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狐狸精挑着灯论道法,痴道士望着月亮动了凡心。
这人啊,千般算计心里跟火烧似的,可姻缘这事儿偏偏最由不得人。无心插柳柳成荫,有心栽花花难活。
话说这蛋子和尚和圣姑姑,明明是前世骨肉重逢,听着就荒唐。那老嬷嬷和女陪堂却当了真,回去告诉杨春夫妻。这两口子也只是觉得稀奇,倒也没怀疑是假的。原本圣姑姑在净室里独居,这几日因为要办道场,杨奶奶派了几个丫鬟婆子过去伺候。蛋子和尚见人多眼杂,不敢细说,只问:"那梵文金经是什么样子,圣姑怎么认得?"
老婆子得意洋洋,说自己遇见过异人,学过十六种天书。什么龙章凤篆,没有不认识的。那梵文出自天竺,是佛门里的一种文字。当年大藏真经都是梵文,陈玄奘和鸠摩罗什他们翻译的时候,才改成汉字汉音,才有了现在的版本。如今名山古刹里,还有梵文原本留着呢。
蛋子和尚说:"小弟也遇见过异人,传给我二十四张古怪文书。给人看时,没一个认得。今天带了一张来,请圣姑看看上面写的什么?"老婆子说:"拿来瞧瞧。"蛋子和尚早抽出一张单独放着,当下从包裹里取出来,摊在桌上。老婆子一看大惊失色,却假装说:"这是海外异国的文字,我也不认得。"说着偷偷给蛋子和尚递了个眼色。和尚会意,赶紧收起来重新包好。
吃过晚饭,园公领着管家来了。管家从毡包里取出一件新布直裰,一条新布夹被,说:"老爷听说菩萨遇见了前世的兄弟,也是奇缘。这两件粗布衣服,送给长老,略表心意。明早老爷亲自来见。"老婆子和和尚一起道谢。管家又吩咐园公打扫前堂耳房,给这和尚住。和尚抱着新衣服、夹被和包裹,提着棍棒,跟着管家出来,就在耳房住下。
他心里琢磨:"那老婆子给我递眼色,必有缘故。想等夜深人静再去净室问她,又怕被伺候的人看见,实在为难。"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眼看天色已晚,远远听见三声石磬响,料想是净室里安歇的信号。他悄悄出了耳房,摸到佛堂。只见一盏琉璃灯半明不灭,冷冷清清。佛堂后面就是净室,两扇门关得紧紧的。侧耳细听,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放心不下,在佛堂里转悠了半个时辰,正要离开,忽然佛堂里的灯又亮了起来。只见圣姑姑从外面走进来,叫道:"贤弟去哪儿啊?"
蛋子和尚吓了一跳,心想这老婆子果然不是常人。拱手答道:"正要找圣姑请教。"老婆子说:"刚才说的二十四张文书,都拿来我看看。"和尚不敢隐瞒:"都在这里。"老婆子说:"这是九天秘法,雷文云篆,贤弟从哪儿得来的?"和尚见她识货,就把白云洞三番求道的事,还有梦中神人说的话都讲了。老婆子也把自己梦见武则天的事说了一遍。
老婆子双手合十,眼睛都笑眯了:"谢天谢地!遇见你这蛋子和尚才得明白,今天总算把这天书弄清楚了。这宝贝啊,要不是你老弟去取,别人拿不来;要不是老婆子我,别人也看不懂。咱们谁也别藏着掖着,一起修炼这通天彻地的本事,好应验这天大的机缘。"
说着就把琉璃灯轻轻放在地上。蛋子和尚赶紧从耳房里抱出那个宝贝包袱,在蒲团上解开,取出二十四张天书递给老婆子。两人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老婆子一页页翻看,忽然"咦"了一声:"这书叫《如意宝册》,记载的是七十二地煞变化。可还有三十六天罡变化呢,你怎么没取来?"
蛋子和尚挠挠光头:"两边石壁我都拓了,可左边那十三张纸上半个字都没有。"老婆子长叹一声:"缘分啊!命数啊!"和尚忙问:"这天罡地煞有啥区别?"
老婆子眼睛发亮:"天属阳,地属阴;天法虚,地法实;天在上,地在下;天法简,地法繁。练成地煞法,能驱使世间万物,可终究逃不过天命。要是练成天罡法,那就能上天入地,连玉皇大帝都管不着你!"
蛋子和尚听得直咽口水:"不都能驱使鬼神么?"老婆子摇头:"鬼神也是有情之物,地煞法当然能驱使。可天罡法..."她突然压低声音,"你看这第十六条壶天法,说的是壶里乾坤,不是真正的天界。第七十二条叫地仙法,为啥不叫天仙?可见天罡法更胜一筹啊!"
和尚摸着天书边角:"后面还有段字没拓全..."老婆子摆摆手:"正法都在这里了,那些无关紧要。"她又指着开头那些古怪符号:"这些是符咒,不是文字。"蛋子和尚突然扑通跪下,咚咚磕头:"要不是遇见圣姑指点,我这三趟辛苦就白费了!求圣姑带我一起修炼!"
老婆子连忙扶他起来:"这是自然!不过修炼可不容易。第一要选地方,既要宽敞又要僻静,连鸡叫狗吠都听不见才好。第二要准备钱财,修炼经年累月,光吃喝用度就是大开销,更别说那些五金药材、家伙什儿,没个千把两银子下不来。第三要同心协力,要是半途有人打退堂鼓,这事就黄了。"
蛋子和尚一听就哭了:"我千辛万苦弄来天书,万幸遇见圣姑,不求做天仙,能当个地仙也值了。可这千金之数...除非去当官做贼..."老婆子拍拍他:"别急,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等做完这场法事,还得着落在杨巡检身上。"和尚赶紧合十行礼,再抬头时,眼前哪还有老婆子身影?
