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镇永儿变异相 郑州城卜吉讨车钱
那游仙枕上做的美梦啊,可比华胥国的太古仙境还要妙。这枕头是谁送我的呢?我这一生啊,就只愿枕着它酣睡到老。
话说那费将仕二话不说,抄起枕头就往地上摔。小学童刚喊出一声"哎呀",那枕头已经砸在青石台阶上,摔得粉碎。就在枕头碎裂的瞬间,只听"嗡"的一声响,飞出一群说蜂不是蜂、说蝶不是蝶的东西,飘飘忽忽地往屋檐上飞去。
费将仕走下台阶细看,原来是二十多个三寸来高的小仙女。有的捧着笙箫琴瑟,有的提着酒壶茶盏,有的摇着团扇,有的托着如意,活像一棚精致的木偶戏人儿。个个浓妆艳抹,美得晃眼。这一队仙女在屋檐上排成一排,齐齐向费将仕道了个万福。那声音像黄莺出谷,燕子呢喃:"奴婢们本是前朝宫里的侍女,被九天玄女娘娘用符咒困在这枕头里。今日承蒙大人恩典,才得重获自由,实在是天大的造化。"说罢一齐奏起乐器,那调子又和谐又凄婉。她们慢慢沿着屋脊往北走,渐渐就看不见了。
费将仕哪见过这等奇事,愣在原地看了老半天。捡起碎枕头片细细端详,只见里面光滑如镜,画着精巧的山水亭台。这枕头明明是块白土捏的,外面严丝合缝,真不知里面的画工是怎么画上去的,可不就是个仙枕么!
费将仕这才把三个小厮叫来跪下,追问枕头的来历。那两个小厮指着学童说:"是他说是陈学究先生寄放的,约好明天来取。小的们什么都不知道,只听他说枕着睡觉能看见仙境、听见仙乐、喝到仙酒。我们看见枕头上写着'九天游仙枕'五个金字,正商量这事呢,老爷您就回来了。"再问那学童,果然如此。费将仕还是不信,把三个小厮锁进空房里,打算等明天陈学究来了问清楚再发落。
再说陈善第二天得空,本打算先去平安街胡员外家,顺道来费将仕府上取枕头。费将仕一听陈学究来了,连忙请进书房。刚落座就问道:"先生是不是托小童保管过一个枕头?"陈善一愣:"我没让他告诉您啊,您怎么知道的?"费将仕说:"这枕头古怪得很,先生老实说从哪来的,我也有话要告诉您。"
陈善解释道:"我以前在平安街胡大洪家教书时,有个女学生叫永儿,三年前出嫁了。昨天早上突然在城外遇见,说是夫家遭难逃出来的,托我把这枕头捎给她爹娘。我昨天忙,也没细看,不知有什么古怪?"
