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三遂平妖传 文言故事铺​​首页

圣姑宫纸虎守金山 淑景园张鸾逢媚儿

话说这圣姑姑刚到东庄时,原本跟杨巡检说好一年半载就会有消息。谁知她一句大话,竟让那扇角门一关就是三年。杨巡检本就对她深信不疑,又见识过她移树运米的神通,更觉得其中必有玄机。于是只悄悄吩咐管庄的老王暗中打探,自己再不敢上门叨扰。

这天杨奶奶打开衣箱,忽然发现箱底整整齐齐码着三年前让老嬷嬷送给圣姑姑的二百两私房银子,连封条都没动过。老太太惊得直拍胸口,连忙叫来老嬷嬷辨认。老嬷嬷眯着眼看了又看,连连点头:"正是咱们当初包的那包银子!"

这可奇了,衣箱常年锁着,银子怎会自己跑回来?老嬷嬷坐着小轿来到东庄,老王搓着手迎上来:"前些日子半夜常听见院里大呼小叫,这几日却静得出奇。"老嬷嬷眼珠一转:"快搬个梯子来,我上去瞧瞧!"

老王哪敢怠慢,吭哧吭哧从敞厅搬来长梯。老嬷嬷颤巍巍爬上去,刚瞅一眼就腿软:"院里静悄悄的,你来瞧!"老王爬上屋脊,突然瞪圆了眼睛——只见明晃晃一座金山在夕阳下闪着光!

他连夜跑回城里报信,杨巡检嘴上呵斥"谁让你偷看的",心里却像揣了只活兔子。第二天亲自带着家丁来到东庄,揭开封条一看:荒草丛生的小院里,角门依旧紧闭。杨巡检叫人用砖块砸门,砸了半个时辰纹丝不动。最后众人合力撞开,只见后楼前竖着的太湖石竟变成了紫金山!

正惊叹间,忽见圣姑姑带着蛋子和尚和左黜端坐楼下。杨巡检慌忙下拜,家丁却扯他袖子:"老爷别拜,是泥塑的!"果然三人浑身如生,衣裳行李却不见了。四株梨树整整齐齐种在院中,正是当年从西园移来的。

杨巡检忙接来夫人参拜。杨奶奶摸着金山直咂嘴:"这金子红得真鲜亮,就是太大了搬不动。"正说着,十几个壮汉刚要用绳索捆金山,突然狂风大作,一只黄斑猛虎从金山下扑出!众人哭爹喊娘四散奔逃,杨巡检拽着夫人躲进小楼,门窗撞得砰砰响。

等风平浪静,老虎早没了踪影。夫妻俩惊魂未定地嘀咕:"必是圣姑显灵,不许人动她的金山。"从此这三间小楼改叫圣姑堂,每年四个月初一设斋上香,平日连自家人都不让进。可俗话说得好:按得住手,捂不住嘴。这桩奇事终究还是传开了。

话说那杨巡检庄上出了金山老虎的奇闻,几个管不住嘴的下人添油加醋往外传。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县城都炸开了锅,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杨家庄上平地冒出座金山咧!""听说还有只吊睛白额虎蹲在庄门口!"连杨春的亲戚朋友都特意登门打听,杨春却只是摇头摆手说没这回事。

后来这圣姑宫的真相,直到贝州叛乱平定后才水落石出。枢密院发下文书追查妖人余党时,杨巡检早已过世,老夫人也病得下不来床。管家悄悄禀报少东家,连夜叫庄户砸了那三尊泥像。您猜怎么着?那金光闪闪的仙山,原来不过是块太湖石;威风凛凛的老虎,竟是纸糊的,早就朽烂了。正是应了那句老话:时运来了铁块都发光,气数尽了黄金也褪色。

