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三遂平妖传 文言故事铺​​首页

话说那蛋子和尚和瘸师施展神通,喷水成江,又把柳瓢化作一叶扁舟。县令看着这船,从头到尾还不到一丈长,哪敢上去,连连摆手推辞。蛋子和尚也不勉强,先请中鸾上船坐在中间,自己立在船头,瘸子站在船尾。三人朝县令拱手道别,中鸾把那蚌壳扇子一竖,竟像风帆似的鼓起来。只听他一声长啸,小船便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眨眼功夫,连人带船都不见了,堂前石阶还是原来的模样,仿佛方才都是幻影。

县令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虽说求来甘霖解了旱情,可心里却像揣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这到底是仙家手段还是妖邪之术?他越想越怕,索性叫人拆了五龙坛,免得再生事端。

不出三日,邻近州县都听说博平县来了能呼风唤雨的高人。各地正逢大旱,纷纷备下厚礼来请。濮州知州也发来文书询问。县令淳于厚瞒不过去,只得把三个来历不明的僧道如何祈雨斗法、乘舟而去的事,原原本本写了呈文。知州见请不来人,心里不痛快。其他县官求雨不成,见博平独得甘霖,又妒又恨,便在知州跟前嚼舌根:"照文书所说,分明是伙妖人!县官不该与他们往来,万一勾结生变,祸害地方..."知州听了,反倒把淳于厚训斥一通,命他查访妖人踪迹,同时上报枢密院。朝廷担心东京藏匿妖党,张榜通告:凡见形迹可疑者立即报官,不得隐瞒。从此游方僧道再不敢进城。后人作诗叹淳于厚冤枉,诗云: "阴谋忌嫉起同僚,祈雨无功反坐妖。只为畏途公道少,高人直欲老渔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中鸾三人乘着小船御风而行,转眼靠岸。蛋子和尚引着中鸾在前,瘸师随后。没走几步,忽见一片茂林修竹,鹤鹿悠游,林间露出一座精巧茅庵。中鸾问道:"这是法师清修之所?"蛋子和尚笑道:"贫僧不参禅,也无定所,像闲云野鹤随处栖身罢了。"中鸾暗暗佩服。这时蛋子和尚对瘸师说:"中先生在此,何不请圣姑姑相见?"瘸子仰面望月,连唤三声"圣姑姑"。只见月光里飞出一道金光,落地化作个老婆子——头戴星冠,身披鹤氅,眉宇间透着仙风道骨。中鸾知是正主,上前行礼。圣姑姑慌忙还礼,两人互道仰慕。她细看中鸾:八尺身躯,长须飘飘,面如重枣,目似寒星,果然不是凡胎。

当晚月色如银,四人在庵中叙话。圣姑姑居首,中鸾次之,瘸师陪坐,蛋子和尚在下首相陪。圣姑姑问道:"小女媚儿与先生何处相逢?"中鸾便将十三年前淑景园中风吹媚儿下界,直到托生胡员外家的经过细细道来。圣姑姑感激道:"若非先生周全,小女永世不得人身了!"又对瘸师说:"可记得严三点预言?真神医也!"中鸾插话:"可是益州严半仙?"圣姑姑惊讶:"先生也认得?"中鸾笑道:"贫道曾在东京官宦家取得一丸催生药,转赠胡员外夫人解危,知是严太医所制,只是闻名未曾谋面。"瘸师打断道:"正事不说,尽扯闲篇!"

中鸾这才问起贝州之事。圣姑姑把梦中遇见武则天娘娘的事说了,叹道:"此乃天意。"中鸾提起"胡家女儿王家后"的预言:"如今托生胡家,前半句已应验,只不知'王家后'作何解?"圣姑姑道:"日后到贝州自见分晓。"中鸾追问何时起事,圣姑姑掐指一算:"十五年后真人才现世。先生是开路先锋,还需几位帮手。且看缘分,大家分头物色。"

