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小子误闯城楼顶 费将官打碎游仙枕
老话说得好,骏马常驮莽汉跑,巧妻偏配拙夫眠。这姻缘啊,都是前世欠下的债,可别对着东风埋怨老天爷不公。
话说胡永儿这晚做了个梦,梦见圣姑姑骑着仙鹤从天而降,柔声唤道:"我的儿啊,听说你嫁人了,特来看看你。"永儿一听这话,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把满肚子委屈都倒了出来。圣姑姑轻抚她的发丝说:"你命里的归宿在贝州,这儿本就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永儿急得直拽圣姑姑的衣袖:"娘娘,我今日就跟您走吧!"圣姑姑却摇头:"前世的债还没还清,现在走不得。"永儿不解:"我跟那傻子能有什么债?"圣姑姑叹道:"当年你是我女儿时,咱们在剑门山关王庙躲雪。有个叫贾清风的小道士,跟你眉目传情。虽说没成好事,可你也没把话说绝。那道士相思成疾,竟一命呜呼。就因他痴情太深,今生才投胎成了痴儿。这段情债总得了结,如今做场夫妻也是还债。等缘分尽了自然分开,你且忍耐些,莫要施展法术惹人猜疑。若遇危难,可来郑州寻我。"说罢驾鹤而去,留下永儿醒来时字字句句记得真切,知道是前世因果,反倒心安了。
再说张院君回家第二天,心里跟猫抓似的惦记女儿,不知这傻女婿会不会欺负人,女儿眼睛怕都哭肿了。忙派两个婆子去探看,谁知回来都说小两口处得欢欢喜喜。老太太不信,连着派人看了好几回,回回都是这话,这才长舒一口气,再不跟老伴吵嚷。焦员外老两口原还担心新媳妇嫌弃傻儿子,见小夫妻和和美美,乐得合不拢嘴。焦员外特意登门向胡家道谢,两家从此和和气气。
永儿跟憨哥虽说是夫妻,实则同床异梦。那傻小子压根不懂男女之事,永儿也乐得清静,反倒生出几分怜惜,平日照料他冷暖饮食,倒像多养了个大孩子。有时关起门来演练法术解闷,憨哥就呆坐着看,从不吵闹,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三年。
这年六月暑气特别毒,永儿傍晚请过安,拉着憨哥到天井乘凉。永儿摇着团扇问:"憨哥,热不热?"那傻子只会学舌:"憨哥,热不热?"永儿眼珠一转:"我带你去个凉快地方,别怕啊。"说着念动咒语,身下的条凳突然化作吊睛白额猛虎,驮着二人腾空而起,眨眼飞到安上大门的城楼顶。永儿喝声"停",那虎便在屋脊上稳稳趴下。夜风拂面,永儿惬意道:"这儿凉快吧?"憨哥照样学话,两人乘凉到四更天才返家。从此夜夜如此,有诗为证:白云洞里有神通,木凳化虎乘夜风。若问踪迹何处寻,西山跳虎留遗踪。
这晚格外闷热,永儿摇着白纸扇抱怨:"今日怎么一丝风都没有。"月光朦朦胧胧间,巡城的张千、李万正走到城门楼下。张千突然瞪大眼睛:"老李!屋脊上是不是坐着两个人?"李万眯着眼瞧:"人哪能爬那么高?八成是两只夜猫子。"这时屋顶两人不停摇扇,李万更确信了:"瞧这扑扇的架势,不是乌鸦是啥?"张千却看清了:"分明是一男一女!管他是人是鬼,吃我一箭!"说着张弓搭箭,"嗖"地一声正中憨哥大腿。只听"啊呀"惨叫,憨哥像个破麻袋似的从屋顶滚落,"砰"地砸在地上。两人上前捆人时,屋顶那个却凭空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开封府衙门前就热闹起来了。张千李万两个巡夜的差役押着个傻乎乎的小伙子跪在堂下,那小伙子满头大汗,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回禀大人,"张千擦了把汗,"昨儿个三更天,小的们巡到安上大门,一抬头可不得了——城楼屋脊上竟坐着两个人,摇着白纸扇子!月色朦胧,看着像一男一女。那城楼高得连梯子都够不着,他们怎么上去的?必是飞贼无疑!"
李万赶紧接话:"小的们当即张弓搭箭,射下来这个男的。再要射那女的时,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请大人明鉴!"
知府一拍惊堂木,盯着堂下那个傻笑的年轻人:"你是何人?"
