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三遂平妖传 文言故事铺​​首页

话说这蛋子和尚第三次赶在端午时节,冒着大雨来到石桥边。那石桥被雨水冲刷得又湿又滑,根本没法走。他眼珠子一转,想了个法子——把装着棉纸的包袱紧紧绑在背上,双手抱住石桥栏杆,两脚蹬着桥底凹凸不平的石棱,像只壁虎似的,一蹭一蹭往前挪。嘿,还真让他给爬过去了!

这和尚爬起来就合掌念叨:"谢天谢地!"急吼吼钻进白云仙洞,扑通跪在白玉香炉前直磕头:"贫僧这可是第三回来求道法了,求神灵开恩传授。我发誓替天行道,要是敢干坏事,天打雷劈!"发完誓就钻进石屋,抖开包袱取出纸来,照着左边石壁上的字迹一张张描摹。左边十三张刚描完,忽然闻到一阵异香——坏了,右边还有二十四张没描呢!他手忙脚乱卷起描好的三十七张纸,剩下的都顾不上拿,撒腿就往洞外跑。

那白玉香炉突然冒出滚滚浓烟,吓得和尚背起包袱就往石桥上蹿。这回他学乖了,像猴子爬树似的,手脚并用倒着爬过三丈长的石桥。说来也怪,回去的路总觉得特别快。他回到草棚气都没喘匀,就急不可耐地展开那些纸——这一看可傻了眼,纸上干干净净,哪有什么字迹啊!

和尚顿时瘫坐在地,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我这是撞了什么邪?三番五次豁出性命,到头来白忙活!"越想越委屈,竟放声大哭起来。哭完一抹眼泪,就要去水潭寻短见。

刚走出草棚没几步,迎面撞见去年那位白胡子老头。老人家笑眯眯地问:"长老求道辛苦啊?"和尚臊得满脸通红:"别提了...这些纸上一字没有,我这般没福气,不如死了干净!"说着又吧嗒吧嗒掉眼泪。

老头捋着胡子说:"别急着哭啊!这天书又不是用笔墨写的,哪能随便看见?要等到每月十一到十五的晚上,趁着月亮最圆的时候,把纸对着月光照——要是绿字浮现,就是你的造化到了。"

和尚恍然大悟,赶紧跑回草棚把扔了纸又捡回来。等到十一那天晚上,他带着墨汁爬上山顶,对着月光一照——右边描的二十四张纸果然浮现出绿色字迹!那些字弯弯曲曲像云彩又像闪电,他一个也不认得,但还是连夜照着描了下来。

连着五个晴夜,总算把天书抄全了。这天五更天,和尚正打盹呢,忽听草棚外有人说话:"欲辨天书,须寻圣姑!"他一个激灵跳起来,外面却空无一人。和尚一拍脑门:"准是白猿神显灵指点!"当即收拾包袱,一把火烧了草棚。火苗往哪边倒,他就往哪边走——您说这和尚,求道求得连赶路都要听天由命了!

这一日东北风刮得正猛,火借风势噼啪作响,转眼就把草棚顶烧了个精光。只听轰隆一声,那几根柱子竟朝西北方向倒去。蛋子和尚挠着头皮嘀咕:"怪了怪了,风明明往南刮,棚子倒往西北倒。"他掐指一算,"西北方正是关中地界,自古帝王建都的地方,说不定圣姑真在那儿呢!"说着就朝白云洞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个头,辞别白猿神君,甩开大步往北边走去。

要说这和尚求道的故事,后人有首诗写得真切:白云深处锁着神仙洞府,千年香火绕玉炉。石壁天书分左右,白猿洞里藏玄机。本是蛋里孵出的奇和尚,偏要寻那惊天动地的真本事。三番五次访仙踪,餐风饮露不回头。越海攀崖浑不怕,为看天书险丧命。三年苦守空山里,终见月下现雷文。此去长安寻圣姑,定要学成通天艺。

转眼到了五月半,蛋子和尚走到宛丘内乡县地界。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出油来,他正琢磨该买把扇子,抬眼就瞧见个扇子铺。那时候折扇还没时兴,铺子里摆着五种扇子:纸绢团扇、黑白羽扇、细篾兜扇、蒲扇和蕉扇。和尚掂量着:"羽扇倒是凉快,可没法写字;团扇又太花哨,出家人拿着不像样。"最后挑了柄细篾兜扇,打算写上"访圣姑"三个字——万一路上遇见知情人,也好打听。

他刚在柜台前站定,忽见铺子后间摆着张书桌,砚台里的墨汁还没干透。和尚连忙作揖:"劳驾借笔墨一用。"伙计正要答应,里屋突然传来喝问:"谁动我笔墨了?"伙计赶紧催他:"师父快写,东家出来了!"话音未落,走出个戴万字巾的汉子,瞅见扇面上"访圣姑"三字,眼睛一亮拱手道:"长老打哪儿来?找圣姑作甚?"

和尚心里咯噔一下——还真有圣姑这人!当下把泗州城迎晖寺的名号报上。那汉子拍腿笑道:"岭南来的和尚也晓得圣姑?"热络地拉着和尚进里屋吃茶。这人自称姓秦名恒,去年去华山进香时,满街都在传杨巡检家供着活佛:"那圣姑能认梵文金经,一个月不吃饭也不饿,还能跟菩萨往来呢!"说着神秘兮兮压低声音:"不过如今拜师的人太多,圣姑闭门谢客了。"

和尚听得两眼放光,连茶也顾不上喝,仔细问清华山路径。临别时秦恒还叮嘱:"见着圣姑,千万替我问个好。"出了铺子,和尚直奔菊潭,掬起一捧甘泉水喝得痛快,索性脱了衣裳洗个凉水澡。忽然想起《抱朴子》里记载的丹水神鱼——夏至前十日取丹鱼血涂脚,就能踏水而行。掐指一算,今年闰七月,六月初二夏至,今儿个五月二十一,可不正是时候!

寻到丹水河边,只见二三里河道里的鱼都泛着红光。和尚雇了条渔船守在下游,买来酒肉与老渔翁对饮。老渔夫醉醺醺地指点:"这丹鱼啊,小得塞牙缝,又腥又涩,连猫都不吃..."和尚却盯着河面粼粼波光,月光下仿佛有赤色火焰在水底游动。

那渔翁正坐在船头,手里捏着酒葫芦,脸上泛着红光。蛋子和尚凑过去,笑眯眯地说:"老哥,劳烦你撒个网,帮我捉几条丹鱼。等鱼到手,我教你个有趣的戏法玩玩。"

"啥戏法?"渔翁一听来了精神,酒葫芦都搁下了。

蛋子和尚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用这丹鱼的血涂在脚底,念个咒语,往水面上走,就跟走平地似的。"

渔翁眼睛瞪得溜圆:"这法子可太适合我们打鱼的了!"他激动得直搓手,"您可千万要把口诀教给我!"