正说着,蛋子和尚唤小沙弥上茶。里头走出个清瘦小童,捧着朱红托盘,盛着八枚金灿灿的杏子,个个比梨还大。蛋子和尚道:"这是临淄金杏,汉武帝最爱吃的,权当清茶待客。"四人各取两枚。那小沙弥看得馋了,手一滑摔碎托盘。蛋子和尚大怒,拎起小沙弥走到院中,往半空一抛!只见那孩子在云端翻滚,中鸾正要劝阻,忽听"啪"一声响——地上竟躺着根齐眉棍,碎托盘原是簇石榴花。圣姑姑喝道:"鲁班门前耍什么斧头!"这话明摆着点破中鸾也是行家。中鸾拱手:"法师神通,在下佩服。"

这时月落西山,天将破晓。圣姑姑起身道:"老身要去东京看女儿了,改日再会。"说罢腾空而去。中鸾三人也转眼没了踪影。有诗为证: "茅庵夜月清如水,偏称幽人促膝谈。自去自来真自在,如斯妙法几人探。"

再说东京胡员外家,请了先生教永儿读书。这姑娘天生聪慧,过目不忘,十三岁便出落得花容月貌,能写会算。多少富户慕名求亲,胡员外却挑三拣四,总不中意。正是姻缘天注定,强求也枉然。

话说这圣姑姑到了东京城,在胡员外家前前后后转悠了好几趟。她来无影去无踪,胡家上下哪能察觉?眼见着永儿出落得聪明伶俐,圣姑姑心里欢喜,盘算着要教她法术。可转念一想,这丫头生在锦绣堆里,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见了面,哪肯信这些玄乎事儿?不如使个神通,先把他家万贯家财变没了,等他们落难时再出手,那丫头保准乖乖听话。

咱们暂且按下圣姑姑不表。单说胡员外家每年中秋,总要备下酒席请陈学究赏月。今年因永儿年纪渐长,陈学究避嫌辞了宴,胡员外便吩咐在后花园八角亭摆酒,一家三口对月小酌。那晚碧空如洗,东边月亮活像个白玉盘子挂在天上。但见:

月华如水漫过山尖,云絮似纱铺满天边。银辉洒落千山万壑,清光映得四海通明。惊得夜鸦离巢,照得闺怨难眠。这冰轮碾过三千里山河,玉魄浸透九重天秋意。

胡员外早早打发账房伙计们回家过节,又叮嘱看门的把各处门户锁紧。自己带着夫人和永儿来到亭中,只留奶妈丫鬟伺候。酒过三巡,更鼓初响,忽见门房慌慌张张跑来:"员外,祸事啦!"胡员外手中酒杯一晃:"什么祸事?"门房指着前院:"咱家当铺走水了!"

三人急奔到亭边张望,只见火光冲天。起初还似萤火点点,转眼便成燎原之势。千支蜡烛也比不上这火势,万盆清水也压不住这烈焰。活像周郎火烧赤壁,又似褒姒笑燃烽火。紫烟滚滚冲霄汉,红霞道道裂地来。那高楼转眼烧成破灯笼,库房炸得像炮仗。

这火来得蹊跷,原是圣姑姑使的障眼法。寻常火势总有个蔓延次序,这天火却能穿墙破壁,比炮捻子窜得还快。加上狂风助威,火舌舔到哪里,哪里就噼啪作响。胡员外捶胸顿足,一面叫丫鬟开后院门重金悬赏救火,一面催下人们抢救细软箱笼。四邻八舍起初还扛着水桶云梯来救,可那火头突然轰隆一声爆响,吓得众人丢盔弃甲。前后几十间屋子,眨眼功夫就烧成了火炭堆。

永儿母女抱头痛哭,胡员外强撑着安慰:"莫慌,就算烧光了,总不至于饿死。"谁知这场大火直烧到天明,三口子只能在亭子里将就过夜。天亮后叫人扒开灰堆,这一扒可把众人惊得合不拢嘴——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胡员外万没想到,不但房屋尽毁,连地窖里的金银器皿也都不翼而飞。原来都被圣姑姑暗中摄走了,真真是百万家财一炬空。

没了住处,账房伙计们纷纷辞工。丫鬟小厮养不起了,胡夫人平日善妒,用的都是相貌平平的丫头,如今转卖也值不了几个钱。偏这财主习气一时难改,除了煤块能捡现成的,样样都要花钱买。没过多久,连买米的钱都见底了。亲戚朋友接济过一两回,也不好意思再张口。借米借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渐渐连衣裳都破得遮不住体面。

