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元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躺在床上连翻个身都费劲。尚书们轮流进宫禀报朝政,元帝总爱提起当年汉武帝废太子改立胶东王的旧事。这些老臣哪个不是人精?一听这话头,都支支吾吾不敢接茬。
元帝膝下三个儿子,最疼的就是傅昭仪生的定陶王刘康。这孩子打小封地在济阳,后来又改封山阳、定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琴。元帝自己也是个雅致人,能谱曲会击鼓,有回在殿上玩铜丸击鼓的把戏,铜丸抛出去叮叮咚咚,竟比乐师直接敲鼓还准。满朝文武没一个能比,偏生刘康得了真传,父子俩常常你一曲我一调,乐得元帝逢人就夸。
这天驸马都尉史丹在旁边伺候,听见皇上又夸定陶王,忍不住上前道:"陛下总说定陶王才艺好,要臣说啊,真要论聪明好学,还得是太子殿下。要是光会敲敲打打就能当储君,那宫里的乐师陈惠李微比匡衡丞相强多了,干脆让他们当丞相得了!"元帝听罢噗嗤一笑,倒也没恼。
转眼到了初春,元帝的小弟弟中山王刘竟突然病故。这位王爷年纪小还没去封地,平日跟太子刘骜同吃同住,感情最好。出殡那天,元帝拉着太子的手哭得不能自已,可太子脸上半点泪痕都没有。元帝气得直哆嗦:"天下哪有父母死了不哭的人?将来怎么当一国之君!"扭头看见史丹站在旁边,厉声质问:"你不是说太子最贤明吗?就贤明成这样?"
史丹眼珠子一转,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是臣该死!臣见陛下伤心过度,私下嘱咐太子千万忍住眼泪,怕勾起陛下更多伤心啊!"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元帝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
待到元帝病重卧床时,定陶王母子日夜守在榻前。那傅昭仪何等精明?天天在元帝耳边吹风,变着法子想让自己儿子当太子。元帝被哄得晕头转向,又动了改立太子的心思。史丹听说这事,趁傅昭仪不在,一个箭步冲进寝宫,扑倒在青蒲席上咚咚磕头——这青蒲席紧挨龙床,按规矩只有皇后能跪,可史丹哪还顾得上这些?
元帝被响声惊醒,睁眼看见史丹额头都磕出血来,惊道:"爱卿这是做什么?"史丹一把鼻涕一把泪:"太子是嫡长子,立储多年天下归心。如今街头巷尾都在传要废太子,要是陛下真有这念头,满朝文武必定以死相谏!臣愿第一个撞死在这柱子上!"
元帝长叹一声:"朕何尝想过废太子?皇后贤惠,先帝又最疼骜儿...只是朕这病..."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你们...你们定要好好辅佐太子..."史丹这才抹着眼泪退下。
没过几日,元帝驾崩,享年四十二岁。太子刘骜顺顺当当继了位,就是后来的汉成帝。这时候太皇太后上官氏早已过世,王政君成了太皇太后,成帝生母王皇后升格为皇太后。大舅王凤当上了大司马大将军,总揽朝政——王家掌权的日子就此开始。
转过年来改元建始,朝中出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原来成帝守孝期间,朝政全交给王凤打理。王凤早就看石显不顺眼,一道奏折把他贬为长信太仆,夺了实权。丞相匡衡和御史大夫张谭这两个墙头草,见状立刻翻脸,联名弹劾石显一党。最后石显被革职回乡,死在半道上;他的党羽五鹿充宗被贬到玄菟,伊嘉发配雁门,牢梁、陈顺统统罢官。长安城里的小孩都拍手唱起歌谣:"伊去雁门鹿去菟,牢陈滚蛋真舒服!"
话说那匡衡和张谭两位大人,好不容易把奸臣石显给弹劾下去,正以为从此能高枕无忧。谁知半路杀出个耿直的王尊,直接给皇上递了折子,说他们早知石显作恶却不揭发,如今倒来捡现成便宜,实在有失大臣体统,该当治罪!
