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首页

话说那邓通战战兢兢去拜见丞相申屠嘉,刚进门就听见一个"斩"字,吓得魂儿都飞了一半。他慌忙摘下帽子,光着脚丫子"扑通"跪倒在地,脑袋磕得咚咚响,活像个捣米的石臼。

申屠嘉胡子都气得翘起来,拍着案几喝道:"这朝廷是高祖皇帝打下的江山,任谁都得守规矩!你个小臣敢在殿上嬉戏,按律当斩!"说着就冲两旁府吏使眼色:"斩!快斩!"那些府吏嘴上应着,却故意磨磨蹭蹭,就是要吓唬邓通。

邓通这会儿抖得像筛糠,额头都磕出血来了,心里直念叨:"皇上怎么还不派人来救我啊!"眼瞅着侍卫真要来绑他,外头突然传来诏使到的通报。申屠嘉这才整了整衣冠出去接旨。那使者举着节杖宣道:"邓通不过是皇上跟前逗乐的人,请丞相饶他一命吧。"

申屠嘉哼了一声,转头对瘫在地上的邓通说:"往后要是再没规矩,就算皇上饶你,老夫也定不轻饶!"邓通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称是。等跟着诏使回到宫里,他"哇"地就哭出来了,那张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陛下,臣差点就见不着您了!"

文帝看他这副狼狈相,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赶紧叫太医来敷药,还嘱咐他:"往后可别去招惹丞相了。"打这儿起,邓通见了申屠嘉就绕道走,倒是更得文帝欢心,没多久就升了上大夫。

这时候长安城里相士正流行,有个出了名的相士被召进宫给邓通看相。那相士也是个直肠子,张口就说:"这位大人面相带穷,将来怕是要饿死的。"文帝一听就黑了脸,当场把相士轰出去,转头对邓通说:"朕要你富贵,谁敢让你饿着?"大笔一挥,直接把蜀郡的铜山赏给了他,还准许他自己铸钱。

要知道那时候吴王刘濞靠着铜山富可敌国,现在邓通也成了"西北钱王",跟吴王东西对峙。长安城里流传着"东南吴钱响,西北邓钱亮"的顺口溜。

这邓通得了天大的恩典,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给文帝。正巧文帝背上长了毒疮,流脓溃烂疼得睡不着觉。邓通二话不说,天天用嘴给文帝吸脓血。那脓血腥臭难闻,旁人躲都来不及,他却面不改色。

有天夜里,邓通刚吸完脓血漱完口,文帝突然问他:"你说这普天之下,谁最爱朕?"邓通想都没想:"那当然是太子殿下啊。"文帝听完没吭声。

第二天太子来请安,正赶上毒疮又流脓。文帝就说:"你来给朕吸吸。"太子脸都绿了,硬着头皮吸了一口,转头就吐了。文帝长叹一声让他退下,转头又叫邓通来吸。等太子回到东宫,越想越恶心,派人一打听才知道是邓通起的头,从此就记恨上了。

再说那齐王刘襄帮着平定诸吕之乱后,回去没多久就病死了。后来他儿子继位,到文帝十五年也去世了,还没留下子嗣。文帝念着他们家功劳,又不愿齐国就这么没了,想起贾谊当年说诸侯国太大容易生乱,就把齐地分成六块,封给老齐王六个儿子。这六兄弟同一天受封各自赴任,倒也为后来七国之乱埋下了祸根。

话说那吴王刘濞坐镇东南,年深日久,势力越来越大。他靠着铜山铸钱发了大财,又煮海水制盐,把持着暴利买卖,吴国越来越富。文帝在位十几年,从没见吴王来朝见过,只派儿子刘贤来过一次,结果就惹出大祸来。

太子刘启和吴太子刘贤本是堂兄弟,往日无冤无仇。这回刘贤奉父命来朝,太子自然热情招待,天天陪他游玩宴饮。两人相处久了,渐渐熟不拘礼,说话越来越随便。吴太子身边还带着几个楚地来的师傅,一帮人整日里饮酒作乐,后来还玩起了下棋赌输赢。