费将仕一拍大腿:"这么说来,先生没把枕头送去倒是好事!"便把学童做梦的事,自己摔碎枕头见仙女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又说现在官府悬赏三千贯捉拿妖人胡永儿,要是带着这妖枕去胡家,正好给人当证据抓去坐牢。"幸亏我摔碎了这妖物,痕迹全无才好。"
陈善听得魂飞魄散,连连作揖:"我住在乡下,离城远,真不知道官府的事。要不是您说明白,我差点闯下大祸。只是官府怎么认定胡永儿是妖人?您一定知道详情。"费将仕又把张千李万在城楼射下憨哥,焦胡两家对簿公堂的事说了一遍,听得陈善寒毛直竖。
费将仕留他吃了顿饭,陈善千恩万谢地告辞,连胡员外家都不敢去了。
费将仕这才打开锁,放出三个小厮吩咐:"从今往后,谁也不许提枕头的事。要是走漏风声,我就把你们当妖人送官!"三个小厮连声说不敢。从此再没人提起游仙枕这茬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胡永儿告别陈学究后,独自走了一天。天色将晚时,看见个卖茶的老婆婆支着凉棚。永儿进茶棚歇脚,老婆婆端来茶水解渴。永儿问道:"这是哪儿?往前是去哪里?"老婆婆说:"前面是板桥八角镇,过去就是郑州大路。姑娘一个人这是要去哪儿?"永儿说:"我爹娘在那儿,要去投奔。"老婆婆劝道:"天快黑了,姑娘不如在八角镇客栈住一晚。亏得遇上我这茶棚,一个人走夜路可不方便。"永儿摸出几文钱付了茶钱,谢过老婆婆又走了二里路。
这时遇见个年轻后生:身高不到六尺,二十出头年纪,留着三绺小胡子,腰细膀宽。头戴木瓜心头巾,身穿银丝白纱衫,系着蜘蛛斑纹腰带,脚踩土黄色皮鞋,背着行李,还挑着把雨伞。
这后生走着走着,看见永儿没戴花冠,只挽着发髻插两支金钗,虽然穿着普通,却掩不住俊俏模样。上前唱个喏道:"小娘子这是往哪儿去?"永儿答:"这位大哥,奴家要去郑州投亲。"这浪荡子眼珠一转:"巧了,我也往郑州去。一个人走路怪闷的,你一个妇道人家更不方便,不如咱们结伴同行?"说着还故意说些吓人的话。
走到一片林子前,那后生吓唬道:"小娘子可要当心,这林子里常有老虎出没。两个人走还罢了,要是你一个人走,保不准就被老虎叼了去!"永儿装作害怕:"大哥要这么说,可得护着奴家些才是!"
那汉子一路上见着酒家就买点心,两人分着吃,都是他掏钱。走走停停,坐坐歇歇,眼见日头西沉。永儿拢了拢鬓角说:"大哥,天快黑了,前头可有客栈投宿?"那汉子搓着手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上月官府在这儿抓了两个鞑子国细作,如今公文下来,客栈都不许收留独身客人。咱俩怕是讨不着房间喽。"
永儿攥紧包袱带子:"若没处歇脚,今夜可怎生是好?"那汉子突然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倒有个法子——只要小娘子肯依我。"永儿见他眼珠滴溜溜转,心里冷笑:这厮与我素不相识,半路搭伴,没句正经话,倒想占便宜。我胡永儿难道是面团捏的不成?面上却软声道:"但凭哥哥安排。"那汉子一拍大腿:"好!就说咱俩是夫妻,准能讨着房!"
走到八角镇时,几家像样的客栈都错过了。直到镇子尽头才见着间小客店。那汉子跨进门就嚷:"掌柜的,可有空房?我夫妻二人要歇脚!"店小二擦着汗赔笑:"客官对不住,只剩间大通铺,还住着个皮匠..."那汉子不等说完就拽永儿往里走:"不妨事!我浑家最是贤惠!"
永儿跟着进房时,瞥见角落里坐着个络腮胡汉子正在补靴子。她心里暗啐:好个不要脸的泼才!我与你非亲非故,倒要你见识见识姑奶奶手段。忽然眼珠一转,趁那汉子出门打酒的工夫,对着皮匠吹了口气,自己抹了把脸——眨眼间,永儿变成了皮匠模样,那真皮匠反倒成了永儿的样子。
那汉子提着酒葫芦回来时,美滋滋想着今夜好事。推门却见皮匠躺在自己床上,对面倒睡着永儿。他伸手去推"永儿":"娘子起来吃酒——"谁知"皮匠"跳起来劈头就打!店小二闻声赶来,那汉子正捂着脸叫屈:"她分明是我媳妇!"真皮匠在旁气得胡子直翘:"谁是你媳妇?"
正闹得不可开交,那汉子突然瞥见床上"永儿"转过头来——红发绿眼,青面獠牙!他嗷一嗓子瘫倒在地。满店客人都惊动了,有咬指头的,有吐唾沫辟邪的。等那汉子悠悠醒转,店小二揪着他衣领骂:"平白坏我生意!哪来的鬼?"那汉子哆嗦着指床上:"那就是个活阎罗!"店小二把灯凑近一照,哪有什么鬼怪,分明是个熟睡的妇人。众人哄笑中,那汉子终于哭嚎出声:"这婆娘会妖法啊!"