成帝捧着奏折直皱眉。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匡衡他们确实理亏。可自己刚登基不久,哪能随便动三公重臣?只好把折子压着不批。匡衡听说这事,吓得连夜写请罪书,连丞相大印都交上去了,哭着喊着要告老还乡。成帝赶紧下诏安抚,把印绶原样赐还,转头却把王尊贬到高陵当县令——这明摆着是给丞相留面子呢。
满朝文武都为王尊抱不平。这位硬骨头从小命苦,幼年丧父跟着叔伯过活,家里穷得叮当响,只能边放羊边读书。后来从郡里小吏做起,凭着敢说真话的性子,一路做到益州刺史。有回巡视到邛郲山的九折阪,那地方山路险得很。当年王阳走到这儿吓得辞官回家,王尊却让车夫快马加鞭,还笑着说:"王阳当孝子,我王尊要做忠臣!"
后来调任东平国相,碰上骄横的东平王刘宇。这位王爷最爱微服出游,王尊直接下令马厩不准给他备马。有次谒见时,刘宇阴着脸说:"听说相君自称勇士?不如把佩刀给我瞧瞧。"王尊立刻看穿他心思,反而高声叫侍从:"来啊,替我把刀呈给大王!"两手高举着冷笑:"大王要栽赃我拔刀行刺么?"刘宇被戳破心思,臊得满脸通红。
可惜东平太后护犊子,上折子说王尊欺负他们母子。元帝只好把他免官。等到成帝即位,大将军王凤爱惜人才,重新起用他做司隶校尉。结果又因弹劾匡衡被贬——这回王凤也不好插手,毕竟牵扯到丞相。
这年四月忽然天降黄雾,对面不见人影。成帝让大臣们说说吉凶,杨兴他们都说这是外戚封侯太多,阴气太盛。原来王太后五个弟弟无功受禄都封了侯,连改嫁的母亲李氏都想学田蚡故事,要给后爹的儿子苟参讨个侯爵。亏得成帝还算明白,只给苟参封了个侍中。可王家子弟不论老少全都当官,朝廷上下谁不摇头?偏生成帝念着母家情分,照样宠信不误。
转眼到了六月,未央宫里青蝇乱飞;八月东方出现双月同天;九月流星像长蛇般划过紫微宫。人人都说这是王家招来的灾异,只有成帝装聋作哑,照样把舅舅们捧在手心里。
话说这汉成帝刚登基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正是该当修身养性的好时候。可这位天子偏偏生来就是个风流性子,还在东宫当太子那会儿,就整日里寻花问柳。先帝元帝因为自己母后被人毒害,没能长寿,特意给太子选了车骑将军许嘉的女儿当太子妃。
这许家姑娘生得是眉目如画,更难得的是通晓史书,写得一手好字,年纪相貌又与太子般配。太子一见她就跟丢了魂似的,活像遇见了仙女,两人整日里如胶似漆,耳鬓厮磨,那份恩爱甜蜜,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元帝派中常侍和黄门郎去东宫打探小两口的情形,回来都说恩爱非常。元帝听了龙颜大悦,对左右笑道:"快给朕斟酒庆贺!"侍从们连忙捧上美酒,山呼万岁。
过了一年多,许妃生了个大胖小子,整个皇宫都张灯结彩。谁知这喜气还没散尽,那孩子竟夭折了,空欢喜一场。等到成帝即位,自然要立这位宠爱的许妃为皇后。可皇太后王氏觉得许妃生养的孩子没能养活,后宫其他嫔妃又都没动静,就下诏广选良家女子充实后宫。
这时候前御史大夫杜延年的儿子杜钦,正做着大将军府的武库令。他跑去跟大将军王凤说:"古礼讲究一娶九女,为的就是开枝散叶。如今皇上正值壮年,还没有嫡子,您何不按古制选些贤淑女子入宫?要是现在不早作打算,等将来皇嗣无人,再临时抱佛脚,后宫争宠的祸事可就多了!"王凤觉得有理,就去禀报王太后。可太后死守着汉家规矩,不肯效法古人,王凤也不好强求。