咱们按下杨巡检这段不提。列位看官若要知晓胡媚儿的下落,且容我另起话头。话说西安府有个张大鹏,十二岁上父母双亡,跟着个道士云游四方。在大房山染了瘟疫,那狠心道士竟丢下他跑了。也是命不该绝,偏巧遇上西域异人,不但治好他的病,还因见他骨骼清奇,传了他呼风唤雨、驱神役鬼的本事。若与白云洞的法术相比,倒像秤砣碰秤杆——半斤八两。

这张大鹏在东京有个结拜兄弟叫朱能,使得一手好枪棒。那年正是祥符元年,真宗皇帝被契丹人气得够呛。奸臣王钦若趁机进言:"自古不是真命天子登不得泰山。陛下若要威震四海,必得弄些祥瑞来装点门面。"真宗问泰山封禅过几回,王钦若信口就答七十二次。皇帝当场拍板要他三日之内凑齐七十二样祥瑞证据。

王钦若回府后愁眉不展。朱能在他府上做门客,见状拍胸脯道:"何须七十二样?只要弄到天书,抵得过千万祥瑞!"当夜便找张大鹏商议。那张大鹏掐诀念咒,竟让真宗梦见神人献天书。五更鼓响,皇帝急匆匆召见王钦若,把梦中景象说得活灵活现。

王钦若这老狐狸顺杆就爬,当即建议张贴皇榜寻访天书。转头对朱能说:"贤弟若真能弄来天书,保你加官进爵!"朱能连夜找张大鹏商量,这位道爷早仿着道德经胡诌了三篇,还掏出珍藏的高丽皮纸誊写。用黄绸子包好时,窗外更鼓已敲过四更。

"明日五更您就去敲登闻鼓。"张大鹏把包袱塞给朱能,眼中精光闪烁,"就说看见天书降在承天门鸱吻上。"朱能攥着绸包的手直冒汗:"这可不是儿戏..."话音未落,张大鹏已掀开窗棂——东方既白,承天门的琉璃瓦正映出第一缕霞光。

天刚蒙蒙亮,五更鼓才敲过,朱能就急匆匆去敲张大鹏的房门。他隔着门板又叮嘱了一遍,只听张大鹏在被窝里含含糊糊应道:"都安排妥帖啦!"朱能素知张大鹏的手段,便放下心来,一溜烟跑到登闻院,抡起鼓槌把登闻鼓捶得震天响。

值日的鼓吏慌忙报上去,院使大人亲自审问缘由,带着朱能到朝房候着。宰相王钦若听说天书现世,喜得胡子直翘。这时净鞭三响,真宗皇帝升殿受朝。王钦若领着登闻院使出班奏道:"承天门上有天书降临,皇城巡官朱能正在朝门外候旨。"

真宗一听就坐不住了,连忙宣朱能上殿。朱能跪拜行礼后,真宗急不可耐地问:"天书在何处?爱卿又是如何发现的?"朱能眼珠子一转,煞有介事地回禀:"自从见了九门张贴的求书圣旨,臣是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想着天帝降旨,必定选在高处,又怕泄露天机,必不会青天白日出现。今早臣巡到承天门,忽然看见鸱吻上垂着黄帛,定是天书无疑,这才冒死来报。"

真宗听得龙颜大悦,竟从龙椅上蹦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往承天门跑。满朝文武哪见过这场面,也顾不得什么朝仪规矩,你推我挤地跟着皇帝涌出大殿。朱能指着屋檐上的鸱吻,真宗忙叫两个小太监搬梯子爬上去。果然有个黄布包袱,用带子缠在屋脊上。王钦若亲手解下来跪呈皇帝——您猜怎么着?那包袱轻飘飘的,里头包的竟是几卷黄纸。

真宗对着苍天拜了又拜,亲手捧着"天书"回殿,交给翰林学士陈尧叟开封宣读。只见纸上写着《大中祥符》三篇,满纸都是道家玄语。读完百官山呼万岁,真宗命人取来金匮收藏,先供在景灵宫,又下令修建玉清昭应宫专门供奉。当场改年号为大中祥符元年,还要去泰山封禅。王钦若封了兖国公,朱能连升三级当上荆南巡检,不出三年竟做到节度使。

