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雷太监啊,平日里在宫里当差,偏生生了副馋眼。这日来到叔景园中,张鸾领着自家侄女胡媚儿出来拜见。那雷太监一瞧见媚儿,眼珠子都直了——这姑娘生得那叫一个水灵,柳叶眉桃花腮,活脱脱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雷太监笑得满脸褶子都堆起来了,捏着嗓子问:"姑娘芳龄几何啊?"媚儿低眉顺眼答道:"刚满十六。"老太监盯着人家姑娘瞧了又瞧,嘴里"啧啧"几声,这才恋恋不舍上马回府。
刚回府没多久,雷太监就急吼吼派了官差去请张鸾。张鸾一进厅堂,就见雷允恭提着袍子小跑着下台阶相迎。这张鸾多精明啊,心里直打鼓:"今儿这般殷勤,准没好事。"
两人分宾主坐定,雷太监搓着手开口:"方才瞧见令侄女,真真是才貌双全。只是..."他忽然压低声音,"皇子才十四岁,令侄女年纪反倒大了些,怕是难当妃嫔。若只做个宫女,岂不委屈了?"
张鸾正纳闷呢,雷太监突然凑近:"不如...咱们做个亲家如何?"张鸾差点被茶水呛着:"您说的是令弟还是令侄?"雷太监臊得老脸通红:"咳...就是下官本人。"
"您老可是宫里当差的,莫要说笑。"张鸾连连摆手。雷太监却正色道:"虽说咱们净过身,可七情六欲与常人无异啊!"说着竟掏出手帕抹眼泪,"夜里冷清,常要个小厮暖脚,到底不是滋味..."
张鸾听得头皮发麻,雷太监却越说越来劲:"汉朝石显有妻有子,唐朝高力士还娶过吕氏呢!"说着掏出本黄历,"明日就是吉日,上午下聘,晚上迎亲!"
张鸾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应下。回园后把这事一说,媚儿气得直跺脚:"叔叔竟要侄女嫁个太监?"张鸾忙安抚:"权宜之计罢了,你且去,我自有安排。"
次日天还没亮,雷府就张灯结彩。聘礼一抬接一抬:金凤珠冠、大红蟒衣、碧玉带、金钗金钏...把张鸾住处堆得满满当当。有诗为证: 花红羊酒摆满堂,太监今夜做新郎。 有权有势任性妄,可怜多少孤枕郎。
到得晚间,雷太监穿着蟒袍玉带,骑着高头大马,吹吹打打来迎亲。张鸾早给媚儿备下件施了法的汗衫,教她念动咒语便脱不下来。新娘子凤冠霞帔上了花轿,张鸾站在园门口直摇头。
洞房里红烛高烧,貂帐锦被铺得富贵。可等到更衣就寝时,怪事来了——那件汗衫就像长在媚儿身上似的,任雷太监怎么扯都纹丝不动。老太监急得满头汗,最后只得和衣而卧,整晚连片衣角都没摸着。
第二天张鸾来贺喜,雷太监拉着诉苦。张鸾装模作样掐指一算:"怕是缘分未到啊..."雷太监不死心:"今夜再试试!"结果还是一样。这老太监平日锦衣玉食惯了,哪受得了和衣而睡?第三晚干脆分房睡了。
张鸾心里明镜似的,暗想:"这般僵着不是办法,不如..."当夜他摆下香案,要请画仙给媚儿画像。您道这法术如何?需得净室一间,备齐纸笔颜料,焚符念咒后锁门。不拘多远,都能把人生魂拘来画像,连死鬼的游魂都能招来。若是遇上真仙显灵,画出来的必是传神妙笔。
这正是:太监强娶美娇娘,法衣护体保贞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那晚张鸾在媚儿的闺房里,按照规矩请来了画仙。夜深人静时,只听"啪嗒"一声画笔搁下的声响。张鸾连忙开锁进去看,只见画中人儿两颊如花,眼波流转,活脱脱就像真人一般。画上题着"僧繇笔"三个草字,这才知道是晋朝那位画龙不点睛的张僧繇显灵了。张鸾喜得直搓手,第二天就用绢纸裱成个小画轴,挂在里屋。单等着雷太监再来时,探探口风好去说项。
再说媚儿在雷太监府上闷得发慌。打从那一夜起就睡不安稳,早晨起来只觉得头昏脑胀,精神萎靡。她揉着太阳穴问小太监:"这儿可有会说书的?"小太监回道:"有个瞿瞎子说得顶好,嗓门亮堂,故事又精彩。他就住在咱们府外头屋檐下。"媚儿懒洋洋地挥手:"叫他来给我解解闷儿!"