建始二年三月,许妃正式被立为皇后,依旧独得圣宠。那年夏天大旱,转过年来秋天又连着下了四十多天雨。长安城里突然传言说要发大水,老百姓拖家带口地逃命,你推我挤,踩死了不少人。消息传到宫里,成帝赶紧上朝召集群臣商议。王凤说:"要是真发大水,陛下可以带着两位太后坐船避一避,后妃们都跟着上船,让百姓们上城墙躲水就行。"
话还没说完,左将军王商就插话道:"古时候昏君当道,大水都没淹过城墙。如今政治清明,上下和睦,哪来的大水?这肯定是谣言!"——这位王商跟王凤的弟弟同名,可不是一个人。长安城地势高,本来就不会被淹,但他说什么政治清明,反倒助长了成帝的骄奢淫逸。成帝这才稍稍放心,王商派人巡视全城,严禁百姓骚动。过了三五个时辰,果然平安无事,才知道是虚惊一场。成帝从此更看重王商,常夸他有见识,王凤反倒觉得脸上挂不住。
说起这王商,他是宣帝舅舅乐昌侯王武的儿子。父亲死后他继承爵位,守孝时悲痛欲绝,还把家产分给异母兄弟。朝臣们都说他孝义可嘉,联名举荐他当了侍中中郎将。元帝时升为右将军,成帝又调他做左将军,很是敬重。不过成帝再器重王商,终究比不上对王凤的亲信。就连身兼两重皇亲、辅政多年的车骑将军许嘉——他既是许皇后堂弟,又是成帝岳父——成帝也怕他牵制王凤,硬是收回了他的大司马印绶,赏了二百斤黄金让他回家养老。许嘉回去一年多就去世了,谥号"恭"。
许皇后虽然依旧得宠,但再没生下皇子,只生了个女儿也夭折了。太后和王凤他们都着急成帝没儿子,成帝自己倒不在意,每天下朝就回中宫,跟许皇后恩爱如初。皇后虽不是善妒之人,但也不愿意皇帝把宠爱分给别人,所以变着法儿地讨好成帝。
建始三年腊月初一,大白天出现日食,晚上又地震,连未央宫都晃动了。成帝心里不安,第二天就下诏让官员们直言进谏。杜钦和太常丞谷永上奏,都说后宫专宠妨碍子嗣。成帝明知道他们说的是许皇后,却置之不理。丞相匡衡曾经上疏劝成帝远离女色,多读经书,成帝也不听。后来天灾不断,匡衡多次请辞,成帝都不准。
偏偏匡衡的儿子匡昌当越骑校尉时醉酒杀人下了大狱。越骑衙门的人跟匡昌弟弟密谋劫狱,事情败露被严查。匡衡听说后光着脚就跑进宫请罪。成帝还算给面子,让他穿好鞋帽。不料司隶校尉王骏等人又弹劾匡衡侵占封地,罪该免官。最后成帝开恩,只免了匡衡官职,没治其他罪。左将军王商接替匡衡当了丞相,少府尹忠升任御史大夫。
建始四年正月,毫邑落下四块陨石,肥累落下两块。成帝下令裁撤中书宦官,增设尚书五人——原先只有四人。到了四月本该是初夏时节,天上竟然又飘起雪花来。
那天皇帝下诏,要各地敢说真话的读书人都到白虎殿来,当面说说治国之道。太常丞谷永第一个站出来回话,他清了清嗓子,眼睛往王凤那边瞟了瞟,才开口:
"如今天下太平,四方蛮夷都归顺了,北边没有匈奴冒顿那样的祸患,南边也没有赵佗吕嘉那样的叛乱。边境安稳得很,连打仗的皮甲都积了灰。诸侯们最大的也就管几个县,翻不起什么浪来,哪像从前吴楚七国那般嚣张?朝中百官盘根错节,亲的疏的互相牵制,骨肉大臣们都像申伯那般忠心,绝不会有上官桀、霍禹那样的乱臣贼子。这三桩好事摆在眼前,却有人要把政事上的差错怪到大臣头上,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高,袖子都抖了起来:"臣只怕陛下放着明摆着的过错不追究,反倒听信那些糊涂话,把罪过推到无辜大臣身上。这要是失了天心,那可就是大错了!"
谷永忽然压低声音,像是说体己话似的:"陛下登基以来,都是按着老规矩办事,本没什么差错。可今年正月东方冒白气,四月京城又被黄雾罩着,接着又是大水又是地震。这些灾异都有征兆,百官百姓心里都没着没落的,陛下难道不觉得蹊跷?"