朱能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富贵都是张大鹏给的。可如今飞黄腾达了,反倒怕这老伙计提起旧事,渐渐就疏远起来。张大鹏看出苗头,也不点破,索性断了往来。您瞧,这就是朱能忘恩负义的本性了。

后来各地纷纷上报发现天书,真宗反倒起了疑心。恰巧奸臣丁谓正和王钦若争权,查出朱能欺君之罪密奏皇帝。真宗撤了王钦若,派钦差去捉拿朱能。这朱能仗着会些拳脚,竟杀了钦差造反,兵败被俘时供出了张大鹏。朝廷将朱能凌迟处死,又发海捕文书通缉张大鹏。

这张大鹏逃到江南,改名张鸾,自称冲霄处士。他一身法术来去无踪,官府追捕几年也就松懈了。他在江湖上听说真宗的皇子是赤脚大仙转世——原来当年真宗久无子嗣,玉帝问哪位神仙愿下凡,只有赤脚大仙笑了笑。这皇子生下来日夜啼哭,来了个道人在耳边念了句"莫叫莫叫,何似当初莫笑",孩子立刻不哭了。后来这皇子果然不爱穿鞋袜,便是日后的仁宗皇帝。

张鸾听说此事,觉得皇家与道家有缘,想起旧识太监雷允恭如今正得宠,便到东京投奔。雷太监让他在淑景园住下,答应等皇太子选妃忙完就引见丁谓丞相。这夜月明如昼,张鸾在园中散步,忽然黑云遮月,刮来一阵怪风。他掐诀定睛一看,风过处竟从天上掉下个女子——正是被妖风卷来的胡媚儿。要知这小妖精如何与张鸾相遇,且听下回分解。

天刚蒙蒙亮,张鸾推开书房门,冷风直往脖子里钻。只见地上蜷着个女子,脸色青白,嘴唇都冻紫了。他赶紧把人扶进屋,灌了碗热姜汤。那女子缓过气来,手指还打着颤,却已经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奴家姓胡,小名媚儿,是安德州人。"她声音像风吹银铃,"跟着娘亲去华山烧香,半路刮起一阵邪风——"说着忽然打了个寒噤,"那风裹着我就往天上卷,昏昏沉沉间听见神仙念叨'胡家女儿王家后,送给冲霄处士受'。再睁眼时,就落在这冰天雪地里了。"

张鸾眯着眼打量她。这姑娘生得实在标致,杏眼桃腮不说,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蹊跷。听到"冲霄处士"四个字时,他心头突地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捋着胡子道:"巧了,贫道正是冲霄处士。姑娘若不嫌弃,不妨认我做叔父?"

媚儿立刻跪下来磕头,裙摆扫过青砖地:"恩公救命已是再造之恩,莫说认亲,就是当丫鬟使唤也心甘情愿!"张鸾虚扶一把,转头就把人安置在后院厢房。

第二天晌午,张鸾掸了掸道袍去见雷允恭。那雷太监正在廊下逗画眉鸟,见他来了也不抬眼。张鸾凑近两步,压低声音:"贫道有个侄女,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说着比划了个手势,"模样嘛,比您笼子里这金丝雀还伶俐三分。"

雷允恭手里的鸟食罐"当啷"掉在地上。他一把抓住张鸾的袖子,连声催着要去瞧人。两人急匆匆往淑景园赶时,路边的腊梅正爆出第一簇花苞。

这正是:运道来了挡不住,东风送暖上青云。要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再说。

原文言文

  聖姑宮紙虎守金山 淑景園張鸞逢媚兒

  仁慈勝似看經典,節儉何須點化金。

  跨鶴腰纏無此理,堪嗟愚輩枉勞心。

  話說聖姑姑初到東莊,原約楊巡檢一年半載,便有回復。誰知一口大話,就閉了三年的角門。楊巡檢已自十分信服的,又見移樹運米,如此神通,少不得有個妙用。為此只吩咐管莊的老王,暗地打聽消耗,自己再不敢來敲門打戶,討消問息。