"等捉到鱼,教你不难。"和尚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渔翁借着酒劲,摇摇晃晃去船尾取渔网。渔婆见他醉醺醺的,死活不肯给。两人拉扯半天,渔翁硬是把网抢了过来。他正要往水里撒,和尚连忙拦住:"慢着!还得等鱼自己浮上来才行。"

两人坐在船头闲聊,渔翁酒劲上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和尚瞪大眼睛盯着水面,听见鱼儿游动的声响,却不见传说中的红光。直到月上东山,水面泛起银光,果然看见一群红彤彤的丹鱼浮了上来。

"快醒醒!"和尚使劲推醒渔翁。那醉汉迷迷糊糊,抄起渔网就往水里胡乱一撒,只捞上来几条小鱼。再撒第二网时,鱼群早惊散了。总共才十来条,杀出来的血少得可怜。

和尚心里盘算:"既然都到这份上了,不如拿这渔翁试试。要真灵验,明年多备些也不迟。"他让渔翁伸出脚,把鱼血涂在脚心,装模作样念了咒语,大喝一声:"走!"

那老实巴交的渔翁真就往水里跳,扑通一声沉了下去。渔婆在船尾尖叫起来,和尚也慌了神,抓起船板竹竿就往水里扔。幸好渔翁水性好,从船头沉下去,竟从船尾爬了上来。

老两口揪住和尚不依不饶,吵得唾沫横飞。和尚理亏,只好连连赔不是。第二天天刚亮,他从包袱里摸出二钱银子给老两口压惊,这才脱身上岸。望着远去的渔船,和尚叹气道:"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这些法术多半都是骗人的。就连白云洞的天书,虽然亲眼见过,可没试过谁知道真假?"

原来这和尚性子太急,在《抱朴子》上看到这个法子就想试试。结果不灵验,连带着对天书都起了疑心。

天气越来越热,和尚路过一片秋林,见泉水清澈,山石秀丽,顿时心生欢喜:"听秦恒说圣姑在闭关,去了也未必能见着。不如在这儿住到六月,等天凉了再走。"

寺里和尚们见他扇子上写着"访圣姑"三个字,有的好奇打听,有的恍然大悟:"莫不是华阴县那个老婆子?"和尚一听这圣姑果然有名,更打定主意要去了。

话说另一边,圣姑姑住在杨巡检的西园已经一年多了。这日她忽然想起:"媚儿下落不明,天后说自会有人来寻,可这深宅大院的,神仙也找不着啊。听说杨奶奶染了风寒病得不轻,不如趁机动杨巡检办个无遮大会,到时候僧道云集,说不定能打听到消息。"

当晚送饭的家童来了,圣姑姑就对他说:"若是老爷肯办个祈福大会,贫道今晚就去求普贤菩萨的圣水,保管奶奶药到病除。"家童回去禀报,杨巡检一拍大腿:"怎么把圣姑姑给忘了!"立刻派老嬷嬷去求圣水,说祈福大会全凭圣姑姑安排。

那老狐狸精哪有什么圣水?她溜进卧室,拿瓷碗接了泡尿,装模作样捧出来交给老嬷嬷。老嬷嬷如获至宝,战战兢兢用盒子装着捧回去。杨巡检深信不疑,亲手把这碗狐尿给夫人灌下去。说来也巧,《本草纲目》里还真记载狐尿能治寒热,杨奶奶半夜居然退烧了。

第二天杨巡检亲自到西园道谢,问起祈福大会的章程。圣姑姑说:"这叫无遮大会,要斋戒一万个和尚才算圆满。到时候不但能保平安,还能求子添寿呢。"

富贵这档子事儿啊,不过是贫道我的一点小小心意罢了。"原来这杨巡检两口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蜜里调油,真真是如胶似漆。虽说偏房生了儿子,可老爷就是不待见,一心只盼着正房夫人能生个嫡子才称心。听了圣姑姑这话,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当下就翻黄历挑日子,定在八月初三请圣姑出关,十一日开坛做法。

杨巡检先去县衙报备,又亲自写了告示贴在西园门口:"本宅因家眷不安,发心启建无遮大会。自八月十一日起,连办七日。四方善男信女、僧尼道众诚心来念佛的,本宅管斋饭。若有地痞无赖趁机捣乱,定送官府严惩不贷。特此告知。天禧二年七月某日。"

说来也奇,杨夫人喝了圣水后,病势渐渐退了。虽说还没完全恢复精神,可总算捡回条命。她感念圣姑姑救命之恩,特意备下一套新衣裳:青紵丝道兜、紫花细布道衣配白绫里子、梅绿暗花锦裙、云头道鞋。初二这天,派两个丫鬟跟着老嬷嬷从西园后门悄悄进去,把衣裳送给圣姑姑。

"我家夫人再三拜谢圣姑救命之恩。"老嬷嬷捧着衣裳说,"明日出关怕是不能亲自来拜见,特意备下这套礼佛新衣,还望圣姑笑纳。"

圣姑姑笑眯眯地推辞:"日日叨扰府上,怎好再让夫人破费。"推让不过才收下,又嘱咐道:"回去告诉夫人好生将养。等十一日道场开场时,夫人身子也该大好了,请早些来上香。等法事圆满,保管让夫人添个胖小子!"

老嬷嬷叹气:"夫人样样顺心,就差这一桩。前前后后怀过五胎,都没保住。"

"夫人今年贵庚?"

丫鬟抢着答:"老爷四十一,夫人小两岁,今年三十九了。"

圣姑姑掐指一算:"这场病是明九年分的晦气,过了这坎就没事了。我看夫人不是孤寡相,命中注定有贵子,只是来得晚些。"两下里又客套半天,老嬷嬷才带着丫鬟告辞。

转眼到了初三,杨巡检亲自去西园揭封开锁。一边派人打扫饭僧堂、修整锅灶,一边请圣姑姑到佛堂商量道场布置。除了蔬菜茶水要现备,其他米面油盐、锅碗瓢盆都提前运来了。消息一传开,整个华阴县都轰动了——谁不知道杨大善人要斋僧?连那些平日从不吃素念佛的闲汉婆娘,也忙着借道袍、缝头巾,准备到时候来混饭吃。

十一日天刚蒙蒙亮,西园就挤满了人。但见园门大开,佛堂里琉璃灯下烛火通明,香案上檀香缭绕。念佛台上法座高悬,饭僧堂里摆满桌椅。劈柴的伙夫嚷着要斧头,洗菜的厨子嫌帮手少。这场面,富贵人家办一天斋,够穷苦百姓过一年了!