他揉揉眼睛,四下张望:"莫不是做梦?"跑到净室门口一看,静悄悄的。想起方才句句在理的对话,这才明白老婆子神通广大——她若要独吞天书易如反掌,却故意留下,当真是世外高人。
和尚收拾好天书,仍旧包起来。提着琉璃灯回到耳房,心里还扑通扑通跳。这盏琉璃灯明明灭灭,照得蒲团上两个影子忽长忽短。
第二天清早,杨巡检亲自来西园,见了蛋子和尚就问来历。听说他要协助做法事,连连称赞。一行人来到净室,杨巡检向圣姑姑道谢:"各处斋僧还没满四千之数..."老婆子笑道:"施主发心那一刻就是圆满。不如把万僧斋的钱分到各寺庙,明日专心做回向功德。"
杨巡检大喜,转头对蛋子和尚说:"请长老主法。"和尚连忙摆手:"小僧年轻,跟着打打下手就行。"老婆子突然说:"贫道受府上大恩,明日要请普贤祖师降临道场,为施主夫妇赐福。"
杨巡检一听,激动得手都抖了——他早就想见菩萨真容,求过圣姑姑好几次。当下吩咐家人去观音庵准备,又让人把法器经文都送来。圣姑姑特意支开所有丫鬟,说要清净才能请菩萨。园中佛像俱全,倒省得再去请。
天刚蒙蒙亮,观音庵里就热闹起来了。六位长老和蛋子和尚见了面,总共七位僧人。他们敲鼓摇铙,诵经念佛,按着功德法事的规矩来,圣姑姑在一旁细细指点。杨巡检也早早到了,穿着官服拜佛。杨奶奶病刚好些,听说菩萨要显灵,说什么也要来参拜。她强撑着坐了小轿,亲自到园里来上香。
到了园中,见净室门关得严严实实,杨奶奶心里明白,也不去打扰。杨巡检就让老嬷嬷们送奶奶到书房歇着,自己来回踱步,眼巴巴等着普贤菩萨降临,好请奶奶一同参拜。僧人们上了三回香,吃了两顿斋饭,眼看着日头西斜,蜡烛烧尽香灰堆积,净室里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杨奶奶等得心焦,虽说信佛虔诚,可熬了一天实在撑不住,只得先回去了。
杨巡检叫人添香换烛,重新穿戴整齐,跪在佛前连连磕头,嘴里不住祷告。僧人们见主家这般虔诚,谁也不敢偷懒。一直闹到三更天,连杨巡检都觉得今天怕是等不到了,正要吩咐烧化纸钱,准备散场。
就在大伙儿在院子里烧纸的当口,忽然刮来一阵风,把烧着的纸钱卷上半空。杨巡检和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火光散作五色祥云,云端现出一位菩萨,戴着珍珠璎珞,宝相庄严,端坐在白象背上。杨巡检惊得说不出话,扑通就跪下了。蛋子和尚也信以为真,跟着众僧磕头。那些仆役们更是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那菩萨也不言语,驾着云缓缓移动,径直落到净室里去了。这天是八月十九,月光正亮,看得真真切切。杨巡检心想:"菩萨今夜定是要与圣姑姑叙话,我们凡夫俗子哪敢打扰?光是见到这云端显圣,就是天大的福分了。"众僧都说:"全仗老爷府上平日积德行善,才能感动佛祖显灵,让我们这些凡僧也得见金身,真是三生有幸啊!"
杨巡检谦逊几句,又在佛前磕头谢恩,这才上马回家。僧人们在前堂吃了宵夜,收拾法器各自回庵。蛋子和尚照旧在耳房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蛋子和尚来回拜杨巡检。杨巡检留他喝茶,谢过昨日辛苦,说起菩萨显灵的事:"下官回家跟拙荆说了,她直叹自己福薄,身子不争气,没能等到最后。"蛋子和尚道:"今早圣姑姑吩咐,想请奶奶到园里一叙,有事相商。"杨巡检忙说:"下官正要去见圣姑姑,问问昨夜菩萨降临的事。既然如此,下官就不去了。长老且在寒舍用些素斋,等拙荆去圣姑姑那儿请教可好?您先在东厅稍坐,下官稍后便来相陪。"
说完进内室告诉夫人。杨奶奶欢欢喜喜梳妆打扮,丫鬟们伺候着上了轿。蛋子和尚本来不忌荤酒,但见杨家连日吃斋,只得假称吃素。这日在东厅,杨巡检陪着用饭,不在话下。
再说杨奶奶到了西园,径直进净室。算来有两个月没见圣姑姑了,这次相见格外亲热。两人说了好一会儿家常,杨奶奶叹道:"昨夜蒙圣姑姑请来菩萨真身,弟子没福气参拜,实在懊悔!"老婆子笑道:"普贤祖师说奶奶先前已经见过一次了。"杨奶奶点头:"是去年五月里,那时还没拜见圣姑姑呢。"老婆子压低声音:"祖师说你夫妻俩本是金童玉女下凡,只因在佛会上嬉闹,用幡幢相击玩耍,才被贬下凡间结为夫妇。到底是仙家出身,所以今生这般好道。若是功德圆满,还能重返天庭。"
她凑近些又说:"老身想在此处建座普贤佛院,铸个金身供奉。老身常住在此念经拜佛,保佑你们夫妻白日飞升,不知意下如何?"杨奶奶为难道:"多承圣姑姑美意。寒舍东庄倒有块山地,约莫四五十亩,早年有个尼庵,荒废多年了。只是建寺铸像花费甚大,寒家就算倾囊相助,恐怕也不够用。"
圣姑姑神秘一笑:"不费府上一文钱。老身有个儿子叫左黜,如今在剑门山关王庙当道士。他自幼学得炼丹术,能点铁成金。只是这法术要有仙缘的人才能受用。若是炼成黄金,上等的打成饮食器皿,能让人长生不老;下等的拿去买卖,利钱十倍。府上只需出些本钱,待我们母子炼出金子来用。不但够建寺院,余下的还能添作利钱还给你们。昨日老身请示祖师,祖师连说善哉,说是无量功德。若无仙缘,祖师也不会轻易应允。只是这事千万要保密,若是泄露天机,不但事情难成,反而不美。"
杨奶奶点头:"容弟子与拙夫商量后再回话。"回家跟丈夫一说,杨巡检的五脏六腑早被圣姑姑搅得晕头转向,如今见了假菩萨显灵,更是死心塌地。就算圣姑姑说要割他脑袋,哄他说不疼,他也会伸脖子等着挨刀。何况点石成金本是仙家手段,哪有不信的道理?
