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平县的春天本该是栽秧的好时节,可眼下田里干得裂开了缝。老百姓眼巴巴盼着下雨,心里都在想:要是朝廷能派个贤明的宰相来,好好调理阴阳,免了这场灾祸该多好啊。
话说张鸾听说博平县城里有个老道姑在设坛求雨,心里琢磨着会不会是圣姑姑在那儿,赶紧一溜烟跑去看个究竟。刚进城门,就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告示。告示旁边坐着个老头儿,正发着呆。虽说人来人往,可停下来看告示的却没几个。张鸾上前两步,把告示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博平县县令淳于厚,为祈雨事。本县久旱不雨,田地荒芜,求雨无果。若有四方高人,不拘身份,能施法降雨救济百姓者,可揭榜前来。本县必以师礼相待。降雨之日,县衙已备好一千贯钱,即刻酬谢,绝不怠慢。特此公示。天圣三年四月日。"
张鸾看完,朝那老头拱了拱手:"贵县多久没下雨了?"老头见他气度不凡,连忙起身答道:"从去年十一月到现在,一滴雨都没下,整整旱了六个月啦!"张鸾又问:"听说有个外地道姑揭榜求雨,这事当真?现在人在哪儿?"老头两手一摊,撇着嘴说:"早跑得没影儿啦!"
张鸾笑着问:"这是为何?"老头叹了口气:"那道姑姓奚,自称女神仙,五十来岁年纪。带着十来个徒弟,有男有女,女的叫仙姑,男的叫仙官。说是从大万谷乐总管府来的,能呼风唤雨。起初揭了榜文,县太爷可敬重她了。她在北门外十里处选了个高坡,建了个五龙坛,摆着青红赤白黑五色龙形。还逼着县太爷先凑齐一千贯钱存进库房,才肯登坛作法。县太爷都依了她。"
"她使的是个月孛之法。让各坊各里上报怀孕妇人的生辰八字,随便挑一个说是旱魃附体。不由分说就把人抓到坛前。那道姑高高在上,指挥徒弟们敲锣打鼓,喷水念咒。把那妇人弄得昏昏沉沉,剥得精光,躺在门板上。手脚和头发分别浸在五个水盆里。一个仙官披头散发,手持宝剑,右脚踩在妇人肚子上,嘴里念念有词。其他徒弟有的摇旗,有的摔瓦,闹哄哄折腾了一天。那孕妇被整得半死不活,天上却连片云彩都没有。太阳下山了,他们只好收场,推说龙王今日不在家,明日保证有雨。县太爷只好拿出三贯钱给孕妇丈夫当遮羞费,把人领回去。"
"第二天又要抓另一个'魃母'来作法。老百姓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下子聚集了三四百人,砖头瓦片乱飞,喊着要打死这帮人。奚道姑吓坏了,带着徒弟们换了衣服,从坛后逃走了。县太爷也没追究,只好重新贴出这张告示,各城门都挂着。老汉是本地里正,怕有人揭榜,只得在这儿守着。"
张鸾听完哈哈大笑:"原来如此!贫道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们求场雨玩玩。"说着伸手就把告示揭了下来。老头赶紧拉住他:"你胆子不小啊,真有两下子?可别像那女神仙似的,上了坛前,最后从坛后溜了。"张鸾笑道:"你们要多少雨?值得这般大惊小怪?"老头说:"只要三尺甘霖,高低田都够用就行。"张鸾摆摆手:"我还当要翻江倒海呢,那还得费些功夫。这点雨水,算得了什么?"
老头把凳子寄放在附近人家,领着张鸾往县衙走去。百姓们看见里正带着个道士进城,猜是来求雨的,都欢天喜地跟来看热闹。
要说这博平县,半年不见一滴雨,旱得实在厉害。但见:
河底干得冒烟,田里裂开大口子。树木焦黄,井水浑浊。毒辣的太阳像发怒的眼睛,漫天黄沙压得野草都抬不起头。有人挑着钱买水,争得面红耳赤;客人上门讨茶喝,主人家只能空喊"没有"。活像汉武帝乾封年间的大旱,又似商朝祭祀求雨时的惨状。路上的行人渴得冒烟,井底的龙王却睡得正香。
县里几个寺庙道观,和尚道士们按各自规矩设坛念经,祈求降雨。县令淳于厚每天早上去城隍庙上香,可一点用都没有。老百姓编了顺口溜:"朝拜暮拜,拜得日头干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县太爷也没辙了,只好随它去。
那日行香结束,县太爷刚退堂歇息,忽听得前头鼓声大作,咚咚咚震得人心慌。他连官帽都来不及戴好,穿着便服就往后堂跑。门子气喘吁吁来报:"有个外乡来的道士揭了祈雨榜文,百姓们正簇拥着往衙门来呢!"
县太爷忙叫里正带着百姓在外头候着,单请那道士进后堂说话。只见张鸾左手挎个荆条篮子,右手摇着把破蒲扇,飘飘然走进来。见了县太爷也不跪拜,只把篮子往地上一放,打个稽首。县太爷慌忙还礼:"先生贵姓?从何处来?"张鸾笑道:"贫道姓张名鸾,道号冲霄处士,打海上来。见城里张贴祈雨榜文,特来相助。"
"先生可是要行月孛法?"县太爷试探着问。张鸾一摇蒲扇:"非也非也,贫道用的是日黑法。不把日头弄黑了,哪来的雨?"说得县太爷也笑起来。又问:"北门外筑有雩坛,不知可用否?"张鸾满不在乎:"有现成的就用呗。"县太爷心里打鼓:"约莫几日能求得雨来?"张鸾把扇子一收:"早上坛早上雨,晚上坛晚上雨!"