那憨哥竟也学着知府的腔调:"你是何人?"
"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憨哥有样学样,还冲知府挤眉弄眼。
满堂衙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知府气得胡子直翘,只得命众人上前辨认。可大伙儿看了半天,都摇头说不认识。
"怪事,"知府捋着胡须琢磨,"城楼那么高,他们怎么上去的?那女子又怎会凭空消失?莫非..."他猛地一激灵,"定是妖孽作祟!"
当即下令给憨哥戴上木枷,押到十字街口示众。张千李万架着这个傻小子往街口走,引得满城百姓都挤来看热闹。
再说焦员外家,天刚蒙蒙亮就乱成了一锅粥。奶妈端着洗脸水进屋,发现少爷和少奶奶都不见了,吓得跌跌撞撞去报信。
"门闩都好好插着,他们能飞出去不成?"焦员外急得在屋里团团转。正没主意时,忽听街上议论纷纷,说城楼上射下来个傻子。
焦员外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十字街跑。挤开人群一看,木枷里锁着的可不就是自家傻儿子!老员外顿时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怎么跑城楼上去了?永儿呢?"
张千李万见状,不由分说就把焦员外也押回了衙门。
知府眯着眼睛打量这个衣着体面的老员外:"姓甚名谁?那傻子是你什么人?"
焦员外扑通跪下:"小人焦玉,那是我儿子憨哥。这孩子打小就痴傻,连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说着抹起眼泪,"三年前给他娶了胡家闺女永儿,谁知昨夜小两口竟不知怎的上了城楼..."
"胡说!"知府一拍桌子,"定是你藏了那女子!来人啊,去把胡员外给我拘来!"
差役们领命飞奔而去。这边胡员外早听见街坊传言,正和夫人抱头痛哭。见差役上门,胡员外腿都软了,塞了十两银子想打听消息,却被直接拖到了公堂。
知府把前因后果一说,胡员外连连喊冤:"世上只有男人拐带女人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城楼那么高,我女儿又没长翅膀..."
这话倒把知府问住了。正僵持间,忽听堂下憨哥傻笑着学舌:"没长翅膀...没长翅膀..."
知府气得直拍惊堂木:"把焦员外和张千李万都给我上夹棍!"指着焦员外鼻子骂道:"定是你家谋害了胡家闺女!"
话说那知府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个刁民!竟想出这等毒计,拿个疯癫儿子当替死鬼。不动大刑,你们怎肯招认!"两边衙役听得令下,抄起水火棍就往焦员外三人身上招呼。棍棒如雨点般落下,打得三人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衣襟往下淌。
焦员外实在熬不住这酷刑,哀声求饶:"青天大老爷明鉴啊!小人当真不曾害死胡永儿。只要大人准我画出永儿相貌,悬赏三千贯钱,发下海捕文书到各州县张贴。若永儿当真找不回来,小人甘愿抵命!"知府见三人宁死不肯招认,又看那胡员外在一旁神色淡淡,似乎并不急着要人偿命,便松了口:"这话倒也在理。"当即下令将三人松绑,又命人给憨哥开了枷锁,一干人等俱都取保候审。另派画师照着焦家人描述绘制永儿画像,发往各处悬赏缉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胡永儿见憨哥中箭坠马,口中急念咒语,驾起云头就往家飞去。