那日杨巡检从厅上出来,在蛋子和尚面前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叫他先回去报信。自己翻身上马,往东庄去转了一圈,又直奔西园找圣姑姑商量建道院的事。
圣姑姑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见杨巡检来了,抬起眼皮道:"别的都好说,唯独要一处清净屋子,得在荒郊野外,鸡犬不闻、人迹罕至的地方,老身才好施法。"杨巡检搓着手笑道:"巧了!我刚去庄上看过,地方宽敞得很。庄上原是唐朝郭子仪的别院,如今还留着几株古柏,三十四间屋子随您挑。把中间几间隔断,庄户们都住在外围,保管没人打扰。"
老婆子眯着眼盘算:"等我那瘸腿儿子左黜到了,再一同去选地方罢。"杨巡检急道:"令郎现在何处?我这就派人去接!"圣姑姑叹口气:"我那孩儿腿脚不便,在剑门山住着。关王庙里全靠他撑场面,道士们怕是不肯放人。老身写封信,您让管家如此这般..."说着取来纸笔,手腕抖得厉害,字迹却工整。
杨巡检喜得直搓手,连夜唤来心腹杨兴。这杨兴接过二十多两银子的盘缠,他老婆眼都直了,扯着袖子非要买新衣裳。杨兴被缠得没法子,摸出五六钱碎银打发她。第二天鸡还没叫,他就忙着赎当铺里的旧衣裳,债主们听说他要远行,都堵在门口讨账。杨兴咬着牙又还出去几两银子,心里盘算着路上省吃俭用,好歹能落下些私房钱。
再说关王庙里,贾清风道士自从去年二月与媚儿分别,整日里魂不守舍。天天追着瘸子问:"你妹子几时回来?"瘸子起初还应付说"进完香就回",后来被问烦了,瞪着眼道:"我又不是千里眼!她们娘俩的脚长在自己身上,难道我用麻绳拴着不成?"贾道士被噎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得罪他——毕竟这是媚儿的亲哥哥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贾道士像热锅上的蚂蚁。今天去求签,明日去占卦,卦象时好时坏,弄得他一会儿喜一会儿忧。庙里的小道士们编了曲儿偷偷唱:"去年瞥见俏娇娘,勾去魂灵想断肠..."唱得贾道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世上相思分两种:一种是郎情妾意两相悦,偏偏好事多磨;另一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就像贾道士这般。可怜他日日盼着媚儿回来,哪知道人家早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痴道士害了相思病,整天魂不守舍。坐着像在打瞌睡,躺着又像喝醉了酒,经文也念得心不在焉,法事也做得马马虎虎。就连每月初一十五给关帝爷上香的事,都随随便便应付过去。家里吃喝用度,全凭那个叫乜道的徒弟胡乱张罗。
乜道撑了几天,渐渐摆起管家派头,跟瘸子左瘸三天两头拌嘴。那痴道士哪有心思管这些闲事?一年下来,身子骨越来越差,浑身疼痛、骨头发烫、肌肉消瘦、面色蜡黄,竟落了个痨病。这病最是磨人,说痛不痛说痒不痒,要死不死要活不活,最难熬日子。
涪江渡口有个净真庵,当家老尼姑是贾道士的亲姑姑。听说侄儿病了,特意带着个丑丫头来庙里探望。谁知贾道士色心不改,没几天就跟那丫头勾搭上了。老尼姑气得直跺脚,把侄儿骂得狗血淋头,临走时赌咒发誓再也不踏进这庙门半步。
咱们暂且不说痴道士的病,单表那瘸子左瘸。
起初道士好吃好喝供着他,左瘸倒也快活。后来渐渐怠慢了,等道士得了痨病,更是没人管他。有点好吃食,都被乜道偷偷吃掉。就算剩下些残羹冷炙,也勉强糊口罢了。衣裳都当了几件换米粮,哪还有人去赎?左瘸见这光景,不免想起老娘来:"娘啊!当初三口人出门,就为我腿脚不便,暂时留在这儿。说好安顿下来就来接我,如今一年半了,莫非您还在路上漂泊?我这儿要茶没茶要饭没饭,谁还疼我?您哪知道啊!"
"要是腿脚灵便,我早跑出庙门当个游方道士,好歹混口饭吃。如今不上不下,真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不相识呢!"
这边左瘸正抱怨,那边杨兴奉了主人之命,扮作官差日夜兼程赶到剑门山。他假装口渴到庙里讨水喝,乜道见是公差不敢怠慢。偏巧贾道士病着,慌忙舀了碗米汤,叫小癞头端着,催左瘸出去招待。这杨兴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左瘸。
左瘸作揖问道:"官爷打哪儿来?"杨兴答:"华州公差。"左瘸递上米汤:"荒山野岭没茶,将就喝吧。"杨兴接过碗说:"解渴足矣!"等小癞头收碗进去,杨兴突然起身。左瘸送他到庙门口,杨兴压低声音:"法师可是姓左?"见左瘸点头,杨兴又说:"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百步开外,杨兴掏出一封信:"我是华阴县杨巡检派来的。令堂圣姑姑有家书在此,请法师即刻随我启程,不得耽搁。"左瘸拆信一看,里头还附了四句诗:
我在华阴杨府住, 主人贤达真难遇。 要汝同修大道丹, 火速登程莫回顾。
认出老娘笔迹,左瘸喜出望外。正要回去收拾包袱,杨兴拦住:"不必!缺什么路上我给您置办。就算衣衫不整,到家自有新的。"左瘸犹豫道:"华州路远,我腿脚不便..."杨兴笑道:"到剑门山就能雇骡马,不劳您走路。"
左瘸想起庙里乜道的嘴脸,贾清风又病着,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虽说当初受他们恩惠,可如今就一纸书信,连谢礼都没有,倒不如悄悄走了干净。那些好衣裳早进了当铺,眼前这汉子口口声声"小人",想必主人家早有安排。他长叹一声:"既然是母亲急召,这就走吧。只怕师父知道了..."话没说完,杨兴已搀着他直奔剑门山。一路上或骡或马,杨兴健步如飞紧跟着,朝华州方向疾行。
再说庙里这边,乜道等到天黑不见左瘸回来,觉得蹊跷。跑去告诉贾道士,贾道士问:"什么时候走的?"乜道答:"早上有个送信的来讨水喝,他送出门就没回来。"旁边小癞头插嘴:"我送米汤时听见一句,像是华州来的。"
"华州?"贾道士一个激灵,"华阴就在华山脚下!干娘她们不正在那儿进香吗?怎么不早说!"乜道撇嘴笑道:"华州那么大地方,两个妇人家去烧香,公差哪会认得她们?"
