想著:「他有個兒子,年方二十一歲,向來定下徐大戶家的女兒。因此女害了癆怯,未曾完娶。二月間女兒已死,那唐小官人是要緊做親的。若說胡員外宅裏女兒,必然樂從。」走到唐家門首,卻好唐員外在門前閒坐,看見李四嫂前來,原來相熟的,便道:「四嫂那裏來?」李四嫂道:「有句話特來到宅。」唐員外道:「既有話,請到裏面講。」李四嫂跟員外進去,坐了,問道:「小官人在宅麼?」唐員外道:「出外去收些小貨未回。」李四嫂道:「徐家小娘子沒了,另扳得有好親麼?」唐員外道:「還不曾,你看見有好頭腦作成則個。」李四嫂道:「有一頭在此,說來必定中意。」唐員外道:「是那一家?」李四嫂道:「是開綵帛鋪的胡員外的女兒,年方一十九歲。」唐員外聽得說,笑道:「我知胡員外的女兒,且是生得好個聰明伶俐。當初胡家開典鋪的時節,我家便央人去說,胡員外要招贅在家。搖得頭落不肯,因此扳了徐家這頭親事。只不知胡員外有口風沒有,你卻如何來說?」李四嫂道:「昨日胡員外叫將我去,與我一兩銀子,又與了三杯酒吃,要說門當戶對的親,情願嫁出。故此媳婦特來宅上說。」唐員外見說,十分歡喜,即時叫安排酒來,叫李四嫂吃了,也把一兩銀子相送,道:「若親事成時,另有重謝,有煩用心著力則個。」李四嫂謝了唐員外出來,一路上歡歡喜喜,也打帳瞞過了快嘴張三嫂,明日獨自個去做這頭媒人。
卻說次日胡員外家開了大門,是張三嫂先到,剛要進門,遠遠地望見東邊來的,好似李四嫂模樣,張三嫂道:「這婆子清早起那裏去,我且躲在一邊看他。」只見李四嫂到了胡家門首,兩頭打一看,逕鑽進門內來了,正與張三嫂打個照面。正是:夜眠清早起,更有不眠人。兩下都吃了一驚,好生沒趣。張三嫂道:「你來有甚話說?」李四嫂道:「看見你在此,特地進來陪你。」張三嫂道:「我也想到你決然到這裏的。所以先來等候。」兩個笑了一場。李四嫂道:「阿姆!你實說,尋得頭好主兒麼?」張三嫂道:「不瞞你說,有一個上好頭腦,管取十說九成。」李四嫂問:「那家?」張三嫂道:「是大鋪張員外家一十七歲花枝般的小官人。」李四嫂道:「阿姆莫怪!我說男大女小團圓到老,到是雌的大了兩歲,恐怕不中本宅的意。」張三嫂道:「你快閉了口,常言道:妻大一,有飯吃;妻大二,多利市;妻大三,屋角攤。如今剛大兩歲,正是利市,發財旺夫。如何不好!你嫌我這主兒不好,有甚別個主兒勝得這一頭的?」李四嫂道:「我這家卻勝得多哩。是金沙唐員外家兒子,長房長媳。目下說成,就行聘就做親的。」張三嫂道:「便是那望門寡的硬東西麼?誰家女兒是銅盆,肯去對那鐵掃帚!恁般頭腦,不講得也罷,也省些後來抱怨。」李四嫂道:「我與你打個掌,偏要員外成我這頭親事。」張三嫂道:「不須賭得。從今說過了,成了你的,我也不來爭。成了我的,你也休指望八刀。只吃杯喜酒便了。」鋪裏主管聽得了,便插口道:「這句話說是!各人船底下有水,各人自行。拌乾了涎唾兒,也是沒用。正不知我家員外喜那一頭哩。姻緣是五百年前結下的,勉強不得。」兩個方纔住了口,雙雙的走進客房座裏來,有詩為證:
媒婆兩腳似船形,有水河中各自行;
空自相瞞爭起早,誰知員外不應承。
卻說胡員外正走出客座來,兩個媒婆相見了。員外叫坐道:「難得你們用心,昨日說了今日便有。」張三嫂不等四嫂開言,便搶著應道:「有一頭好親事,是小媳婦尋來的。西街上大鋪張員外家單生一子年方十七,人才出眾。真個十分俐伶,一手寫,一手算。」胡員外聽說了道:「且放過這頭親事!」李四嫂道:「我說的又是一個主兒,是金沙唐員外家。好個小官人,年二十一歲了,百伶百俐,寫算俱精。五六年前,曾在宅上求過親的,不曾成得,今番又來相求。」胡員外搖著頭道:「這頭親也且放過一邊。別有親時,再煩你二人來說。」兩個媒人都道:「恁地好親事,如何教放過了?員外且與院君商議則個。」胡員外道:「我心裏便是有些不在意,院君也十分做不得主。」便去衣袖裏摸出一兩銀子來,送與二位,道:「天早不敢相留,權當一茶。有煩用心體訪一頭誠實小官人。直