回到家中越想越慌:"憨哥生死未卜,这地方是待不得了。爹娘那儿也不好回去,这可如何是好?"忽然想起成亲那晚,圣姑姑在梦里对她说的话:"此处非你安身之所,若有危难,可来郑州寻我。"当下收拾几件贴身衣物,带上法器,又跨上那会飞的板凳,趁着天没亮就溜出城去。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永儿在郊外收了法术,正巧遇见从前教她读书的陈善先生赶早进城。陈先生一眼认出女学生,惊得倒退两步:"贤弟怎的独自在此?你爹娘呢?"永儿道个万福,从怀里掏出个白泥做的小方枕:"烦请先生将这游仙枕转交我爹娘,就说女儿一切安好。"陈善接过这滑溜溜的泥枕头,正要再问,永儿朝远处一指:"亲眷在前头等着呢。"等陈先生转头张望时,永儿早已掐诀隐去身形。
陈善揉揉眼睛,连啐三口唾沫:"活见鬼了!莫不是永儿的魂魄?这泥枕头分明是阴间物件..."本想扔掉,又念及永儿再三嘱托,只得用衣袖裹着往城里走。路过费将仕家门口时,被旧日学生叫住。陈善顺手把枕头交给书童:"暂且寄放,明日来取。"说完匆匆离去。
那书童把泥枕随手扔在耳房床铺上。晌午过后,费将仕出门拜客,书童闲来无事,枕着这泥枕打盹。谁料这九天游仙枕竟是个宝贝,书童刚合眼就见枕上两扇朱门洞开,仙乐飘飘中走出几位仙女,引他游览蓬莱仙境。正饮到第三杯琼浆玉液,却被两个同伴捏鼻子挠脚心闹醒。
"快活!真快活!"书童手舞足蹈地比划,"方才梦见..."话没说完,费将仕一脚踹开房门,见三个小厮围着个泥枕头嘀嘀咕咕,不由分说抢过来就往青石板上摔。只听"啪嚓"一声,那无价之宝顿时碎成齑粉。要知这仙枕是否另有玄机,咱们下回分解。
蠢憨哥誤上城樓脊 費將仕撲碎遊仙枕
駿馬慣馱村漢走,巧妻專伴拙夫眠。
姻緣都是前生債,莫向東風怨老天。
話說胡永兒夢見聖姑姑騎鶴而至,叫聲:「我兒!聞得你嫁了新郎,特來看你。」永兒便把心中苦楚告訴了一遍。聖姑姑道:「你終身結果,自在貝州。這裏原非你安身之所。」永兒道:「奴家只今日便跟了娘娘去罷!」聖姑姑道:「宿債未畢,還不是脫身的時候。」永兒道:「奴家與那瘋子有甚宿債?」聖姑姑道:「你前生做我的女兒時節,我同你到劍門山關王廟中避雪。有個年少的道士名喚賈清風,與你眉來眼去。雖則未曾成就,你卻也不曾決終得他。那道士為思憶你,一病而亡。只為他情癡忒重,所以今生投胎,變成癡子。但他的情根,卻也種得深了。少不得今世要開花結果,今日與你做一場夫妻,也是還債。到緣分了時,自有個散場。你也須索忍耐,休得搬弄神通,惹人猜忌。若有急難,可到鄭州來尋我。」說罷,依舊乘鶴風去了。永兒醒來,一句句都記得在心裏,曉得前緣宿業,倒也心定了。
張院君回家到第二日,一心只牽挂女兒,不知這一夜女兒如何過了。眼兒也一定哭得紅腫了。差兩個養娘去看,回來說道:「歡歡喜喜在那裏。」媽媽不信,連看了幾次,回報都是一般話兒。媽媽嘆口氣,也放下了心,從此不和員外爭嚷。那焦員外夫妻兩口兒,也只怕新婦心中不樂。見他兩個孝順,十分歡喜,自不必說。焦員外又自到胡親家處來稱謝,從此兩家無話。
再說永兒與憨哥雖為夫婦,實則同床千里,憨哥從來不省人事,不來纏老婆。永兒也落得推開,閒常倒懷個可憐之意,冷冷熱熱常照顧他,恰像添了個奶子一般。有時節閉上房門,演弄法術兒頑耍,憨哥獃獃的看著,只不則聲,所以一向相安無事。荏苒光陰,不覺過了三載。時遇六月間,這一年天氣倍加炎熱。永兒到晚,來堂前叫了安置,與憨哥來天井內乘涼。永兒道:「憨哥!我們好熱麼?」憨哥道:「我們好熱麼?」永兒道:「我和你往一處乘涼,你不要怕。」憨哥道:「我和你一處乘涼,你不要怕。」永兒見憨哥七顛八倒,心中好悶。