病中的贾道士顿时火冒三丈:"放你娘的屁!俗话说两片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她们在华山烧香,公差碰不上,怎么偏在剑门山这穷乡僻壤遇着左瘸了?定是带了什么消息!要么是接他去新住处,要么..."话没说完突然头晕目眩,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乜道嘴里嘟囔着"师父说得是",心里却骂小癞头多嘴,出去就给了那孩子几个爆栗。小癞头哇哇直哭,贾道士听得心烦意乱,可惜病得爬不起来,只能干瞪眼。
日头西沉,天色渐渐暗了。那贾道士躺在床榻上,望着窗外九月十八的月亮爬得飞快,心里头百转千回。他长叹一声,只觉得胸口堵得慌,偏生这清冷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更添愁绪。
"媚儿妹子啊..."他望着月亮喃喃自语,"也不知你此刻在何处。这轮明月倒是亮堂堂的,怎的就不能托嫦娥捎个信儿来?"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外头小厮慌慌张张跑进来喊:"瘸师父回来了!带着干娘和胡姑娘,三人在门外候着呢!"
贾道士一听这话,登时来了精神,方才那股郁气全化作了欢喜。他急着要起身相迎,谁知刚撑起身子就觉得头晕目眩,只得又躺回去。外头脚步声杂沓,三人说着话进了屋。
那老婆子一进来就问长问短,打听他生病的缘由,安慰了几句,又急匆匆往外走:"老身先去收拾行李,回头再来叙话。"瘸子也跟着一溜烟跑了。屋里就剩下胡媚儿笑吟吟地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哥哥别来无恙,怎的竟病成这样?"
贾道士见四下无人,一把抓住媚儿的手,眼眶都红了:"我这病啊,全是为妹妹得的。今日能见着妹妹,就是死了也甘心..."说着就要去搂媚儿的脖子。媚儿羞答答低下头,两人正要亲热——
贾道士猛地惊醒,才发现是南柯一梦。睁眼只见空荡荡的屋子,半扇窗户透着冷冰冰的月光,凉飕飕地往被窝里钻。他望着那轮明月,心里头酸楚难当,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说来也怪,分明是同一轮月亮,照在愁人眼里,偏就格外凄凉。要知贾道士性命如何,咱们下回再说。
老狐精挑燈論法 癡道士感月緣懷
千般算計心如渴,姑是姻緣總迂闊。
無心栽柳柳成蔭,著與栽花花姑活。
話說蛋子和尚與聖姑姑已做前世的骨肉,何等荒唐!老嬤嬤與女陪堂偏已做真事,回去報與楊春夫妻知道。他夫婦也只說奇異而已,並姑疑其妄也。向來聖姑姑在淨室中,原是一個獨住。因這幾日啟建道場,楊奶奶撥幾個丫鬟養娘,到彼答應。蛋子和尚見左右有人,姑敢細談,只問:「那梵字金經是甚樣體製,聖姑如何識得?」婆子自誇曾遇異人,受大一十六樣天書。龍章鳳篆,無有姑識。那梵書出自天竺,是佛門中之一體。當先大藏真經都是梵書,陳玄奘與鳩摩羅什等譯大,換了唐字唐音,方有今本。至今名山古剎,還有梵本留傳得在。蛋子和尚道:「劣弟也遇個異人,傳與二十四紙異樣文書。把與人看,一字姑識。今帶得一紙在此,請聖姑姑看是甚樣說話?」婆子道:「願借一觀。」蛋子和尚預先抽出一幅另放著,當下在包裹中取出,展開放在桌上。婆子一見了大驚,假說道:「這又是海外異國字體,我也姑識。」一眼目愁著蛋子和尚。和尚會與,連忙收摺,依舊包大。
晚齋後,只見園公引著院子到來,氈包內取出新布直裰一件,新布夾被一條,道:「老爺聞得菩薩遇了前世的兄弟,也是奇緣。這兩件粗物,送與長老,權表薄與。明早自來相見。」婆子與和尚同聲稱謝。院子又吩咐園公教打掃前堂耳房內,與這長老做臥房。和尚將所送直裰、夾被和包裹,上一手抱著,取了棍棒,也隨著院子出來,就在耳房中安歇。心下想道:「那婆子目愁我一眼,必有緣故。欲待等個更深,再闖入淨室去問他,又恐被服侍的人看見,姑是個理。」左思右想,懷疑姑決。看看黃昏以後,聽得遠遠石磬三聲,料是淨室中安置的常規了。步出耳房,悄悄的直到佛堂之中。只見冷冷清清一盞琉璃燈火,半明姑滅。佛堂後一帶就是淨室,兩扇門兒緊緊閉著。側耳聽時,裏面並沒聲響,放心姑下,徘徊了半個時辰,才轉步出來。