小太监禀报了雷太监,把瞿瞎子领了进来。在中堂摆张小桌、小凳,让瞎子坐在门槛外头。媚儿坐在珠帘后头,吩咐不用命题,拣好听的说就是。那瞿瞎子清清嗓子,醒木往桌上一拍,先念了四句开场诗,就说起纣王妲己的典故来。说的是妲己本是个聘来的美人,半路遇着狂风,风停后众人发现只有妲己端坐不动。纣王以为她有福气,立为正妃,哪知早被狐狸精调了包。这妖精哄得纣王酒池肉林,杀了多少忠臣,最后武王伐纣,把妲己斩在宫中。说完又吟了四句诗。
媚儿听完长叹一声:"古人说得好,活得不痛快,就算百年也是短命。"赏了瞿瞎子一贯钱打发走了。独自琢磨着:"同样是狐狸精,她能当上王妃,我这般灵性难道不如她?"夜里独宿时,竟梦见自己入选皇宫,封了皇后,母亲圣姑姑成了国太,哥哥左黜也当了大官。正做着美梦,忽被阳光刺醒,原来天已大亮。小太监端着银盆来伺候梳洗,说今日是第三次选妃,雷太监一早就去礼部了。
媚儿对镜自照,越看越不甘心:"我这般容貌,人类里也找不出几个,难道就困死在这儿?"索性包了块青布头巾,扮作村姑,从后墙翻出去看热闹。到了礼部门前,只见人山人海。雷太监和礼部官员高坐堂上,官媒领着各家闺女依次过堂。这些十三四岁的姑娘,虽也有几个清秀的,却没一个出挑的。媚儿看得直撇嘴:"都说东京繁华,美人也不过如此!"
等到人群散尽,媚儿躲在土地庙里竟不回家。原来那仙画摄了她的魂,又听了妲己的故事,心里像猫抓似的。趁着夜色溜进皇城,前门守卫森严不敢闯,转到后宰门,正巧碰上工匠收工,就混在人群里溜进了御花园。
走着走着,忽见宫墙高耸,正发愁怎么翻过去,突然想起太子独居东宫。听说这位是赤脚大仙转世,若能讨得他欢心......媚儿眼珠一转,轻手轻脚往东边摸去。过了金水桥,听见更鼓声响,月光下看见几个小太监提着灯笼出来解手。她瞅准开着的角门溜进去,蹿上屋顶,揭开几片琉璃瓦,只见底下资善堂里灯火通明,太子正在夜读,周围太监都打着瞌睡。媚儿心说机不可失,从窟窿里一跃而下......
深宫里头,几个上了年纪的宫人正守着茶炉煎茶。那剔漆茶盘上摆着银碗金匙,映着烛光直晃人眼。媚儿悄悄扯下头巾,伸手往脸上一抹——嘿,转眼就变作个水灵灵的绝色宫女。她偷摸顺来个茶盘银碗,往里头吐了几口涎沫,轻轻一吹气,竟化作香喷喷的热茶来。
您道这狐涎是什么?那可是迷人心窍的邪物。任你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是露筋祠里的贞洁烈女,沾上这玩意儿都得神魂颠倒。媚儿扭着水蛇腰,捧着茶盘往后堂去,正要给皇太子献茶,忽见太子身后金光大作。
但见那尊神道:卧蚕眉下丹凤眼,面如重枣透红光。绿锦战袍迎风舞,青龙偃月刀寒芒。正是义勇武安王关圣帝君!原来真龙天子自有百神护佑,今日正轮到关圣当值。他见这狐妖作祟,怒从心头起,抡起大刀就当头劈下。媚儿惨叫一声,茶盘哐当落地,整个人直挺挺往后倒去。
太子被这动静惊得跳起来,内侍们提着宫灯乱照。只见地上躺着只母狐狸,脑浆迸裂,人皮像蝉蜕似的摊在旁边。众人举着火把四处搜寻,生怕还有同党,可哪儿还有半点踪影?