當夜永兒和憨哥合坐著一條凳子。永兒念念有詞,那凳子變做一隻吊睛白額大蟲,背上載著永兒和憨哥從空便起,直到一座城樓上。這座城樓叫做安上大門樓。永兒喝聲:「住!」大蟲在屋脊上便住了。永兒與憨哥道:「這裏好涼麼!」憨哥道:「這裏好涼麼!」兩個乘涼到四更。永兒道:「我們歸去休!」憨哥道:「我們歸去休!」永兒念念有詞,只見大蟲從空而起,直到家中天井裏落下,依舊變做?子。永兒道:「憨哥,我們去睡休!」憨哥道:「我們去睡休!」自此夜為始,永兒和憨哥兩個夜夜騎虎直到安上大門樓屋脊上乘涼,到四更便歸。有詩為證:
白雲洞法大神通,木凳能令變大蟲。
不信試從吳地看,西山跳虎是遺蹤。
忽一日,永兒道:「我們好去乘涼也。」憨哥道:「我們好去乘涼也。」永兒念念有詞,凳子變做大蟲,從空便起,直到安上大門樓乘涼。當夜卻沒有風,永兒道:「今日好熱。」拿著一把月樣白紙扇兒在手裏,不住的搖,此時月亮卻有些朦朧。有兩個上宿軍人出來巡城,少不得是張千,李萬。兩個巡了一遍,回到城門樓下。張千猛抬起頭來看月,吃了一驚道:「李萬!你見麼,門樓屋脊上坐著兩個人?」李萬道:「若是人,如何上得去?」張千定睛一看,道:「真是兩個人。」李萬道:「據我看時,只是兩個老鴉。」當夜兩個在屋脊上不住手的把扇搖。李萬道:「若不是老鴉,如何在高處展翅?」張千眼快道:「據我看,一個像男子,一個像婦人。如今我也不管他是人是鴉,教他吃我一箭!」去那袋內拈弓取箭。搭上箭,拽滿弓,看清只一箭射去,不偏不歪,不歪不正射著憨哥大腿。憨哥大叫一聲,從屋脊上骨碌碌滾將下來,跌得就似爛冬一般。張千、李萬,上前看時,卻是個漢子。幸得不曾跌死,將他縛了。再看上面時,不見了那一個。
至次日早間,解到開封府來。知府陞廳,張千李萬押著憨哥跪下,稟道:「小人兩個是夜巡軍人。昨夜三更時分,巡到安上大門,猛地抬起頭來,見兩個人坐在城樓屋脊上,搖著白紙扇子。彼時月色不甚明亮,約莫一個像男子,一個像婦人。小人等計算,這等高樓,又不見有梯子,如何上得去,必是飛簷走壁的歹人。隨即取弓箭射得這個男子下來,再抬頭看時,那個婦人的卻不見了。今解這個男子在臺下,請相公臺旨。」知府聽罷,對著憨哥問道:「你是什麼樣人?」憨哥也道:「你是什麼樣人?」知府道:「你從實說來,免得吃苦。」憨哥也道:「你從實說來,免得吃苦。」知府大怒,罵道:「這廝可惡,敢是假與我撒瘋!」憨哥也瞪著眼道:「這廝可惡,敢是假與我撒瘋!」滿堂簇擁的人都忍不住笑。知府無可奈何,叫眾人都來廝認,看是那裏地方的人。眾人齊上認了一會,都道:「小人們並不曾認得這個人。」知府存想道:「安上大門城樓壁斗樣高,這兩個人如何上得去。就是上得去,那個像婦人的,如何不見下來,卻暗暗地走了。一定那個像婦人的,是個妖精鬼怪,迷著這個男子,到那樓屋上,不提防這廝們射了下來,他自一逕去了。如今看這個人胡言胡語,兀自未醒。但不知這個人姓名家鄉,如何就罷了這頭公事。」尋思了一會,喝道:「且把這個人枷號在通衢十字路口。」看著張千、李萬道:「就著你兩個看守,如有人來與他廝問的,即便拿來見我。」不多時,獄卒取面枷將憨哥枷了。張千、李萬攙扶到十字街口時,鬨動了大街小巷的人,捱肩?背,爭著來看。
