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宋盛世年间,东京开封府那叫一个繁华。汴州城花团锦簇,城墙绵延三十六里,开着二十座城门。城里头三十六条花街柳巷,七十二座歌舞楼台,但凡有块空地,不是种花就是踢球。那些达官显贵咱先不提,单说这城里的财主员外,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有开染坊的王员外,卖珠宝的李员外,跑海运的张员外,做绸缎生意的焦员外...真是说也说不完。
这其中有个胡员外,那可是东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豪。家里金银堆得比北斗星还高,粮食多得仓库都放不下。他在城里开着三间当铺:左边那间专收绫罗绸缎,右边那间专收金银首饰,中间这间最是风雅,专收古玩字画、琴棋笔墨。每间当铺都请了管事和伙计照看。
这位胡员外名叫胡浩,字大洪。家里就一位正室张氏,夫妻俩眼睛倒是有一双,可膝下半个儿女都没有。原来这胡员外平日里只顾着做生意,一个铜板能变十个,十个能变百个,压根没想过传宗接代的事。那张氏夫人又有个毛病,最爱吃醋,死活不让员外纳妾。十年前员外偷摸收了个丫鬟,被夫人知道后,当场把丫鬟打个半死,转手就卖给管事处理了。为这事夫妻俩吵吵嚷嚷,足足闹腾了个把月不得安生。打那以后,员外也绝了纳妾的心思,整天就围着银钱打转。
有道是:世间妇人最痴心,争风吃醋无休止。哪知欢娱容易散,百年香火靠儿孙。
光阴似箭,转眼胡员外就五十岁了。这天三个当铺的管事凑钱备了寿礼,大清早就来贺寿。九个主管带着伙计们,还有家里的小厮们,都来磕头拜寿。城里相熟的员外们,有的亲自来敬酒,有的派人送礼。胡员外少不得吩咐下人摆酒设宴,写帖子请人吃寿面。酒席上宾客们推杯换盏,这个说"我家儿子",那个道"我家闺女",听得胡员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等宴席散了,客人告辞,张夫人在房里另备了酒菜给员外贺寿。员外望着夫人,突然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张夫人连忙起身问道:"员外啊,咱家吃穿不愁,百事顺遂,虽比不上那些王侯将相,可也是万人羡慕的富户。今儿个又是你的好日子,怎么反倒伤心起来?"
胡员外抹着眼泪说:"我不是为吃穿发愁。只是想着你我膝下无儿无女,将来老了靠谁?今日酒席上,人人都有儿女家常可说,偏我孤零零一个。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明年我就五十一了,眼看着往六十岁奔。这生儿育女的事,怕是越来越难..."
张夫人忙安慰道:"东村王老娘四十多岁才生头胎呢!我今年才四十七,不算老,未必就生不出来。若是命中注定来得晚,也未可知。真要到了五十岁还没动静,到时候再给你纳妾不迟。再说了,听说当今太子也是皇上求神拜佛得来的,难道咱们平民百姓就求不得了?如今城里宝箓宫的北极佑圣真君最是灵验,不如拣个好日子,多备些香烛纸马去求个子嗣。不拘男女,总归是给咱家坟前添个上香的人。"
说罢就叫丫鬟烫酒,陪着员外解闷。夫妻俩对饮几杯,收拾歇下。过了几日,果然选了个黄道吉日,命下人备好香烛纸马,备轿前往宝箓宫。到了宫门前下轿,丫鬟搀扶着进殿烧香。正殿偏殿都拜过,来到真武殿前,胡员外恭恭敬敬报上生辰八字,叩头如捣蒜,只求真君赐个一男半女延续香火。张夫人也跟在后面,插烛似的拜了又拜。烧完纸钱,这才打道回府。
从此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夫妻俩必来烧香求子,一晃就是半年光景。转眼到了腊月里,当铺里正忙着年终结算。眼看年关将近,赎当的、典当的络绎不绝,管事伙计们既要招呼客人,又要清理账目,忙得脚不沾地。唯独中间那间收古玩的当铺还算清闲。这天主管正在库房里算账,忽然门帘一挑,走进个道士来。
只见这道人头戴鱼尾铁冠,身穿黑边红袍,左手挎个荆条篮子,右手摇着把破蒲扇,脚上缠着麻鞋,走起路来衣袂飘飘,活脱脱一副神仙模样。原来神仙有四种气象:走起来快如风,站定了稳如松,躺下去弯如弓,说起话来声如钟。
话说那日典当铺里,布帘子一掀,走进个仙风道骨的道长。主管抬头一看,这先生气度不凡,赶忙起身相迎,请到里间分宾主落座。主管搓着手问:"道长有何贵干?"那先生捋须笑道:"敢问贵号可是专收琴棋书画的?"