他掰着手指头数:"白气起东方,是贱人要得势的兆头;黄雾罩京城,是王道衰微的征兆。这两桩凶兆凑在一块儿,陛下可得仔细思量啊!"说着扑通跪下,"臣斗胆建议,陛下该多纳些能生养的妇人,别管美丑年纪,就算出身微贱也无妨。这样上天才会保佑,皇太后才能宽心,祖宗基业才能兴旺啊!"
殿角几个老臣听得直摇头。这谷永话说得漂亮,可明眼人都瞧得出,他这是变着法给王凤开脱呢。如今王家兄弟个个身居高位,民间早有人说天象异常都是王家权势太盛招来的。可那些来对策的读书人,谁也不敢明说,都是含含糊糊应付了事。
这谷永倒好,不但把黑锅扣到许皇后头上,还说什么要广纳嫔妃。他爹谷吉当年出使匈奴被杀,也算是个忠烈,怎么生出这么个趋炎附势的儿子?还有个武库令杜钦,也是个睁眼说瞎话的,明明瞎了只眼,偏要戴个小冠在街上晃悠,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学问好。这两个人一个得了头名,一个得了第二,转眼谷永就当上了光禄大夫——谁不知道这是王凤在后面使的劲?
没过多久,连天暴雨,黄河决了口子,老百姓又遭了殃。要问这水患怎么平的?咱们下回再说。
说起元帝的三个儿子,太子刘骜是王太后亲生,按嫡长子继承的规矩,立为太子天经地义。可元帝被傅昭仪迷了心窍,差点要改立太子,多亏史丹拼死劝谏。有人说要是当初不立刘骜,或许就没有后来王氏专权的祸事。这话听着有理,其实不然。要真立了刘康,那小子贪图享乐,傅昭仪又是个难缠的主儿——后来哀帝时的傅太后什么德行,大家可都见识过。世事难料,哪能事事算得准呢?
再说许皇后,人家是正经选上的太子妃,又不是靠美色上位。小两口和和美美,本是人之常情。后来太子继位,许氏当皇后,也没见什么出格的事,怎么天灾人祸都算到她头上?杜钦、谷永这两个人,不劝王凤收敛些,反倒说许皇后专宠。这不是挑拨帝后关系吗?要我说,汉室衰微的罪过,这两个马屁精可比那些外戚更可恶!
赖直谏太子得承基 宠正宫词臣同抗议
却说元帝寝疾,逐日加剧,屡因尚书入省,问及景帝立胶东王故事,即汉武帝。尚书等并知帝意,应对时多半支吾。原来元帝有三男,最锺爱的是定陶王康,系傅昭仪所出,见前文。初封济阳,徙封山阳及定陶,康有技能,尤娴音律,与元帝才艺相同。元帝能自制乐谱,创成新声,尝在殿下摆着鼙鼓,自用铜丸连掷鼓上,声皆中节,与在鼓旁直击相同,他人都不能及。独康亦擅此技,有乃父风,元帝赞不绝口,常与左右谈及。驸马都尉史丹,系前大司马史高长子,随驾出入,日侍左右,闻元帝称美定陶王,便向前直陈道:“陛下尝谓定陶王多材,臣愚以为材具称长,莫如聪敏好学的皇太子;若徒以丝竹鼓鼙为能,是黄门鼓吹郎陈惠李微,高出匡衡,何妨使为丞相哩!”元帝听了,也不禁失笑。
已而中山王竟,得病遽殇。竟系元帝少弟,元帝初元二年,方授王封,年幼未能就国,留居都中,与太子骜同学,颇相亲爱。中山王殁,元帝挈着太子,同往吊丧,抚棺流涕,悲不自禁,独太子骜并无戚容,元帝怒说道:“天下有临丧不哀,可以仰承宗庙,为民父母么?”说着,旁顾左右,见史丹在侧,便诘问道:“汝言太子多材,今果何如!”丹忙中有智,即免冠叩谢道:“臣见陛下悲哀过甚,因戒太子不再涕泣,免增陛下感伤,臣罪当死!”既为太子辩护,又为自己表忠,好一个伶俐口才。元帝被他瞒过,怒气自平。到了元帝寝疾的时候,定陶王康,与生母傅昭仪,朝夕入侍。