卻說那焦員外家嬭子和丫頭,侵晨送洗臉湯進房裏去,不見憨哥、永兒,吃了一驚,慌忙報與員外媽媽知道。員外媽媽都驚獃了,道:「門不開,戶不開,走那裏去了?」焦員外走出走入,沒做理會處。忽聽得街上的人,三三兩兩說道:「昨夜安上大門城樓屋脊上,有兩個人坐在上面,被巡軍射了一個下來,一個走了。」又有的說道:「如今不見枷在十字路口?」焦員外聽得說,卻似有人推他出門一般,逕走到十字路口,分開眾人,挨上前來看時,卻是自家兒子。便放聲大哭起來,問道:「你怎的走城樓上去,你的娘子在那裏?」張千、李萬見焦員外來問,不由分說,將他橫拖倒扯捉進府門。知府問道:「你姓甚名誰?那枷的是你什麼人?如何直上禁城樓上坐地,意欲幹何歹事,與那逃走婦人有甚緣故,你實實說來,我便恕你。」焦員外躬身跪著道:「小人姓焦名玉,本府人氏。這個枷的是小人的兒子。枉自活了二十多年紀,一毫人事也不曉得。便是穿衣吃飯,動輒要人。人若問他說話時,便依人言語回答,因此取個小名叫做憨哥。小人只是叫他小時伏侍的嬭子看管,雖中門外,一步也不敢放他出來。三年前偶有媒人來與他議親。小人欲待娶妻與他,恐誤了人家女兒。欲待不娶與他,小人只生得這個兒子,沒人接續香火。感承本處有個胡浩,不嫌小人兒子獃蠢把一個女兒叫做胡永兒嫁他。且是生得美貌伶俐。不料昨晚吃了晚飯,雙雙進房去睡,今早門不開,戶不開,小人的兒子並媳婦,都不見了。不知怎地得出門到城樓高處。又不知媳婦如何不見下來,便走得去。」知府喝道:「休得胡說,既是你的兒子媳婦,如何不開門啟戶走得出來?媳婦一定是你藏在家中了,快叫他來見我。」焦員外:「小人安分愚民,怎敢說謊,便拷打小人至死,端的屈殺小人!」知府聽他言語真實,更兼憨哥依人說話的模樣又是真的。再差兩個人去拿胡永兒父親來審問,便見下落。公差領了鈞牌,飛也似趕到胡員外家裏來。
卻說胡員外聽得街坊上喧傳這件事,早已知是自家女兒做出來的勾當,害了憨哥,與媽媽正在家暗暗地叫苦。只見兩個差人跑將入來,叫聲「員外有麼!」員外驚得魂不附體,只得出來相見,問道:「有何見諭?」公差道:「奉知府相公嚴命呼喚,請即那步。」胡員外道:「在下並不曾管閒為非,不知有甚事相煩二位喚我?」公差道:「知府相公立等,去則便知分曉。」員外就在鋪內取銀十兩,送與二位:「權當酒飯,沒事回來,再當酬謝。」兩個公差接了銀子,不容轉動推扯出門,逕到府裏。知府正等得心焦,見拿到了胡員外,便把城樓上射下憨哥,次後焦員外說出永兒並憨哥對答不明,要永兒出來審問的情由說了一遍。胡員外只推不知。知府道:「我聞你女兒極是聰明伶俐,女?這般獃蠢。必定別有奸夫,做甚不公不法的事。你怕我難為他說出真情,一意藏在家中,反來遮掩。」焦員外跪在那邊插口道:「若在你家,快把他出來,救我兒子性命。」胡員外道:「世上只有男子拐帶女人做事。分明是你把我女兒不知怎的緣故,斷送那裏去了。故意買囑巡軍,只說同在城樓屋脊上,射了一個走了一個。相公在上,城樓在半天中,一般又無梯子,難道這兩人插翅飛上去的。若果同在上面時,怎的瓦也不響,這般逃走得快?女人家須是鞋弓襪小,巡軍如何趕他不著,眼睜睜的放他到小人家中來躲了?」知府聽他言語,句句說得有理。喝:「把憨哥的父親,與張千李萬俱夾起來!」指著焦員外道:「這事多是你家謀死了他的女兒,卻同張千、李萬設出這般計策,把這瘋癲的兒子做個出門入戶。不打如何肯招!」喝將三人重重拷打。兩邊公人一齊動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焦員外受苦不過,哀告道:「望相公青天作主,原不曾謀死胡永兒,容小人圖畫永兒面容,情願出三千貫賞錢。只要相公出個海捕文書,關行各府州縣,懸掛面貌信賞。若永兒端的無消息時,小人情願抵罪。」知府見他三個苦死不招,先自心軟。況兼胡員外也淡淡的不口緊要人,便道:「這也說得是。」一邊把三個人放了。一邊取憨哥進府,開了枷,併一干人俱討保暫且寧家伺候。又著令焦家圖畫永兒面貌,出了海捕文書各處張掛。有詩為證:
自古公堂冤業多,無如訟口惑人何。
上官比及回心轉,一頓嚴刑已受過。