众人正吃着饭,突然被惊得筷子都掉在了地上。灯影摇曳间,只见那妇人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分明是个绝色美人。大伙儿都瞪圆了眼睛:"你这厮莫不是眼花了?这般标致的小娘子,你倒说是鬼?"
胡永儿绞着衣角,眼圈儿都红了:"各位评评理!我本要去郑州寻爹娘,这厮半路撞见非要同行。一路上尽说些吓人的话,说什么抓了好几个细作,不许单身住店..."她声音越说越小,"硬要扮作假夫妻讨间房。如今到了店里,又平白说我是鬼..."说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店小二气得抄起扫帚就往那人身上招呼:"好个没天理的泼才!"众人也撸起袖子围上来,"再赖着不走,打断你的狗腿!"七手八脚把那汉子推出门去,咣当一声闩上了门板。
门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汉子缩在墙角直哆嗦。怕被巡夜的官兵当贼人抓去,只得蹭到一户人家门檐下,抱着膝盖捱到天明。
晨光微露时,他啐了口唾沫:"晦气!"抬脚就往郑州方向走。约莫走出六七里地,正要穿过片林子,忽见胡永儿俏生生立在晨雾里:"哥哥昨夜好狠心..."她捻着发梢轻笑,"如今青天白日的,您再瞧瞧奴家是人是鬼?"
那汉子盯着她芙蓉般的脸蛋,心里直打鼓:"莫非真是我眼花了?"嘴上却硬撑着:"姐姐饶了我罢!昨夜被你吓得魂都飞了..."永儿忽然蹙起眉头:"昨日非要扮夫妻的是你,今日躲着我的也是你。这荒郊野岭的..."她突然指向林子深处,"呀!那不是大虫来了?"
话音未落,一头吊睛白额虎猛地扑来。汉子惨叫一声瘫软在地,闭着眼等死。半晌没动静,偷偷睁眼一看——哪有什么老虎?连永儿的影子都不见了。
"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他抹着冷汗往回走,"这妇人怕是山精变的!"转身就往东京方向溜去。后来有诗为证:美人笑靥胜春花,谁知原是罗刹家。少年贪色遭戏耍,方知胭脂虎爪牙。
再说永儿见吓退了那厮,拍拍手继续赶路。六月骄阳似火,她走到棵老槐树下歇脚。忽听得车轱辘吱呀呀响,来个戴毡笠的货郎,粗布衣衫被汗水浸得透湿。
永儿起身道个万福:"客官可是往郑州去?"那汉子老实答道:"贩完皂角回郑州。"永儿摸出五百文钱:"捎我一程可好?"货郎心想顺路赚个酒钱,便扶她上了车。
这一路货郎埋头推车,半句闲话没有。永儿暗赞:"倒是本分人。"想起昨夜那登徒子被耍得团团转,不由抿嘴一笑。
到了郑州东门,永儿指着间上锁的宅院:"就是这儿。"货郎正纳闷,只见她指尖一点,铜锁应声而落。推门进去半晌不见人影,货郎急得在门外转圈。
忽然背后有人喝道:"刁通判的宅子也敢窥探?"吓得货郎一哆嗦,回头是个看门老翁。听完缘由,老翁瞪大眼睛:"这宅子锁了三年,哪来的小娘子?"货郎急得直跺脚:"明明亲眼见她进去的!"老翁抄起门闩:"今日不说清楚,休想走脱!"