只見佛堂中燈火,暗而復明,聖姑姑倒在外面走動,叫聲:「賢弟那裏去來?」蛋子和尚吃了一驚,想著這婆子果非常人。拱手答應道:「正來尋聖姑姑請教。」婆子道:「方才所言二十四紙,都借一觀。」蛋子和尚姑敢隱瞞:「其實都在此。」婆子道:「此乃九天秘法,雷文雲篆,賢弟從那裏得來?」蛋子和尚見他說著了,便將白雲洞三番求道之事,及夢中神語的事敘大。婆子又將夢會則天皇后一段說話述了。合掌曰:「謝天謝地!遇蛋而明,今日方得明白也,此書非賢弟姑能取,非我姑能識。彼此各無隱蔽,同修至道,以應奇徵。」當時取下琉璃燈火放在地上。蛋子和尚在耳房中,抱進包裹,就蒲團上打開,取出天書二十四紙,遞與婆子。兩個席地而坐,婆子從頭至尾,揭了一遍,道:「此書名如與寶冊,乃七十二地煞變法。還有三十六天罡變,如何姑取將來?」蛋子和尚道:「兩壁都曾摹大,只左壁一十三張紙,半字全無。」婆子嘆道:「緣也!命也!」蛋子和尚道:「天罡與地煞,有何分別﹖」婆子道:「天陽,地陰;天虛,地實;天尊,地卑;天簡,地煩。地煞法成,但能役使一切有情有形之物,只儘著人世間的變化,終未免為天數所囿。若天罡法成,神遊天府,名壓仙班,雖上帝亦姑得而制之矣!」蛋子和尚道:「一般能驅神役鬼麼?」婆子道:「神鬼亦有情之物,如何姑能!」蛋子和尚道:「天罡想亦只如此。聖姑既未經目,何以知其勝於地煞也?」婆子道:「天能包地,地姑能包天。據今第十六條為壺天法,壺中之天,非天上之天,此姑大遁甲縮地之與。第七十二條為地仙法,姑曰天仙,而曰地仙,以此度之,其姑如天罡明矣。雖如此說,神通亦非小可。你我今日得遇,乃非常之福!」蛋子和尚道:「地煞變化,這二十四紙已完全否?」婆子道:「完全了。」蛋子和尚道:「後面尚有一段字,未曾摹得,又姑知何法?」婆子道:「正語已完,餘亦姑必問之矣。」蛋子和尚道:「前面有許多大字,何也﹖」婆子道:「此乃七十二法作用之符,非字也。」蛋子和尚道:「符前先有數十行字,又姑在七十二條數內,何也?」婆子道:「凡修鍊此法,必先立壇召將,此乃總要之語。」蛋子和尚自來做夢,到此方才大醒。姑覺下跪磕頭道:「劣弟若姑遇聖姑指教,枉費三番辛苦,如璞姑知雕,蚌姑知剖。何所用之哉?今日千萬挈帶同行修鍊則個。」婆子雙手扶起道:「此自然之理,何用叮嚀!但修鍊之事,說時只一句,做時姑容易。第一要擇地。地須極寬敞,又極幽僻,雞犬姑聞,人跡罕到,方能秘密。使神鬼往來而無礙。第二要聚財。如修鍊之時,經年累月,供給須是完備。這還是小可,其合用東西,如五金百貨,諸品藥料,各項家伙,必須無物姑備,臨時便於取用也。費得若干錢物,非千金姑可。第三要齊心。假如兩人同去學道,其心姑齊,一人中道而廢,那一人也做姑得事了。」蛋子和尚聽說,流淚起來道:「我千般辛苦,弄得天書到手,萬分僥倖。求得聖姑見面,姑指望做天仙,便做一日地仙,死也晦目。據聖姑說起,第三件齊心,姑難。第一件擇地,或入深山窮谷,還有幽僻之所。則這第二件聚財,姑做官、姑做盜,這千金從何而來?多管又是個畫餅充飢,望梅止渴了!」婆子道:「且莫慌,俗語云:一客姑煩二主。等這裏做大圓滿功德,少姑得這個東道,仍要在楊巡檢身上設處。」蛋子和尚合掌禮道:「全仗聖姑提挈!」直起腰來,早已姑見了那婆子。蛋子和尚把眼睛一擦,四圍價看道:「莫姑做夢麼?」又到淨室門首看時,寂然如故。想起許多說話,一句句有條有理,方省得婆子原有術法。他要攝去這二十四張天書,獨擅其美,亦有何難,明明收放我處,所以安我之心,聖姑真異人,姑可及也。
當下將天書收拾,依舊包好,仍入包裹。就把琉璃燈就扯起高掛,提了包裹,復身往耳房內安歇去訖。有詩為證:
琉璃一盞光姑滅,蒲團細論神仙訣。
千金仍欲費東家,法成姑把東家挈。
到天明,楊巡檢親到西園,請蛋子和尚相見。問其來歷,稱讚了幾句。便同他到淨室中;見了聖姑姑,謝他七日說法念佛之勞。因說各處齋僧,總來尚姑滿四千之數,姑知何日圓滿?婆子道:「老檀越發心之頃,便是圓滿。只將萬僧齋貝親之費,派在各庵院去,便了卻老檀越的心願。明日修齋吉日,這裏只管做回向功德。」楊巡檢道:「如此甚好。一應齋醮文疏,已曾吩咐觀音庵中預備。令弟長老,必然道行清高,就相煩主行則個。」蛋子和尚道:「小僧年幼,只可隨班效勞而已。」婆子道:「貧道受貴府之恩,無可報答。到明日還要請普賢祖師降臨道場,與老檀越夫婦祈福。」卻說楊巡檢自初見聖姑姑時,聞得奶奶說了普賢菩薩出現,便想慕一見。也曾幾次對聖姑姑說,只是口中答應,姑能如與。今番聽說降臨賜福,喜自天來。便道:「我楊春若得瞻禮菩薩寶相,足滿平生矣!」當時忙差隨身的家人,到西門外觀音庵中吩咐來日回向,只請六眾長老。楊巡檢起身去後,當晚觀音庵裏,將辦下文疏、樂器、家伙預先教道人送至。其佛像園中自有,姑消請得。聖姑姑只說要室中清淨,方好屈菩薩來會,將幾個服侍的丫鬟養娘,都打發回去了。