不多时,杨巡检带着家乐班来巡视。僧俗男女络绎不绝,更有看热闹的闲汉孩童,把园子挤得水泄不通。忽听净室里钟响三遍——第一遍圣姑姑起身梳洗,第二遍用过早斋更衣,第三遍乐班齐奏。只见堂中烛火高照,香烟袅袅,七八个丫鬟簇拥着圣姑姑款款而出。那婆子一身新衣,在佛前焚香礼拜,杨巡检也跟着下拜。一班吹鼓手迎到前堂,圣姑姑竟不推让,径直坐上高座。杨巡检口称师父倒头便拜,在场众人不论新旧,都跟着磕头。那婆子端坐如山——原来这念佛会里领头的叫佛头,向来是这般做派。

拜罢,圣姑姑吩咐男左女右分开坐。杨巡检嫌太吵闹,躲到旁边书房坐会儿就先回了。那些婆姨们你拉我扯地往右边挤,僧侣居士都在左边。有那假尼姑混在女眷堆里,乱哄哄的也分不清真假。挤不下的只好站在两旁,外头还有行脚僧四处溜达。

圣姑姑把界方在案上"啪啪啪"连敲三下:"各位善信且静一静!生死无常,轮回难逃。要免苦难,速速念佛!"当下领着众人唱起佛偈:

"西方有路好修行——阿弥陀佛!劝你登程不肯登——南无阿弥陀佛!你若登程吾助你——阿弥陀佛!只须念佛百千声——南无阿弥陀佛!"

唱罢佛号,圣姑姑开腔道:"贫道从西川到此,蒙杨大人收留年余。今日启建道场,一保国泰民安,二保杨府平安,三保诸位早证菩提。今日不讲经说法,且说说诸佛菩萨的来历——"她忽然提高嗓门:"你们可知观音菩萨原是男儿身?"

接着又唱起偈子:

"观音古佛本男人——阿弥陀佛!要度天下裙钗化女身——南无阿弥陀佛!做了妙庄皇帝三公子——阿弥陀佛!不享荣华受辛苦——南无阿弥陀佛!"

那老婆子正讲得兴起,把观音菩萨历经九苦八难、抛家修行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说一段,唱一段,听得底下那些老实巴交的男女老少眼圈发红,鼻涕眼泪止不住地流,袖子都擦湿了。日头爬到正午,圣姑姑收了法坛去用斋饭。听讲的人有的留下吃饭,有的抹着眼泪回家去了。

饭僧堂里,和尚们整整齐齐排排坐,每人面前一大碗白饭,饭上堆着干菜叶、两片厚豆腐、两个大面筋,还有一绺长寿线,线上穿着三十文香油钱——这都是按人头分好的。头一天来人还不多,统共二百来个,管家拿着簿子挨个登记。剩下的饭菜装在大箩筐里,任凭那些面黄肌瘦的道士、满身癞疮的乞丐放开肚皮吃。第二天照旧这么办。

谁知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眼看供不起了,管家只好禀报杨巡检。巡检大人又贴出告示:凡是云游僧众,都到各处庵堂寺院领斋饭,杨家提前把钱粮分派下去,派人专门登记。饭僧堂只招待四方道友。还特意嘱咐各庵院住持留心查访,要是遇到德行出众、法术高明的僧道,立刻报上来另行款待——这主意可是圣姑姑出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两个月,眼见秋风渐起,收拾包袱往永兴方向去。白天化缘晚上借宿,路上听人说华阴县有官宦人家办无遮大会劝人念佛。和尚心里一动:准是圣姑姑牵头的!赶紧加快脚步赶路。

八月十七这天到了华阴,正赶上法会第七日。那圣姑姑天天讲文殊普贤诸佛显圣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谁敢跟她较真说个不字?蛋子和尚打听得明白,一心想见圣姑姑,哪耐烦去庵院领普通斋饭。可要去西园又怕被门房拦住,在石狮子旁盘腿坐下念起佛来。

看门的张公斜眼道:"你这和尚莫不是聋的?现成斋饭不去庵里领,在这儿闲坐什么?"蛋子和尚举起蒲扇:"贫僧虽聋,老施主却有眼。怎不看看扇上写的字?我是来求见圣姑姑的,不是讨饭的。"

正说着,宅门里走出两个妇人,后头小厮捧着食盒。你道是谁?一个是管家的老嬷嬷,一个是专门陪女眷解闷的女陪堂——就像公子哥儿的帮闲,不过陪太太小姐们吃茶下棋、烧香拜佛罢了。张公努嘴道:"要见圣姑姑,求这两位引见便是。"

和尚赶忙起身合十:"女菩萨慈悲!烦请引见圣姑姑。"老嬷嬷站住脚打量:"长老从哪儿来?见圣姑姑作甚?"和尚道:"贫僧是泗州城迎晖寺的,去年得场大病,多亏圣姑姑梦中相救。听说贵府告示让僧众去庵院领斋,莫非法会上多是女眷?佛门广大,带贫僧去磕个头也是缘分。"

老嬷嬷点头:"本来男女都在一处,后来人太多才分开。独你一个倒不妨。"女陪堂插嘴:"幸好奶奶这几日身子不爽没来。"老嬷嬷叹道:"奶奶这病还是圣姑姑治好的,举办法会就是为了祈福。这点心茶果就是奶奶让送给圣姑姑的。"

和尚见这婆子健谈,趁机打听:"听说圣姑姑识字了得,在贵府认过梵文金经?"老嬷嬷拍腿:"千真万确!多少高僧都认不全,偏她个妇道人家字字认得。老爷因此敬重她。"说着已到西园,但见人头攒动,都说在佛地走一遭来世还能做人——就这瞎话引得千人空巷。

老嬷嬷让和尚先在饭僧堂等着,忽然转身笑问:"长老法号是?"和尚合掌:"贫僧无姓无名,从小叫蛋子和尚。"老嬷嬷噗嗤一笑:"倒是个光亮亮的浑名。"说着扭身进去了。

这天晌午,圣姑姑正在净室里讲目连救母的故事。她讲一段经文,念一声佛号,檀香缭绕间声音忽高忽低。日头爬到正南方时,老嬷嬷端着漆盘进来,盘里堆着白生生的米糕、油汪汪的酥饼,还有裹着芝麻的麻团,榛子松仁枣子栗子摆得满满当当。

女陪堂赶忙迎上去,扶着圣姑姑的胳膊说:"奶奶心疼您连日讲经辛苦,特意备了些粗茶点。"圣姑姑合十道谢,衣角带起一阵檀香味。女陪堂硬拉着她坐主位,自己陪在下首,又招呼老嬷嬷同坐。老嬷嬷搓着围裙直往后退,圣姑姑笑道:"佛门里不分尊卑,您老尽管坐。"老嬷嬷这才搬个小马扎挨着桌角坐下,递点心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

茶过三巡,女陪堂忽然问:"老菩萨可有子嗣?"圣姑姑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在远方当道士。"女陪堂"咦"了一声:"既是佛门中人,怎让儿子去当道士?"圣姑姑眼角皱纹舒展开来:"三教本是一家,老身佛法道法都讲得。"老嬷嬷突然插嘴:"您还会治病呢!前儿奶奶喝了圣水..."话没说完又压低声音:"听说您还能梦里救人?"