待我心裏像意方好。」兩個媒人受了銀子,只得起身出來,說道:「雖然親事說不成,也不白折了這個早起。想起來,這頭媒人不是獨做得的。今後須是你吹我唱,大家攛掇慫恿,不怕他不聽。」兩個又把一兩銀子分了,各自去訖。
從此兩個媒婆真個和同水蜜,一條跳板上走路。話休絮煩,但有好親去說,聽得說兒郎聰明伶俐,便教放過了。如此也不知幾次。又隔了數日,兩個媒人商量道:「難得胡員外,去時便是酒和銀子,不曾空過,我兩個有七八頭好親事去說,只是不肯,不知是甚意故?」李四嫂道:「我說要尋個小官人,莫非到嫌忒聰俊了麼?」張三嫂道:「今日我們兩個沒處去了,我和你去胡員外宅裏騙他幾杯酒吃。又騙得他兩把銀子,大家取一回笑耍。」李四嫂道:「你有甚親事去說?」張三嫂道:「你休管,只顧同我來,叫你吃酒便了。」兩個來到胡員外家,卻好員外正在鋪內。兩個坐定吃茶。員外問道:「有甚親事來說?」張三嫂道:「告員外!今有和員外一般開綵帛鋪的焦員外,他有個兒子甚是誠實,只怕太過分了些。」員外問道:「他兒子幾歲,諸事如何?」張三嫂道:「焦員外的兒子雖則也是一十九歲了,還是奶子替他著衣服,三頓喂他茶飯,口邊涎瀝瀝,他不十分曉人事,滿門都稱他是憨哥。」胡員外聽了道:「這頭親事倒稱我意,煩你二位用心說則個。院君面前莫說實話,只是褒獎罷了。」兩個媒婆聽得說,口中不說,心下思量:千頭萬頭好親,花枝相似兒郎,都放過了。卻將這個好女兒,嫁這個瘋子。兩個又吃了數杯酒,每人又得了二兩銀子,謝了員外出來。對門是個茶坊,兩個人去吃了茶。李四嫂道:「你沒來由,教我忍不住笑,捏出兩把汗。只怕胡員外焦燥起來,帶累我,什麼意思。」張三嫂道:「我焦燥時,我只說取笑。誰想到成了事。」李四嫂道:「想是中意了。若不中意時,今日如何把四兩銀子與我們,比往常更是加厚。」兩個廝趕著,一頭走,一頭笑。逕投國子門來見焦員外。焦員外叫請坐吃茶。員外道:「你兩個上門是喜蟲兒,有什好話來說?」張三嫂道:「告員外,我兩個特來討酒吃,與小員外說親。」焦員外道:「我的兒子是個獃子,不曉人事的。誰家女兒肯把來嫁他?」李四嫂道:「與員外一般開綵帛鋪的胡員外宅裏,花枝也似的一個小娘子。年方一十九歲,多少人家去說親的,都不肯。方才媳婦們說起宅上來了,胡員外便肯應承,特教我兩個來說。」焦員外心中好生歡喜,道:「你兩個若說得成時,重重的相謝。」兩個吃了數杯酒,每人送了二兩銀子,出得焦員外家,逕來見胡員外。李四嫂道:「焦員外見說宅上小娘子,十分歡喜,教來稟復,要員外揀個吉日良辰,下財納禮。要甚安排,都依宅上吩咐。」胡員外聽說,不勝之喜,自叫媒人去對張院君說。院君細問時,只說小官人生得豐厚,是個有造化的。只是從小嬌養慣了,穿衣服還要別人服侍。生在這般的富貴人家,好不受用。院君也允了。媒人去焦家回復。話休絮煩,回家少不得使媒人下財納禮,奠雁傳書。焦員外因是自家兒子不濟事,每事從厚。不只一日,揀了吉日良辰,成那親事。
卻說焦員外和媽媽叫嬭子來吩咐道:「小官人成親,房中的事,皆在你身上。若使夫妻和順,我卻重重賞你。」嬭子道:「多謝員外媽媽,嬭子自有道理。」媽媽道:「恁地時,你慢慢教他好。」嬭子與媽媽入房裏來看憨哥道:「憨哥!明日與你娶老婆也。」憨哥也道:「明日與你娶老婆也。」嬭子又道:「且喜也!」憨哥道:「且喜也!」嬭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我們員外好不曉事!這樣一個瘋子,卻討媳婦與他做什麼。苦害人家的女兒!那胡員外也沒分曉。聽得人說,這個女子十分生得標致,又聰明智慧,寫算皆能。卻把來嫁這個瘋子,不知是何意故。