這四句詩說聽訟之難,假如兩邊說來都是有理,少不得要看那一邊理勝一分的,聽他。及至有恁般理的,未必有恁般事。即如胡員外當堂一番說辨,何等可聽!知府為此將焦玉和巡軍一同提打,誰知都是冤枉。所以坐公堂的,切不可自恃聰察,輕易用刑。
閒話休題,且說那胡永兒見憨哥中箭跌下去了,便口中念念有詞,從空便起。獨自個回到家中,想道:「失了憨哥,住在這裏不成了。爹爹媽媽家中,也不好去得,如何是好?想起成親之夜,夢見聖姑姑與我說道:此非你安身之處,若有急難,可來鄭州尋找。現今無處著身,不若去鄭州投奔聖姑姑,看是如何。」
當下穿了幾件隨身衣服,帶了隨法物。依舊跨了凳子,從空而出,直到野地無人處,漸漸下來撇下凳子,獨立一個取路而行。此時天色方明,恰好遇見舊時從他讀書的陳學究先生,陳善。從鄉裏趕早入城,有些事幹。認得是女學生胡永兒,吃了一驚,問道:「賢弟為何獨行至此,爹爹媽媽何在?」永兒道了萬福,答道:「奴家為夫家遭難,隻身逃出,不及對爹媽說知了。」身邊取出一個白土做就光光滑滑的小方枕兒,遞與陳學究道:「有煩師父將此枕兒寄與我家爹媽,聊表掛念。此乃九天遊仙枕,悅人魂夢,枕之百病俱除,師父是必寄去。」陳學究接了在手,問道:「賢弟!如今往那裏去?」胡永兒指著前面:「有個親眷在前面,等我同到他家去。」陳學究抬向前面望時,永兒使個隱身法,忽然不見了。
陳善把眼睛一抹,噀了一口唾,叫聲「見鬼!」莫非永兒已死,方才精魂出現麼!這泥做的枕兒,分明不是陽間用的。欲待拋棄了,又想道:「他特地寄與爹媽,再三叮嚀。難道是鬼話。我也莫管他真假,便掯去問個信兒,怕他怎的!」便將衣袖裹枕兒,忙忙的走入城來。忽然又想道:「我今日自家還有緊要事件,不得工夫。況且平安街不是順路,帶著枕兒行走,好不方便。」看看走到費將仕門首經過,一個小廝叫道:「陳師父那裏去?」
原來陳善也曾在費家教授過來,這小廝正是舊時學童。陳學究便把枕兒遞與他道:「這東西權寄你處,今日忙些個,明日來取,就順便來看將仕。」說罷自去了。
學童看著這土做的枕兒,也不在意。帶進宅裏,就撇在耳房中自家睡的鋪上。早飯後費將仕出去拜客,書童沒些事,到舖上去睡覺,見枕兒方便,就用著他。也是這小廝夙世有緣,好個九天遊仙枕,多少王侯貴戚,目不曾見,耳不曾聞,倒是他試法受用。正是:
黃梁猶未熟,一夢到華胥。
學童正在熟睡之際,有與他一般樣的兩個小廝,來尋學童同打陞官圖耍子。尋到耳房裏,見他齁齁的睡著。一個便去抓腳心,一個去撚個紙條兒,弄進他鼻孔底去。只見學童一連幾個噴嚏,似風邪般舞將起來,亂嚷道:「好快活!好快活!」兩個小廝每人撏了一隻耳朵,喚他醒了,問道:「什末快活?」學童道:「我才去睡,忽見枕牆上兩扇門開。異香撲鼻,一班女樂吹彈而出。個個有月貌花容,迎我去仙界遊玩。轉步之間,果然仙山,仙水,仙花,仙鳥,景致非常。一個仙女執壺,又一個把盞,連勸我仙酒三杯。第三杯還不曾吃乾,被你們囉?醒了!」一個道:「我不信!我不信!」一個便去搶那枕兒在手。看時,只見一邊枕牆上,泥金塗寫九天遊仙枕五字。那一邊畫成兩扇門兒,上面橫個牌額寫仙界二字。看看仔細,方知所夢乃此枕之故。一個道:「不知你是真是假,今夜把這枕兒,我拿去也睡一夜,看有夢也沒有。」那一個道:「不要偏枯了!大家受用受用,上半夜是你,下半夜是我。」
費將仕拜客方回,在耳房邊過去,聽得說要分上下半夜受用。只道商量什麼歹事,一腳踢開門來。三個小廝,叢著一個白土做就光滑滑的小方枕兒,在那裏胡言亂道。費將仕一時怒,雙手搶那枕兒在手,眼也不去瞧,高高的望空一撲,在青石板上打個粉碎。可憐無價遊仙枕,化作階前一片塵。難道這枕只與尋常枕頭一般,隨手而破,別無一些靈跡顯示麼?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