圣姑姑正要摇头,老嬷嬷已经抢着说:"方才饭僧堂来个泗州城的和尚,举着把篾丝扇子,上头写着'访圣姑'三字..."女陪堂纠正道:"是叫蛋子和尚。"这名字像根针似的扎进圣姑姑心里,老狐狸眼珠一转,拍着膝盖叹道:"那是我前世兄弟!当年他割肉熬汤救过我..."说着竟抹起眼泪。

这边厢蛋子和尚刚在斋堂吃饱,正倚着门框剔牙。忽听老嬷嬷喊:"蛋长老,你前世姐姐叫你呢!"和尚摸着光头纳闷,听完老嬷嬷转述,心里暗笑这老妖精编得好故事,却故意整了整破袈裟跟着走。

净室里圣姑姑早站起来等着,见着和尚就亲热地喊兄弟。蛋子和尚顺势扔了打狗棍,"咚"地跪下磕头。两人一个扶一个拜,活像真姐弟重逢。老嬷嬷搬来凳子让和尚坐,谁也没瞧见圣姑姑袖子里藏着的狐狸尾巴尖轻轻抖了抖。

这假姐弟东拉西扯说着鬼话,殊不知这番相遇就像往滚油锅里泼水——后头杨巡检家要破财,赵管家要劳神,更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大热闹等着他们哩!

原文言文

  得道法蛋僧訪師  遇天書聖姑認弟

  跳丸雙轉疾如梭,瞥眼年華又早過。

  有事做時須急做,誰人挽得魯陽戈。

  話說蛋子和尚第三遍端午,遇了天雨之後,石橋濕滑,行走不得,心生一計。放下齊眉短棍,將這棉紙包袱,緊緊的縛在背上,倒身下去,將雙手抱定石橋。那石橋的兩旁底下,未免有些稜角,不比橋面光滑,兩腳可以做力,逐步挺去,霎時間過了。蛋子和尚爬起身來,合著掌叫聲:「謝天謝地!」便急急的進了白雲仙洞。來到白玉爐前,雙腳跪下,磕頭通陳道:「貧僧到此第三番了,望乞神靈可憐,傳取道法。情願替天行道,倘作惡為非,天誅地滅。」發罷願,走到石屋中,解下包袱,取出紙,就地展開,逐張檢起,照一號二號順去。先從左壁上起,將手捻定,通前至後,凡有字處,次第拂過,共一十三張。每張摘去紙角,記認了。轉向右邊,逐一按摹。右邊字又密又長,摹到二十四張,覺得香氣來了。後邊還有一段,摹不及了。忙將摹過的三十七張,亂亂的捲做一束,用包袱裹了提著。餘紙棄下,不及收取。急走出得石屋,白玉爐內煙氣大發。慌忙跑出洞來,將包袱照前縛在背上。仍用腳手做力,像猢猻踛樹一般,踛過了那三丈長、一尺闊、光如鏡、滑如油的一條石橋。大凡走路的,去時覺遲,轉時覺快。蛋子和尚喜得這番到手,又且險處已過。檢起地下棍棒,拽開腳步,沒多時,走到草棚之中。不等喘息定,便解下紙束,展開來看。原來在洞中時,手忙腳亂,心神恍惚,只像黑隱隱的有些字跡一般。如今看時,原是一張素紙,何曾有一點一畫?每張檢看,都是如此。弄得蛋子和尚目瞪口呆,手癱足軟。這場沒興,不可形容。想著見神見鬼,這許多時,都是瞎帳。受了三番辛苦,險些兒誤了性命,竟恁無緣,一兩行兒也僥倖不得。前兩番雖是空行,還是個不了之局,今番望絕,再沒個題目做了。發個惱,把這紙張撇做一地,轉思轉苦,心下酸痛起來,淚如珠湧,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哭了一場,要往潭邊尋個自盡。出得草棚,行不多步,剛遇見去年的白鬚老者,迎著問道:「長老求道辛苦。」蛋子和尚滿臉羞慚答道:「不好向長者告訴。命裏無緣,一束紙白去白來,全沒半字在上。似此薄命不如死休。」說罷,淚下如雨。老者道:「長老且莫悲傷,有緣無緣也未可定。這天書既不由筆臨墨刷,字跡從何而來?」蛋子和尚大驚道:「去歲長老吩咐不用筆墨,如何又恁般說話?」老者道:「天書不比凡?,況明授者屬陽,私竊者屬陰。日光下之陰氣伏藏,自然不見,此陰陽相剋之理也。要辨得有緣無緣,須於戍亥子三個時辰,擇個月盈之夜,在曠野無人處,將紙向月照之,隱隱有綠字現出,這便是機緣已到。若沒字時,便是無緣了。」蛋子和尚如夢方醒,如死忽生,道:「多承長老指教,只今晚不知有月否。」老者道:「初旬月光未足,直待至十一至十五這五日內,月漸盈滿,如法照之,若見字?,便將筆墨依樣描出。老漢臨期又來相會。」

  蛋子和尚稱謝不盡。老者別了和尚,轉彎去了。蛋子和尚不勝歡喜,轉到草棚中,把地下紙張重復拾起。依照東西暗記,各順號數,做兩束兒卷著,藏於布包之中好生安放。依了老者的吩咐,直到十一日,預先磨下一甌墨汁,黃昏時分帶到一個最高的山頭上面,揀個平穩處,將布包打開舖在地上。先將左壁上摹過的紙,一張張對月照看,依舊一字俱無。蛋子和尚這一慌非小,定了心想,又將右壁上摹過的紙月中照看,果然隱隱現出綠色字樣,細字有銅錢大,粗字有手掌大,但多是雷文雲篆,半點不識。且喜有了字?傳下時,再作計較。當下將筆和墨就原紙上照樣描寫,到下半夜來月色倒西,便不甚分明了。收拾回去,次晚又來,一連五日天氣晴明,也是數合如此,到十五日二十四張紙都已描完,收放布包裏面。到草棚中一夜不睡,想著:「這天書文字不知何人識得?老者約我臨期相會,又不見來,好生悶人。」到五更時才合眼去。只聽得草棚外,似老者聲音說道:「欲辨天書,須尋聖姑。」蛋子和尚夢中跳將起來,便問:「聖姑是何人?」此時天已黎明,趨出棚外看時,並無人影。蛋子和尚道:「奇怪,明明有人說話,如何不見了。」想了一會道:「是了。這白髮老者一定就是白猿神化身,因我求道心誠,感動了他,兩番到此指迷。今夕在夢中喊我,果然如此,定是有一個聖姑,能辨天書的在那裏。只不知住居何處,天涯海角怎得相逢,不免四處去尋訪他,在此守株待兔,料是無益。這草棚也用不著了。」