原来前些日子有个奚道姑祈雨闹了笑话,县太爷将信将疑:"先生好大的口气!不知要预备什么法器?"张鸾摆摆手:"不用那些花哨,只叫各寺观祈雨的和尚道士先去扫坛候着。"县太爷松口气:"这个容易!今晚就安排妥当,先生暂且在城隍庙歇宿?"张鸾却摇头:"随便找个空公馆就成。去城隍庙怕惊动神明,彼此不便。"县太爷嘴上应着,心里却嘀咕这道士装神弄鬼。
正说着,张鸾忽然摸着肚子:"今早空着肚子赶来,讨些酒肉吃。"县太爷为难:"酒倒有,只是为祈雨禁屠三月,只有素斋。"张鸾哈哈大笑:"官府禁屠从来都是做做样子。县东第十三家吕屠户今早宰了七十斤大肥猪,隔壁孙孔目为儿子周岁宴买了十五斤肉正炖在锅里。县西顾酒店昨夜杀羊,床前米桶上还藏着只熟羊蹄呢!"
县太爷哪里肯信,当即差人去查。不多时衙役真拎着五斤猪肉一只羊蹄回来,禀道:"那两家起初抵赖,被小的说破才认,连钱都不敢要。"县太爷惊得瞪圆眼睛:"先生这是什么神通?"张鸾只道:"碰巧罢了。"
这下县太爷不敢怠慢,忙叫人烫了六七斤酒,蒸了二十来个馒头,连肉食一并摆上。只见张鸾拱手说声"不客气",便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抹嘴道:"这点心垫得刚好,到庙里再吃正餐。"旁边小厮看得目瞪口呆,悄声嘀咕:"好副大肠胃!"他身后站着个俊俏书童接茬:"不是大肠胃,怎配这张大嘴?"
张鸾听见,朝书童一指:"你的嘴也不小。"话音未落,那书童的嘴突然咧到耳根,圆得像个朱漆碗,合也合不上,急得直掉眼泪。县太爷慌忙作揖:"这孩子年幼无知,先生高抬贵手!"张鸾笑道:"贫道何曾为难他?"说着又一指,书童的嘴竟复原了。旁边陆押司小声嘀咕:"障眼法罢了。"被张鸾听见,特意问清他姓名,吓得陆押司躲到柱子后。
当晚县太爷差人送张鸾到公馆安歇,又命各寺观连夜打扫雩坛。消息传开,整个博平县都轰动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县太爷正要上轿,却见张鸾摇着蒲扇挎着篮子晃进来。县太爷诧异:"先生怎么又来了?"张鸾道:"昨日约好同去雩坛。"县太爷忙说:"已备好马匹..."张鸾摆手:"贫道脚程快,用不着。"又指名要陆押司带路。
陆押司硬着头皮领命,刚出衙门一错眼,张鸾竟没了踪影。正急得跺脚,忽见前方二三十步外那道袍飘飘,忙追上去。可奇了怪了,任他紧赶慢赶,总差着二三十步,活像撵着个影子似的。
那押司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直往下淌,一边跑一边喊:"先生慢些走啊,小人实在追不上了!"张鸾在前头哈哈大笑,脚步却不停:"贫道走惯了快路,你要是不赶紧带路,我就算走到天上去,也不给你们祈雨了!"急得押司拼了老命往前赶,眼巴巴望着前面那道身影,偏生就是追不上。
只见押司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喘得跟拉风箱一般,实在撑不住了,扯着嗓子喊:"小人知道先生神通广大了,求您饶了我吧!"张鸾这才停下脚步,笑眯眯道:"贫道不过使个障眼法,哪有什么神通?"押司这才明白是昨日说错话的报应,连忙跪下磕头认错。张鸾抬手一招,押司就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块,眨眼间就站到了他身后。这下押司死死拽住张鸾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转眼到了五龙坛,那些和尚道士早就在那儿候着了。听说新法师到了,分列两队下坛迎接。张鸾打量这祈雨坛,四周古木参天,甚是敞亮。奚道姑先前布置的五条纸糊的龙还在坛上,竹骨子外头糊着彩纸,画满鳞片花纹。中间搭着油布棚子,摆着桌椅家什。不多时,城里城外的老百姓乌泱泱来了上千人,可县令老爷的轿子还没见影儿。
张鸾心里暗笑:"这县太爷不肯与我同行,偏要摆谱让我先走,自己非要坐轿子来。为百姓祈雨走几步路能丢了官威不成?今儿个非得治治他这毛病。"转头拉过个小道士,捏着他左手画了个符,叮嘱道:"你去催县太爷快些,就说请他速来迎雨。他若迟疑,你就摊开手掌。"又在道士鞋底画了符,嘱咐他要停步时就喊"咄退"。
小道士刚穿上鞋,两脚就不听使唤了,跟有人推着似的飞奔而去。跑出四五里地,正撞见县令的仪仗,连忙喊声"咄退",这才刹住脚步。只见县令坐着青纱轿子,四个轿夫抬着,四个随从扶着,还有人打着青罗伞。小道士跪在轿前禀报:"法师请相公速去迎雨。"县令掀开轿帘皱眉道:"这大太阳的,雨在哪儿?"小道士举起拳头:"法师说若相公迟疑,就让小的开掌为证。"说罢摊开手心,只听轰隆一声雷响,轿杠当场震断,吓得县令面如土色跌出轿来,随从们东倒西歪,连小道士都傻了眼。
等县令好不容易被人搀扶着赶到祭坛,张鸾迎上去故作惊讶:"相公怎么不坐轿来?"县令擦着冷汗把雷劈轿子的事说了,连声赞叹:"先生真有神通,今日求雨定能成功,真是百姓之福啊!"张鸾笑道:"风雷云雨对贫道来说不过是囊中之物。且让相公看个戏法——借伞一用。"
接过县令递来的青绢伞,张鸾转了两转往天上一抛,喝声"起!"那伞竟化作乌云遮住烈日。众人正仰头惊叹,他又一招手,乌云变回伞落下来,太阳重新露脸。县令又惊又喜,就要下拜求雨。张鸾扶住他道:"不必多礼。十日前贫道路过南岷山,恰逢大雨,顺手收了些雨云在葫芦里,今日就送给贵县吧。"
说着从荆条篮里取出个小葫芦,让县令焚香祷告。张鸾掐诀念咒,拔开塞子用蚌壳连扇几下。霎时坛前狂风大作,葫芦里窜出黑气直冲云霄,转眼满天乌云密布。张鸾走到纸糊的黑龙前念道:"黑龙黑龙,助我神通。乘云宜速,行雨须洪..."话音未落,那纸龙竟腾空而起。紧接着电闪雷鸣,铜钱大的雨点砸下来,百姓们四散奔逃。县令正要躲雨,忽然霹雳围着祭坛打转,吓得他连连作揖:"先生,这雷神为何发怒?"张鸾高声道:"雷部听令!只许劈贪官污吏、破戒僧道,若无此人,速速退避!"