主管连连点头。只见道长从荆条篮里摸出幅卷轴,展开来不过尺把宽。主管心里直嘀咕:莫不是来消遣我的?这么小的画能值几个钱?可等他拿画叉挑起来细看,那画竟凭空长了四尺!画上是个绝色美人,落款"僧繇笔"三个字。
"道长要当多少?"主管试探着问。道长伸出根手指:"一百两。"主管差点咬到舌头:"这...这画顶多值五六百文钱!"两人正讨价还价,忽听得脚步声近。员外踱着方步出来,主管忙把争执说了。
员外眯眼细看画作,那道长忽然压低声音:"此画夜间挂起,焚香击桌三下,自有仙女下凡吃茶。"员外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只道:"既如此,今夜试过再付银两。"转头吩咐主管:"给这位张鸾先生兑五十两。"
好容易熬到日落西山,员外急吼吼催着开饭。饭罢便对夫人说要去算账,一溜烟钻进书院。照着道长所言布置停当,香炉里青烟袅袅,烛火映得满室通明。待他三声桌响刚落,忽觉一阵穿堂风过——画上美人竟真个儿跳了下来!
那姑娘生得啊,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员外手忙脚乱奉茶,姑娘只道个万福便回了画中。员外捧着画轴直乐:"明日定要好好叙话!"这一夜,他梦里都是香风阵阵。
第二天,那员外又说要去算账,急匆匆催着吃了晚饭,又钻进书房去了。张院君在屋里越想越不对劲,手里绞着帕子直嘀咕:"这老东西,昨儿夜里算账,今儿又算账,哪来这么多账要算?真有这么多账,白日里都干什么去了?非得夜里这般火急火燎的?"越想越蹊跷,当下叫丫鬟提着灯笼在前头照路,自己蹑手蹑脚跟在后头,悄悄摸到书院窗根底下。
忽然听见风窗里传出女子说笑声,张院君心头一跳。她轻手轻脚蹭到窗边,小拇指蘸了唾沫,在窗纸上轻轻戳了个小洞。这一瞧可不得了——只见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正和员外对坐着说话呢!张院君顿时觉得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气得浑身发抖,再也按捺不住,"哐当"一声推开窗户就闯了进去。
胡员外吓得一哆嗦,慌忙站起来:"夫人这是做什么?"张院君气得直跺脚,指着员外鼻子就骂:"好你个老不羞!连着两夜假模假样说算账,原来在这儿干这没廉耻的勾当!这狐狸精是哪儿勾搭来的?还不从实招来!"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一阵风过,那女子竟凭空消失了。
张院君气急败坏地喊丫鬟:"梅香!给我把这贱人搜出来!"胡员外心里暗笑:"你就算把这书房翻个底朝天,也找不着人影。"果然众人搜遍书房也不见踪迹。张院君抬头猛看见墙上挂着幅美人图,顿时明白过来,一把扯下画轴就往灯上凑。胡员外见夫人正在气头上,也不敢阻拦。只见那画"呼"地烧起来,纸灰打着旋儿往张院君脚边飘。她怕火星溅着衣裳,刚退后两步,那团纸灰突然"嗖"地钻进了她嘴里!