  忽一日,楊奶奶開一隻衣箱,只見箱內堆著多了東西。取來看時,原來就是三年前叫老嬤嬤送與聖姑姑這二百私房銀子,原封不動在內。奶奶吃了一驚,忙喚老嬤嬤來認時,果然不差。這分明是靈鬼所為,就是搬柴運米的一個法兒。他們那知就裏,只管胡思亂猜,道:「這衣箱多時鎖下不開,為何銀子倒在裏面?又是幾時送來的?」不免叫老嬤嬤到東莊上打探一遭。

  老嬤嬤坐乘小轎,到東莊老王家來,問其動靜。老王道:「以前半夜三更,常聽得院裏大驚小怪,叫喚呼喝之聲。如今好幾日不聞聲響,不知何故?」老嬤嬤道:「你且討個梯兒,待我爬上屋去,偷望一望,看是怎的!」老王見是掌房的嬤嬤,自然要奉承一分,又且奶奶差來,如何違拗。慌忙在敞廳上去掇個長梯子,弄了半響,弄進屋來,靠在迴廊屋簷上。老嬤嬤先爬上屋去,望了一望,就下了梯,說道:「院裏靜悄悄地,絕無動靜,我腳軟站不住,還讓你老人家來!」老王真個上梯去,舒頭而望,並無一人。自爬上屋脊,仔細前後觀看,忽然見了明晃晃黃燦燦這座金山。心下又驚又喜,下得梯來,心生一計,瞞著老嬤嬤,只說:「不見什的,想是從後門走了!」老嬤嬤轉身去後,老王一腳箭跑到城中。報與家主楊巡檢知道:「如此這般。想來是老爺洪福,特來報喜。」楊巡檢喝道:「誰教你去望來?」老王道:「是奶奶差老嬤嬤來,叫小人去看,不關小人之事。因是好幾日院裏不聞聲響,想不在了,所以小人大膽。不然,也不敢。」

  楊春心下沉吟,便叫家童備馬,親往東莊。把敞廳後壁封條揭了,開進去看時,裏面沒人來往。亂草縱橫,迴廊下小角門依然緊閉。楊巡檢自去敲了幾下,不見答應。叫安童拾起磚塊去打,打了一個時辰,只如不打一般。楊巡檢發個性急,叫莊戶轎夫,隨從人等一齊用力把門撞開。楊巡檢吩咐眾人退後,只帶四個安童跟隨,不往書房廳屋住所,一逕串出後樓去看。只見樓下豎著這座太湖石,已變成一大塊紫金。楊春暗想道:「聖姑姑神通果然非小!」掉轉頭來,猛見聖姑姑和蛋子和尚左黜三人,端端正正坐於樓下。楊春大驚,慌忙下階拜倒,稟道:「弟子久失侍教,聞師父點化已成,特來拜謁!」安童道:「老爺莫拜,上面坐的是個死的。不然,怎不回禮?」楊春起身上前看時,原來都是塑的。渾身儼如生相,稱讚不已。看四下雜屋中,堆積百般貨物器用,尚值得四五百金。三個的衣服行李,都不見了。後邊四株大梨樹,果然西園移來的,種得整齊。只不知甚麼緣故,不別而行。想是普賢祖師不願造個行宮在此,聖姑不好回話,竟自去了。