  當下將天書布包一并打在衣包之內。煨飯吃了,取了衣包棍棒,將地灶中火炊起,用松毛引在草棚上燒著,只看棚倒在那一方便向這方走路,是他心無主意,把這草棚只當聽憑天數一般。有詩為證:

  三番求真吃盡苦,到頭不辨一身事。

  這回只得走天涯,識字之人在何所。

  這一日是東北風,火勢被風刮起,必必剝剝把草棚上蓋都燒完了。一聲響亮,那幾根柱子向北帶西而倒。蛋子和尚道:「風頭向南,那棚柱反倒北去,也好古怪哩。北方帶西,正是關中地面,那裏是帝王建都之地,多有異人,或者聖姑在彼未可知也。」便遙對白雲洞去處,磕了一個頭,謝別了白猿神,大踏步望北行去。

  後人有古風一篇,單表蛋子和尚三番求道之事,詩云。

  洞天深處濃雲鎖,玉鑪香繞千年火。中有袁公飽素書,石壁鐫傳分右左。梵僧原是蛋中兒,忽發驚天動地思。掉臂出門不返顧,天涯遊遍求明師。迷津偶爾來雲夢,行人指示神仙洞。年年端午去朝天,香沉霧捲些時空。奇書靈?神魂騫,餐風宿雨何精虔。絕壑千尋甘越海,危梁三尺輕登天。貪看景物鑪煙起,一番辛苦成流水。再來繞洞覓天書,覓得天書無筆紀。天書不用兔毫傳,空摹石壁愁無緣。堪憐血淚神翁導,千驚萬恐剛三年。三年驚恐幾損命,空山獨守心堅定。分明綠色現雷文,夜半峰頭月如鏡。欲辨雷文有聖姑,愁懷誰向夢中呼。一別山靈作行腳,孤征遙望長安途。長安自古繁華府,名山長駐神仙侶。此去逢師萬法通,不負三年立志苦。

  話說蛋子和尚行至宛丘內鄉縣,此時五月中旬,天氣炎熱。想著得把扇兒用用才好,走不多步恰好見個扇鋪。那時摺疊扇還未興,鋪中賣的是五般扇子。那五般?是:紙絹團扇、黑白羽扇、細篾兜扇、蒲扇、蕉扇。蛋子和尚道羽扇倒好,只是寫不得字,團扇又不像出家人手中執的,買柄細篾兜扇,寫個訪聖姑三字在上,倘或路途之間遇個曉得來歷的,也好指引。走上街頭,叫聲店倌取兜扇來看,揀選一柄中意的,講就五分銀子買了。

  原來這店面後半間設個小座三啟,排下一張桌兒。幾把椅兒。靠桌處是個半窗,窗外小小天井,種幾竿瘦竹。桌上擺得有筆硯之類,蛋子和尚一眼瞧見了,便道:「有心辱惱寶店,告借筆硯一用。」店倌道:「主人不在,外面但用不妨。」慌忙取出放在店櫃上,蛋子和尚才磨下墨,還未曾動筆,只聽得裏面一聲:「誰取了筆硯去?」店倌答應道:「有個長老在此,借來寫個字,就拿來了。」便對和尚道:「快寫罷,主人出來了。」

  說聲未絕,只見裏面走出個人來,頭裹萬字頭巾,身穿單褂兒。看見和尚扇上寫著「訪聖姑」三字,拱一拱手便問:「長老那裏來,要訪聖姑怎的?」蛋子和尚道:「貧僧是泗州城迎暉寺來的,聞得聖姑廣有道行,特地訪他。」那人道:「泗州城是嶺南地方,這般遠處也曉得聖姑哩。」蛋子和尚暗暗裏驚呀道:「果然有個聖姑了。」便問:「施主會過聖姑麼?」那人道:「曾會過來。」蛋子和尚:「現今在何處?有煩施主指引。」那人道:「且請到裏面坐下,容某細講。」蛋子和尚走進坐啟,那人又道:「熱天恕無禮了,請坐,某去潑杯茶與長老吃。」那人進去了。蛋子和尚見桌有幾冊雜書,內一本是破損不完的,偶然取看其書名「抱朴子」,內一條云:

  丹水出丹魚,先夏至十日夜伺之,魚皆浮水,赤光如火。取其血塗足,可步行水上不溺。

  蛋子和尚道:「這內鄉縣有個菊潭,又有個丹水。只聞得菊潭兩岸都是天生甘菊,飲此水者多壽。卻不知丹水又產此異物,早得此法,怎要遭羅家畈落水之苦。」正思想間,只見那人自家拿個托盤,盤中放著兩碗泡茶,放在桌上道:「長老請茶。」蛋子和尚道:「相擾不當。」兩下坐了吃茶。那人開口道:「在下姓秦,單諱個恆字。去年往華陰縣西嶽華山進香,聞得街坊上人多說道:「本縣楊巡檢家,供養著活佛。在那裏,叫做聖姑姑。」我問他:「他怎見得是活佛?」他說:「楊巡檢家請得焚字金經,無別人識得,只有聖姑姑能說。楊巡檢敬之如神,供養在西園。」合縣的人多多少少去拜他為師,在下也去隨喜了兩番。後來因四處聞名,人越去得多了,便閉關不接外人。如今聞得還在那邊,算來住個一年有餘了。」蛋子和尚道:「他單識得梵字,還別有甚麼道法麼?」秦恆道:「聞得也有些異處,能整月不食,也不飢餓。又時常與菩薩們往來,我們卻不曾試他。」蛋子和尚道:「施主親見過聖姑,是甚麼模樣?」秦恆道:「也只是個老婆婆。但神氣不同,像有些仙風道骨。長老此去,只怕還未出關,不能相見。倘相見時,乞道賤諱,說不日又來參謁。」蛋子和尚道:「當得,當得。」

  謝了擾茶,當下問了華陰縣路徑作別去了。尋至菊潭邊,果然一潭清水。蛋子和尚道:「雖不是菊花時候,不可當面錯過。」將手捧水來吃了幾口,脫得赤膊,又洗了個浴,穿了衣服,問路到丹水那邊去。這一年是閏七月,該六月初二日夏至,此時五月二十一日了。蛋子和尚記得分明,坐在近處草宿一晚。到二十二日恰好是夏至前十日了,蛋子和尚來到水邊,見是一條大河,問著土人方知原是個通渠,只這二三里河面內所出之魚都帶紅色,更不雜亂,所以喚做丹水,可見水族也有個界限,此乃造化之奇也。因這丹魚又少又小,又不中吃,所以丹水中絕沒個打魚的船兒。