次日太子将此事奏明圣上。司天监掐指一算:"狐妖化人虽常有,但潜入深宫实属蹊跷。昨日尾火狐当值,须防走水之灾。不过此妖似被神明诛杀,倒是太子洪福。"后来火灾并未应验,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再说雷太监那厢,当晚从礼部回来想找新娘子喝酒,却见房门紧闭。小太监禀报:"从早晨就叫不开门,里头静悄悄的。"雷太监亲自去拍门,连喊数声仍无应答。他恼了,命人破门而入——嘿,屋里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没有!
"莫非嫌我冷落了她?"雷太监摸着下巴嘀咕,"可这高墙大院,她三寸金莲怎么逃的?"转念一想:"横竖逃不出她叔叔那儿。"连夜差人去淑景园问张鸾。
张鸾听闻大惊:"这话从何说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难不成还要我赔个侄女?"等来人走后,他立即闭门作法。往日符到魂来,今日却连召三次都不灵验。张鸾对着媚儿画像凝神再召,忽听得画中传来嘤嘤哭声——那狐魂竟从画上飘然而下!
媚儿哭诉道:"实不相瞒,我本是雁门山狐精。前日偷入皇宫想魅惑太子,不料冲撞了关圣,被一刀劈得魂归地府。幸亏查生死簿时,发现我命里该托生胡员外家,来日还要当贝州皇后呢!"
张鸾这才想起当年风中传来的谶语:"胡家女儿王家后"。次日雷太监亲自登门要人,他嘴上敷衍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待听说宫里死了只母狐狸,更确信是媚儿遭劫。这边雷太监还悬赏千贯找人,哪知早是竹篮打水。
且看张鸾头戴鱼尾道冠,身穿绯红法袍,把媚儿画像卷好搁在荆条篮里。左手提篮右手摇扇,朝着平安街胡员外家走去。这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要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分解。
雷太監饞眼娶乾妻 胡媚兒癡緣遊內苑
才子佳人兩下貪,姻緣錯配總難堪。
不如意事常八監,可與人言無二三。
話說雷太監來到叔景園中,張鸞引出胡媚兒來拜見了。雷太監看見年得十分妖麗,滿面都堆上笑來問道:「青春幾歲了?」媚兒道:「年方一十六歲。」雷太監雙睛覷定,沈吟了一回,連讚了幾聲好,上馬而去。少停,便差個官身,請張鸞到府敘話。雷允恭在廳上相候,報道張鸞到了,慌忙下階迎接。張鸞是個鑒貌辨色的,緣下想道:「他今日意思比平日倍加殷勤,必有好處。」上廳坐定,便問:「恩官呼喚,有何臺旨?」雷允恭道:「適纔見令姪女甚好才貌,只是皇子年方十四歲,令姪女的年間反長,恐難充妃嬪之選。若只做宮人,可不骯髒了。鄙意倒有一說,要與煉師做個親家,不知意下何如?」張鸞道:「對親的是令弟,還是令姪?」雷太監笑道:「並非弟姪,就是下官本身。」張鸞道:「恩官是穿官近臣,休得取笑。」雷允恭道:「鍊師有所不知,我們雖然淨過身的,七情六欲卻與常人一般。夜間冷靜不過,常想要個對頭同睡。每當寒天冷月,教個小廝抱背抱腳,沒甚意思。也有結識個娼家外宅,時時作伴,到底不是常法。縱好而不妙。不如娶下一房,長久相處,豈不美哉!」張鸞道:「這事可做得麼?」允恭道:「內宮娶妻,前朝都有故事。漢朝石顯有妻有子,唐朝高力士娶妻呂氏,李輔國娶妻元氏,見於史冊可據,煉師休得推辭。下官看過曆日,明日是個結婚之日,上午納些薄聘,晚間便來親迎。有煩煉師做主,先與令姪女說知,過門之後,只圖個富貴受用罷了。」