想贱卖烧过的空地给邻居,可人家嫌忌讳:"天火烧过的地,十年都不长庄稼。"往日那些酒肉朋友,如今路上碰见都拿扇子遮脸。古话说得真对: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胡员外平日抠门,从不肯周济穷人,如今落难了,连个说句暖心话的都没有。那八角亭四面透风,晴天尚可,遇到风雪天简直没法待。最后只得搬去孤老院栖身,正赶上数九寒天,但见:

漫天柳絮鹅毛雪,千山万径人踪灭。穷汉冻得求天公,王孙却道瑞雪好。要知这雪下得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寒冬腊月,东京城里北风呼啸。那落魄的胡员外原本是个大财主,可一场天火烧得他倾家荡产,如今只能带着妻女挤在不厮求院的破屋里。这天晌午,一家三口围着火炉取暖,肚子里却空得直叫唤。

胡家娘子用指头戳了戳丈夫的脑门,胡员外抬头苦笑:"娘子,这是作甚?"那妇人眼圈发红:"天寒地冻的,米缸早见了底。咱们享过富贵倒也罢了,可永儿才十四岁..."说着搂住女儿单薄的肩膀,"孩子连顿饱饭都没吃过,我这当娘的心像刀绞似的。"

胡员外搓着手直叹气:"我能有什么法子?"他娘子抹着泪道:"你是当家的,趁着雪还没封路,出去找旧相识借个三五百文钱也好。"见丈夫面露难色,她声音更急了:"难不成要全家饿死?俗话说一日不识羞,三日吃饱饭..."

北风卷着雪粒子拍打窗棂,胡员外终于系紧腰带站起身:"这世道从来只有锦上添花,哪会雪中送炭?你们且等着。"话音未落,眼泪已在眶里打转。刚推开门,刀割似的寒风就逼得他连退三步。回头想再交代两句,却听见门闩落下的声响。

街上积雪没踝,行人寥寥。几个闲汉见他经过,故意高声唱道:"胡员外,天降灾,好日去了恶日来!"更有曾被当铺坑过的商贩冷笑:"当年戥子称银子缺斤短两,如今报应来了。"胡员外把脸埋进破棉袄里,冷不防撞上个打伞的——正是从前教女儿念书的陈秀才。

"员外这是往哪儿去?"陈善连忙用伞替他挡雪。得知胡家困境,这书生凑到他耳边低语:"四牌坊的糜都监欠着您三百两银子呢!"原来三年前这糜必达为谋升迁,托陈善作保向胡家借过钱。如今虽借据烧毁,保人可还在世。

两人深一脚浅雪来到糜府,看门的见胡员外衣衫褴褛,抄起棍子就要赶人。多亏当年经手送银子的老家仆留义认出故主,这才将人引进厅堂。那糜都监端坐太师椅,明明早认出来人,却故意斜着眼问:"这位是?"

陈秀才刚要介绍,胡员外已躬身作揖:"糜大人别来无恙。"谁知那官老爷只是抬了抬手腕,连正眼都不给一个。厅外北风呜咽,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倒像是替这落魄财主叹着气。

寒冬腊月,这天晌午,胡员外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站在糜都监府门前直跺脚。他瞅了瞅身旁的陈学究,那老书生正缩着脖子,胡须上还挂着霜花。

府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家人留义探出头来:"二位请进吧,老爷刚用过午饭。"

厅堂里炭火烧得正旺,糜都监歪在太师椅上剔牙,见他们进来连眼皮都没抬。胡员外抹了把冻僵的脸,陪着笑上前作揖:"在下有句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

糜必达把牙签一扔,斜着眼道:"有何贵干啊?"

"三年前您还没去冀州赴任时,"胡员外搓着手,"在小人当铺立过字据,借了三百两银子,契上写明二分利。那会儿您高升在即,小人没敢提这茬。可去年一场大火......"他说着声音就哽咽了,"铺子烧得精光,如今实在揭不开锅了......"

糜都监突然坐直身子:"胡说!本官当初只借了百两,上任头年就连本带利还清了!"

陈学究忙上前作证:"都监明鉴,确实是三百两,小人经手立的字据......"