棋盘两边,左边站着东宫侍从,右边立着吴国师傅,都在帮自家主子出主意。几局下来互有胜负,渐渐就起了口角。太子刘启被人讥讽,心里已经窝火,偏那吴太子孩子气重,非要争个高低。两人又摆开棋局,杀到紧要处,太子一步走错,被吴太子抓住破绽,眼看就要满盘皆输。

"这步不算!"太子伸手要悔棋。 "落子无悔!"吴太子死死按住棋盘。 那几个楚地师傅更是火上浇油,你一言我一语帮着自家太子,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太子何曾受过这种气?怒火攻心,抄起棋盘就朝吴太子砸去。只听"砰"的一声,吴太子当场头破血流,倒地身亡。

吴国师傅们顿时炸了锅,幸亏东宫侍卫护着太子脱身。文帝听说这事也吓一跳,可总不能治太子的罪,只好训斥几句,又召见吴国师傅好言安抚。厚殓了吴太子,让他们扶灵回吴国。

谁知吴王刘濞见到儿子棺木,红着眼睛吼道:"天下都是刘家的,死在长安就葬在长安,送回来做什么?"硬是把灵柩退回长安。文帝无奈,只得在长安下葬。从此吴王怀恨在心,对朝廷使者爱答不理。

文帝知道他是为儿子的事记恨,也不计较,反而派使者召他入京,想当面化解恩怨。可吴王推说有病不肯来。使者去吴国一看,吴王明明生龙活虎,哪有什么病?文帝这才动了怒,把来朝的吴国使者关进大牢。

后来又有吴使来京,贿赂了郎中令张武才得见文帝。这使者不慌不忙地说:"古人说看清水底鱼会招祸。吴王丧子心痛,托病不朝,如今陛下追查,他更害怕了。不如既往不咎,吴王自然会感恩戴德。"

文帝觉得有理,放了关押的吴使,还赐给吴王几杖,特许他年老免朝。吴王这才暂时安分下来。

要说吴王当时没造反,还多亏了一个人——袁盎。这人总爱直言进谏,文帝嫌他烦,把他外放到陇西,后来又调任齐国丞相,最后派去吴国。他侄子袁种私下劝道:"吴王骄横惯了,您要是管得太严,不是被他弹劾就是被他刺杀。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南方潮湿,多喝点酒养生,只要劝住吴王别造反就行。"

袁盎照做,在吴国整天喝酒,偶尔劝劝吴王守臣道。直到后来袁盎调回长安,吴王才又起了异心。这是后话。

再说那张武受贿的事,文帝其实心知肚明,不但不揭穿,反而赏他黄金,让他自己惭愧。这手以赏代罚,倒显出文帝的权谋。

这些年天下太平,文帝主张与匈奴和亲,不愿动兵。改元第二年,又给匈奴去信修好。匈奴老上单于也派人献马回礼。文帝于是下诏说:"朕德行不够,致使边境不宁。连年战事,百姓受苦,这都是朕的过错。如今与单于结为兄弟,和亲之约,就从今年开始。"

时光如流水,转眼两年过去。草原上的老单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那儿子军臣接过狼头大纛,立刻派使者快马加鞭赶往长安报丧。汉文帝听了消息,摸着下巴琢磨半晌,又挑了个宗室姑娘送去和亲。这回嫁妆比上次还丰厚,丝绸美玉装了整整十车。

军臣单于搂着新娶的汉家公主,喝着马奶酒直咂嘴。要说这日子,有美人在怀,有金银入账,何必再动刀兵?可那个投靠匈奴的汉奸中行说偏偏不消停,三天两头凑到单于耳边嘀咕:"您瞧中原那些城池,粮仓堆得冒尖,绸缎多得能铺满草原..."

起初军臣还摆摆手:"咱们跟汉朝有盟约..."可架不住中行说天天在眼前比划,说什么长安城的屋檐都镶着金边,关中的姑娘比羊奶还白嫩。说得单于眼珠子发红,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摔了酒碗吼道:"点兵!"