老头子把大门敞开,招呼客人进屋。穿过前堂和回廊,一路走到后厅,远远就瞧见永儿端坐在厅上。那客人抬手一指,嗓门都高了三分:"这不就是小娘子吗?"老管家心里正犯嘀咕,这妇人打哪儿冒出来的!只见客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扯着嗓子喊:"小娘子欠我的银子怎的不还?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永儿见客人追来,慌得站起身就往后面躲。客人紧跟着闯进后厅,永儿被逼得走投无路,一路退到井台边。晨光微露时分,她望着黑黝黝的井水,突然纵身跳了下去。客人吓得腿都软了,连声叫苦,转身就要开溜。老管家一个箭步揪住他衣领:"这妇人你压根不认识,平白无故带她来家,又逼得人家跳井!朗朗乾坤之下闹出人命,还想拍拍屁股走人?等苦主家找来要人,教老汉往哪儿寻你去!"说着死死抱住他,扯开嗓子喊来街坊,拿麻绳把这客人捆成粽子,径直押往郑州衙门。
这一闹可不得了,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过路客商,竟摊上这没头没脑的官司;更想不到那糊涂州官,反倒要耍出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后事如何?真叫人捶胸顿足——咱们下回接着说。
八角鎮永兒變異相 鄭州城卜吉討車錢
遊仙枕上遊仙夢,絕勝華胥太古天。
此枕有誰相贈我,一生情願只酣眠。
話說費將仕不由分說,將枕兒望空撲下。學童剛叫得一聲「啊呀!」那枕兒跌在青石階前,打得粉碎。就那枕兒碎破之時,喤的一聲,只見一陣東西,又不是蜂兒,又不是蝶兒,有影無形的,飛起屋簷上去了。費將仕走下階頭看時,原來是三寸多長一班的仙女,手中執著樂器,笙簫絃索,無所不具。也有執壺,執盞,執扇,執如意的,共二十餘人,如一棚木偶人兒相似。一個個豔質濃粧,美麗無比。那一班仙女一字兒站在簷頭,向著費將仕齊齊的道個萬福,啟鶯聲,開燕語,說道:「妾等原係前朝內班近侍宮人,被九天玄女娘娘符令拘禁在此。今叨恩庇,釋放逍遙,實乃萬分之幸也。」說罷,把樂器一齊動起,聲調和諧,淒婉可聽。徐徐從屋脊上行去,向北方即漸沒了。
費將仕從來未見此異,獃獃的看了半日,再把破枕片兒細細檢起看時,裏面滑滑淨淨的都畫著細山細水,亭榭樹木。這枕兒是一塊白土捻就的,外面又無絲縫,不知裏面畫工如何動手,豈不是個仙枕!費將仕才把三個小廝喝來跪下,問這枕兒的來歷。那兩個小廝指著學童道:「是他說陳學究先生寄與他處,約明日來取的,小的們並不知情。只聽得他說枕著睡去時,便有許多快活受用。看的是仙境,吭的是仙樂,吃的是仙酒。小的們見枕牆上寫著九天遊仙枕五個金字,心下疑惑,正在此商量議論,不期老爹回來。」再問學童果是如此。費將仕只是不信,將三個小廝鎖禁一間空房裏頭。且待來朝陳學究來時,問明是實,方纔饒恕。
再說陳善到次日,身上空閒了,要去平安街胡員外家走遭。先來看費將仕,就便討枕頭兒去。費將仕一聽得陳學究來,忙請進內書房相見坐下。費將仕先問道:「教授曾有個枕兒寄在小童來?」陳善道:「不曾教對將仕公說,將仕公何以知之?」費將仕道:「此枕有些怪異之處,教授實說,從那裏來的。下官亦有言告訴。」陳善道:「小弟舊時曾在平安街胡大洪家住館,那女學生叫做永兒,年長嫁人,已經三載。昨早忽然在城外相逢,說夫家遇難,故此潛逃。將此託兄寄與他家爹媽收下,聊表情念。小弟因昨日有些事忙,也不曾細看得,不知有何怪異?」費將仕道:「如此說,又是教授不曾替他寄得到好!」便把學童夢見這般,這般這般,及自己撲碎了枕兒,又是如此如此恁樣怪異。現今官府行文,出三千貫賞錢,要拿妖人胡永兒。教授若將這枕頭去時,剛好做個表證,須有分吃官司。早是下官撲碎了妖物,泯於無跡倒好。陳善嚇得魂不附體,謝道:「小弟因僻居鄉村,與城中吊遠,並不知官府事情。若非將仕公說明,小弟險為所誤。只不知官府怎見得胡永兒是妖人,將仕公必知其詳?」費將仕又把張千、李萬在安上大門城樓屋脊上射下憨哥,並焦胡兩家見官對證始末,述了一遍。說得陳善毛骨悚然。