傅昭仪狡黠过人,凭着那灵心慧舌,哄动元帝,改易太子,好把亲子补充储位。元帝颇为所惑,因欲援胶东王故例,讽示尚书。史丹又有所闻,探得傅昭仪母子,不在寝宫,竟大胆趋入,跪伏青蒲上面,尽管叩头。青蒲是青色画地,接近御床,向例只有皇后可登青蒲。史丹急不暇顾,又自恃为元帝近臣,不妨犯规强谏,元帝闻他叩头有声,开眼瞧着,见是史丹,乃惊问何因。丹涕泣陈词道:“太子位居嫡长,册立有年,天下莫不归心,今乃道路流言,传说太子不免动摇,如陛下果有此意,满朝公卿,必然死争,臣愿先自请死,为群臣倡!”保全嫡嗣,不失守经之义。元帝素信丹言,且知太子不应轻易,才喟然长叹道:“我本无此意,常念皇后勤慎,先帝又素爱太子,我怎好有违?现在我病日加重,恐将不起,愿汝等善辅太子,毋违我意!”丹乃欷歔起立,退出寝门。
又过数日,元帝驾崩,享年四十有二,在位十有六年,凡改元四次。太子骜安然即位,是谓成帝。当时太皇太后上官氏早殁,皇太后王氏尚存,因尊皇太后王氏为太皇太后,母后王氏为皇太后,封母舅阳平侯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是王氏揽权之始。奉葬先帝梓宫于渭陵,庙号孝元皇帝。越年改元建始,却有一件黜奸大计,足快人心。原来成帝居丧,朝政俱委任王凤,凤素闻石显奸刁,因即奏请成帝,徙显为长信太仆,夺去重权。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张谭,前曾阿附石显,此次见显失势,竟劾显种种罪恶,并及显党五鹿充宗等人。于是褫免显官,勒令回籍。显怏怏就道,病死途中。得全首领,大是幸事。少府五鹿充宗,被谪为玄菟太守,御史中丞伊嘉,也贬为雁门都尉,牢梁陈顺,一并罢免,舆论称快。又有歌谣传闻道:“伊徙雁,鹿徙菟,去牢与陈实无价!”
惟匡衡张谭,既将石显等劾去,总道前愆可盖,从此无忧,谁知恼动了一位直臣王尊,竟奏入一本,直言丞相御史,前知石显奸恶,并未纠弹,反与党合。今显罪已露,乃取巧弹奸,失大臣体,应该论罪!是极。成帝看了此奏,也知衡谭有过,但甫经即位,未便遽斥三公,因将原奏搁置不理。衡得知此信,慌忙上书谢罪,乞请骸骨,缴上丞相乐安侯印绶,成帝下诏慰留,仍将印绶赐还,并贬王尊为高陵令,顾全匡衡面子。衡始照旧行事。但朝臣多是尊非衡,为尊扼腕。尊系涿郡高阳人,幼年丧父,依伯叔为生,伯叔家况亦贫,嘱使牧羊,尊且牧且读,得通文字。嗣充郡中小吏,迁补书佐,郡守嘉他才能,特为保荐,尊遂以直言充选,擢为虢县令。辗转迁调,受任益州刺史。蒞郡以后,尝出巡属邑,行至邛郲山,山前有九折阪,不易往来。从前王阳尝出刺益州,王阳即王吉。至九折阪前,慨然长叹道:“我承先人遗体,须当全受全归,为何屡经出险呢?”当下辞官自去,及尊过九折阪,记起王阳遗事,独使车夫疾驱向前,且行且语道:“这不是王阳的畏途么?王阳为孝子,王尊为忠臣,各行其志便了。”尊在任二年,又奉调为东平相。东平王刘宇,系元帝兄弟,少年骄纵,不奉法度。元帝知尊忠直敢为,特将他迁调过去。尊犯颜进谏,不畏豪威,宇好微行,尊即嘱令厩长,不准为宇驾马。宇亦无可如何,惟心中很是不悦。一日尊入庭谒宇,宇虽与有嫌,不得不延令就坐。尊亦窥透宇意,向宇进说道:“尊奉诏来相大王,故人皆为尊作吊,尊闻大王素有勇名,也觉自危,今就职有日,不见大王勇威,不过自恃贵宠,才知大王无勇,如尊方算得真勇呢!”