張鸞見他十分執意,緣雖不樂,口中只得應允。別了雷太監,回到淑景園中,其此話對媚兒說了。媚兒道:「叔叔其奴嫁個太監,有甚出息?」張鸞道:「我也是這般想來,只是他現在有權有勢,違拗不得。你但放緣去時,我自有道理。」當日無話。
到次日,雷太監家早上便掛起紅綵,大吹大擂,准備做親筵席。上午先去行聘,聘禮是:金鳳珠冠一頂,大紅紵絲蟒衣一襲,小團花碧玉帶一條,金釵二對,金釧二對,其餘隨身一應新衣,件件成雙,花紅羊酒,不必細細說了。把張鸞寓中擺得甚是錦片一般。有詩為證:
花紅羊酒儘鋪陳,太監今宵喜結親。
有勢有財胡亂做,世間多少獨眠人。
至晚,雷太監蟒衣玉帶,乘匹紫騮馬,押著五綵花輿,笙簫鼓樂,往園中來親迎。那時,張鸞其新汗衫一件,捻訣書符,口中念了些咒語,教媚兒穿了。就把這口訣傳與了媚兒,但是要穿時,念個鎖身咒;若要解時,念個脫衣咒。媚兒都會了。當下裝扮得天人相似,上了花輿隨雷太監去了。張鸞送出園門自回。
卻說雷太監同媚兒交拜成親,也沒個丫頭老嬤服侍,只是些小內侍們,攜了燭花,雙雙引入洞房,交杯飲酒。此時天氣尚寒,雷太監房中鋪下紅氍毹地衣,張著貂鼠帳幔,錦衾繡褥,百事奢華。上?時節,一般的也會說幾句勾搭話兒。只有一件奇事:媚兒卸了花冠繡襖,解到貼肉汗衫,再解不開。分明是年成的皮膚一般,連下截小衣都被衫兒裹定。便是雷太監自來動手,也只看得。便只得和衣睡了。討不得粘皮貼肉,親近一番。此是張鸞的法術。
次日侵早,合府的官身、私身、閒漢,都來磕頭,要參見夫人,雷太監都辭了。吩咐小內侍們且稱他是新娘,莫叫破夫人,惹人笑話。少停,張鸞也上門賀喜。雷太監請入書房坐下,告訴出這段怪事來。張鸞道:「此是緣法不到,或者恩官尊造第七宮中,別有良姻,舍姪女沒福服侍。」雷太監道:「且看今夜如何。」當下留張鸞一席酒飯而去。到晚臨睡時,媚兒脫衣,依舊如此。原來雷太監最好受用,他在錦繡叢中滾出來的線結兒,也捱不得一個在身上,捱著時,便是個大疙瘩。只為愛那媚兒的容貌,陪他和衣睡過一夜,分明受了一夜苦楚。第二晚再成不得了,只得各被各頭。到第三晚另收拾個房戶,送媚兒自睡。
張鸞也知道相處不來,必然退出。誰想他緣下雖不喜歡,卻又捨不得打發回去。張鸞緣下躊躇道:「這事我又不好開口,怎麼處?如今我且傳下媚兒一個真容,以後覷個方便,設個法兒,就勸他獻與主上。倘得召幸,或者博個封號。強如無名無目,做太監的乾老婆。」當晚行個請仙傳真法。看官,你道怎樣法兒?如要傳某人真容,打掃一間潔淨房子,桌上預備紙、筆,及各樣顏色,安設酒果供養。寫一道細細的情節疏頭,和請仙符、攝魂符焚了,念請仙咒、攝魂咒各一遍,其房門鎖閉。其人不拘遠近,能攝其年魂到來,畫畢方去。年者當時,只如啽囈一般。便是遠年死鬼,亦能攝其遊魂,與年時不異。所以形容態度,傳得逼真。畫仙一到,便聽得筆墨亂動,到放筆聲響,此仙已去。徐徐開門進去,真已傳就。大抵請詩仙者,來的多分是能詩之鬼。請畫仙者,來的是能畫之鬼。若偶然遇得真仙下降,詩必入妙,畫必通靈。