"字据呢?"糜必达拍案而起,"空口白牙,你说三百就三百?要我说三千也行咯?"他袖子一甩就往里屋走,临到门口还回头啐了一口,"两个骗子!"

留义躲在廊柱后头直叹气。见二人灰头土脸出来,老家人赶紧追上去:"员外别急,容老奴再劝劝家主。"他瞅见胡员外冻得嘴唇发青,轻声道:"这大冷天的,先随老奴去喝碗热酒吧。"

陈学究本要拒绝,可看见胡员外饿得直捂肚子,只得叹着气跟去。三人拐进巷口小酒馆时,檐下的冰溜子正滴滴答答化着水。胡员外捧着热酒的手直发抖,这口热汤饭,真比雪中送炭还暖人心窝。

原文言文

  中處士乘舟會聖姑 胡員外冒氣尋相識

  五行生剋本窅然,一氣靈通萬法圓。

  噴水成江瓢可和,更於何處覓神仙。

  話說蛋子和尚噴水成江,瘸師將柳瓢擲下,化成一葉扁舟,要請縣令再登。縣令看這船時,從頭至尾,沒八九尺長,如何容得多人,再三推辭不肯,蛋子和尚讓中鸞先下,坐在中間,蛋子和尚在船頭,瘸子在船尾。三人向縣令拱手稱謝。中鸞豎起?殼扇,如風帆一般,長嘯一聲,如飛而去。眨眼之間,船與水都不見了,依舊堂下階前甬道塞門光景。驚得縣令目瞪口呆,恰似做了一個怪夢。雖然求了一壇甘雨,救濟萬民,自卻擔下無限的小心驚恐。不知是仙術,還是妖術,好難判州。怕他們又來纏擾,便吩咐將五龍壇廢了。

  三日之後,各縣傳聞博平縣有個遊方道士,立刻致雨,他們也都在亢旱之際,都紛紛的備禮來迎。濮州知州也有文書下縣。縣令淳于厚瞞不過了,只得含糊將不識姓名僧道三人,前後祈雨鬥法,及登舟而去,許多奇異事跡,備細申文回復。知州見請不來,甚不歡喜。各縣自去求雨不應,見博平縣雨足,都懷?忌,又來知州面前,大家亂嚷道:「據文書所說,分明一夥妖人。縣官不該與他接洽,誠恐情熟生變,有累地方。」知州聽了,反將博平縣嚴飭,著他體訪妖人姓名窟宅,一面將事情申報樞密院去。樞密院奏過朝廷,東京地方廣闊,恐有妖黨潛住為禍。出榜曉諭,遇有蹤跡詭異者,即便報官,不許隱蔽。從此東京傳遍,遊方僧道,不敢入城。後人有詩歎淳于厚之枉,詩云

  陰謀忌嫉起再寮,祈雨無功反坐妖。

  只為畏途公道少,高人直欲老漁樵。

  話分兩頭。再說中鸞三人乘坐著小船,御風而行,霎時到岸。蛋子和尚引著中鸞先走,瘸師後隨。不多步,到了一個所在,茂林修竹,鶴鹿成群,中間閃出一座精緻茅庵來。中鸞問道:「此是蛋師習禪之所?」蛋子和尚道:「平生不習禪,亦無常所,閒雲去住,偶然而已。」中鸞歎服。蛋子和尚向瘸師道:「中先生在此,何不請聖姑姑相會!」瘸子仰面對月,連叫三聲聖姑姑,只見月中飛出一道金光,忽地墜下,變成一個老婆子。那婆子生得蒼形古貌,氣龐眉,頭戴星冠,身穿鶴氅,真個有飄然絕塵之姿。中鸞已知是聖姑姑,便上前道名稽首,聖姑姑口稱先生慌忙答禮,兩下各敘相慕之意。聖姑姑看那中鸞身長八尺,偉幹修髯,面如噴血,目若朗星,丰神與凡人不再,暗暗稱奇。