这话一出,雷声更响了。县令扑通跪下连连认错,那些衙役和尚道士也都慌了神,跪成一团磕头如捣蒜。张鸾看得直乐,眼角笑出褶子来。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雨住雷停。众人战战兢兢爬起来往坛下一看,但见溪流奔涌,池塘漫溢,足足下了三尺甘霖。
县令正站在坛上,满脸堆笑地夸赞张仙师求雨的功劳。忽然台下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喝骂:"哪里来的半吊子,也敢在这儿装神弄鬼吓唬百姓?莫不是贪图那一千贯赏钱?"
张鸾眯眼望去,只见大雨里慢悠悠走来个瘸腿道士。这人五短身材,破衣烂衫像腌菜似的贴在身上,拄着根青藜杖,偏生浑身滴水不沾。待他拐上祭坛,那藜杖往地上一杵,朝县令作揖时,满坛子人都惊得倒抽凉气。
"贫道设坛求雨是为救民水火。"张鸾袖袍一抖,冷笑道,"你这叫花子也配来搅局?可敢与贫道斗法?"瘸道士咧开嘴乐了:"就你这三脚猫功夫,也配跟我师父叫板?"
张鸾气得胡子直翘,甩手就把蚌壳扇子掷出去。那扇子竟像活物似的,飘飘悠悠直扑瘸道士天灵盖。瘸子不慌不忙,脑袋一偏,破头巾突然飞起来迎战。两样物件在半空扑腾,活像两只老鹰打架。
"拐来!"瘸子突然大喝。地上那根青藜杖"嗖"地蹦起来,一跳一跳朝张鸾脑门敲去。张鸾袖口一拂,荆条编的篮子腾空而起,跟藜杖叮叮当当斗在一处。县令早吓得躲到香案底下,百姓们更是缩成鹌鹑。
斗了半天不分胜负,两人各自收了神通。张鸾咬碎银牙,掐诀念咒朝北方一指:"黑龙速来!"瘸子眼疾手快,反手拍在坛上黄龙脑袋上。霎时间乌云翻涌,先前行雨的黑龙刚露头,黄龙就张牙舞爪扑上去撕咬。自古土克水,黑龙渐渐招架不住。
"青龙助阵!"张鸾急得跺脚。瘸子早等着这招,反手又拍醒白龙。五条龙在半空搅作一团,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狂风把祭坛布幔都掀翻了。正当众人站立不稳时,忽见个和尚踏风而来——金耳环晃得人眼花,烈火袈裟猎猎作响,手里托着个水晶钵盂。
"两位道友且住手!"和尚把钵盂往天上一抛,化作五彩明珠。五条龙顿时忘了打架,追着宝珠嬉戏去了。瘸子认出是蛋子和尚,心里暗喜却不点破。和尚拍手道:"不如比比谁先取回钵盂?"
张鸾和瘸子齐声应战。只见张鸾从袖中摸出钵盂,瘸子却从裤腰掏出个一模一样的。和尚哈哈大笑,亮出自己袖中真品——原来前两个分别是葫芦和柳瓢变的。三人相视大笑,各自收了法术。
坛下百姓举着香火要迎仙师进城,县令壮着胆子凑过来:"三位仙长法术通天,不如同往县衙..."话没说完,瘸子就要去牵马。张鸾存心刁难,一把拽住他:"咱们步行比脚程!"
"道友莫非是个呆子?"瘸子指着泥泞道路直摇头,"有马不骑非要蹚浑水?"众人哄笑中,蛋子和尚打圆场:"官爷们且乘轿,我们先行一步。"
三人刚走出不远,瘸子突然"哎哟"一声跌进水潭。张鸾正得意,转头却见瘸子拄着藜杖在县衙门口招呼:"二位怎的这般磨蹭?"原来那落水竟是水遁之术。张鸾这才心服口服,三人重新见礼。
"贫道左黜,因腿伤改叫左瘸。"瘸子指着和尚,"这位是我师兄蛋子和尚。"张鸾恍然大悟:"莫非是圣姑姑门下?"蛋子和尚抚掌笑道:"原来是冲霄处士!圣姑姑常念叨您呢!"