  楊春歎息了一回,便叫安童去迎接奶奶到來。不多時,楊奶奶接到。楊春領他見了渾身,說:「是聖姑姑自塑下的。」奶奶拜了四拜,轉身見了這座金山,誇道:「人間金子,怎的有恁般赤色!只可惜點化得忒大了,叫人不便移動。」楊春道:「多著些人來搬他家去,做個鎮家之寶。」看見香案邊帷下黃布帳子一頂,自去取來,罩在金山上面。叫安童一面喚莊戶轎夫、隨從人等,討了扛棒繩索,一齊進來,何止三四十人。這班人聞安童呼喚,問其緣故,已自曉得。一見帳子裹著,都去偷揭來看,那一個不驚喜。夥裏自相議論,也有個說眼見稀奇物,壽增一紀。也有個說,畢竟做官宦的福分大,財神跟著他走。也有個說,皇天心也不平,有這些金子,不派點屑粒與我們貧漢,又與那財主做甚。有幾個有氣力,常出尖的人,將繩索向前要去綑縛那金山。不動手時猶可,才動手時,忽然金山下面,起陣狂風,見一隻黃斑老虎,撲地跳將出來。嚇得眾人叫聲:「呵呀!」四散奔走逃命。楊巡檢拖著奶奶一隻臂膊,跑上樓去,將門窗都閉了。過了一時,不聽見樓下動靜,在窗子眼內偷看時,老虎已不見了。楊巡檢推開樓窗叫人,一個也不答應。只得大著膽走下樓來。只見這些丫鬟養娘,兀自在神像案桌下躲著,也有跑出去的,和安童在門口探頭探腦望著裏面消息。楊巡檢喝道:「虎在那裏?兀自見神見鬼的做甚張智!」安童和養娘們方才放心進來。楊巡檢叫安童一面備馬,一面喚齊轎夫,送奶奶回宅。

  到家後,夫妻兩口說道:「這聖姑有靈。既然塑下渾身,必然要那金山供養,不許人移動,所以顯個老虎出來嚇人。如今不去動他,自然沒有事。」商議定了,把存下貨物器用,一應搬回。這三間樓下叫作聖姑堂。每年正、四、七、十這四個月的初一日,西園設齋,楊巡檢燒香點燭一遍,便封鎖了,也不容外人進去瞧看。其餘月份,連本宅人都不許進去。又吩咐安童莊客等,不許向外人面前多嘴饒舌。常言道:拿得住的是手,掩不住的是口。家主恁般吩咐了,一般又有忍嘴不牢的,做新聞異事,說將出去。滿縣人都亂哄道:「楊巡檢莊上出了一座金山,又有個黃斑老虎。」也有同輩親友,特為此事來問楊春,楊春只推沒有。後來這個聖姑宮直待貝州反後,樞密院行下文書,各處搜查妖人,蛋子和尚、左黜等餘黨。此時楊巡檢已故了,奶奶老病在?。管家稟知小主人,私下喚莊戶連夜毀了這三個土偶。看那金山時,仍是一墜太湖石。老虎是紙剪的,已朽壞了。此是後話。正所謂:時來鐵也生光,運退黃金失色。有詩為證:

  堪笑楊春識見莽,狐精錯認真仙長。

  黃金不作鎮家山,險使兒孫作妖黨。

  楊巡檢一段話,表過不提。看官們,如今要曉得媚兒的下落,少不得打個大寬轉,又起一宗話頭了。話中單表一人姓張名大鵬,西安府人氏。從小讀書,十二歲上沒了爹娘,跟隨個全真先生,出去遊蕩。在燕都大房山偶染疫病,那全真棄之而去。幸遇外國異人,救好了他。見他手骨不凡,傳授他一家法術:能呼風喚雨,役鬼驅神。若與白雲洞法術比較,也是半斤八兩,差不多兒。