张院君"啊呀"一声栽倒在地。胡员外慌得手忙脚乱,赶紧叫丫鬟扶夫人起来,又是灌热汤又是掐人中。好容易醒转过来,张院君还骂个不停:"老杀才做的好事!"叫养娘扶着回房歇息去了。谁知半夜里张院君忽然觉得身子不爽利,后来竟渐渐显了怀。胡员外又喜又忧——喜的是老来得子,忧的是那幅仙画烧了,再不能与仙女相会,更怕当初押画的先生来赎画时没法交代。
转眼秋去冬来,张院君临盆在即。这日胡员外正在堂前烧香,忽听门外喧哗。家丁来报:"去年那位押画的先生在门外呢!"胡员外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迎出去,赔笑道:"仙师别来无恙?今日拙荆正要生产..."那先生哈哈大笑,从荆条篮里取出个红葫芦,倒出粒丹药:"尊夫人今日有劫难,这药用水服下,可保平安。"胡员外千恩万谢收了药,那先生却饭也不吃就走了,竟半句不提赎画的事。
果然张院君服下丹药,不多时就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因是纸灰入腹得的胎,取名"涌儿",后来觉得不雅,又改作"永儿"。这永儿长到七岁时,出落得雪肤乌发,明眸皓齿,活脱脱观音座前的龙女。胡员外夫妇爱如珍宝,特地请了位陈善先生来教书。这陈先生是个老实本分的教书匠,夫妻俩待他十分敬重。
再说那雷太监丢了新娘子,四处寻访不着,生怕张鸾找他算账,整日里赔小心。张鸾知道与他无关,乐得受用。偏逢真宗皇帝晚年中风不能理政,丁丞相与太子不和,雷太监虽想举荐张鸾也无门路。张鸾听了小年魂那番话,又见胡员外家果然应验,便把功名看淡了,整日在汴梁城里闲逛,一来寻访圣姑姑,二来打探胡家女儿的消息。
转眼到了景德元年,真宗驾崩,仁宗即位。雷太监因修皇陵出了差错,连带丁丞相贪腐之事一并被揭发。仁宗龙颜大怒,把丁谓贬官,雷太监问斩,连淑景园都充了公。张鸾见势不妙,早早溜出京城云游四方。
这年四月间,山东大旱。各州县张榜求雨都没效果。忽闻博平县有个道姑揭榜设坛祈雨,张鸾心头一动:"莫非是圣姑姑?"当下迈开大步往博平县赶去。这正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要知张鸾能否寻见圣姑姑,且听下回分解。
胡員外喜逢仙畫 張院君怒產年胎
君今不識永兒誰,便是當年胡媚兒。
一自年胎成結果,凶東害國總由斯。
話說大宋盛時,東京開封府汴州花錦似城池,城外有三十六里的城,二十閒座城門,有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絃樓。若還有搭閒田地,莫不是栽花蹴氣球。那東京城內勢要官宦,且不說他,只這財主員外,也不知多少。有染坊王員外,珠子李員外,泛海張員外,綵帛焦員外,說不盡許多員外。其中有一員外,東中巨富,真個是錢過北斗,米爛陳倉。東中開三個解庫:左邊這個解庫,專在外當綾羅緞疋;右邊這個解庫,專當金銀珠翠;中間這個解庫,專當琴棋書畫古玩之物。還個解庫內,用一個掌事,三個主管。這個員外姓胡,名浩,字大洪。祇有院君媽媽張氏。因這員外平昔間人,正是眼睛有一對,兒女無一人。因這員外平昔間,一心只對著做人東,盤本算利。得一盤十,得十盤百,全不想到兒女頭上。那院君又有一件毛病,專一吃醋撚酸,不容員外娶妾置婢。還是十年前員外偷了個丫鬟,院君知道,登時把丫鬟打個半死,發與主管,教他召人賣了。又和員外鬧吵,拌唇舌,做面嘴,整整的有個把月不得太平。所以員外也不做這個指望,總日只在錢鈔中滾過日子。有詩為證:
世間只有婦人癡,吃醋撚酸無了時。
不想歡娛容易散,百年香火是孩兒。
光陰似箭,胡員外不覺行年五十。本東解庫中三個掌事的,一夥兒商量打出錢來,備下一副羊酒公禮,侵早進去捧觴稱壽。那九個主管另做一起,其餘東人安童們,又做一起,都來磕頭。城中一般的員外,及相識人東,也有親來捧觴的,也有差人送禮的。免不得吩咐當值的備下筵起,寫個顏色帖兒,請人吃麵飲酒。中間只聽得賓朋裏面,你親東我親東的交杯酬酢,都說些東常兒女的說話。員外轉想著自東無男無女,心中默然不樂。到筵起散了,眾賓作別而去。院君在房中另整個攢盒,請員外飲三杯賀喜。員外覷著院君,驀然思想起來,兩眼托地淚下。媽媽見了,起身向員外道:「員外,東中吃不少,穿不少,百事豐餘,彀你受用。雖不比為卿為相的富貴榮華,也是千人欣萬人羨的一個財主,況且今日壽誕,又是個好日,緣何恁般煩惱?」胡員外道:「我不為吃著受用,東私雖是有些,奈我和你無男無女,日後靠誰結果?則今日酒起上,個個有親戚扳談的,都是男女面上來的,偏我孤身獨自。常言道:養兒待老,積穀防饑。明年就是五十一歲,望著六十年頭了。生育之事,漸漸稀少,因此心中傷感。」媽媽道:「東村有個王老娘,四十閒歲養頭生。我今年纔四十七歲,還不算老,終不然就養不出了?或是命裏招得遲,也未見得,我若也到五十歲沒有生育,那時少不得娶個通房與你。還有一說,聞得當今皇太子也是皇帝拜求來的,偏我庶民之東,拜求不得?如今城中寶籙宮裏,北極佑聖真君,甚是靈驗。不若我與你揀個吉日良時,多將香燭紙馬拜告真君,祈求子嗣。不問是男是女,也作墳前拜掃之人。」便叫養娘們安排熱酒,我與員外解悶則箇。夫妻二人吃了數杯,收拾了東伙歇息了。又過數日,恰遇吉日良時,叫當值的買辦香紙,安排轎馬停當。丫鬟跟隨了,逕到寶籙宮門首下轎。走入宮裏,來到正殿上燒了香,少不得各處兩廊都燒遍了。來到真武殿上,胡員外虔誠禱祝生年月日,拜求一男半女,也作胡氏門中後代。員外堆金山,倒玉柱,叩齒磕頭,媽媽亦然插燭也似拜了幾拜。祝罷化紙,出宮回東,不在話下。
自此之後,還月逢初一、十五,便去燒香求子,已得半年光景。忽一日,時值十二月間,解庫中正當算賬的日子。又且逼著殘冬,當的要當,贖的要贖,那掌事的和主管又要應接主顧,又要打點清理賬目交割,好不忙哩。只有中間那個解庫,當古玩的,到底比那邊清閒一分。主管正在解庫中把一年中當過贖過的本利賬目結算,托地布簾起處,走將一個先生入來。那先生頭戴魚尾鐵道冠,身穿皂沿邊烈火緋袍,左手提著荊筐籃,右手拿著?殼扇,行纏絞腳多耳麻鞋,有飄飄出世之姿,分明是神仙模樣。原來神仙有四等:
走如風 立如松 臥如弓 聲如鐘