當下費將仕留了酒飯,陳善再三作謝而別,竟自回去,也不到胡員外家去了。
費將仕開了鎖,放出三個小廝出來吩咐:「從今以後,再不許提起枕兒一節。若有外人聞風時節,我把你三個狗奴當妖人解官。」三個小廝連聲不敢。自此無人提起遊仙枕之事。
語分兩頭,再說胡永兒離了陳學究,獨自行了一日。天色已晚,到一個涼棚下,見個點茶的婆婆。永兒入那茶坊裏坐下歇腳,那婆婆點盞茶來與永兒吃了。永兒問婆婆道:「此是何處,前面是那裏去?」婆婆道:「前面是板橋八角鎮,過去便是鄭州大路。小娘子無事,獨自個往那裏去?」永兒道:「爹爹媽媽在那裏,要去探望則個。」婆婆道:「天色晚了,小娘子只可在八角鎮上客店裏歇一夜卻行,早是有這歇處,獨自一個夜晚不便行走。」永兒變十數文錢,還了茶錢。謝了婆婆又行了二里路,見一個後生:
六尺以下身材,二十二三年紀;三牙掩口細髯,七分腰細膀闊;戴一頂木瓜心攢頂頭巾,穿一領銀絲似白紗衫子,繫一條蜘蛛斑紅綠壓腰,著一對土黃色多耳皮鞋,背著行李,挑著柄雨傘。
那後生正行之間,見永兒不戴花冠,綰著個角兒,插兩支金釵,隨身衣服,生得有些顏色。向前與永兒唱個喏道:「小娘子那裏去來?」永兒道:「哥哥!奴去鄭州投奔親戚則個。」那廝卻是個浮浪人家子弟,便道:「我也往鄭州那條路去,尚且獨自一個難行。你是女人家,如何獨自一個行得。我與小娘子一處行!」一面把些恐嚇的言語驚他。
到一個林子前,那廝道:「小娘子!這個林子最惡,時常有大蟲出來。若兩個行便行便不妨得。你若獨自一個走,大蟲出來便馱了你去!」永兒道:「哥哥!若如此時,須得你的氣力拖帶我則個!」
那廝一路上逢著酒店便買點心來,兩個吃了,他便還錢。又走歇,又坐歇,看看天色晚來。永兒道:「哥哥!天晚了,前面有客店歇麼?」那廝道:「小娘子!好教你得知,一個月前,這裏捉了韃子國兩個細作,官府行文書下來,客店裏不許容單身的人。我和你都討不得房兒。」永兒道:「若討不到房兒時,今夜那裏去歇宿?」那廝道:「若依得我口,便討得房兒。」永兒道:「只依哥哥口便了。」那廝道:「小娘子!如今不真個,只假說我們兩個是夫妻,便討得房兒。」永兒口中不言,心下思量:這廝與我從無一面,萍水相逢,並沒句好言語,只把鬼語嚇我,要硬討人便宜。我胡永兒可是怕事的麼!永兒道:「哥哥!拖帶睡得一夜也好。」那廝道:「如此卻好!」
來到八角鎮上,有幾個好客店都過了。卻到市梢頭一個客店。那廝入那客店門叫道:「店主人,有空房也沒,我夫妻二人討間房歇?」店小二道:「大郎莫怪,沒房了!」那廝道:「苦也!我上上落落,只在你家投歇。何以今日沒了房兒?」店小二道:「都歇滿了,只有一間房,鋪著兩張床,方才做皮鞋的鬍子歇下。怕你夫妻二人不穩便。」那廝道:「且引我去看一看。」店小二在前,那廝同永兒隨後。店小二推開房門,與那廝看了。那廝道:「怕甚麼事,他自在那邊。我夫妻二人在對床。」店小二道:「恁地時,你兩個自入房裏去。」店小二交了房兒,永兒自道:叵耐這廝!我又不認得你。卻教我做他老婆來討房兒,我只教他認一認老婆手段。有詩為證:
堪笑浮華輕薄兒,偶逢女子認為妻。
黃金紅粉高樓酒,誰謂三般事不迷?