  他平生與東京一個人交厚,結為兄弟,常寓在他家。那人姓朱名能,有一手好武藝。提起那話,還是祥符元年的時節,真宗皇帝惱那契丹韃子欺慢中國,有佞臣王欽若奏道:「從來若非真命天子,上不得泰山。所以秦始皇恁般英雄,也被風雨打將下來。我皇若要鎮服四海,誇示外夷,須邀福天瑞,東封泰山,方可稱一朝聖主。」真宗問道:「泰山曾封過幾遍了?」王欽若奏道:「七十二遍了。」真宗准奏。就在王欽若身上,要他三日之內,報過七十二般祥瑞,事事須要有據。王欽若退朝,面帶憂容。一時間多了這嘴,三日裏面,那有七十二般祥瑞,便說靈芝、甘露、麒麟、鳳凰,見今世上都生得有,三日內也取不將來。那朱能正在王欽若門下做個館賓,曉得他有這件事在心,便道:「此事不難,依朱能說,只用一般祥瑞,便可抵擋得那七十二般了。」王欽若欣然問計,朱能道:「草木鳥獸之瑞,都是後來,不為希罕。只有上古伏羲時,河中龍馬負圖而出,天示陰陽卦象,謂之天書。此為祥瑞之祖。如今若得天書下降,把來宣布中外,泰山就封得成了。」王欽若道:「天書怎得降來?」朱能道:「不消相公費心,朱能自有妙策。來朝容稟!」

  當晚朱能回家,與張大鵬商議。張大鵬道:「不是劣弟誇口,仗平生學的道法,只今夜送個天書信息到皇帝老兒宮裏去!」朱能道:「愚兄此番,便是出身之階了,全仗賢弟幫襯這個!」當下張大鵬行個嫁夢的法子。真宗皇帝睡在宮中,夢見紅光曜室,一個神人,頭戴七星冠,身穿絳衣,手捧文書一本,告道:「上帝有命,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陛下宜虔誠受之,聖祚萬載!」正待舒手去接那文書,卻猛然驚覺。五更鐘動,真宗皇帝上殿。正是: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日色纔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

  百官早朝已畢。便召宰相王欽若面對,把夜來之夢,與他說了。王欽若奏道:「此乃我皇志一氣動,與天心相通,方有此夢兆。這天書自伏羲時龍馬負圖,直至如今,不曾再見。若果然降下,便是國家之上瑞,休言七十二般禎祥,便千萬般,也賽不過矣。乞我皇速出聖旨一道,九門傳諭四下訪察天書消息。」真宗皇帝准奏。當下取龍鳳花牋,就御案上拂開,提起玉管兔毫筆,御手親寫道:

  朕在深宮,恭默思道。夢有神人,星冠絳衣,傳說帝命,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如有人先得者,不拘軍民人等,詣闕速獻,即時擢用。如係職官,加秩進祿,欽哉無忽。

  景德五年正月   日   御筆

  王欽若捧了這道聖旨,辭朝而去,便仰文書房一樣抄了九張,差人向九門張掛,把御筆收藏,奉為至寶。左右報朱能進見,王欽若忙教請進。相見已畢,朱能道:「相公正要啟奏天書,恰好有這道聖旨,可謂湊巧之極矣!」王欽若道:「據聖上此夢,敢是真有天書下降麼?」朱能道:「莫管真不真,只在朱能身上,包有天書還相公就是。但得權充巡官之職,庶幾便於察訪。」王欽若道:「只恐卑職不稱大才,有何難哉!煩足下用心,成事之日,必當保奏重用。」當下便差人拿名帖到樞密院去,將朱能充作皇城司巡官之職。朱能就在相府掛了牙牌出來。對張大鵬說道:「皇上果有異夢,此乃賢弟之神力。只是大中祥符三篇,那裏求取?」張大鵬道:「天書左右是個名色。劣弟已摹倣老子道德經之意,胡謅三篇,不知可用得否?」便在袖裏摸出草稿,送與朱能看。朱能原不甚通文理,卻滿口稱妙,便道:「就煩賢弟一寫。用甚紙張?我去取來。」張大鵬道:「劣弟前年在高麗國去帶得些皮紙,還剩得有。每篇寫做一卷,用黃帛包裹。明日五鼓,仁兄逕去擊登聞鼓,報承天門鴟尾上降得有天書,只依我說就是。」朱能道:「朝廷不是取笑的,倘或駕到承天門,沒有天書,獲罪不小。」張大鵬道:「劣弟必不違誤仁兄之事。」