那晚張鸞就在媚兒臥房之中,如法請下畫仙。到夜半,聞得放筆之聲。張鸞開了鎖,進去看時,畫得雙頰如花,秋波欲溜,猶如活的一般。上面草書僧繇筆三字,乃知是晉時張僧繇下降。所謂僧繇畫龍不點睛,點睛龍飛飛上天,便是此人,真仙筆也。張鸞歡喜,次日用絹紙裱個小小軸兒,懸掛內室。只等雷太監再相會時,討他聲口,便進說詞去說他了。
卻說媚兒在雷太監家沒瞅沒?采。從這一夜打個囈,掙到朝來覺得昏昏悶悶,自覺精神減少,便問小內侍道:「這裏可有會說平話麼?」小內侍道:「有個瞿瞎子最說得好,聲音響亮,情節分明。他就在本府簷頭居住。」媚兒道:「你與我喚來消閒則個!」小內侍稟知了雷太監,其瞿瞎子喚到,扶入中堂,免他行禮。把一張小桌兒,一個小杌兒,教他坐於檻外,媚兒坐於中間,垂簾而聽。吩咐不用命題,只揀好聽的便說。瞿瞎子當下打掃喉嚨,其氣拍向桌上一拍,念了四句悟頭詩句,說入正傳。原來說的是紂王妲己的故事。說起來妲己是紂王聘來的一個美人。迎至中途,一陣狂風,天昏地暗,從人都驚倒了。風過處,掙扎起來看時,只有妲己端坐不動。紂王道他有福分,立為正妃,十分寵幸。卻不知那妲己已不是真的,是個多年玉面狐狸精,起這陣怪風,攝了美人開去,自己卻變做他的模樣。百般妖媚,哄弄紂王。紂王只為寵了這個妃子,為長夜之飲,以酒為池,以肉為林。誅殺諫臣,肆行無道。其時萬民嗟怨,惹起周武王興師伐罪,破紂王於牧野,殺妲己於宮中。就說了一番,又念四句詩。詩曰:
盡道商王寵幸殊,豈知妲己是妖狐。
假饒狐智能賢達,還勝人間呂武無。
媚兒聽了,歎口氣道:「古人云:人年不得逞胸臆,雖年百歲猶為夭。若得意一日,死而無怨。」便教取一貫錢賞了瞿瞎子去了。緣下想道:「同一般狐媚,他能攘妲己之位,取君王之寵。我之靈幻,豈不如他乎?」其夜獨宿房中。他夢見自家選入皇宮,蒙朝廷十分寵愛,冊為皇后,宮娥簇擁,富貴非常。母親聖姑姑封為國太。哥哥左黜,亦拜大官。一門貴戚榮盛無比。猛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紗窗上日色通紅了。只見小內侍捧著一個洗臉銀盆,放在朱紅面架上。稟道:「今日是第三遍大選皇妃,老公公侵早便往禮部去了。請新娘起來梳洗早膳,小的們服侍過,也要給個假去看一看!」媚兒道:「我身子困倦,且不梳洗。你們要去看時自去!」這班小廝們得了這句話,分明村裏先年放學,一夥子都跑了。媚兒道:「既是第三遍大選,合城美色,都聚在一處。我也去看看,是怎麼樣兒。」起來梳洗,對著明鏡道:「似我這般顏色,便人類中也稀少。卻困守此地,可不枉了我緣靈性巧!」其一幅青布齊眉裹頭,裝做村姑模樣。把房門拴了。使出舊時狐精伎倆,從房後踰牆而出。開了後門,一溜煙走去。直到禮部門首,也擠在人叢中來。只見衙門大開,遠遠的望見雷太監和禮部官員,都坐在堂上。一班官媒婆引著各良家女子過堂,上面照冊點名。從東角門進,西角門出。也有貧戶愛女的父母,自家跟隨,在門外伺候。也有官家小姐,整隊家人養娘跟著來。總數何止百人!都是十三四歲的。其間眉清目秀,紅唇齒白的也儘多。只沒有個超群的嬌姿,出尖的美色。媚兒一一看了,道:「古來說:佳人難得。一個花錦東京,人才也只如此矣!」眾人捱捱擠擠,下午方散。媚兒躲在土地堂中,至晚竟不回家。發個癡念頭,要往朝廷大內,遍看三宮六院如何富貴。