那年腊月里寒风刺骨,匈奴六万铁骑兵分两路,像两把尖刀直插汉朝边境。上郡和云中的守军多年没打仗,突然看见烽火台接连燃起狼烟,慌得连铠甲都穿反了。黑烟顺着北风一路飘到甘泉宫,把文帝正在批阅的竹简都熏黑了。

"快!调三路精兵!"文帝摔了笔就跳起来。飞狐口派去的是中大夫令勉,句注山交给前楚相苏意,北地郡由老将张武镇守。三支大军连夜开拔,马蹄声震得沿途松枝上的积雪簌簌直落。文帝还是不放心,又在长安周边布下三道防线——周亚夫守着细柳营,刘礼驻扎霸上,徐厉蹲在棘门,活像给京城套了三层铁甲。

过了五六天,文帝忽然说要亲自劳军。先到霸上,又去棘门,都是不等通报就长驱直入。刘礼和徐厉这两位正躲在帐里烤火呢,听见皇帝仪仗到了才慌慌张张出来接驾,冻得鼻涕都结冰了。文帝看在眼里没吭声,赏了些酒肉就转道细柳营。

离着老远就看见营门前刀戟如林,弓箭手绷着弦,活像面对敌军。前导官刚喊"圣驾到",守门士兵冷冰冰甩过来一句:"军中只听将军号令!"那嗓门硬得能把铁钉砸弯。

文帝亲自捧着符节派人进去,周亚夫这才下令开门。车驾刚进营门,又听见梆子响:"将军有令,营内不得驰马!"文帝只好攥着缰绳慢慢溜达。只见周亚夫全副武装走来,铠甲哗啦作响,抱拳行了个军礼:"穿甲胄不便跪拜,请陛下恕罪。"阳光照在他铁青的面甲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回宫路上,文帝还在咂摸滋味:"霸上棘门那是过家家呢!真要打仗,主将脑袋早搬家了。瞧瞧周亚夫这营盘,连只耗子都钻不进去。"没过多久边境传来捷报,匈奴人抢够本自己撤了。论功行赏时,周亚夫直接升任中尉——这位可是绛侯周勃的二公子。当年老周勃回乡没几年就病死了,长子周胜之继承爵位,亚夫只在河内当个郡守。

有回他请来著名的神婆许负看相。那老太太盯着他嘴角直皱眉:"您这富贵相能封侯拜相,可惜最后要饿死。"亚夫当场笑出声:"我哥要是死了还有侄子继承爵位,轮得到我?就算真封了侯,堂堂将相还能没饭吃?"许负指着他人中两道竖纹直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啊。"

谁知三年后周胜之杀人获罪,爵位真落到亚夫头上,封了条侯。细柳营这一仗更让他名震天下,眼看就要入朝掌权。可老天爷偏在这时收了汉文帝——那年盛夏特别闷热,文帝躺在病榻上攥着太子的手喘气:"记住...周亚夫...可托付兵权..."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这位皇帝在位二十三年,宫里帷帐连花纹都不绣,想修个露台听说要花百金,连连摆手:"这可是十户中等人家的家产!"霸陵陪葬全用瓦器,逢灾年就开仓放粮。天下官司少到每年才几百件,老百姓都说这是赶上西周成康之治了。唯一让人嘀咕的是遗诏让天下服丧从简,可谁又能挑出别的毛病呢?

话说那汉文帝驾崩之后,太子刘启顺理成章登上了皇位。要说这位新皇帝的故事啊,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当年文帝刚登基改元那会儿,就把小皇子刘启立为太子。那时候太子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门道。等到文帝第二次改元时,太子已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郎了。

有一回吴王太子来朝见,咱们这位太子爷倒好,跟人家喝酒可以,偏要拉着人家下棋。下棋就下棋吧,为个棋子走位的小事,居然抄起棋盘就把人给砸死了!虽说那吴太子也是自找的,可咱们太子这般狠辣无情,可见一斑。

再说那邓通给文帝吮吸脓疮的事,太子记恨到现在。邓通这人确实不怎么样,可太子这心眼儿也忒小了。比起他爹那份宽厚仁德,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倒是那周亚夫将军带兵有方,在细柳扎营时军纪森严,连天子车驾都不让随便进出,更别说旁人了。这样的大将之才本该重用,要不是文帝慧眼识人,差点就被冤枉谋反给治罪了。