  次日五鼓,朱能先去敲張大鵬的房門,又去叮囑這事。張大鵬在?上答應道:「已停妥了!」朱能曉得張大鵬的手段,便不疑惑。一口氣跑到登聞院,將鼓鼕鼕的亂搥。有值日鼓吏報與本院,院使審問來歷,帶去朝房,先見了宰相王欽若。王欽若聞說有了天書,不勝之喜。

  須臾,淨鞭三響,宮裏升殿受朝。王欽若引著登聞院院使奏道:「天書下降承天門,見有皇城巡官朱能來報,在朝門外候旨。」真宗聞奏,便教宣朱能上殿。朱能拜舞已畢,真宗問道:「天書在何處?卿又何以知之?」朱能奏道:「臣自從前日見了九門聖旨,晝不敢寧,夜不敢睡。想得帝命天言,必降於高嵬之處。又天機秘密,必不是白日降下。今早臣從承天門下巡視,望見鴟尾上有黃帛曳出,料想必是天書,不敢不奏。」真宗天顏大喜,趨下帝座,龍行虎步,直到承天門下。驚得滿朝文武,顧不得鴛班鷺序,紛紛的下殿隨行。朱能指點鴟尾與真宗看了,真宗便遣兩個內侍取梯升屋。原來小小一個黃袱包兒,兩條帶子纏在鴟尾之上。解將下來,王欽若接得在手,跪奏真宗。有詩為證:

  星冠鴟尾總玄虛,聲臭俱無豈有書。

  君相一時俱似夢,天言口代竟誰欺。

  真宗對天再拜,御手捧著步行到殿,把與翰林學士陳堯叟,啟封宣讀,乃是大中祥符上、中、下三篇,篇中都是道家之語。讀罷,百官皆呼萬歲。真宗命內侍取金匱來盛了,權送在景靈宮聖祖案前供養。待興造玉清昭應宮專奉天書。就命陳堯叟草詔,宣播天下,改今年為大中祥符元年。擇日起駕,親往泰山行禮。加封王欽若為兗國公,朱能為荊南巡檢。三年之內,直陞到節度使之職。情知這番富貴,都是張大鵬作成的,相見之間,生怕他提起前因,便頗有疏慢之意。張大鵬猜著這個意思,也不說破他,只不來往便了。於此可見朱能薄德處。

  後來十五路軍州表章,都奏得有天書,天子不知那一個是真是假,到疑心起來。有參知政事丁謂,也為著諂佞得寵,與王欽若兩個爭權。訪出了朱能挾詐欺君,密地奏聞真宗。真宗就將丁謂替了王欽若之職,差使臣去拿那朱能問罪。朱能自恃武藝,把使臣殺了,統率手下兵眾反將起來。戰敗被擒,到招得有張大鵬名字。聖旨將朱能碎剮,又行海捕文書,各眾弋獲奸人張大鵬。因此張大鵬又向江南飄蕩,改名張鸞,自號沖霄處士。他有了一身法術,那一處不去了。常言道:官無三日緊。過了幾年之後,這事便懶散了。

  張鸞在江湖上打聽得真宗所生皇子,今已長成,那皇子乃是赤腳大仙轉生。怎見得?原來真宗二十一歲上登基,宮中尚無皇嗣。乃御製祝文,頒行天下,令各處名山宮院,修齋設醮,祈求上帝。時玉帝正與群仙會聚,問誰人肯往,群仙都不答應。只有赤腳大仙笑了一笑,玉帝道:「笑者未免有情。」即命降生宮中,與李宸妃為子。生後,晝夜啼哭不止。便御榜招醫,有個道人向內侍說:「貧道能止兒啼。」真宗召入宮中,抱出皇子,叫他診視。道人向皇子耳邊說道:「莫叫,莫叫,何似當初莫笑!」皇子便不哭了。真宗大喜,間其緣故,道人說此情由已罷,出得宮門,化陣清風而去。這皇子是誰?便是四十二年太平有道的仁宗皇帝。他在宮中,只好赤腳,再不愛穿鞋襪,此其驗也。真宗因感齋醮靈應,愈加信奉,各處修復道家廟宇。