豈不聞古人云:他妻莫愛,他馬莫騎,怎的路途中遇見個有顏色的婦人便生起邪心來。那廝看著店小二道:「討些腳湯洗腳。」店小二道:「有!有!」看看待詔說道:「他夫妻兩個自東京來的,店中房都歇滿了。只有這房裏還有一張床,沒奈何教他兩個歇一夜。」待詔道:「我只睡得一張床。有人來歇,教他自穩便。」永兒進房來,叫了待詔萬福,待詔還了禮。那廝看著鬍子道:「蒿惱則個!」待詔道:「請自便。」待詔肚內自思量:兩個言語不似東京人。恁地個孤調調的行,兩個不像是夫妻,事不一心,有些腳叉樣子。干我甚事,由他便了。鬍子道:「你們自穩便。」那廝和永兒床上坐了。
店小二掇腳湯來,那廝洗了腳,討一盞油點起燈來。鬍子不做夜作,喚了安置,朝著裏床自睡了。那廝道:「姐姐!路上貪趕路,不曾打得火。我出去買些酒食來吃。」轉身出房去了。永兒道:「卻叵不耐這廝無禮!他買酒去了,我且作弄他耍子則個。」口中不知道些什麼,舒氣向鬍子床上只一吹,又把自己臉上摸一摸,永兒就變做個鬍子,帶些紫膛色,正像做皮鞋的待詔,待詔卻變做了永兒。假待詔也倒在床上假睡著。
卻說那廝沽了酒,買些下飯,拿入店中來。肚裏尋思道:我今朝造化好,遇著這等一個好婦人。客店裏都知道我是他的丈夫了,今晚且快活睡他一夜。那廝推開房門,放酒瓶在桌上,剔起燈來,看那床上時,卻是做皮鞋的待詔。疑惑道:卻是什麼意故,如何換過來我床上睡?看那對面?上時,卻睡著婦人。那廝道:想是日裏走得辛苦,倒頭就睡著在這裏。向前雙手搖那婦人,叫道:「姐姐!我買酒來了,你走起來,走起來。」只見那做皮鞋的待詔跳將起來,劈頭掀番來便打。那廝叫道:「做什麼便打老公?」鬍子喝道:「誰是你的老婆?」那廝定睛看時,卻是做皮鞋的待詔。慌忙叫道:「是我錯了!莫怪莫怪!」店小二聽得大驚小怪,入房來問道:「做什麼?」待詔道:「可奈這廝走將來搖我,叫我做姐姐。」小二道:「你又不瞎眼,你的床自在這邊。」店小二勸開了,待詔依舊上床睡了。那廝吃了幾拳,道:「我的晦氣,眼睜睜是個婦人,原來卻是待詔。」
看這邊床上女娘睡著,叫道:「小娘子!起來吃酒。」定睛只一看時,卻是朱紅頭髮,碧綠眼睛,青獠牙的。叫聲有鬼,驀然倒地。店小二正在門前吃飯,只聽得房裏叫有鬼,入來看時,見那廝跌倒在地上。連忙扶起,驚得做皮鞋的待詔也起來。店裏歇的人,都起來救他。也有噀噀吐的,也有咬中拇指的。那廝吃剝消了一夜,三魂再至,七魄重生。那廝醒來道:「好怕人!有鬼!有鬼!」被店小二揪住劈臉兩個噀吐道:「我這裏是清淨去處,客店裏有甚鬼?是甚人叫你來壞我的衣食?」將燈過來道:「鬼在那裏?」那廝道:「床上那婦人是鬼!」店小二道:「這廝卻不弄人!這是你的渾家,如何卻道是鬼?」那廝道:「不是我渾家。我在路上撞見他,穩議同到此討房兒,做假夫妻的。方才我出去買酒,來到房裏看他,卻是鬍子。我卻錯叫了待詔,吃他一頓拳頭。再去看他時,卻是朱紅頭髮,碧綠眼睛,青臉獠牙,原來是鬼。」