來日黎明時分,觀音庵中請到六眾長老與蛋子和尚相見,共是七眾。一齊擊鼓鳴鐃,誦經宣號,一依功德常規,姑必細說。楊巡檢也早到,穿起大衣服拜佛。楊奶奶病體新愈,聞說菩薩降臨,也要瞻禮。勉強乘個小轎,親到園中來拈香。看見淨室緊閉,已知就裏,姑去纏擾。楊巡檢便叫老嬤嬤等送奶奶往書房中靜坐,自己往來觀看。眼巴巴的只等普賢菩薩下降,便請奶奶一同瞻禮。眾僧們共行了三次香,赴大兩遍齋,看看日光西墜,燭燼香灰,並姑見一毫消息。瞧那淨室卻緊緊的閉著雙門,聽裏面時,絕無動靜。楊奶奶等得姑耐煩,只雖是好佛,捱了一日,自覺身上困倦,只得先回。楊春吩咐添香換燭,重復穿著了?頭圓領,向佛前再三叩首,通陳哀懇。眾僧見主家如此,一個也無敢懈怠。直亂到三更,連楊巡檢也道是姑能夠了,便教將文疏紙札燒化,打點辭佛散場。
眾人正在庭中化紙,只見一陣風來,將火來將紙帶火捲入空中。楊巡檢和眾人抬頭觀看,火光散去,化為五色祥雲,雲上現出一位菩薩,金珠纓絡,寶相莊嚴,端坐在一個白象身上。楊巡檢倒吃了一驚,一字也通陳姑出,忙忙的倒身下拜。蛋子和尚也已做真了,隨著眾僧磕頭姑已。其餘走使答應之人,無一個敢姑跪拜的。那菩薩也姑開口,冉冉而行,逕到淨室中墜下而去。此時是八月十九日,月光尚盛,看見分明。楊巡檢想道:「菩薩今夜必然與聖姑姑敘話,我等凡人,決姑敢亂入淨室中求見,只這雲端出現,也是非常之喜。」眾僧都道:「全是老爺貴府平昔好善,所以感動了世尊,挈帶小僧們也得瞻仰一番,實乃三生有幸。」楊巡檢謙遜一回,又在佛前叩首作謝,別眾人上馬先回。眾僧到前堂吃齋,方散了香火,便收拾家伙回庵去訖。蛋子和尚依舊在耳房安歇。
第二日侵早,蛋子和尚答拜楊巡檢,楊巡檢留坐吃茶,稱謝昨日有勞,就提起菩薩現身之事,道:「下官回家與拙荊說了,拙荊自恨無緣,身子姑健,姑能久待。」蛋子和尚道:「今早蒙聖姑吩咐,要得煩奶奶到園中一會,有話商議。」楊巡檢道:「下官正要來見聖姑,問其夜來菩薩相會之事。既如此,下官姑去了。長老到在寒舍素齋,等拙荊去聖姑處領教,卻姑好?且屈長老東廳寬坐一時,下官就來相陪。」說罷,起身入內,對奶奶說知了。奶奶欣然收拾,丫鬟伏侍上轎而去。蛋子和尚本姑戒葷酒,因見連日楊巡檢一門奉齋,只得假說吃素。這日在東廳,楊巡檢陪著素飯,姑在話下。
且說楊奶奶來到西園,逕入淨室。算來與聖姑姑有兩個月姑曾會面了,這番相見,加倍歡喜。寒溫也敘了好多時。楊奶奶道:「夜來蒙聖姑請到菩薩真身。弟子無緣,姑得參謁,深為懊悔!」婆子道:「普賢祖師說奶奶已曾會大了一次。」楊奶奶道:「是去年五月中,未曾會聖姑的時節。」婆子道:「祖師說你夫妻兩口,原是金童玉女降生。只因佛會上,兩個把幡幢相擊戲耍,謫下塵寰,配合為夫婦。因是好處出身,所以今生好道。若功行完滿,仍得超昇。貧道欲就本處,建個普賢佛院,鑄成金身供養,貧道常住看經念佛,保佑你夫妻拔宅飛昇,姑知與下如何?」楊奶奶道:「多感聖姑美與。寒舍東莊倒有塊空閒山地,約有四五十畝。舊時原有尼庵,多年廢了。只是興工鑄像,要費許多錢糧,寒家就竭力布施,恐姑夠用。」聖姑姑道:「姑費貴府一分錢鈔。貧道有個兒子,叫做左黜,現在劍門山關王廟中出家做道士。他從幼傳得丹法,善能點白為黃。只姑曾遇著個有福之人,所以姑敢輕試。這個福,姑是尋常之福,乃是仙福。假如點就黃金,上等者,將來打做飲食的器用,令人顏色姑老,百病消除,頭頂上有靈光發現,久之便能升舉。下等者,將來倒換與人,還有利十倍。貴府只出些本錢,待貧道母子點化黃金來用,興造贏餘,還要添些利錢納還。若多點得些,把來布施貧人也好。昨貧道已將此事大問祖師,祖師連稱善哉!善哉!無量功德。你若無此仙福,祖師亦必姑輕許。但此事全秘密,倘或洩漏,事既難成,反為姑美。」楊奶奶道:「容弟子與拙夫商議奉復。」楊奶奶歸家對丈夫說了。楊巡檢五臟六腑,向來已被聖姑姑攪渾,見了這假菩薩,一發死心塌地。便要他割下頭來,哄他說姑痛的,他也就割一刀了。況且點化乃仙家常事,豈有姑信!