  蛋子和尚特地往下流頭,雇個小小漁船,移來住下。多買些酒食和漁翁同吃,對他說道:「今夜

  要煩你下個網,取得幾個丹魚時,我教你個戲法作耍。」漁翁道:「甚麼樣戲法?」蛋子和尚道:「取這丹魚的血塗在腳底上,念個?語,呵口氣往水面上行走,如履陸地。」漁翁道:「此法惟我漁家切用,千萬傳這口訣與我。」蛋子和尚道:「若有了魚,傳你卻容易。」漁翁乘著酒興,忙去艄頭取網。漁婆見他醉了,不肯與他,兩人廝鬧了一場,奪得網來,整理停當,便要撒將下去,蛋子和尚道:「且住。我還有個?語,停一會兒等魚自浮水,方可取之。」兩個人且在船上敘些閒話,漁翁帶醉不覺睡去了。蛋子和尚眼睜睜看著水面,亦聞得游泳唼哺之聲,並不見有赤光。候至夜深,月從東起,照見水面果然魚皆浮起,那丹魚映著月光,其色如火。蛋子和尚急急的喚醒了漁翁,那漁翁醉還未醒,呼么喝六的望空打下一網,拿不多幾個小魚兒。再下網時,魚多驚散了。共取得十來尾,殺起來血又不多。蛋子和尚心下想道:「有心使這遍乖了,且把漁翁來試一試。若有驗,下年來多取些備用也未遲。」教漁翁舒過雙腳來,把些魚血塗在那腳心裏,口中假做念?,呵口氣喝聲:「疾!」叫漁翁下水快走。那漁翁老實,真個望水面雙腳跳下,撲通的一聲沒頭沉下。漁婆在艄頭看見,叫起屈來。蛋子和尚也著忙了,把船上木板竹篙亂撇下水去。喜得漁翁識水性的,在船頭下水,卻在船艄上爬起。老夫妻兩口纏住蛋子和尚,絮聒個不了不休。蛋子和尚無言回答,只得招個不是,情願賠禮。到次日天明包裹中取出一墜銀子,約有二錢重,與他買酒吃壓驚,方才罷手放和尚起岸,那漁船自去了。蛋子和尚歎口氣道:「古人云:『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世上傳留法術都只捕風捉影,有假無真,即是白雲洞天書,雖是三番親到,方信其為真,然未曾辨識試驗,尚不知其何如也。」只因蛋子和尚好奇太過,求真太急,偶見「抱朴子」書上有這一段話便要試他,及至不驗,連白雲洞天書都疑心起來了。有詩為證:

  世間戲法本無真,載籍傳來也哄人。

  何事癡僧偏易信,漁翁落得壓驚銀。

  又有人駁這首詩道古人之言定然有據,人自不得其傳,不可直謂其妄也。詩曰:

  世間變幻儘多奇,抱朴傳來未必虛。

  自是奉行無祕訣,見今丹水出丹魚。

  蛋子和尚見天氣炎熱,因過秋林見其泉石秀麗,心下喜歡道:「據秦恆所言,聖姑閉關,未必便能相見,莫等到那邊時進退兩難,我且住過六月,等秋涼走路未遲。」這山寺中和尚們見他扇上訪聖姑三字,也有不曉得的,絮絮叨叨的盤問他,也有曉得的道便是華陰縣那個老婆子。蛋子和尚聽見僧眾聞名,一發放意了。

  話分兩頭。再提那聖姑姑在楊巡檢西園住起,是去年五月中。今年又是七月,一載有餘了。他猛然想起:「媚兒不知下落,天后說道自有人來尋你,也不知該在何年何日,在此內外不通,便有呂純陽張道陵出世,那個半夜敲門三更打戶,把這仙機妙法特地尋你則甚。還是與外人相接,庶幾便於尋訪。聞楊奶奶冒了風寒有十分沉重,諸醫不效。楊巡檢正在著急,乘此機會,勸他起個無遮大會保禳奶奶安康,那時僧道畢集,必有所聞矣。」當晚送供給的家童來,便將建會保禳的話對他說了。又道:「若是老爺肯發心時,貧道只今晚便求普賢菩薩的聖水,來救取奶奶,管情沒事。」家童回去述與楊巡檢聽了,楊巡檢頓足道:「正忘了聖姑姑,有這個良醫何不去求他。」便教掌房的老嬤嬤,快到西園求他聖水,所言保禳道場,但憑開規起建。老嬤嬤到西園見了聖姑姑,把楊巡檢吩咐的話一一說了。那老狐精那裏有甚麼聖水,魆地裏到臥室中把個磁碗撒一潑尿,做張做智的擎出房來,交與老嬤嬤。老嬤嬤接在手中,分明捧了玉杯甘露,戰兢兢只怕損了一滴,討個盒兒盛了拿回,獻與楊巡檢。楊春平信奉到此,豈疑其詐。真個認做仙丹妙藥,叫丫頭扶起奶奶的頭,親手把這碗狐尿灌在他口裏去。原來藥性本草上有一款狐尿,主治寒熱瘟瘧,偶然暗合了。楊奶奶到半夜來頓覺清爽,討湯水吃。楊春喜從天降,稱贊聖姑姑不絕。那時就有個親知灼見的,對他說是老牝狐撒的臊溺,他家如何肯信。這也是狐精的法緣將到,自然有這般造化,世間萬事皆如此也。有詩為證:

  運未至時真成假,時若通時假亦真。

  莫向人前誇本事,還愁造化不如人。

  次早楊春巡檢親到西園,從後邊私路進去見了聖姑姑,再三稱謝,就問他保禳道場如何規則。婆子道:「這個道場名為無遮大會,或是講經,明心見性。或是念佛,專修西方。世人根器,鈍多利少。如今還是說些因果,以勸化世人念佛。不論善男信女,在家出家,願來者聽。本宅施主,備齋款待。別個有頭髮的吃去不算,只光光和尚要齋滿一萬之數。數滿之日,做個迴向功德,其福無量。不但老檀越夫妻長壽,還要觀音菩薩送子,文昌帝君填祿,世世富貴,才表貧道的一點報效之意。」原來楊巡檢夫妻兩口,極過得好,真個是如魚似水,百從千隨,雖然偏房有子卻不喜歡。只要奶奶有個親生,方才心滿意足。聞了此言,如何不喜。當下取曆日看了,擇於八月初三啟請聖姑出關,十一日道場起首。先去稟過了縣尹,自己寫個告示,張掛西園門首,寫道:

  本宅因家眷不安,發心啟建無遮大會。以八月十一日為始,一連七日。四方善男信女、僧尼道眾真心願來念佛者,本宅例有齋襯,如有棍徒乘機囉?,擾亂佛場,定行送官懲治不恕。特示

  天禧二年七月     日

  卻說楊奶奶自服過聖水之後,病勢漸退,雖然精神未復,且喜沒事了。感聖姑姑活命之恩,做下青紵絲道兜一個、紫花細布道衣一件將白綾做了夾裏、梅綠暗花錦裙一條、雲頭道鞋一雙,至初二差兩個丫鬟跟著老嬤嬤從西園後邊私路進去,送與聖姑姑說:「奶奶多多上覆,感謝聖姑姑救命之恩。明日出關恐不得自來參見,特具拜佛新衣一套,幸勿棄嫌。」聖姑姑道:「逐日擾宅上,如何又要奶奶費心。」就辭不過,只得收了。便道:「回去時致意奶奶,耐心保重。十一日道場起手,奶奶那時也康健了,請早過拈香。功德滿日,還保扶奶奶添個公子哩。」老嬤嬤道:「奶奶諸般稱意了,只少一件兒,男男女女也生過五胎,只是不育。」聖姑姑道:「奶奶今年幾歲了?」丫鬟道:「老爺四十一歲,奶奶小二歲,今年三十九歲了。」聖姑姑道:「這場病症也是明九年分的晦氣,應過便沒事了。看奶奶不是孤相,命中定有好子,只是招得遲些。」說了好一會,你謝我我謝你的辭別去了。

  到初三日,楊巡檢自去西園揭封皮,開鎖。一面著人打掃飯僧堂,便叫修理鍋灶。一面請出聖姑姑到佛堂中,商量安排道場,合用家伙。除卻菜蔬、茶水臨期每日備辦,其他米麥、豆粉、油、鹽、醬、醋,及桌凳、碗碟件件預先運到。此時哄動了華陰縣裏,那個不傳說楊老佛家齋僧。有等無籍的化了、串街的婆娘,平昔不曾吃一日素念一聲佛的,也學裹頂唐巾,戴個道兜,整備起齋之日來道場中趁口和哄。

  到了十一日,天色方明,便有人一出一進的觀看。但見:

  園門洞啟,佛堂弘開。琉璃燈下,燭台上油燭成行。獅子爐前,香案間牙香滿盒。念佛台,高裝法座起號,專待供佛陀,飯僧堂,雜擺春臺放缽,只延僧侶。劈柴煮飯,火夫亂叫斧頭來。洗菜熬油,廚子只嫌幫手少。可惜富家齋一日,堪充貧戶費終年。

  少停,楊巡檢帶了一班家樂,到西園前後左右點檢了一回。這些僧徒道友,男男女女,源源而來。又有一等閒漢兒童,雖不念佛投齋,都來趁鬧觀看。此等最多,越顯得人山人海。只聽得淨室中,共是三遍鐘鳴。第一遍:聖姑姑起身梳洗。第二遍:聖姑姑早齋更衣。第三遍:樂人一齊吹出。但見堂中畫燭齊明,香煙繚繞。好幾個丫鬟養娘簇擁著聖姑姑,齊齊整整,穿著一身新衣搖擺出來,向佛前拈香膜拜。楊巡檢隨後也拜了。一班吹手迎出前堂,那婆子全不謙讓,逕往高座上坐了。楊巡檢口稱師父,倒身下拜。眾人中也有去年拜過他的,也有新來的,不分男女,但是佛會中,一齊隨著磕頭,那婆子端然不動。原來這念佛會中,為首的謂之佛頭,他若開談,眾都靜聽,他若念佛,眾都齊和。其人妄自尊大,旁若無人,從來有這個規矩,這婆子也只蹈襲而已。拜罷,聖姑姑吩咐男左女右分班而坐。楊巡檢看見人眾嘈雜,避在旁邊一個書房中,坐了一會先回去了。這夥老少婆娘,張姨李媽,你扯我拽的,各尋伴侶向右首坐下。但是僧流居士俱在左邊。也有說是女僧,捱向右邊坐的,急忙裏辨不出真假。亦有捱擠不下,只在兩旁站立的。其他投齋行腳都在外邊四散,或坐或立。聖姑姑將界方在案上猛擊三下,吩咐眾善友不許揚聲,各宜靜聽,無常迅速,時至不留,要免輪迴,作速念佛,偈曰:

  西方有路好修行,阿彌陀佛。勸你登程不肯登,南無阿彌陀佛。你若登程吾助你,阿彌陀佛。只須念佛百千聲,南無阿彌陀佛。

  每稱揚佛號,眾人齊聲附和畢,聖姑姑道:「貧道從西川到此,感承本宅官府相留,一年有餘。今日出關啟請這個道場,一來要保國治年豐,民安道泰;二來要保本宅官府人口平安,福祿遠;三來要保十方大眾道心開發,早辨前程。貧道今日也不講甚經說甚法,且把諸佛菩薩的出身,敘與大眾聽著。」你道觀音菩薩是甚樣出身?偈曰:

  觀音古佛本男人,阿彌陀佛。要度天下裙釵化女身,南無阿彌陀佛。做了妙莊皇帝三公子,阿彌陀佛。不享榮華受辛苦,南無阿彌陀佛。

  那婆子將觀音菩薩九苦八難,棄家修行的事?,敷演說來。說一回,頌一回,弄得這些愚夫愚婦眼紅鼻塞,不住的拭淚。到午齋時分,聖姑姑收了科下坐赴齋。眾人也有住下吃齋的,也有竟自回去的。只飯僧堂僧眾,齊齊的坐下,每人一大碗飯,碗上頂著一簇乾菜、兩片大豆腐、兩個大磨磨、一索長壽綿線,線上穿三十文襯錢,做七八路的隨頭派去。這是第一日,來的還少,只有二百餘眾,管家登記明白了。剩下的飯,大籮裝著憑這起黃胖道人、癩皮化子隨意大碗價吃飽,到明日又是如此。來的人一日多似一日,供給的支持不來了,稟過楊巡檢,又出個曉示,但是遊方僧眾,俱於各處庵堂寺院支領齋襯,本宅預先派開錢糧,差人分頭主管登記。其飯僧堂,專待四方道友。又吩咐各庵院主細心察訪,僧道中果有德行超群,法術驚眾者,即時稟知本宅,另行優待。這是聖姑姑的主意。