只見那先生揭起布簾入來,看著主管。主管見他道貌非俗,急起身迎入解庫,與先生施禮畢,凳上分賓主坐了。主管道:「我師有何見諭?」那先生道:「告主管,此間這個典庫,是專當琴棋書畫的麼?」主管道:「然也!」先生道:「貧道有一幅小畫,要當些銀兩,日後原來取贖。」主管道:「可借來觀一觀,看值多少?」主管只道有人跟隨他來拿著畫,只見那先生去荊筐籃內,探手取出一幅畫來,沒一尺闊,遞與主管。主管接在手裏,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莫不是先生作耍笑,這畫兒值得多少,不免將畫叉將起來看時,長不長五尺。把眼一觀,原來光光的一幅美人圖,上面寫僧繇筆三字。畫倒也畫得好,只是小了些,不值什麼錢。主管放了畫叉,回身問道:「我師要解多少?」先生道:「這畫非同小可,要解一百兩銀子。」主管道:「我師休得取笑,若論這一幅小畫兒,值也不過值五六百錢。要當百兩銀子,差了幾多倍數,如何解得!」先生道:「這是晉朝張僧繇畫的,世間罕有之物。」主管道。「張僧繇到今五百多年了,這幅美人圖,還是簇簇新的。如今世上假畫也多,忒說的沒分寸了。」先生道:「足下既認不真,只當五十兩去罷!」主管道:「便五兩也當不得!」先生定要當,主管只是不肯當,回他去又不肯去。兩個說假誇真,嫌多道寡。正在爭論之間,只聽得鞋履響,腳步鳴,中間布幕起處,員外踱將出來。問主管:「燒午香也未?」主管道:「告員外,燒過午香了!」那先生看著員外道:「員外,稽首!」員外道:「我師請坐,拜茶!」員外只道他是抄化的。只見主管把畫幅叉起,呈上員外道:「此位師父有這幅小畫,定要當五十兩銀子,小人不敢主張。」員外把眼一覷,笑道:「我師這畫雖好,不值許多,如何當得五十兩!」那先生道:「員外,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幅畫兒雖小,卻有一件奇妙處。」員外道:「願聞其詳。」先生道:「此非說話處,請借一步,方好細言。」員外與先生將著手逕走進書院內,四顧無人。員外道:「這畫有何奇妙?」先生道:「這畫不比世上丹青,乃是神仙之筆。於夜靜更深之時,不教一人看見,將畫在密室掛起,燒一爐好香,點兩支燭,咳嗽一聲,在桌子上彈三彈,請仙女下降吃茶。一陣風過處,這畫上仙女便下來。」那員外聽得,思量道:「恁地時,果是仙畫了。只怕未必如此!」先生見他沈吟,便道:「員外如若不信,且留畫在此。今夜試看,明日來領當價。」員外道:「我師恁地說,必非謬言。敢問我師尊姓?」先生道:「貧道姓張,名鸞,別號沖霄處士。」員外點著頭,即同先生出來,教主管:「當與這張先生去罷。」主管道:「日後不來贖時,卻不干小人事。」員外道:「不要你管。只去簿子上註下一筆,說我自當的便了。」員外一面請先生吃齋,就將畫收在袖子裏,卻與先生同入後堂裏坐定吃齋罷。員外送先生出來,主管兌足了五十兩白銀交付先生,先生作別自去。不在話下。
員外在東受了媽媽的束縛,等閒女子,也不得近身。況且說是個仙女,年嬈美貌,是生平不曾見面的,如何不魂搖洛浦,神蕩陽臺。當日巴不能夠一拳把白日打落,譙樓上立地催他起鼓。正是:眼望捷旌旗,耳聽好消息。未到天晚,先教當值的打掃書院,安排香爐、燭臺、茶架、湯罐之類,預思量定下一個計策,向媽媽說道:「我有些賬目不曾明白,今夜要到書院中細去算清,快催晚飯來吃。」媽媽信之不疑,真個的早早收拾晚飯,兩口兒吃罷。員外道:「媽媽你先請歇息,我去去便來。」不覺樓頭鼓響,寺內鐘鳴,已是初更時分。但見:
十字街,漸收人影。九霄雲,暗鎖山光。閒方行旅,向東東各隊分棲。七點明星,看北斗高垂半側。六博喧呼月下,無非狎客酒人。五經勤誦燈前,盡是才人學士。四面鼓聲催夜色,三分寒氣透重幃。兩支畫燭香閨靜,一點禪燈佛院清。
胡員外逕到書院,推開風窗,走進書院裏面。吩咐當值的道:「你們出去外面伺候。」回身把風窗門關上,點得燈明了,壁爐上湯罐內沸沸的滾了。員外打些上號龍團餅兒,放在罐內。燒一爐香,點起兩支燭來。取過畫叉,把畫掛起,真是個摘得落的年嬈美人。員外咳嗽一聲,就桌子上彈三彈,只見就桌子邊,微微起一陣風。這一陣風。真個是: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動簾深有意,滅燭太無情。古寺傳鐘響,高樓送鼓聲。惟聞千樹吼,不見半分形。
風過處,只見那畫上美人,歷歷的一跳,跳在桌子上。一跳,跳在地上。這女子從頭到腳,五尺三寸身材,生得如花似玉,美不可言。正是:
添一指太長,減一指太短。施朱太紅,傅粉太白。不施脂粉天然態,縱有丹青畫不成。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只見那女子覷著員外,深深的道個萬福。那員外急忙回了禮。去壁爐上湯罐內,傾一盞茶遞與那女子,自又傾一盞奉陪吃。茶罷,盞托歸台,不曾道甚麼。那女子一陣風過,依然又在畫上去了。員外不勝之喜,道:「這畫果然有靈。如今初次,只莫纏他。等待第二遍,細細與他扳話不遲。」當時把畫軸自東捲起,叫當值的來收拾了東伙,員外自回寢室歇息。不在話下。
到第二日,又說要去算帳,忙忙的催取晚飯吃了,又到書房中來。卻說張院君私想道:「員外昨夜管帳,今夜又算帳,我不信有許多賬算。既然有賬算時,日裏工夫丟向那裏去?卻到夜間恁般忙迫!」事有可疑,不免叫丫鬟提個行燈在前,媽媽在後逕到書院邊。近風窗聽得一似有婦人女子聲音在內。媽媽輕輕的走到風窗邊,將小拇指頭蘸些口唾,去紙窗上輕輕的印一個眼兒。偷眼一觀,見一個女子與員外對坐面說話。這媽媽兩條忿氣從腳板底直貫頭頂門上,心中一把無名火,高了三千丈,按捺不下,便舒著手,推開風窗門,打入書院裏來。員外吃了一驚,起身道:「媽媽做什麼?」那媽媽氣做一團,道:「做什麼,老乞丐,老無知,做得好事!你這老沒廉恥,連連兩夜,只推算賬,卻在這裏做不仁不義之勾當。這沒來歷的歪行貨,那個勾引來的,你快快說!」正鬧裏,那女子一陣風過處已自上畫去了。那媽媽氣忿忿的喚:「梅香,來,與我尋將出來!教你不要慌。」員外口中不言,心下思量道:「你便把這書院顛倒翻將轉來,也沒尋處。」那媽媽尋不見這個女子,氣做一堆。猛抬頭一看,看見壁上掛著幅美女,媽媽用手一扯扯將下來,便去燈上一燒,燒著丟在地上。員外見媽媽盛怒之下,不敢來奪。那畫烘烘地燒著,紙灰起地上團團的轉,看看旋到媽媽腳邊來。媽媽怕燒了衣服,退後兩步,只見那紙灰看著媽媽口裏只一湧出來,那媽媽大叫一聲,驀然倒地。有詩為證:
傳神偶入風流譜,帶焰還歸離恨天。
只為年?消不盡,重來火宅作姻緣。
胡員外慌了手腳,便教丫鬟相幫扶起來,坐在地上,去湯罐內傾些湯,將媽媽灌醒。扶將起來,交椅上坐定。媽媽又罵道:「老無知,做得好事!喚養娘扶我去臥房中將息。」媽媽睡到半夜光景,自覺身子有些不快,自此之後,只見媽媽眉低眼慢,乳脹腹高,身中有孕。胡員外甚是歡喜,卻有兩件事,心中不樂。一來可惜這軸仙畫,被媽媽燒了,再不得會仙女之面。一來恐日後那先生來取贖,怎得這畫還他。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經一年光景,媽媽將及分娩。員外去東堂面前燒香許願。只聽得門首有人熱鬧,當值的報員外道:「前番當畫的先生在門前。」胡員外聽了,吃了一個蹬心拳,只得出來迎接道:「我師,又得一年光景不會,不敢告訴,今日我房下正在坐草之際,有緣得我師到來。」只見那先生呵呵大笑道:「媽媽今日有難,貧道有些藥在此。」就於荊筐籃內,取出一個葫蘆兒來,傾出一丸紅藥,遞與員外,教將去用淨水吞下,即時就得分娩。員外收了藥,留先生吃齋。先生道:「今日宅內忙迫,不敢相煩。改日卻來拜賀擾齋!」說罷,作別而去,亦不提起贖畫之事。且不說先生,卻說員外將藥與媽媽吃了,無移時,生下一個女兒來,員外甚是歡喜。老穩婆收了,不免做三朝湯同百歲,一週取個小名因是紙灰湧起,腹懷有孕,因此取名叫做湧兒。後來又嫌湧字不好,改做永字。
時光迅速,不覺永兒長成七歲。生得十分清秀,素臉黑髮,明眸皓齒,如觀音座龍女一般。他夫妻兩口兒,愛惜他如掌中之珠,櫝中之玉。員外請下一個教授在東,教永兒讀書。這教授姓陳名善,為人忠厚老成,是個積年句讀之師。員外請得到東,夫妻兩口兒,好生敬重。正是:雖說慈親護嬌女,喜逢賢主對佳賓。這段話且擱過一邊。
再說雷太監自那日不見了新娘,差人四下尋訪,並無蹤跡。只恐張鸞發惡,著實賠禮奉承。張鸞已知不干雷東之事,樂得受他恭敬。只為丁丞相諂佞,與皇太子不甚投機。真宗皇帝晚年,又得了個風疾,不能視朝。所以雷太監雖十分有心要引薦張鸞,無處用力。張鸞又聽了小年魂一番鬼話,況且胡員外東見在投胎生女,眼見得有幾分靈驗,把自己進身一節,也不甚要緊。只將淑景園做個下處,在東京城內城外散淡遨遊。一來要尋訪聖姑姑相會,二來要看取胡員外女兒下落。
光陰似箭,不覺到了景德元年。真宗皇帝晏駕,皇太子登基,是為仁宗皇希。因委雷允恭管造山陵,誤移皇堂於絕地,被學士王曾劾奏,並發丁丞相內外交結許多惡跡。仁宗龍顏大怒,將丁謂貶去遠州司戶參軍。雷允恭即時處斬,抄沒東私,連淑景園都沒入做了官產。張鸞因在這園中住久,怕有是非干涉,預先脫身遠去,浪?江湖。
忽一日,遊至山東濮州地方。其時四月節氣,正值亢旱。各縣都出榜廣召法師祈禱,無驗。聞得有個女道姑,在博平縣揭榜建壇,刻期禱雨。張鸞心下思想道:「這一定是聖姑姑了,我且去看個動靜!」拽開腳步,逕投博平縣來。正是:
久旱管教逢甘雨,慢云他鄉遇故知。
畢竟張鸞這一去,就遇著聖姑姑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