  當夜月白如晝,四人都進庵坐定,上邊聖姑姑居首,中鸞居次,瘸子旁坐,蛋子和尚在下相陪。聖姑姑問道:「小女媚兒,何處與先生相會?」中鸞便把十三年前淑景園中風吹媚兒下來,直到胡員外投胎養育,備細敘了一遍。聖姑姑稱謝道:「若非先生始終用情,吾女永絕人身矣!」又對瘸兒道:「可記得嚴三點之言乎?真神醫也!」中鸞道:「莫非益州嚴半仙麼?」聖姑姑道:「先生也曾會來?」中鸞道:「貧道曾在東京一個宦家竊得一丸催生藥,送與胡員外家媽媽,度其產厄,曉得是半仙堂嚴太醫家來的,但聞其名,實未會面。」瘸師道:「你們丟了正務不說,卻講閒話。」

  中鸞方才問起貝州之事,聖姑姑也把夢中遇見了武則天娘娘一段說話敘過,又道:「此乃天數,不可強也。」中鸞又提起胡家女兒王家后之語,道:「今在胡員外家託生,上半句已應了,只不知王家后是如何?」聖姑姑道:「他日到貝州,自有分曉。」中鸞道:「此事何時起手?」聖姑姑屈指道:「從此去一十五年,真人方出。先生乃第一起手之人,幫助的尚該有幾位。且看緣分如何,大家去用心招引,以成其功。」

  說話良久,蛋子和尚喚小沙彌看茶。裏面走出一個清瘦小沙彌,捧朱紅托子,托出杏子一盤,比梨還大,比橘還黃。蛋子和尚道:「此臨淄所出金杏,漢武帝最愛之,至今士人稱為漢帝果。聊當一茶之敬。」恰好是八枚金杏,四人各取二枚食之。只見小沙彌在旁看見眾人吃杏,口內流涎,把朱紅托子失手墮地打得粉碎。蛋子和尚大怒,一手提起小沙彌,步出中庭,拋向半天裏去,在空中打滾。中鸞方欲上前勸解,只見那小沙彌從空中墜下,一聲響亮,直挺挺的跌在地下不動。中鸞看時,卻是一根齊眉短棒,再看那朱紅托子,乃是石榴花一簇。聖姑姑喝道:「大匠面前,何須弄斧!」這句話分明是說中鸞再是法師,不可相戲。中鸞道:「蛋師神通廣大,非某所及也。」

  此時月色西沉,東方將亮。聖姑姑起身道:「老拙今往東京看女了,不時相喚,便得聚會。」說罷騰空而去。中鸞等三人也一時俱散,不知所之。有詩為證:

  茅庵夜月清如水,偏稱幽人促滕談。

  自去自來真自在,如斯妙法幾人探。

  再說東京胡員外請個學究先生在家,教永兒讀書。這永兒聰明敏慧,勝於男子,讀過的便會,講過的便知。看看長成一十三歲,生得一貌如花,又且寫算皆通,伶俐無比。多少一般樣的員外人家,慕他才貌,央人說合,欲聘他為媳婦。胡員外愛惜過了,揀來揀去,只是不就。正是婚姻前註定,遲早不由人。不在話下。

  且說聖姑姑自到東京,在胡員外家前前後後串了好幾遍,因是來無跡,去無蹤,他家那裏知道。已自看見永兒長大聰明,心中歡喜,意把法術教導他。想他處這般富貴,好道了深閨繡閣,如何相見。便相見時,他如何肯信心學!不如使個神通,把他家萬貫家財攝去,弄得流離顛沛,那女兒到十分窮困苦之際,然後設法誘之,無有不從。

  不提聖姑姑。再說胡員外家每年八月中秋,整備酒席,請陳學究玩月飲酒。其年因永兒年長,陳學究辭去了,沒有外客,吩咐備酒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至親三口兒賞玩。那一夜天色晴明,東方月色如一個玉盤堆起。但見:

  桂華離海嶠,雲葉散天衢。彩霞照萬里如銀,玉兔映千山似水。一輪皎潔,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團圓,解使乾坤明白。影搖曠野,驚獨宿之棲鴉。光射幽窗,照孤眠之怨女。冰輪碾破三千界,玉魄橫吞萬里秋。

  胡員外早早打發解庫掌事的及主管各人,回家賞中秋,吩咐院子俱各牢拴門戶,仔細火燭。自己再媽媽永兒到後花園中八角亭上來坐下飲酒,只用嬭子侍婢伏事,並無三尺之童。看看坐到一更天氣,只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員外禍事!」員外道:「禍從何來,事在那裏?」門公道:「外面中間這個解庫裏火起!」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都立下亭子來看時,果然好大火。怎見得這火大?