眾人吃了一驚,燈光之下看那婦人時,如花似玉一個好婦人。都道:「你眼花了!這等一個好婦人,你如何說他是鬼?」永兒道:「眾位在此,可奈這廝沒道理。我自要去鄭州投奔爹爹媽媽。這廝路上撞見了,到和我同行。一路上只把恐嚇的言語來驚我。又說:捉了幾個細作,底內不容單身人歇,強要我做假夫妻,來討房兒。及至到了這裏,又只叫我是鬼。一晚胡言亂語,不知這廝懷著什麼意故。」眾人和店小二都罵道:「可奈這廝,情理難容。著他好生離了我店門。若不去時,眾人一發上打,教你碎骨碎身!」把這廝一時熱趕出去,把店門關了。那廝出到門外,黑洞洞不敢行。又怕巡軍捉了吃官司,只得在門外僻淨處人家門前蹭了一夜。
到天曉,那廝道:「我自去休。」離了店門,走了六七里路了,卻待要走過一林子去,只見林子裏走出胡永兒來,看著那廝道:「哥哥!昨夜罪過,你帶挈我客店裏歇了一夜,你卻如何道我是鬼。今番青天白日裏,看奴家是鬼不是鬼?」那廝看了永兒如花似玉生得好,肚裏與決不下道:「莫不昨晚我真個眼花了?」那廝道:「姐姐!待要和你同行,昨夜兩次被你嚇得我怕了。想你不是好人,你只自去休!」永兒道:「昨夜你要我做假夫妻也是你,如今卻又怕我。我有些怕冷靜,要哥哥同行則個。」那廝道:「白日裏怕怎的?」永兒道:「哥哥昨日說有大蟲出來傷人。」那廝道:「說便是這等說,那裏真個有大蟲。」永兒用手一指,道:「這不是大蟲來了?」說聲未絕,只見林子內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看著那廝只一撲。那廝大叫一聲,撲地便倒。那廝閉著眼,肚裏道:「我性命今番休了!」
多時沒見動靜,慢慢地閃開眼來看時,大蟲也不見了,婦人也不見了。那廝道:「我從來愛取笑人,昨日不合撩撥這婦人,吃鬍子一頓拳頭,又吃他驚了,叫我魂不附體。今朝他又叫大蟲出來。我道性命休了,原來是驚要我。這婦人不知是妖是鬼。若是前面又撞見他,卻了不得!我自不如回東京去休。」那廝依先轉身去了。後人有古風一篇為證:
美人顏色嬌如花,獨行踽踽時興嗟。路旁忽逢年少子,殷勤借問向誰家。答言鄭州訪爹媽,客店不留鰥與寡。假為夫婦望成真,誰道歡娛翻受耍。交床對面神難察,迷目奚色眼真羞殺。豈是美人曾變鬼,美人原是生羅剎。老拳毒手橫遭楚,明日林中驚復?。何曾美人幻虎來,美人原是胭脂虎。少年貪色不自量,乍逢思結野鴛鴦。英雄難脫美人手,何況無知年少郎。
且說胡永兒變大蟲出來驚了他,他再不敢由這路來了。「我自向鄭州去,一路上好慢慢地行。」此時天氣炎熱,且行且住。將近已牌時分,看見一根大樹下好歇,暫坐一回。正坐之間,聽得車子碌碌剌剌的響,只見一個客人頭戴范陽氈笠,身上穿著領打路布衫。手巾縛腰,行纏爪著胯子,腳穿八搭麻鞋。推那車子到樹下,卻待要歇。只見永兒立起身來道:「客長萬福!」客人還了禮問道:「小娘子那裏去?」永兒道:「要去鄭州投奔爹爹媽媽去,腳痛了,走不得,歇在這裏。客長販甚寶貨,推車子那裏去?」客人道:「我是鄭州人氏,販皂角去東京賣了回來。」永兒道:「客長若從鄭州過時,車廂裏帶得奴家去,送你五百錢買酒吃。」客人思量道:我貨物又賣了,鄭州又是順路,落得趁他五百文錢。客人道:「恁地不妨。」叫永兒上車廂裏坐。