突兀得很。宇听了尊言,不禁变色,意欲把尊格杀,又恐得罪朝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因复强颜与语道:“相君既自称有勇,腰下佩刀,定非常器,何妨与我一看?”尊注视宇面,屡次色变,料他不怀好意,但呼宇左右侍臣道:“汝可为我拔刀,呈示大王!”说着,两手高举,听令侍臣拔刀,一面正色语宇道:“大王毕竟无勇,乃欲设计陷尊,说尊拔刀向王,架诬罪名么?”真是急智。宇被尊说破隐情,暗暗怀惭,又久闻尊有直声,更致屈服。乃命左右特具酒席,邀令与宴,尽欢而散。无如宇母公孙婕妤,平生只有此子,很是宠爱,此时得为东平太后,见尊监视甚严,令子抱屈,不由的懊怒异常,妇人溺爱,煞是可恨!当即上书朝廷,劾尊倨傲不臣,妾母子事事受制,恐遭逼死等语。元帝览奏,见她情词迫切,不得不令尊免官。及成帝即位,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素慕尊名,因召为军中司马,奏补司隶校尉。偏后因劾奏匡衡张谭,仍然坐贬。尊到官数月,不愿久任,即托病告归。
王凤也知尊负屈,究因事关丞相,未便左袒,只好听尊乞休,徐图召用。惟成帝待遇母党,格外从优,既使大将军王凤秉政,复封母舅王崇为安成侯,王谭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时,皆赐爵关内侯。凤与崇俱系太后同母弟,故凤先封侯,崇亦继封,各得食邑万户。王谭以下,统是太后庶弟,所以受封较轻。但数人并无功勋,只为了母后兄弟,都受侯封,爵赏未免太滥,廷臣俱不敢多言。可巧夏四月间,黄雾四塞,咫尺不辨,成帝也觉得奇异,有诏问公卿大夫,各谈休咎,毋得隐讳。谏大夫杨兴,及博士驷胜等,并说是阴盛侵阳,故有此变。从前高祖立约,非功臣不得封侯,今太后诸弟,无功并侯,为历朝外戚所未有,应加裁损等语。大将军王凤,得见此奏,当即上书辞职。偏成帝不肯照准,优诏挽留。是年六月,有青蝇飞集未央宫殿,绕满廷臣坐次,八月间又有两月相承,晨现东方;九月间夜现流星,长四五丈,委曲如蛇形,贯入紫宫。种种灾异,内外多归咎王氏,独成帝因母推恩,倚畀如故。还有太后母李氏,已与太后父王禁离婚,改嫁苟氏,见前文。生下一子,取名为参。太后既贵,使王凤等迎还生母,且欲援田蚡故例,封苟参为列侯,不知大体,无非是庸妇浅见。还是成帝稍有见识,谓田蚡受封,实非正当,苟参不应加封,但尚拜参为侍中水衡都尉。此外王氏子弟,除七侯外,无论长幼,悉授官禄,这真叫做因私废公,无益有害了!
且说成帝嗣祚,年方弱冠,正是戒色时候,偏成帝生性好色,在东宫时已喜猎艳图欢。元帝因母后被毒,不得永年,特选车骑将军平恩侯许嘉女儿,为太子妃。许女秀外慧中,博通史事,并善书法,又与成帝年貌相当,惹得成帝意动神摇,好象得了仙女一般,镇日里相亲相爱,相偎相倚,说不尽的千般恩爱,万种温存。反跌下文。元帝令中常侍与黄门郎,前去探问两口儿情意,统回报是欢洽异常,顿使元帝欣慰,顾语左右道:“汝等可酌酒贺我!”左右忙奉觞上寿,齐呼万岁。过了年余,许妃生下一男,阖宫庆贺。那知兰征方验,玉质遽凋,徒落得一泡幻影,转眼成空。到了成帝登台,眼见这位专宠的许妃,应立为后。惟皇太后王氏,因许妃生儿不育,此外储宫里面,亦未闻有女生男,于是特传诏旨,采选良家女子,入备后宫。前御史大夫杜延年子钦,方为大将军武库令,进白大将军王凤道:“古礼一娶九女,无非为承祖广嗣起见,今主上春秋方富,未有嫡嗣,将军何不上采古制,慎择淑女,早备嫔嫱?从来后妃贞淑,必有良嗣,若及今不图,待至储贰无人,另求少艾,将来争宠夺嫡,祸变且百出了!愿将军深思熟虑,毋贻后忧!”王凤闻言,也以为然,乃入告王太后。偏王太后拘守汉制,不愿法古,凤亦未便固争,只好遵循故事罢了。建始二年三月,册立许妃为皇后,专宠如故。