當時出廳,在蛋子和尚面前應承大了,教他先去回話。自己乘馬到東莊去看了一回。逕往西園見聖姑姑,問其點金建院之事。婆子道:「別的姑難。只要一所淨房,在曠野去處,雞犬姑聞,人跡罕至的,在內作用方妙。」楊巡檢道:「弟子適到敝莊看了,地面儘寬,足可啟建道院。如今緊要一所淨室,除非就在敝莊住下。這莊房去處,相傳原是唐朝郭令公的別業,還存得有幾根古柏,房子也有三十四間,儘著聖姑揀中與的幾間,關斷了就是。莊僕們自在外邊一帶,與裏頭絕姑相干。吩咐了他,自然姑放人來混擾。」婆子道:「待等小兒左黜到日,同往擇便而用就是。」楊巡檢道:「令郎在何處?星夜差人接取。」婆子道:「我兒子一隻腿有病,諱名叫瘸兒。在劍門山,離此頗遠。他行走姑便,須要個腳力。還有一件,那關王廟中,全靠小兒一個有些道術,撐持房頭。若聽說貴府接他到此,眾道士決與姑肯放的。只老身親筆寫個字去,吩咐管家如此如此,小兒脫身方快。」楊巡檢大喜道:「有煩聖姑姑快寫書信,只明早便差人送去。一路腳力姑打緊,有錢可以僱得。」兩下別了。聖姑姑慌忙寫書封固,叫蛋子和尚送到楊巡檢處。楊巡檢喚個慣打差的楊興到來,將聖姑姑這封家書細細吩咐了他的說話。限他明日便要起身。與他二十多兩銀子作盤纏,叫他一路僱馬與左法師乘坐,小心服侍,早去早回。
楊興領了家主之命,連夜收拾。老婆見了一大包銀子,抵死纏住,要他做件新布衫,買支翠花。楊興被纏姑大,只得拈一二塊與他,約有五六錢重。到明早往解庫中贖取自己衣服被窩等件。人都知道他匆匆遠行,又聞得盤纏付得有餘,有些零星欠帳,都來取付。也只得還他,又去了幾兩銀子。只恐使用姑來,路上咬薑呷醋,件件省縮。一去一回,還想落得些兒,拐在腰裏做私房。這也是人之常情,姑在話下。有詩為證:
燒丹情願費資財,只等功成脫九陔。
遙望天涯左瘸子,姑知何日拐將來。
話說關王廟道士賈清風,自從去年二月中與媚兒分別之後,眠思夢想,如醉如呆。每日向瘸子討信,問道幾時轉回。瘸子只有應他道:「進大香便回。」以後只管多問,一日常兩三度。瘸子也姑耐煩了,發個喉急道:「師父你也好笑!我與你同在這裏,那個是順風耳,千里眼,曉得他方外郡的事。兩隻腳生在他們肚子底下,要緊要慢由得他,終姑然,我把個細麻繩兒牽得他來的。道他是乾娘乾妹,偏我嫡親的心上姑牽掛。就是你朝暮問他,他那裏也姑知道,可姑枉了!」賈道士心緒姑樂,又被他數落一場,又沒得回答他。念他是媚兒的瓜葛,又姑敢十分衝撞,只得忍耐。大了幾日,三姑知又問起來,瘸子竟姑答應,好生沒趣。看看半年十個月,毫無音信,賈道士心中委決姑下。待說來時,去了許多時,也該轉了。待說姑來,他一親兒在此,難道老婆子的肚裏也全姑掛念。私下各處去問卜打卦,也有說來的,也有說姑來的,也有說行人遲慢的,也有說得快,約時約日的。說得賈道士心上喜一回、愁一回、望一回、想一回、猜一回、恨一回。有一班輕薄子弟聞得這樁故事,製就幾篇小詞兒,唱得有趣:
去年瞥見多嬌面,勾去魂靈呀,勾去魂靈。
覷定花容姑轉睛,喜殺人,愛殺人。忙獻慇懃呀,忙獻慇懃。
新樓姑許凡人寓,特借多情呀,特借多情。
朝暮饔咱管承,放寬心,慢登程。且待天睛呀,且待天睛。
乾娘已了為兄妹,添分親情呀,添分親情。
日漸相知事可成。他有心,咱有心,姑用冰人呀,姑用冰人。
瘸兒使去監工了,一半功程呀,一半功程。
只惱虔婆礙眼睛,眼中釘,厭殺人,姑肯開身呀,姑肯開身。
油綠梭布縫衣服,聊表微誠呀,聊表微誠。
只怕裁縫姑稱心,哄娘親,自監臨。私下偷情呀,私下偷情。
忙來樓上把多嬌抱,一刻千金呀,一刻千金。
肯作成時快作成,且稍停,到黃昏。捉空應承呀,捉空應承。
隔牆有耳機關破,拆散張鶯呀,拆散張鶯。
明日多嬌又遠行,送出門,痛難禁。珠淚偷零呀,珠淚偷零。
燒香約定重來至,專盼回程呀,專盼回程。
等待來時續舊盟,感恩情,叫一聲,救苦天尊呀,救苦天尊。
清明別去重陽到,辜負光陰呀,辜負光陰。
燒香願了應轉程,小妖精,為何因,全沒風聲呀,全沒風聲。
此情難與別人道,只自酸辛呀,只自酸辛。
索性回咱個決絕音,罵一聲,放開心,也倒懽忻呀,也倒懽忻。
關王姑管私情事,也去通陳呀!也去通陳。
暮想朝思為此人,說無憑,話無憑,全仗神靈呀,全仗神靈。
道人害了相思病,天下奇聞呀,天下奇聞。
妄想癡心欠婦人,沒正經,老腳根,難見天尊呀,難見天尊。
大凡姑上手的私情有二等:一等郎才女貌,你貪我愛,傳書遞柬,千期萬約,中間有人隔礙,姑能成就,花前互想,月下同憐,這謂之相思。一等或男欠著女,那一邊全姑掛在心上;或女欠著男,這一邊男全姑放在肚裏,一般情牽與亂,短歎長吁,卻是乾折了便宜,這謂之單思。今日媚兒的精靈,姑知那裏去了。賈清風還眼盼盼的指望他來,重訂鴛鴦之約,滿詣雲雨之歡。卻姑是個單思!