张鸾刚要开口询问,就听见外面通报县令回来了。那县令早听说几位高人先到了,赶紧下了轿子,迈步走进县衙大门。后头跟着一长串和尚道士和老百姓,乌泱泱都涌了进来。
县令叫人铺开红毡,非要先请张鸾受礼。张鸾连连摆手不肯,那县令急得直跺脚:"下官这是替全县百姓给您行礼,您就受着吧!"两人推来让去好半天,最后张鸾勉强受了两个揖。轮到请另外两位时,那瘸腿道士和蛋子和尚却叫人收了红毡,只寻常作了个揖。台阶下那群人可不管这些,扑通扑通跪倒一片,欢呼声震得房梁都在抖。
张鸾温言安抚了几句,让县令打发众人回去。和尚们忙着去念经超度,道士们赶着杀鸡祭神,老百姓也都散了。县令早吩咐在后堂摆下酒席,就是还不知道那两位的名号。等入了席才悄悄打听,都是张鸾帮着答话。
"先生怎的这般熟悉?"县令好奇地问。张鸾捋着胡子笑道:"都是神交已久的老友,方才叙起来才认得的。"县令拍手称妙:"难怪下官劝三位别客气呢!既然都是知己,今日这席位就请三位自己定吧。"
那蛋子和尚推着张鸾往上座去:"张先生今日立了大功,该坐首席。"县令也是这个意思。张鸾推辞不过,只好坐了。瘸腿道士让和尚坐了次席,自己叨陪末座。县令在下首作陪,眼睛却不住往和尚碗里瞟——这和尚竟大口吃着荤腥,看得县令心里直嘀咕:这和尚道士倒是一对怪人。
酒过三巡,县令起身敬酒,又取来一张千贯钱的银票,亲手递给张鸾:"这是本地百姓一点心意,万望笑纳。要用时只管支取,库房即刻送来。"要知道宋朝时一千贯能兑一千两银子,寻常人根本带不动。县令原想着对方必定推辞,哪知瘸腿道士突然凑到张鸾耳边嘀咕:"这钱日后大有用处。"张鸾会意,竟要了纸笔写下"暂寄博平县城隍收库"的字据,让库吏拿去庙里烧化。
那库吏捧着字据出来,眼珠一转就打起歪主意:"城隍爷还能替人管钱?不如趁夜抬回家去。"转念又怕事情败露,索性找来城隍庙的道士商量分赃。两人约定黄昏后对半分,当夜就雇人把铜钱堆在香炉两边,活像两座小土山。
谁知道士起了独吞的念头,想着庙后有个大鱼池,不如把钱沉进去日后再取。刚拿起一贯钱,那铜钱突然在手里扭动起来——竟变成了一条赤链蛇!吓得他魂飞魄散。眨眼间满地的铜钱都化作了红蛇,扭动着钻进了神龛。这时库吏正好提着灯笼来查账,见钱没了硬说是道士私藏。两人闹到县令跟前,结果一个挨板子丢了差事,一个被赶出庙门。正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自食恶果。
这边张鸾三人酒足饭饱,趁着月色向县令告辞。县令还想留宿,蛋子和尚却说:"贫僧有个草庵,不如大人随我们去瞧瞧?"说着要了碗清水,含在嘴里往地上一喷——哗啦啦顿时化作一片汪洋,月光下银波荡漾。那瘸腿道士解下腰间葫芦往水里一抛,竟变成一叶扁舟。三人登舟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县令站在岸边。
这一去不知要掀起怎样的风波,且看下回分解。
博平縣張鸞祈雨 五龍壇左黜鬥法
春三夏四好栽秧,萬目懸懸盼雨暘。
但願天下賢宰相,用心燮理免災殃。
話說張鸞聞得博平縣有個老道姑登壇祈雨,心疑是聖姑姑在彼,一溜煙跑來。進得博平縣城門,只見門內懸掛著一道榜文。榜文旁邊小凳兒上一個老者呆呆的坐著。雖然往來人眾,站住腳頭看榜的卻少。張鸞走上一步,從頭念去道:
博平縣縣令淳于厚,為祈雨事。本縣久旱,田業拋荒,祈雨無應。如有四方過往,不拘何等之人,能說法降雨,救濟生民者,揭榜前來,本縣待以師禮。降雨之日,本縣見斂就一千貫文在庫,即時酬謝,決不輕慢。須至示者。
天聖三年四月日 示。
張鸞看罷,向老者拱手道:「貴縣幾時沒雨了?」老者見他道貌不俗,忙起身答應道:「自去年十一月起,到今並無滴水。將有六個月亢旱了!」張鸞道:「聞得有個遠方道姑,揭榜祈雨,這信可真麼?如今在那裏?」老者把雙手一攤,撇著嘴說道:「在那裏一萬個也走了!」張鸞笑道:「卻是為何?」老者道:「這道姑姓奚,自號女神仙,有五十多歲了。跟隨的徒弟,男男女女,共有十來個。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叫做仙官。據他說是大萬谷樂總管府來的,善能呼風喚雨。初時揭了榜文,縣主相公好不敬重。他要離北門十里之外,擇高阜處,建立雩壇,名為五龍壇。裝成青、紅、赤、白、黑五色龍形,按方擺設。又逼縣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貫文酬謝,斂足了錢貯庫,方始登壇。縣主一一聽允。他行的是什麼月孛之法。他要各坊、各里,呈報懷孕婦人的年庚。憑他輪算一個指稱魃母,說腹中懷有旱魃,不由分說,教縣裏拿到壇前。這道姑上面坐著,指揮徒弟們鳴鑼擊鼓,噴水念?。弄得這婦人昏迷,便將他剝得赤條條的,躺在一扇板門上,雙腳、雙手、和頭髮,共用五個水盆滿滿盛水浸著。一個仙官對了北方披髮仗劍,用右腳踏在他肚子上,口中不知念些什麼言語。其餘男女徒弟,也有搖旗的,也有打瓦的,紛紛嚷嚷。