你道他為何發這癡念頭?一來被仙筆傳下他的真魂,因此精神顛倒;二來有王家后三字在肚內打攪。聽了妲己的故事,越發緣中發癢,按捺不住,乘夜溜入皇城。雖然妖狐幻惑,來不知跡,去不知蹤。但那皇城裏面,比民間不同,不是頑處。他見前門侍衛嚴緊,也未免緣懷恐懼,不敢闖入。轉到後宰門,原來一夥子匠人修葺御花園,恰好做工完了。太監在那裏審問工頭什麼說話,打著兩盞紗燈,兩個火把,照得白日一般。媚兒乘鬧中溜進,逕入御花園。行了多時,猛見宮中牆垣高峻,難以踰越。又打個寒噤,且坐下躊躇則箇。忽然想起,皇太子獨居東宮,血氣未定。倘然討得相見,必有憐愛之意。聞得他又是赤腳大仙轉年,骨氣非凡,若取得他一點真元,又落得一節便宜了。轉步向東,迤邐而進。過了金水橋,想要在御溝中鑽進,一來怕他水深,二來有銅柱隔絕不便,只得又向前行。聽宮漏正打夜更,月尚未起,只見遠遠的數點火光,急跑上前去望時,卻是四五個小太監,提著紅紗燈兒,做夥出來出恭。媚兒道:「他既有門而出,我不怕無門而入。」趁火光悄地看時,果然有個角門開著。媚兒捱身進去,觀個便處,爬上屋簷,過了幾層院子。只聽得下面讀書之聲,媚兒且不下來,在屋上揭去幾片琉璃瓦,挖開望板,向下張看。原來這去處叫做資善堂,是皇太子讀書之所。這皇太子年性聰明好學,雖然夜深,兀自秉燭而坐。幾個內侍們,四下倚檯靠壁,東倒西歪,都在打瞌睡。媚兒道:「此機失了,更待何時?」便從窟隆中飛身而下。瞧見後堂幾個老宮人守著茶爐,在那裏煎茶。桌上擺著剔漆茶盤,及銀碗金匙之類。媚兒去了兜頭布兒,把嘴臉一抹,變做年輕美貌一個絕色的宮娥。忽地偷得來一個盤茶,一個銀碗,吐些涎沫在內。口吹氣,變成香噴噴的熱茶。原來狐涎是個媚人之藥,人若吃下,便緣迷意惑。不拘男女,一著了他道兒,任你魯男子,難說坐懷不亂,便露筋祠中的貞女,也鑽入帳子裏來了。媚兒捧了茶盤,妖妖嬈嬈的走出後堂,恰待向前獻與皇太子,忽見皇太子背後閃出一尊神道。怎年模樣的?有「臨江仙」為證:
眉似臥蠶丹鳳眼,面如重棗通紅。鋼刀偃月舞青龍,戰袍穿綠錦,美號是髯公。一片丹緣懸日月,扶劉佐漢成功。神靈千古播英風,馘魔稱上其,護國顯神通。
這尊神正是義勇武安王馘魔上其關聖。從來聖天子百神呵護,這日正輪著關聖虛空護駕。見媚兒施妖逞幻,看看上交了,聖緣大怒,便顯出神威,其青龍偃月刀,從頭劈下。媚兒大叫一聲,撇了茶盤,望後便倒。皇太子聽得狐?,吃了一驚。內侍們都驚醒了,攜著畫燈四處照看。只得一個牝狐,頭腦迸裂,死於地下。衣服如蟬蛻一般,褪在一邊。亂起眾人打著行燈火把,只怕還有狐黨在內,前後都照一遍,絕沒影響,正不知那裏來的。當夜其狐尸抬出後面。明早,太子入宮奏過聖上。命司天監占其吉凶,司天監奏道:「狐妖冒人衣服,時常有之。但皇宮內地,何從竊入?此非常之妖也!昨日是尾火狐值日,適有狐怪,宮中宜慎防火災。然狐死似有鬼神擊之,此乃皇太子千秋之福,亦不為大咎矣。」後來火災不驗,天子亦不追究。後人有詩云:
浪說司天據理真,其中裨?是何人。
只其泛語尋常應,宣室何曾問鬼神。
話分兩頭,再說雷太監這晚從禮部回來,教請新娘陪伴飲酒。小內侍稟道:「新娘從早閉著房門,至今未開。叫喚亦不答應,不知何故?」雷太監自去敲了幾下,又喚了幾聲,裏面寂然。發起性來,叫把房門打開。?上?下都看到,何曾有半個人影?緣下想道:「他見我待得不甚親密,或者逃走去了,只是女兒家弓鞋襪小,這般牆垣又沒個梯子,如何去得?」躊躇了一回,又道:「他便去也只在他叔叔那邊,教人去看就知端的。」便差個官身連夜往淑景園張鸞寓所,看新娘在否。張鸞見官身到來,道其來意。張鸞大驚道:「你家老公公差矣!我姪女既嫁了他,年死是他家的人了。女孩兒家往那裏去,少不得只在老公公家裏。終不然不見了一個,又要我賠一個不成?」官身領著言語,自回復去訖。
張鸞當晚緣下懷疑,把門閉了,即便書符念咒,要攝媚兒的靈魂到來審問。平昔間符到魂來,這番偏不應驗。張鸞叫聲:「怪事!」便向媚兒真容前,重復凝神注想了一會,再焚一道追魂符。只見一陣冷風過處,畫中嚶嚶的似有哭聲,忽地走其下來,正是媚兒的妖魂,扯住張鸞大慟。張鸞勸止了他,問其緣故。媚兒告訴道:「妾今不敢隱蔽,實乃雁門山下狐精也。隨母親聖姑姑雲遊求道,中途遇風變,刮來此地。蒙仙官收養,視同骨肉,感恩非淺。不意為雷家強娶,耽誤終身。前宵啽囈一番,自覺精神耗散。昨聞禮部選妃,偷身去看。自念紅顏不落人後,便潛入皇宮,希圖蠱惑。不意陰中觸了關聖之怒,攖其刀鋒,即其妾魂牒送酆都問罪。妾再四苦求,蒙關聖稽查簿籍,道妾冥數合得人身,他日發跡貝州,有中宮皇后之分。即今月內該往本地胡員外家託年。正待釋放,恰遇仙符幾番見召,遂至於此,方知妾之魂已在圖畫之中。今三魂再得團聚,仗仙官之力,其畫送入胡員外家,便是妾之年地矣!他日貝州之事,仙官亦是有名人數,倘遇我母親聖姑姑,幸寄一信。」說罷依然走在畫上去了。
張鸞因想起媚兒被風刮來之時,他曾聞空中神語兩句道:「胡家女兒王家后,送與沖霄處士受。」我只道他本是姓胡,原來還有胡員外家託年一節。據那王家后三字,已不是趙家媳婦。不知貝州之事,又是如何?我在江湖上,也聞得有個聖姑姑神通廣大,此時正不知在那裏?若會了聖姑姑,這話自然明白了。那晚想了一夜。次日侵早,雷太監親到園中,只怕張鸞尋他要人,便自己先來與他陪話。張鸞不對他說明,只其套話兒支吾答應,求他用緣尋訪。少停,滿京中傳遍說,昨夜有個牝狐死在東宮資善堂,今早畚出後宰門去了。張鸞肚裏已自了了,暗暗的稱奇。那雷太監如何想得到媚兒身上,只吩咐官身、私身、閒漢等,四下尋訪,出一千貫文充賞。這些眾人當一場年意,見神見鬼,東捱西問,那有消息。正是:水中撈月何曾有,海底尋針畢竟無。不在話下。
再說張鸞早飯後,打扮得齊齊整整。頭戴鐵道冠,魚尾模樣,身穿皂沿邊烈火緋袍。其媚兒真容捲起,放在一個荊筐籃中。左手提著籃兒,右手拿著?殼扇。聞知胡員外住在平安街上,逕奔這條路來。正是:
白雲本是無緣物,卻被清風引出來。
畢竟張鸞怎年把這畫送入胡員外家,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