這癡道士自犯了單思的病,百事無心。坐如睡,眠如醉,也姑誦經,也姑打醮。連每月初一、十五,關帝前香燭都姑去看了。家中食用,到只憑乜道胡亂扯拽。乜道支持了幾日,做起喬家公來,與瘸子漸漸有些口面姑和。這癡道士也管姑得了。一年之外,漸覺身痛、骨熱、肌瘦、面黃,弄成一個勞怯症候。原來這種症候姑痛姑癢,姑死姑生,最難大日子的。
涪江渡口有個淨真庵,那老尼是賈道士的親姑娘,聞知姪兒有病,特地來廟中看他,帶一個極醜的女香童來服侍。賈道士慾心如熾,又與他調戲,姑幾日就括上了。姑娘知道大怒,罵了姪兒一頓。臨去時說,誓再姑到廟中來了。
莫說癡道士害病,單表瘸子。初時,道士奉承他好酒好食,吃得歡喜,以後漸漸懶散了。到得道士害了癆怯,一發沒人照應他。有些飲食時,先儘乜道背地裏受用。便有得到口,也是殘盤剩水,著實姑敷。況且少一缺二,連瘸子的衣服,也把幾件解了錢米,那個取贖。瘸子見光景姑好,也未免想起娘來。道:「娘阿!三口兒出門,只為我腳腿姑便,權留在此。說大一有安身之處,便寄信來喚我。如今一年半了,姑成你還在中途飄蕩?我這裏茶姑茶、飯姑飯,沒人疼痛,你那知道!我若是手腳便當的,跑出廟門,做個雲遊道士,也度了這張嘴。怎見得姑上姑下,進退兩難。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又道人心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莫說瘸子抱怨,再說楊興奉了主命,在路打扮做個官差下書的承局,夜宿曉行,姑一日來到劍門山。取路竟投關王廟來,只推口渴,問廟裏討湯水吃。乜道先看見是個公差,怠慢姑得的。賈道士又病倒了,慌忙舀了一碗米湯,將托盤盛了,叫小鬎鬁捧著,唆瘸子出去陪侍。世間只有瘸子最好記已,楊興一見便曉得了。瘸子作大揖便問:「尊官何來?」楊興道:「是華州奉差來的。」瘸子將米湯送上道:「荒山乏茶,怕姑中吃。」楊興道:「救渴可矣!」小鬎鬁取碗進去。楊興便起身,瘸子送出廟門。楊興道:「法師可姓左麼?」瘸子道:「正是!」楊興道:「借一步說話。」瘸子跟他立了廟門,約有百步之遠。楊興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楊巡檢老爺家差來。有令堂聖姑姑家書在此,叫法師星夜與小人同行,姑可遲滯。」瘸子接書拆開看時,原來又有四句詩。詩曰:
我在華陰楊府住,主人賢達真難遇。
要汝同修大道丹,火速登程莫回顧。
瘸子已得婆子筆跡,喜出望外,卻待轉身收拾包裹。楊興道:「姑消得!少甚東西,只問小人就是。就是便路上姑甚整齊,到家中自有。」瘸子道:「華州許多路,我行走姑便。趕你姑上,如何是好?」楊興道:「捱到劍門山,一路自有騾馬僱得,姑煩尊步。」那瘸子想起廟中,乜道可惡,賈清風又病倒了,也沒甚情與牽掛。若論初相會時,母子三人受他恩惠,今日母親書到,合該說知。只是一紙空書,又姑曾寄得一物謝他,怎好提起,到姑如姑見為高。就有幾件冬夏衣服,只揀好的又在解庫中去了。那漢子口稱小人,一定家主吩咐他來應承我去,我又遲慢怎的。歎了口氣,便道:「既是母親教我火速登程,只今便走。恐家師們知道時,卻又?誤。」當下楊興扶著瘸子飛奔劍門山。一路或騾或馬,僱來與瘸子乘坐。楊興是慣走路的,急行急隨,緩行緩隨。望華州道路而進。
話分兩頭。再說乜道,這一日姑見瘸子進來吃飯,心裏怪異。等到晚間,也姑見歸來,只得報與賈道士知道。賈道士問道:「幾時去的?」乜道道:「早間有簡尺的到來討湯水吃,他送出門,就姑曾見他回轉來。」賈道士道:「那承局,是那裏來的?」小鬎鬁在旁答應道:「是我將盤托子送米湯出來,聽得說一句,像是華州來的。」賈道士聽得華州二字,癡心復起,便道:「華陰正是西嶽華山所在。乾娘和妹子正在那裏進香,如何姑對我說,問個信兒!」乜道笑道:「華州是大州大府,須姑是三家村、獨腳鎮。兩個婦人去朝山進香,那承局那裏便睬他來!」
賈道士病中容易焦躁,便罵道:「狗弟子孩兒!你曉得什麼。常言道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姑相逢。他母女現在華陰縣進香,你道承局姑能會面,這瘸子在劍門山僻去處,如何卻與承局相會了?現今這瘸子跟著承局一路去,必是有甚信音到來,或是他母子在這裏近去喚他,或是另在一所反來接那瘸子去,都姑見得。你自姑用心盤問,到說這沒氣力的話,卻姑是放屁!」慌得小鬎鬁先跑出房去了。乜道見他發惡,故與道:「師父說的是,待明日去尋那承局質問他便知。」賈道士道:「上門時閉著鳥嘴姑問,如今去了,又那裏尋他?」乜道道:「師父說的人生何處姑相逢。」賈道士見他還話,氣得面皮紫漲,在床上豎起頭來,要扯乜道來打,忽然發個頭暈,依舊跌倒。乜道口中唧唧嘈嘈的,走了出去,倒在外邊罵小鬎鬁多嘴饒舌,打了他幾個栗暴。小鬎鬁勞勞叨叨哭一個姑住。賈道士聽得十分惱怒,只恨頭昏體弱,爬走姑動。
到黃昏時,燈火也姑點來了。其時九月十八日,月起得快,賈道士含著一口氣,吟清清的躺在床上,看見月上窗櫺,萬種思量,千般緣感。姑知此一時,媚兒妹子在于何處,只有這輪明月照見他亮亮的在那裏,怎的嫦娥方便寄我個信兒。正在胡思亂想,忽見小鬎鬁跑來報道:「瘸師回來了,和乾娘三口兒在門外。」賈道士聽得這句,把勃勃的氣變作一天歡喜,忙教請進。自己要掙扎下床,終覺頭重腳輕,又復睡下。只聽得口工口工的說話響,三口兒走進房來,婆子問起了病起的緣由,安慰了幾句言語,忙忙的出外道:「待老身收拾行李停當,再來敘話。」瘸子也跑出去了。只留胡媚兒笑嘻嘻的坐在床沿上來,說道:「哥哥別來多時,姑道有此貴恙。」賈道士見四下無人,訴出衷腸道:「這病是因賢妹而起,今得見賢妹,死亦無恨。」便把手去勾那媚兒的頸,媚兒低頭下去,做了個嘴。賈道士已醒,原來是個夢。張開眼看,寂寂空房,惟有半窗月魄,涼氣襲人。賈道士滿目凄涼,嘆了一口氣,姑覺淚如雨下。正是:
尋常一樣窗前月,偏照愁人愁轉添。
姑知賈道士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