  初如螢火,次若燈光。千條蠟燭勢難當,萬個水盆敵不住。驪山頂上,料應褒姒逞英雄。揚子江頭,不若周郎施妙計。氤氳紫霧騰天起,閃爍紅霞貫地來。樓房好似破燈籠,土庫渾如鐵砲杖。

  這火從解庫中起,延入中堂內室。若有一層層次第燒將入來,還好做准備,這火是聖姑姑使神通降來的天火,能穿牆透壁,倒柱崩樑。就是砲杖上的藥線,也沒這樣傳遞得快。更兼刮起大風,風隨火勢,火趁風威,必必剝剝只顧燒著。員外跌腳叫苦,呼神道,喚祖宗。一面教嬭子侍婢,開了後門,喚院子傳話云,願出重償,倩人救火。一面教家中男女到內室裏面,搶些細軟家私,緊要箱籠。那夥地方鄰里,初時也有許多人掮撓鉤、擔水桶,似蟻螞一般,緣梯上屋,那裏救得滅!一時間,火頭透起,如天摧地裂之聲,眾人發聲喊都走了。前後一週圍房子,頃刻之間,變做個煙團火塊,男女們一個也進步不得。媽媽和永兒抱頭而哭,員外見他母子悲切,倒去安慰道:「你兩個且不要慌,便燒盡了,也窮我們下半世不得!」

  那時只見火燄騰騰,越冒越熾,整整的燒了一夜。三口兒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權歇。等天曉起來,叫人去爬火地盤。眾人去爬開看,開了口合不得,睜了眼閉不得。常言道:人雖有千算,天只有一算。天若容人算,世上無窮漢。胡員外不想被這場天火燒得寸草皆無,前廳、後樓、通路、當房、側屋都燒盡了。只指望金銀器皿銅錫動用什物,雖然燒烊了,也還在地下,收拾攏來還有個小小家私。教人爬看時,不料都被聖姑姑攝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滿地盤爬看,並沒尋一絲兒處。真個是百萬豪家一燄窮。胡員外三口兒就在亭子上住下,那夥掌事主管,都辭去了。家中男女們沒屋住、沒飯吃,只得都打發出去。存幾個丫頭養娘,不免轉賣與人。因媽媽平昔吃醋撚酸,使用的都是些下等花面丫頭,就賣與人家也不值大錢。況且財主的性兒還在,受不得十分清淡,除了煤炭之外,其餘那一樣不要買的。不多時,手中用得罄盡了。看看早晚三餐,都不接濟。親鄰朋友好意的,送了一兩遍,也索罷休。又不免去借些米柴,也只好一遭兩次,一日三,三日九,半年週歲,口內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無。央人作中,情願將空地賤價賣與左右兩鄰。卻又道:「天火燒過地,十年沒生氣。地經天火燒,十年害枯焦。」有這些俗忌,那個要他。看看窮得襤褸,走去求告舊時相識,在家裏的,只說不在。平常裏認得的,只做不認得。街上撞著他,把扇兒遮臉,只當不看見。自古道: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又道是:行得春風,便有夏雨。胡員外平日問得一盤十,得十盤百,原是刻苦做家的人。說起窮似他的,一輩子不曾受過他一分恩惠。若與他一般樣的財主,常時你知我忌,到今日還有喜談樂道的,誰肯道個可憐二字。就是說舊時相識,總為他有錢有鈔,才相扳來往的,那裏有個管鮑心腹之交。所以有行止的窮漢,反有人持扶他起來,沒下梢的富家,往往一敗塗地。那胡員外住在亭子上,四下又無牆壁。遇著晴天還好,倘然風雨氣落,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廝求院裏住,就似如今孤老院一般。時逢仲冬,彤雲密布,朔風凜冽,紛紛洋洋下天好大氣。怎見得這氣大?但見:

  紛紛柳絮,片片鵝毛。空中白鷺群飛,江上素鷗翻覆。千山玉砌,能令樵子迷蹤。萬戶銀裝,多少行人腸州。畏寒貧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孫,願滕六平添幾尺。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愛氣的是高樓公子,嫌氣的是陋巷貧民。在東京城都這個才落魄的胡員外,原是大財主,只因天火燒得落難,蕩盡了家私,搬在不廝求院裏住。正逢冬天氣下,三口兒廝守著火爐子坐地,日中兀自沒早飯得吃。媽媽將指頭向員外頭上指一指,胡員外抬起頭來看見,道:「媽媽,沒甚事!」媽媽道:「大氣下,屋裏沒有飯米。我共你曾豐衣足食,享用過來,便今日忍飢受餓,也是合當。」指著永兒:「他今年只得一十四歲,曾見什麼風光來,叫我兒吃恁般苦楚,做爹媽的又於心何忍!」胡員外道:「沒奈何,教我怎生是好?」媽媽道:「你是養家的人,外面卻才氣下,若一朝半日凍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終不成我三口兒直等餓死!你趁如今出去,見一兩個相識告得三四百文錢歸來,也過得幾日。」員外道:「近來世情,你可也知道的。今番我出去,見兀誰是得?」媽媽道:「雖然如此,一日不識羞,三日吃飽飯,你不出去,終不成我出去。」胡員外吃媽媽逼不過,起身道:「且把腰繫緊些個,不知是一日半日的事。即今的世界,只有錦上添花,那肯氣中送炭。卻不是徒手擒虎易,開口告人難。你們且耐心著,莫要看得十分便易。」說罷,含著一包眼淚,開了門出來。走得兩步,倒退了三步。口裏說道:「好冷!」劈面寒風似箭,侵人冷氣如刀。被西北風吹得倒退幾步,欲待回身轉來,媽媽早把門來關上了。沒計奈何,只得盪風冒氣而行。走出不廝求院來告人,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彤雲密布氣紛紛,滿地瓊瑤路不分。

  欲乞青蚨贍妻子,眼前誰是孟嘗君。

  胡員外要尋相識,顧不得羞,只得在舊宅左近街坊串走。這市上人多有認得的,見他來時,點點搠搠道:「這便是財主的下場頭了。」也有那輕薄的,卻低低唱道:「胡員外,天降災,好日去了,惡日來。」又有曾在解庫內吃過虧的,便道:「出戥輕,入戥重,假紋出,真紋入,世間只有開典當的欺心。只願一個個像胡家老兒,現世受報。」員外低著頭只顧走,劈面撞著一個人,手裏拿柄小傘,叫一聲:「員外,這氣天那裏去?」員外看時,卻是舊時請在家內教永兒經書的陳學究先生陳善。胡員外滿面羞慚,作了個揖,道:「不瞞學究,家中實是艱難,只得出來尋個相識則個。」陳善既道:「既是窘乏時,如何不去投奔四牌坊下那一個人來?」胡員外問道:「是那個?」學究向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胡員外大喜,拱手道:「全仗學究扶持攛掇。」陳善道:「當得當得。」就把胡員外扯向小傘底下,一再遮蓋了。胡員外趁著傘,復身從舊路轉南向四牌坊門樓下投那個人。原來那人姓糜名必達,東京人氏。原是個閒漢出身,得了樞密院一個官員的心,就扶持他做個提轄。三年前要謀陞遷,缺少些使用。因陳善是他的故友,曉得他在胡員外家教書,託他去借了三百兩銀子,湊辦衙門管幹,得陞冀州都監之職。做了二年有餘,因與再寮不睦,改調青州赴任,順路帶家小上任。看看回家,才得兩日。當初借契上曾有保人陳學究花押,今日胡員外雖然燒沒了文契,且喜保人見在。況且是恩債,萬無不還之理。今日陳學究正去拜望。有他引進,卻不兩便。所以胡員外欣然而去,到得門首,多少官身私身一出一入,好不熱鬧。也有管門的門公一見員外衣衫襤褸,分明像個乞丐模樣,咄喝起來,誰肯放他進去。陳教授分說,也不作准,只得把小傘與他,教他權且站在街頭,等我進去見了都監,必然相請。眾人又道,街頭上站立一個叫化模樣的人,壞他官府體面,直趕得他在對門簷頭下去了。