亂了一日,這懷孕婦人晦氣弄得七死八活,天上絕無雲影。日色沒了,只得散場。託言龍王今日不在家,明日管教有雨。教縣主出三貫遮羞錢與那孕婦的丈夫,責領回去。到了第二日,又輪一個魃母,要拿到壇前行事。眾百姓憤氣不平,登時聚集起三四百人,丟磚頭、擲瓦片,喊聲如雷,要打死他師徒們。這奚道姑慌了,和他一夥改換衣服,從壇後逃走了去。縣主也不追究,另出這道榜文,各門張掛。老漢是本地方里正,怕有揭榜的來到,只得在此看守。」張鸞呵呵大笑道:「原來如此!貧道拚著一刻工夫,與你們祈一壇甘雨耍子則個。」說罷,將榜文一手揭了。老者上前扯住道:「你大膽揭榜,敢是真正有些本事麼?休得耍大話小結果,只有頭兒,沒有尾兒。學那女神仙壇前上去,壇後逃走。」張鸞道:「你們要多少雨?恁般大驚小怪?」老者道:「只要三尺甘雨,高低俱足了。」張鸞笑道:「我只道倒翻江底,掠盡海涯,這還費貧道幾個時辰的躊躇。只這點點雨水,有何難哉?」當下老者將杌子寄放人家,就引張鸞從縣前一路而行。百姓們看見里正引個道人進城,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大家歡喜,都跟來看。
原來博平縣將有六個月不雨,亢旱非常。但見:
河底生塵,田中坼縫。樹作枯焦之色,井存泥濘之漿。炎炎白日,天如怒目生威。滾滾黃埃,草欲垂頭而臥。擔錢換水,幾家買奪爭先。迎客款茶,多半空呼不出。渾如漢詔乾封日,卻似商牲未禱時,途中行客渴如焚,井底潛龍眠不起。
本縣也有幾個寺觀,僧道們各依本教科儀,設醮修齋,念經祈禱。縣令淳于厚,每日早上往城隍廟行香一次,全無應驗。百姓起個口號道:朝拜暮拜,拜得日頭乾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縣令沒個主意了,只得由他。
這日行香過了,早堂方畢。退在私衙安息,只聽得堂上一片聲喧嚷,將堂鼓亂撾。慌得縣令冠帶不迭,便服跑出後堂來。門子稟道:「今日有個遠方道人,揭了祈雨榜文,百姓簇擁前來。」縣令吩咐里正率領百姓們在門外伺候,單請道人後堂相見。張鸞左手提著荊筐籃兒,右手持?殼扇子,飄然而進。見了縣令,放下籃兒,道個稽首。縣令慌忙回禮,問道:「先生高姓,尊號?從何處來?」張鸞道:「貧道姓張,名鸞,別號沖霄處士。從海上到此。適見榜文祈雨,特來效勞。」縣令道:「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麼?」張鸞道:「不是月孛法,是日黑法。不弄黑了日頭,怎得下雨!」縣令也笑起來。又問道:「北門外見築有雩壇,不知可用得否?」張鸞道:「既有現成雩壇,便用他罷。」縣令道:「約莫幾日之內,可以致雨?」張鸞道:「早上壇,早有雨;晚上壇,晚有雨。」縣令因奚道姑出醜一遍,不甚准信,便道:「先生誇得好大口。只不知還用著甚法物?好預先準備。」張鸞道:「並不用法物,只教本縣各寺觀祈雨的僧道,先去掃壇伺候。」縣令道:「這卻容易!下官今晚吩咐停當,先生暫在城隍廟中一宿,明早登壇便了。」張鸞道:「但憑尊命。只是一件,隨分空閒公館,貧道暫歇一宵。若到城隍廟去,恐煩神道接見,彼此不安。」縣令道:「公館儘有。」口雖答應,心下不以為然。張鸞早已知覺,故意道:「貧道今早枵腹而來,求些現成酒食。」縣令道:「要酒儘有,只是素齋。」張鸞道:「貧道慣嗄酒的是鮮肉,卻不用素。」縣令道:「不瞞先生說,只為祈雨一事,有三個多月禁屠。下官只是蔬食,要鮮肉卻不方便。」張鸞笑道:「官府斷屠,從來虛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尊官若不信時,縣東第十三家,呂屠家裏今早殺下七十斤大豬。間壁孫孔目為兒子週歲請客,買下十五斤兒,今煮熟在鍋裏。又縣西顧酒店,夜來殺羊賣,還剩得一隻熟羊蹄,將蒲草蓋在小竹蘿裏,放在床前米桶上。可依我言語問他,說官府不計較你,平價買他的,必然肯與。」縣令道:「不信有此事!」當喚值日買辦的,依著先生言語,問那兩家要購買豬肉五斤,羊蹄一隻。當值去不多時,把豬肉羊蹄都取得來,回話道:「那兩家初時抵賴不承,被小的如言語破,他便心慌,即便將肉送出,連價也不敢取。」縣令道:「先生是什麼數學?恁般靈驗!」張鸞道:「偶中而已!」縣令方纔曉得先生不比常人,刮目相敬。少停,當值的煖到一大鏇酒約有六七斤,二十來個大磨磨,和豬肉羊蹄,一行兒擺在桌上。張鸞拱手道:「貧道不為禮了!」大碗大塊只顧吃,霎時間,吃個風捲殘雲,只剩三個空盤子,一把壺兒。口裏說道:「蒙賜已點過心了。」到廟中卻又吃飯,當下眾人都嚇騃了道:「沒見這樣會吃的,好副大腸肚!」縣令背後立個俊俏小廝,便接口說道:「不是大腸肚,怎配得這張大口?」張鸞聽見,便把這小廝一指,說道:「你的口也不小。」只見這小廝的面點朱唇,一時不由自己作主,直張開到耳根邊,圓圓的好似一隻朱紅漆碗,開了再合不下,又說不得話,只是墮淚。原來這小廝纔一十五歲,髮方覆眉,生得清俊,是縣令相公頂寵愛的一個親隨。