是年夏季大旱,越年秋令,又复霪雨连旬,直至四十余日,尚未放晴。长安人民,忽哄传大水将至,纷纷奔避,你争先,我恐后,老幼妇女,自相蹴踏,甚至伤亡多人。这消息传入宫中,成帝慌忙升殿,召入群臣,商议避水方法。王凤道:“如果水势泛滥,陛下可奉两宫太后,乘船暂避,所有宫中后妃,随驾舟行,当可无忧,都中吏民,令他登城避水便了。”语尚未毕,左将军王商接入道:此王商与凤弟同名异人,履历详后。“古时国家无道,水尚不冒城郭,今政治和平,不闻兵革,上下相安,大水为何暴至?这必是民间讹言,断不可信。若再令百姓登城,岂不是更滋扰乱么!”长安地势甚高,原不至为水所湮,但必谓政治和平,愈启成帝骄淫,商亦未免失言。成帝方稍稍放心。商饬吏卒巡视城中,令民毋得妄动,约莫有三五时辰,民情少定,待至日暮,并没有大水到来,才知全城惊动,实为讹言所误。成帝因此重商,屡言商有定识,凤未免惭恨,自悔失言。
说起王商履历,乃是宣帝母舅乐昌侯王武子,王武见前文。武殁后袭爵为侯,居丧甚哀,且自愿推财相让,分给异母兄弟。廷臣因他孝义可风,交章荐举,得进任侍中中郎将。元帝时已迁官右将军,成帝复调任左将军,敬礼有加。不过成帝虽优待王商,究竟是疏不间亲,未及王凤的亲信。就是车骑将军平恩侯许嘉,本兼有两重亲谊,且又辅政有年,嘉系孝宣许皇后从弟,过继平恩侯许广汉,且系成帝后父,故云两重亲谊。偏成帝恐他牵制王凤,特将他大司马车骑将军的印绶,下诏收回。托言将军家重身尊,不宜再累吏职,特赐黄金二百斤,以特进侯就第。汉制凡列侯有功德者,赐号特进,位在三公以下。嘉家居岁余,便即逝世,予谥曰恭。惟许后宠尚未衰,后宫虽有婕妤数人,罕得进见许后不再生男,只产了一个女儿,又致夭逝。太后与王凤等,屡忧成帝无子,成帝却不以为意,每日退朝,只在中宫食宿,与许后恩好甚深,许后虽非妒妇,但必欲令成帝爱情,移到妃嫔身上,亦所不愿,因此朝朝献媚,夜夜承欢。
建始三年十二月朔,日食如鉤,夜间又地震起来,未央宫亦为摇动。成帝亦为不安,翌日下诏,令举直言敢谏之士,问及时政阙失。杜钦及太常丞谷永,同时奏对,并言后宫女宠太专,有碍继嗣。成帝明知他指斥许后,置诸不理。丞相匡衡,曾上疏规讽成帝,请戒妃匹,慎容仪,崇经术,远技能,未见成帝听从。及灾异迭见,复屡乞让位,成帝却优诏不许。会衡子昌为越骑校尉,酒醉杀人,坐罪下狱。越骑官属,与昌弟密谋,拟劫昌出狱,不幸谋泄,为有司所讦奏,有诏从严查办。衡闻信大惊,徒跣入朝,免冠谢罪。成帝尚留余地,谕令照常冠履,衡谢恩趋退。不意司隶校尉王骏等,又劾奏衡封邑逾界,擅盗田地,罪该不道,应罢官定罪。衡坐是褫职,免为庶人,余罪免致究治,还算是成帝的特恩。左将军王商,得代衡职,拜为丞相;少府尹忠为御史大夫。建始四年正月,毫邑陨石有四,肥累陨石有二,成帝命罢中书宦官,特置尚书员五人。汉制尚书有四,至此更增一人。四月孟夏,天复雨雪,诏令直言极谏诸士,诣白虎殿对策。太常丞谷永奏对道:
方今四夷宾服,皆为臣妾,北无熏粥冒顿之患,南无赵佗吕嘉之难,三陲晏然,靡有兵革,诸侯大者乃食数县,不得有为,无吴楚燕梁之势,百官盘互,亲疏相错,骨肉大臣,有申伯之忠,无重合马何罗弟通封重合侯。安阳上官桀。博陆霍禹。之乱,三者无毛发之辜,乃欲以政事过差,咎及内外大臣,皆瞽说欺天者也。窃恐陛下舍昭昭之白过,忽天地之明戒,听暗昧之瞽说,归咎于无辜,倚异乎政事,重失天心,不可之大者也。陛下即位,委任遵旧,未有过政,元年正月,白气起东方,四月黄雾四塞,复冒京师,申以大水,著以震蚀,各有占应,相为表里,百官庶士,无所归依,陛下独不怪与?白气起东方,贱人将兴之表也。黄雾冒京师,王道微绝之应也。夫贱人当起,而京师道微,二者甚丑,陛下诚深察愚臣之言,致惧天地之异,长思宗庙之计,改往返过,抗湛溺之意,解偏驳之忧,奋乾纲之威,平天复之施,使列妾得人人更进,犹尚未足也,急复益纳宜子妇人,毋择好丑,毋论年齿,广求于微贱之间,祈天眷佑,慰释皇太后之忧愠,解谢上帝之谴怒,则继嗣蕃滋,灾异永息矣。疏贱之臣,至敢直陈天意,斥讥帷幄之私,欲离间贵后盛妾,自知忤心逆耳,难免汤镬之诛,然臣苟不言,谁为言之?愿陛下颁示腹心大臣,腹心大臣以为非天意,臣当伏妄言之罪;若以为诚天意也,奈何忘国大本,背天意而从人欲?惟陛下审察熟念,厚为宗庙计,则国家幸甚!
看官阅到此文,应知谷永意中,全然帮着王凤。凤揽权用事,兄弟等并登显爵,已有人议论纷纷,统说天变屡见,实由王氏势盛所致。惟一班对策人士,都未敢明言指斥,不过模模糊糊,说了几句笼统话儿,便算塞责。谷永更趋炎附势,力为王氏洗刷,反嫁祸到许后身上,真是乖刁得很。此外还有武库令杜钦,也与谷永同一论调,果然揣摩得中,两人并列高第。永为首选,钦居第二,永得升官光禄大夫。明明是王凤主选。永字子云,籍隶长安,就是前卫司马谷吉子。吉出使匈奴,为郅支单于所杀,事见前文。钦字子夏,一目患盲,在家饱学,无心出仕。王凤闻他材名,罗致幕下,同时有郎官杜邺,也字子夏,学成登仕,时人因两杜齐名,不便区别,特号钦为盲杜子夏。钦恨人说病,独改制小冠,游行都市,于是都人改称杜邺为大冠杜子夏,杜钦为小冠杜子夏。钦感王凤提拔,阿附王凤,还有可说;永由阳城侯刘庆忌荐入,庆忌系故宗正刘德孙,袭封阳城侯。也欲倚势求荣,比盲杜且不如了!小子有诗叹道:
大廷对策贵摅诚,岂为权豪独徇情?
谁料书生充走狗,学成两字是逢迎。
王氏未去,弭灾无术,俄而淫霖下降,黄河决口,百姓又吃苦不堪了。欲知河患如何得平,且看下回再表。
元帝三男,惟太子骜为王太后所出,以嫡长论,应立为嗣,有何疑义?况储位固已蚤定乎?元帝为傅昭仪所惑,几致易储,史丹一再谏诤,义所当然。或谓太子骜若不得立,则王氏之祸,可以不兴,此说似是而实非。元帝不立骜,即立康,康好声色,必致淫荒,傅昭仪亦非易与者,观哀帝时之傅太后,可见一斑。天下事但当凭理做去,祸福安能逆料乎?彼许女之为太子妃,非以色进,太子骜和好无间,亦属伉俪常情,厥后太子即位,许氏为后,乐而不淫,宁致酿灾?乃变异迭闻,史不绝书,如果为戾气所感召,则王氏应难辞咎。杜钦谷永,不导王凤以谦抑之德,反斥许后之宠爱太专。离间帝后,构成嫌隙,祸水入而火德衰,罪由钦永两人,宁特阿附权戚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