  卻說陳學究進廳去和糜都監相見,敘了寒溫賀喜的話頭,茶罷。糜都監請陳學究到書房中寬坐。陳善道:「還有個朋友在外面,特來奉拜。」糜都監道:「是甚人?」陳善道:「原與都監有往來的,叫做胡大洪。」糜都監道:「莫不是平安街上開解庫的胡員外麼?」陳善道:「然也。」糜都監道:「快教請進。」家童即忙傳話出去,請胡員外進來相見。門公道:「從不見有什麼胡員外到來。」胡員外在對門簷頭下聽得了,便走過來說道:「只我便是胡員外。」眾人笑道:「走盡了四百軍州,也沒見你這個員外。你這副嘴臉也叫員外時,像我們都該叫尚書了。」門公把他攔住,不放進去。胡員外便高聲叫起陳學究來。只見宅裏走出一個老漢,姓留名義,是糜家的老蒼頭,為人老實忠厚,向來跟在任上,近日方回。當初糜必達在胡員外家借銀,是他經手擔回,也往來了好幾遍。今日員外雖然改樣,面龐兀自認得。他便喝住門公,上前迎住員外。胡員外便將遇難的大略,並今日來意對他說了。留義道:「家主相請,必有好情。」便引著員外到廳上來,陳學究望見慌忙起身,那糜都監看見是個襤褸窮漢,便有欺他之意,竟自坐定。胡員外走近椅子邊,恭恭敬敬的作揖道:「尊官,久違了。」糜都監在椅上把手淺淺的一兜,又依舊坐下,問陳學究道:「此位何人?」陳善道:「便是胡大洪員外。」糜必達故意斜著眼睛,覷了一覷,便道:「一別三年,竟不相認了。」也不另作個揖,叫聲請坐,又不看椅。倒是陳學究半主半賓的,拖把椅子在上面再坐了。胡員外見糜都監不言不語,只得先開口道:「在下有句不識進退的話奉告。」糜必達只做不知,問道:「有何見教?」胡員外道:「當初三年之前,在下還開解庫,家事頗裕,尊官曾立個券約,與在下取銀三百兩,契上加二起利。尊官榮任冀州時,在下並不敢啟齒。近因在下命運窮困,招了一場天火,燒得罄盡,寸草不留,食缺衣單,實難度日。幸遇尊官高轉回府,特來叩謁。利錢已不敢計較,只望見賜本銀,與在下為營生之資,恰似尊官見惠一般。」糜必達道:「下官初任提轄時,曾借過百金使用,也沒借許多。到冀州一年,本利都寄還了。那裏又欠什麼銀兩。」胡員外道:「貴人多忘事,實是三百金,並不曾見還。」糜都監道:「既是未還,必有借券,取出來看便知。」員外道:「借券也被火燒了,」指陳學究道:「見有保人在此為證。」陳善道:「是學生經手的,果係未還。想都監錯記了。」糜必達變了臉道:「閒說常言道,有文便不鬥口。既無原券,有何憑據,你兩人口裏說三百,就是三百,若說三千,就是三千麼?」陳善還只道他偶然忘記了,便道:「都監休要執意,天理良心,有則有,無則無,請自慢慢思量。」胡員外陪著笑說道:「如今在下也不敢說三百二百,但憑尊官齋發些便了。」糜必達大怒,立起身來說道:「你兩個一吹一唱,再謀再夥,硬要人的錢鈔,好沒來由。你若有原契時,三千兩也還你。沒有原契,休想半文破錢到手。」說罷,一直走進內宅去了。老家人留義先前見家主口氣不好,只恐問他一句時,有無難好答應,預先躲過,倒是有些良心的。卻在大門口相等,只見胡員外和陳學究氣忿忿的走將出來,留義道:「員外休要著急,容小人從容向家主再稟,定有處置。來了這半日,想飢餓了,若不嫌小人下賤,請到店上吃三杯,便屈教授再去一遭,何如?」陳善一肚子氣,那裏要吃留義的東西。見胡員外面有飢色,只恐自己辭了,連累他也沒得吃。只得倒扯胡員外,勸他再走。留義便引著胡員外、陳學究,到左近處一個僻靜酒店內來,胡員外這番真個是絕處逢生,死中得救。正是:

  飽食三餐非足貴,飢時一口果然難。

  畢竟胡員外怎地回家去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