縣令見他作怪,已知衝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謝罪道:「先生可憐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饒恕他罷!」張鸞道:「貧道並不曾難為他。」縣令道:「這小廝原好副嘴臉!」張鸞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臉!」縣令回頭看時,小廝的嘴照舊好了。一個押司在旁低低的說道:「這是障眼法兒。」張鸞已經聽得了,卻不說破。問縣令道:「這押司何姓?」縣令道:「姓陸,名茂。」張鸞道:「好個陸押司!」慌得陸押司躲在一邊去了。
縣令差人送張鸞到公館安歇,早晚酒食,自有本館人供應。張鸞臨別約縣令早起,同到雩壇行香。縣令道:「這是下官本等,自當陪侍!」當日晚堂,縣令吩咐各寺觀僧人道眾,將五龍壇打掃潔淨,鋪設齊整。明日五鼓卻要先在壇上伺候,迎接法師。又吩咐本縣吏役侵晨取齊,又標撥官馬一匹,到公館去伺候法師起身。當晚鬨動了博平縣。
次日東方發亮,縣令出堂,方欲上轎,只見張鸞右手持?殼扇,左手提荊筐籃,搖擺進來。縣令相見了,問道:「先生何又賜顧。」張鸞道:「昨日有約,特來奉邀同步。」縣令道:「此去有十里之遙,已曾撥馬奉候,可曾到否?」張鸞道:「馬兒現在。只是貧道會走,用不著他。」縣令道:「用過早飯了麼?」張鸞道:「用過了。」縣令道:「既如此,請先行一步。下官隨後便來。」張鸞道:「貧道不認得雩壇,有煩陸押司作伴。」縣令吩咐陸茂,好生替先生引路。陸押司領了縣主相公之命,緊緊幫著同走。一個眼錯,忽然不見了先生,慌得他手足無措。料他不是落後,趕上一步看時,那先生前去約有二三十步之遠。押司道:「在這裏還好。倘然遊方道人,一時口出大言,不能取驗,臨時溜去了,教我如何回話。又或者真個不認得路,走錯了,縣主先到雩壇,也顯得我的不能幹事。」發狠的趲步上去,要趕那先生。只見先生在前緩緩而行,這裏盡力只趕不上。不論緊走慢走,只差二三十步兒。押司走得氣喘,只喊叫道:「先生慢一步,小人跟隨不上哩!」張鸞在前呵呵大笑道:「貧道走不慣慢走,你若不上前引路時,我走向天上去,也不與你祈雨了!」急得押司捨命又跑,眼盼盼看住在前,再趕不著腳跟。有詩為證:
遁甲之中縮地高,雖然緩步去程遙。
押司饒舌今勞步,耍得渾身汗似澆。
押司汗如雨下,喘做一團,只得高聲叫道:「小人已知先生神術了,饒過小人罷!」張鸞道:「貧道是障眼法兒,有什麼神術!」押司方纔曉得是因昨日失言之過,便磕頭謝罪。張鸞把手一招,分明似磁石引鐵一般,不覺立在先生背後了。押司一把扯住先生,死也不放。不彀幾步,到了五龍壇上。那夥和尚道士已先在了。聞得新法師到來,分作兩班下壇迎接。張鸞看這雩壇,甚是高爽,四圍樹木成林。那奚道姑擺設下的五龍尚在,都是竹胎紙糊的,塗抹著五色鱗文。中間大大架起個油布幔兒,設得有桌椅之類。少停,只見城內城外百姓們紛紛而至,何止千數。還不見縣令到來,張鸞想道:「這縣令不肯陪我同行,卻做張做智,叫我先走,自己要打轎來。你為百姓祈雨,便步行了這一遍兒,也不見失了體面,直恁做作!我今番且耍他一耍。」便對著一個年少的道士說:「縣主未到,煩你前往一催!」扯他左手過來,自己捻個劍訣,在他手心中又虛畫個符形,急教捻緊拳頭,吩咐道:「你見了縣主,便傳吾言,請縣主快來迎雨,如遲疑,開掌為信。不可私自中途開看。」又脫下他兩隻鞋兒,也畫個符在鞋底上,教他穿了快走,如要住腳,高聲喝咄退二字。小道士剛把鞋穿上兩足猶如有人搬運一般,不由自己如風而去。約有四五里之程,遇了縣主相公頭踏到來,喝一聲:「咄退!」腳便輕鬆,由他收住了。只見縣主相公坐下朱青紗幔的涼轎,四抬四扶,打著青羅傘行來。小道士到轎前跪著稟道:「法師教請相公快來迎雨。」縣令道:「這般烈日,雨在那裏?」小道士捻起拳頭對縣令道:「恐相公遲疑,命小道開掌為信。」
說罷,把拳頭放開,忽然一聲霹靂,從掌中發起,轎槓震得平斷。嚇得縣令掩耳不迭,面如土色,直跌出轎來,眾人七顛八倒,連小道士也驚呆了。停了一會,縣令正待差人四下左近人家,或騾或馬借來乘坐。只見一班和尚們,又引著許多百姓到來,催取縣主上壇行香。縣令已吃了這一番驚恐,不敢遲慢,此時只得教左右扶擁而行到壇。一面差人回縣取轎馬,到雩壇伺候轉身。