  話休絮煩。再說蛋子和尚在秋林山住了兩個月,見天氣已涼了,收拾包裹望永興一路進發。免不得日閒化齋,夜間投宿,路上便有人傳說華陰縣宦家啟建無遮大會,勸人念佛。蛋子和尚猜道:一定是聖姑倡首,便趲行前去。不一日,到了華陰,正是八月十七,這裏是第七日道場了。婆子逐日的將文殊普賢諸佛化身,他演說那個親眼看見的,敢與隨他質證道個不字。蛋子和尚到時已知備細,他一心要見聖姑,誰耐煩到庵院中支領常例齋襯。待到西園又怕門上拒阻,沉吟半晌,便逕到楊巡檢宅門首去,在石獅子邊盤膝坐著念佛。管門的張公道:「你那長老想是沒耳朵的,本宅現今齋僧,卻不到庵院中去領受,在此閒坐則甚?」蛋子和尚舉扇道:「貧僧沒耳朵,老菩薩是有眼睛的。怎不看扇上寫的字樣?貧僧是求見聖姑的,不是討齋襯的。」

  言之未已,只見宅門裏面走出兩個有年紀的婦人來,背後安童捧雙幢的食盒兒跟著。你道那婦人是誰?一個是掌房的老嬤嬤,一個是女陪堂。如何叫做女陪堂?比如男子家讀書的有個伴讀,頑耍的有個幫閒,至於那女眷們廝伴的就叫做陪堂。也不是女教學,又不是針線娘,逐日只清話閒耍,或是吃茶飲酒下棋投壺,遇著好佛的就陪著燒香供佛,大人家往往有之。張公指著道:「長老你要見聖姑時,只央這兩個老人家引進,便得相見。」蛋子和尚慌忙起身,打個問訊道:「女菩薩,貧僧稽首了。貧僧要見聖姑,相煩引進則個。」老嬤嬤先立住腳,那女陪堂和安童也住了。老嬤嬤問道:「長老那裏來的?要見聖姑則甚?」蛋子和尚道:「貧僧泗州城人迎暉寺出身,去年得了個不起之疾,夢中虧著那聖姑姑救我,特地相訪,不期在此。聞知貴府告示,凡遠來行腳逕赴各庵院支領齋襯,並不許到佛堂纏擾,莫非會中多是女菩薩麼?佛門廣大,如能挈帶貧僧也去磕一個頭,也是一場緣法。」老嬤嬤道:「一般也有男人在彼,起初長老們也都在一處散齋,後來人眾,所以派開了。如今只一位去時,卻也不妨。」女陪堂便道:「喜得奶奶不在那邊,沒甚妨礙。」老嬤嬤道:「奶奶近日有病,也虧著聖姑姑救好的。這個道場也為保禳啟建,因奶奶身子還不健旺去不得,不然也在彼拈香拜佛了。這食盒內的點心茶果,奶奶著老身送與聖姑姑用的。」蛋子和尚見那婆子又和氣又健談,便問道:「聞得聖姑識字最深,曾在貴府辨認過什麼梵字金經,果有此事麼?」老嬤嬤道:「千真萬真的,這本經經過許多名僧都不曉得,偏有他婦道家字字能識。老爺為此上敬重他起。」口裏自說,腳下自走,不覺到了西園。只見門內門外,鬧哄哄的往來,何止千人,都道在佛地上走一遍,過世人身不絕。有這般邪說,所以佛會聚人極易。老嬤嬤道:「長老且在飯僧堂暫住,待老身稟過聖姑,方來喚你相見。」走了幾步,又縮轉來說道:「不曾問得長老甚麼法名?老身好去說話。」蛋子和尚道:「貧尚沒姓沒名,從小只叫做蛋子和尚。」老嬤嬤道:「到是個光頭渾名。」帶笑的走進去了。

  這一日,聖姑姑正說的是羅卜救母的因果,說了又念佛,念了佛又說。到午牌時分完了,老嬤嬤將送來茶果放在淨室中,無非是白糕、油餅、蒸酥麻團及榛、松、棗、栗之類。等候聖姑姑進來,女陪堂迎著相見,便道:「連日辛苦,奶奶十分掛欠。特地備下些粗點心,請老菩薩用些。」聖姑姑稱謝過了。女陪堂推聖姑姑坐了客席,自家坐了主席,也去扯老嬤嬤同坐。老嬤嬤再三不肯,聖姑姑道:「佛門中,更無大小,只管坐著不妨。」老嬤嬤方才取個小杌兒放在旁邊,叫聲大膽坐了下去。殷殷勤勤的送茶送果,說話中間,提起了奶奶求子之事,女陪堂問道:「老菩薩,你當初曾有兒沒有?」聖姑姑道:「貧道有個兒子,在遠方出家做道士。」女陪堂問道:「緣何不做和尚,卻做道士,不是女菩薩的本等。」聖姑姑道:「萬法初無二理,三教本是一宗,就是老身佛法也講,道法也講。」老嬤嬤就插嘴道:「老菩薩你醫法也講,不然如何能救人的病症。」聖姑姑笑道:「奶奶貴恙是虧了聖水。」老嬤嬤道:「你又會夢中去救人,有恁般事麼?」聖姑姑道:「沒有。」老嬤嬤道:「方才有個長老是泗州城人,他道你夢中去救了他病,特地尋訪,他手中拿一把細篾兜扇,上寫訪聖姑三字。他名字又叫得奇怪,叫什麼團子和尚。」女陪堂道:「差了,是叫做蛋子和尚。」只這個蛋子,直觸在聖姑姑心裏,那老狐精最有急智,便忙扯個謊道:「這和尚是我前世的兄弟,平生最是孝順我,曾有病他割下腿上一片精肉煎湯我吃,我就好了。今世我合去救他,正是恩恩相報,如今他在那裏,便引來見我則個。」老嬤嬤應承去了。

  卻說管西園齋飯的,本是不打發遊僧,因見是掌房老嬤嬤與女陪堂同引來的,一般有齋有襯。蛋子和尚吃了齋,正靠在門上閉看,只聽得叫聲:「蛋長老,是你前世姊兒喚你。」蛋子和尚回頭見是老嬤嬤,問道:「誰是貧僧的姊兒?」老嬤嬤便把聖姑姑說的話,述了一遍,如今喚你相見。蛋子和尚明曉得是科諢,只得將錯就錯,把直裰整一整,隨著老嬤嬤直至淨室中。聖姑姑先起身招架,蛋子和尚一見便放下棍棒、衣包,磕頭稱謝。聖姑姑慌忙扶起,認做兄弟。再取個杌子,就叫他隨著老嬤嬤坐了。兩下裏並沒半點相干,未免敘幾句鬼話。只因這番相會,有分教:盜法的黠僧兼辨天文蝌蚪,坐關的妖嫗頓成地煞神通。破楊巡檢幾分的家私,費趙管家一番的心計。正是:

  一莖儘有千尋勢,尺水能興萬丈波。

  要見分明,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