  張鸞聞得此信,又且皇子是大仙轉生,以為必然與道流有緣。先在東京時,曾與太監雷允恭相識,甚蒙敬重。那雷允恭寵幸用事,官拜宣政使之職,與丞相丁謂又是內外交結的。張鸞為此再到東京,見了雷太監,告訴他前事冤枉。就便託他打丁丞相的關節,希圖興隆道教,自己討個賜號。大抵術士輩,任你神欽鬼服,總要借重皇帝的?封,方免得天庭責罰。雷允恭道:「遠年舊事,不須掛念。先生只在家下淑景園中作寓。目今皇太子選妃,蒙皇太后懿旨吩咐,正在忙冗之際。待稍空閒,同去見了丁丞相,再有商議。」張鸞謝了。手下官身引至淑景園中書房內寓下。

  按宋史所載,真宗皇帝共改了五個年號:咸平六年,景德四年,祥符九年,天禧五年,乾興一年。此時是祥符九年二月中旬。張鸞一夜間,見月明如晝,在園中閒步。忽然黑雲掩月,一陣怪風,從西而來。張鸞道:「奇哉!又是甚麼神道過往?」捻下定風訣,定睛而看。須臾,風頭過處,雲開月朗。只聽得一聲響亮,半空裏墜下一個女子。有詩為證:

  情知天上無人住,那得佳人墜九霄。

  陣陣晴風迷道眼,若非月怪即花妖。

  那女子非別,正是胡媚兒這小妖精。這回書直接上第六回的情節。他與聖姑姑離了劍門山,一路同行,到永興地方,因天色已晚,要趕到樹林中歇宿。正行走間,對面起陣黑風,刮得人立腳不住。那婆子是武則天娘娘請去,幽宮中相會。這小妖精被風刮起半空,飄飄蕩蕩,直吹到東京雷太監園中墜下。天后所說託與沖霄處士,便是這話了。

  張鸞見這女子來歷蹊蹺,近前看時,已被冷風吹得半僵了。即便扶進書房,把熱湯灌醒,問其名姓。答道:「賤妾安德州人,姓胡,小名媚兒。同母親往西嶽華山進香,不期中途遇了一陣怪風,把賤妾吹向空中。那時昏迷不醒,耳中只聞得神語云:『胡家女兒王家后,送與沖霄處士受。』須臾,如捲殘雲,似飄落葉,正不知去了多少里數,墜於此地。望恩官救取則個!」張鸞細看那女子,妖麗非常。況且應對之間,有枝有葉,不慌不忙,情知不是人類。又聽說神語奇怪,暗暗的想道:「莫非這妮子到有妃后之數麼?則今雷中貴挑選宮人,似恁般美貌,料也難得,正所謂奇貨可居也!」便道:「要問沖霄處士,只貧道便是。小娘子須認做貧道姪女,貧道方可相留。」媚兒忙下拜道:「蒙活命之恩,便伏侍,尚且甘心。況為叔姪,敢不從命!」張鸞扶起,安放他在後面小房中歇了。

  次早去見雷允恭,說道:「貧道有個姪女,小名媚兒,頗有姿色。近因父母雙亡,無倚無靠,今已取到寓所。太尉若看得中意時,也報他一個名兒。萬一有幸,作成貧道做個外戚。」雷允恭大喜,便同張鸞到淑景園來。正是:

  得他心會日,便是運通時。

  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