張鸞見縣令到來,迎接上廳,問道:「相公何不乘轎來?」縣令將雷震轎槓之事說了,道:「先生原來有此神通法術,今日祈雨不難,乃萬民之有幸也!」張鸞道:「不是貧道誇口,風、雷、雲、雨,是貧道腰囊內的東西。且試個戲術,與相公看。乞借大傘一用。」縣令教將三簷青絹傘遞與先生,先生接傘在手,旋了兩旋,驀地望上一雙,喝聲:「起!」吹口氣把這傘兒漸漸升上,到最高處,變化一朵烏雲,將日色罩定,紅光盡斂。眾人都仰面而看,張鸞把手一招,這朵烏雲托地墮下,仍是一柄青絹傘,便透出一輪烈日。縣令心中又喜又怕,便請先生上坐,要下拜相求,速賜甘雨,以救一方之困。張鸞道:「不須過禮。貧道十日前,從南岷山經過,遇著大雨。貧道把這些雨雲收得在此,今日捨與貴縣結緣罷!」便向荊筐籃中,取出小小一個葫蘆,擺在壇前,教縣令焚香拜禱。張鸞捻訣念?,作用已畢,將葫蘆塞口拔去,輕輕用?殼扇一連幾扇。只見壇前起陣大風,一股黑氣從葫蘆中出,直透九霄中,成一天濃雲。張鸞將葫蘆收了,走到那竹胎紙糊的黑龍旁邊,吩咐道:「黑龍,黑龍,助我神通。乘雲宜速,行雨須洪。甘霖三尺,慰彼三農。順我者吉,逆我者凶。」只見那黑龍鱗鬚俱動,忽然騰空而去。須臾之間,閃電亂發,雷聲激烈,拳頭般雨點將下來。嚇得百姓們四散都走了。縣令也要下壇,縣中取轎未到,只得同吏役及僧道們,在布幔中躲著。頃刻,大雨如注,幸得布幔是熟油漬透的,又架在高柱上,才免得上漏下溼。四旁卻沒有遮蔽,眾人將桌椅都側下遮雨。也有帶得遮陽傘兒的,迎著風兒張開。正在忙亂之際,只見金蛇亂掣,霹靂連聲,不離雩壇,左右旋轉。縣令道:「敢問先生,今日雷神為何發怒?」張鸞道:「想是看中意了幾個歹人哩!」當下張鸞高聲道:「雷部聽吾法旨,如有真正貪官污吏,破戒和尚,穢行道士,方許下擊。如無此等,速宜退避。」那時霹靂愈加連聲不絕,慌得縣令先倒身下拜,自陳悔過。以下吏役及僧道們那一個說得嘴響的,都著了忙,團團的拜做一堆。笑得張鸞眼花沒縫。
約莫一個時辰,雨聲方歇,雷電亦止。眾人方纔放心,爬將起來,向壇下一望,落得山鳴川響,池滿溝盈,足足有三尺甘雨。
縣令剛在那裏稱讚先生之功,只聽得壇下有人厲聲喝道:「何處初學,敢在此施逞伎倆,恐嚇眾人。莫非要詐這一千貫錢麼?」張鸞看時,卻是一個瘸足道者。生得身材矮小,衣服腌臢,提著一根青藜杖,從大雨中一步步枴上壇來,渾身無一絲沾濡。到壇上,放下藜杖,拱著手與縣令稽首。縣令和眾人俱各駭然。張鸞道:「貧道捨一壇甘雨,救濟生靈,你這乞道到此溷擾,敢與貧道鬥法麼?」瘸子笑道:「諒你有何法,敢與師父賭鬥!」張鸞大怒,便把?殼扇子一丟,喝道:「快去打那乞道!」只見那把扇子冉冉而行,逕奔那瘸子頭皮上來。瘸子呵呵大笑,把頭一雙,這頂破頭巾望上趫兩趫,撲的脫了頭,去迎那扇兒。分明兩隻老鷹相撲,一上一下。瘸子喝聲:「枴兒何在?」只見地上橫著這根青藜杖忽然躍起,一步步跳起打那張鸞。張鸞把袖一拂,身邊這隻荊筐籃兒,離地相迎。如籐牌架棍,一來一往。眾人都嚇得躲在一邊,連縣令也不敢上前了。兩下賭鬥,各無勝負,都收了法術。
張鸞大怒,抖擻精神,口中念念有詞,舉手向北方一招,大呼:「黑龍快來!」那瘸子聽得,便在在壇上黃龍的頭上打將一下。只見先前飛去行雨的那條黑龍,半雲半霧飛向壇來。這裏黃龍,鼓鬣張麟,就地騰起,迎住黑龍在空中相鬥。自古道:土能剋水,黑龍敵不過黃龍。張鸞又叫:「青龍快去相助。」瘸子又把白龍一掌,那青龍纔飛起去,白龍又去迎住。惱得張鸞咬牙切齒,急喚赤龍幫助。五條龍向空中亂舞,正按著金、木、水、火、土五行,互生互剋,攪做一團。狂風大起,布幔架子都吹倒了。
眾人正立腳不住,忽然走出一個和尚,耳墜金環,身披烈火架裟,手中托一個水晶?盂。這和尚正不知那裏來的,喝道:「二位同道,休得自傷和氣,待貧僧與你勸解則個。」將手中水晶?盂猛力往空中一拋,變成一顆五彩明珠,那五條龍都來戲這顆珠,成圍作陣而去。瘸子已認得是蛋子和尚,暗暗喜歡,彼此俱不說破。只見和尚擊手道:「二位賭法,沒有勝負。那一個取得水晶?盂還了貧僧,就斷他是師兄。」張鸞和瘸子齊聲應道:「有何難哉!」兩個暗念?語,都收了法術,那竹胎紙糊的龍形,依然復還舊處,恰似不曾移動一般,又不見他那裏飛回的。只見張鸞袖中取出一個水晶?盂,送還和尚。瘸子道:「他是假的,真的在我處。」果然向腰胯間也取出一個來,大小一般無二。那和尚都不接受,卻在自家袖中摸出?盂來。笑道:「貧僧的現在,二位休得相戲!」
原來張鸞的?盂,是袖中葫蘆變的。瘸子的?盂,是腰間柳瓢變的。這時真?盂出來,二物都還本相。各各大笑,都取去了。張鸞心下也自駭然,想道:「這乞道的本事,不若於我。又不知那裏走出這莽和尚來,更是利害。」有詩為證:
孫龐鬥智非為敵,楚漢爭鋒未足誇。
爭似雩壇齊鬥法,大家看得眼睛花。
只聽得壇下人語嘈雜,百姓們絡繹不終,人人執香來迎法師進縣,縣中轎馬也都到了。縣今方敢出頭問道:「適纔下官見三位師父手段俱有驚天動地之術,不相上下。依下官說,三教同源,休爭客氣,都請到敝縣,下官一同尊禮。備得有馬匹在此,各請乘坐,幸勿推卻。」瘸子見有馬匹在壇下,便要去乘。張鸞終有些不平之意,明欺他是瘸腳,便一把抓住道:「我們不許乘騎,大家步行,賭個遲快。」瘸子道:「足下莫非是騃子!」張鸞道:「如何是騃子?」瘸子道:「不是騃子,怎的放了馬步行!」眾人都笑起來。縣令道:「既三位不肯乘馬,下官禮當陪步。」蛋子和尚道:「地下泥濘,官府們不可失了禮瞻。貧僧同二位道友,先到貴縣相候。」