那客人盡平生氣力推那車子,也不與永兒說話,也不打眼來看他。低著頭,只顧推那車子而行。永兒自思道:「這客人是個樸實頭的人,難得難得。想昨夜那廝一路上把言語撩撥我,被我略用些小神通,雖不害他性命,卻也驚得他好看。一似這等客人,正好度他,日後也有用處。」那客人推那車子,直到鄭州東門外,問永兒道:「你爹爹媽媽家在那裏住?」永兒道:「客長!奴家不識地名,到那裏奴家自認得。」客人推著車子入東門,來到十字路口,永兒道:「這裏是我家了。」客人放下車子,見一所空屋子鎖著。客人道:「小娘子!這是鎖著的一所空屋子。如何說是你家?」永兒跳下車子,喝一聲!鐵鎖便落下來了。用手推開一扇門,走入去了。
客人卻在門外等了一個多時,不見有人出來。天色將晚,只管舒著頭向裏面望。不提防背後一個人說道:「你只望著宅門做什麼,這宅門誰人打開的?」嚇得客人回頭不迭。見一個老人,慌忙唱喏道:「好教公公知道,適間城外十字里路見個小娘子,說腳痛了,走不得,許我五百文錢,催我載到這裏入去了,不出來。叫我等了半日。」老兒道:「此宅是刁通判廨宇。我是看守的,原係封鎖在此,此是誰人開了?」客人道:「恁的時,相煩公公去宅裏說一聲,取些銀子還我則個。」老兒道:「我問你,誰打開的宅門?」客人道:「是你小娘子自家開的。」老兒道:「鎖的空宅子,並無一人居住,那有什麼小娘子!你卻說恁般鬼話,莫非誑我麼?」客人道:「好沒道理,我載你家小娘子來家,許我五百文錢,又不還我。倒說鬼話兒。你叫我入去,若是小娘子不在時,我情願下情陪禮。」老兒道:「你說了這話,不見時,不要走了!」
老兒大開了門,叫客人入去。到前堂及迥廊,直至後廳,遠遠的見永兒坐在廳上。客人指著道:「這不是小娘子麼?」老院子心中正在疑慮,這婦人那裏來的!只見客人走上前叫道:「小娘子如何不出來還我銀子,是何道理?」永兒見客人來,忙站起身望後便走,客人即踏步到後廳。永兒見他趕得緊,廳後不好躲閃,一直走到井邊,看著井裏,便跳下去了。客人見了,嚇得連叫「苦也!苦也!」卻待要走,被老院子一把捉住,道:「這婦女你又不認得。你自同他來,卻又逼他下井去。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逼死人命,你卻要脫身。倘或這婦人家屬知道,到此索命,那時那裏尋你說話。今番罷休不得!」緊似抱著,叫起街坊人等,將客人一條索子縛了,直解到鄭州來。只因這番,有分教:老實客長,卻打著沒影官司;無墨州官,轉弄出欺心手段。直教:匹夫跌足,壯士捶心。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