當夜過了,至次日焦家打點迎娶,不在話下。晚間,胡媽媽送新人入門。少不得要拜神講禮,參筵拂座。嬭子扶那憨哥出來,胡媽媽一時就看見,吃了一驚。但見:
面皮垢積,口角涎流。帽兒光歪罩雙丫,衫子新橫牽遍體。帚眉縮頰,反耳斜睛。靴穿歪,腳步踉蹌,六七人攙。涕掛掀,嘴脣腌臢,一雙袖抹。瞪目視人無一語,渾如扶出猙獰。短毛連鬢有千根,好似招來鬼魅。蠢驅難自立,窮崖怪樹搖風,陋臉對神前,深谷妖狐拜月。但見花燈,那解今宵合巹。雖逢鴛侶,不知此夜成親。送客驚翻,滿堂笑倒。洞房花燭,分明織女遇那羅。簾幙搖紅,宛似觀音逢八戒。便教嫫姆也嫌憎,縱是無鹽羞配合。
當晚嬭子扶著憨哥行禮,揖不成揖,拜不成拜。平昔間慣隨人口裏說話,到此沒隨一頭處,口中只是亂哼。胡媽媽看見新女?這般模樣,不覺簌簌的淚下,暗地裏叫苦道:「老無知!卻將我這塊肉,斷送與這樣人。我女兒的終身,如何是了!」要叫兩個媒人來發作時,那李老實已躲過一邊去了。張快嘴看見辭色不善,先把說話來迎住道:「老院君!這頭親事,媳婦們也不敢斗膽,都依著老員外吩咐下來。老院君回去問老員外時,自然明白。今日大喜之日,列位高親在此,望院君凡百包涵,隱惡而揚善則個。」只這幾句話,張院君到不好開得口了。正是啞子慢嘗黃連味,難將苦口對人言。沒奈何與許多親眷,勸酬了一夜。
次早,只得撇了女兒,別了諸親回家。一見了員外,不覺怒氣沖天,掇了髻兒,撞一個滿懷,便叫天叫地價哭將起來。員外說道:「好時好日,沒事為著甚的?」媽媽道:「只想你是一家之主,百事憑你。誰知你是個老禽獸,沒人心的!我這一個成家立業的好女兒,千百頭親事來說,只是不允。偏揀這個瘋子嫁他,是何道理?」胡員外道:「我女兒留在家中,久後必然累及我家。便是嫁出別人家裏去,嫁了個聰明伶俐的老公,壓不住定盤星,露出些斧鑿痕來,又是苦我。如今將他嫁個木畜不曉人事的老公,便是有些泄漏,他也不理會得。」媽媽道:「這等一個好女兒,嫁恁地一個瘋獃子。豈不誤了我女兒一生?」員外道:「他離了我家,是天與之幸。你管他則甚!」媽媽只是哭親肉,罵一回,哭一回,整整的廝鬧了一夜,不在話下。
卻說胡永兒見媽媽去了,眼淚不從一路落,苦不可言。陸續相送諸親出門,晚飯已畢,謝了婆婆,道了安置,隨了嬭子入房裏來。見憨哥坐在?上,嬭子道:「你和小娘子睡。」憨哥道:「你和小娘睡。」嬭子道:「你和小娘子睡休!」憨哥道:「你和小娘睡休!」嬭子心裏想:只管隨我說時,幾時是了。不若我自安排小娘子睡便了。嬭子先替憨哥脫了衣服,扶他上床睡倒,蓋了被。然後看著永兒道:「請小娘子寬衣睡了罷。」永兒見嬭子請睡,含著兩行珠淚思量:「爹爹!媽媽!我有甚虧負你處,你卻把我嫁個瘋子。你都忘了在不廝求院裏受苦,到如今富貴,不知虧了誰人,休!休!我理會得爹爹意了,教我嫁一個聰明丈夫,怕我教他些什麼。因此先識破了,卻把我嫁這個瘋子。」抹著眼淚,叫了嬭子安置。脫了外面衣裳,與憨哥同睡。嬭子自歸房裏去了。永兒上得床把被緊緊的捲在身上,自在一邊睡,不與憨哥合被。心裏思道:「我久有跟隨聖姑姑出門之意。只為爹媽難忘,一時撇他不下。他又無第二個男女靠著,何忍將奴嫁出,又配著這個歪貨。不知聖姑姑那邊知道也不知道。」嘆了一回,不覺睡去了,夢見聖姑姑乘鶴而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永兒安心息念,又過幾時。正是:
夫妻本是前生定,莫怨東風枉自嗟。
畢竟聖姑姑說出什麼話來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