說罷,牽了兩個道人的手,步下壇來。百姓們起初只認得祈雨的一位師父,如今忽然又添了一僧一道,正不知那裏來的,好生怪異,紛紛的分開兩邊,讓一條路與他們先行。蛋子和尚在前,張鸞居中,瘸子在後。走不多幾步,瘸子故意柺著道:「二位慢行,地下好不難走哩!」張鸞正中其意,扯著蛋子和尚,越走得快了。只聽的後面叫聲:「呵呀!」回頭看時,路旁有個小小水潭,瘸子右腳陷入,提得起時,左腳把滑不住,撲通的倒撞下水了。張鸞口稱:「慚愧!」蛋子和尚道:「莫管他,且到縣裏等他便了。」比及兩人進得縣門,只見縣堂上一個人柱著青藜杖,柺將下來,口中叫道:「二位如何來遲?」張鸞大驚,那人非別,正是瘸子。方知撞下水潭,乃是水遁之法。張鸞到此,心下纔服,到縣堂上重新講禮,方才動問名號。瘸子道:「貧道姓左名黜,因為左腿損傷,改名左瘸,法侶中都稱貧道瘸師。這位就是貧道師兄,號叫蛋師,幻名蛋子和尚便是。」張鸞道:「二位莫非是在楊巡檢家與聖姑姑修道的?」瘸子道:「足下何以知之?」張鸞道:「貧道曾到永興地方,多曾聽得人說起大名,只是無緣會面。今幸相逢,多有沖撞!」說罷,便拜下地去,蛋師和瘸子兩個慌忙答禮。問道:「師兄是誰?」張鸞道了名號。蛋子和尚道:「原來就是沖霄處士,聖姑姑甚想相會。」
張鸞正待叩問,報道縣令回來。那縣令已知眾師父先到,便下了轎,步入縣門。這班和尚道士百姓們,都隨進來。縣令教鋪下紅?,先請張鸞拜謝,張鸞不肯。縣令道:「下官為萬民屈膝,禮之當然!」兩下再三謙讓,纔拜了兩拜。次請那兩位相見,那兩個教收起紅?,賓主作揖。階下這班僧道及百姓們,一齊拜倒,歡聲如雷。張鸞安慰了幾句言語,教縣主發放回去。和尚自去做回向功德,道士自去殺雞謝將,其餘百姓,各自散歸。縣令預先吩咐備有筵席,擺在後堂,款待三位。縣令尚不知蛋子和尚及左瘸師名號,到後堂一一動問,都是張鸞代答。縣令道:「先生如何曉得?」張鸞道:「原來平日最相慕的,恰纔說起方知。」縣令笑道:「下官勸三位休爭客氣,正為此也。既然三位都是神交,今日之坐,下官不敢僭序,請三位自定位次。」蛋子和尚道:「張先生是今日有功之人,自宜首席。」縣令也是此意。張鸞謙不過,只得允了。瘸子讓蛋師坐了第二位,自家坐了第三位,縣令下面陪席。縣令道:「蛋師莫不奉齋麼?」蛋子和尚道:「葷素不拘。」縣令暗想道:「不曾見這一般和尚道士。」
當下酒過三巡,食供兩套。縣令起身把盞,又教取一千貫文支帖,親手遞與張鸞道:「此乃地方薄酬,休嫌輕褻。鶴駕行時,但憑支取,庫上即當賚送。」宋朝那時一貫錢值一兩銀子,一千貫便值千兩,就是千兩銀子,一個人還帶不得,況且千貫銅錢,如何領得。縣令也是有言在先了,盡做人情,算定那先生必然推辭的,就受也受不得許多。誰知張鸞正待推辭,瘸子向耳邊說道:「這銀錢他日正有用處,可以受之。」張鸞點頭,便討紙筆過來,寫著:「暫寄博平縣城隍收庫。」就央本縣庫吏,將這紙燒在廟中香爐之內,這一千貫錢,就抬至神座下放著。縣令默然半晌,只得教庫吏來吩咐。庫吏答應出來,心中想道:「那見城隍替人掌財,就是送去,也乾被人取用了。趁此黑夜抬回家中,看他怎的?」又想道:「這一千貫文非同小可,掩得誰人耳目!況且官府事情,倘在城隍廟中查問,卻不穩便。我且抬到廟中,與道士共同商議,大家八刀。若官府問時,只說城隍爺收去了,那裏查帳?好計,好計!」
當夜喚起齊人夫,大槓小槓,抬那一千貫錢到城隍廟正殿中間。先對道士說知,把法師親筆焚過,然後將一千貫錢,堆在香爐兩邊,如兩個土墩相似。庫吏私與道士約定黃昏後,大家計較八刀。庫吏回復去了。道士也動了欺心,想道:「常言見物不取,反受其咎。現送在我廟中的錢財,如何卻與別人分用!廟後有個大魚池,不免喚徒弟們相幫,陸續運去,拋向池中,總算城隍爺收去,無形又無跡,豈不乾淨?等待久後,從容取出受用。」連忙關了廟門,喚齊了徒弟,收拾家伙,准備扛抬。
道士才拿得一貫錢在手,覺得手中蠕蠕而動。提起看時,卻是一條赤練蛇,慌忙撒手。當下徒弟們發叫喊來,只見兩堆錢亂動,都變做了蛇,成團絞塊,滾向神櫥中去了。此時五月十四日,雨霽後,月色倍明。只聽得敲門響,開來看時,正是庫吏。道士便將變蛇之事告訴了。庫吏那裏肯信,取火把向神櫥照看,並不見一條蛇影。庫吏認定道士將錢藏過,各處搜索無獲,心甚不平。遂將此事詣告縣令,縣令大怒,將庫吏責打二十板革出,道士逐出廟門,不許容留。這是後話。有詩為證:
庫吏心貪道士乖,欲圖千貫作私財。
八刀無成才丁有,不是天災是自災。
再說張鸞等三人直吃到月明時候,起身謝了縣令,作別要行。縣令道:「三位既蒙降臨,屈在公館同宿一宵,來日還要請教。」蛋子和尚道:「貧僧有個茅庵,敢屈尊官同往,隨喜一回。」縣令道:「琳宮何處?」蛋子和尚道:「離此不遠。」縣令送出前堂,蛋子和尚道:「告求淨水一碗。」小廝取水到來。蛋子和尚接得在手,口中念?,含水向下一噴,只見階前一片水響,變化江湖,波濤洶湧,印月如銀。左黜向腰間解下柳瓢撇下,變化一葉小舟。只因這番有分教:
左道成群,敘出生死公案。
冤家相遇,翻成貧富波瀾。
不知三人乘舟往何處去,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