古往今来,司马穰苴遇到齐景公,孙武子遇到吴王阖闾,周亚夫遇到汉文帝,这好将军啊,都得遇上明主才行。所以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也要选对主子啊。

原文言文

  争棋局吴太子亡身 肃军营周亚夫守法

  却说邓通进谒申屠嘉,听他开口便是一个斩字,吓得三魂中失去两魂,只好免冠跣足,跪伏地上,叩首乞怜。甲屠嘉却厉声道:“朝廷是高皇帝的朝廷,一切朝仪,无论何等人员,均应遵守,汝乃一个小臣,擅敢在殿上戏玩?应作大不敬论,例当斩首?”说至此,便顾视左右府吏,连声喝道:“斩!斩!……”府吏满口答应,不过一时未便动手,但为申屠嘉助威恫吓邓通。通已抖做一团,尽管向嘉磕头,如同捣蒜,心中只望朝使到来,替他解救。那知头额已磕得青肿,甚至血流如注,尚不见有救命恩人,前来解危。真是急煞。那申屠嘉还是拍案连呼,定要将他绑出斩首,左右走将过来,正要用手绑缚,忽外面报有诏使,持节前来。申屠嘉方才起座,出迎诏使。使人见了申屠嘉,当即传旨道:“通不过是朕弄臣,愿丞相贷他死罪。”嘉奉到谕旨,始准将通释放,但尚向通吩咐道:“汝他日若再放肆,就使主上赦汝,老夫却不肯饶汝了。”通只得唯唯受教。诏使辞别申屠嘉,带通入宫。通见了文帝,忍不住两泪直流,呜咽说道:“臣几被丞相杀死了!”文帝见他面目红肿,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既好笑,又可怜,便召御医替他敷治,且叫他此后不宜冲撞丞相。通奉命维谨,不敢再有失礼。文帝宠爱如初,并擢通为上大夫。

  汉自许负以后,相士不绝,辄与公卿等交游,每谈吉凶,尝有奇验。文帝既宠爱邓通,便召入一个有名相士,为通看相。相士直言不讳,竟说通相貌欠佳,将来难免贫穷,甚且饿死。文帝愀然不乐,竟把相士叱退,且慨然说道:“通欲致富,有何难处?但只凭我一言,管教他富贵终身,何至将来饿死呢!”于是下一诏命,竟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与通,且许通自得铸钱。从前高祖开国,因嫌秦钱过重,约有半两,所以改铸筴钱,每文只重一铢半,径五分,形如榆筴,钱质太轻,遂致物价腾贵,米石万钱,文帝乃复改制,特铸四铢钱,并除盗铸法令,准人民自由铸钱。贾谊贾山,皆上书谏阻,文帝不从。当时吴王濞管领东南,觅得故鄣铜山,铸钱畅行,富埒皇家。至是邓通也得铜山铸钱,与吴王东西并峙,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邓通的富豪,不问可知。

  惟通既得此重赐,自然感激不尽,无论如何污役,也所甘心。会当文帝病痈,竟至溃烂,日夕不安,通想出一法,代为吮吸,渐渐的除去败脓,得免痛苦。看官试想!这疮痈中脓血,又臭又腐,何人肯不顾污秽,用口吮去?独邓通情愿为此,毫无厌恶,转令文帝别生他感,触起愁肠。一夕,由通吮去痈血,嗽过了口,侍立一旁,文帝向通启问道:“朕抚有天下,据汝看来,究系何人,最为爱朕?”通未知文帝命意,但随口答道:“至亲莫若父子,以情理论,最爱陛下,应无过太子了。”文帝默然不答。到了翌日,太子入宫省疾,正值文帝痈血又流,便顾语太子道:“汝可为我吮去痈血!”太子闻命,不由的皱起眉头,欲想推辞,又觉得父命难违,没奈何屏着鼻息,向疮上吮了一口,慌忙吐去,已是不堪秽恶,几欲呕出宿食,勉强忍住。却是难受。文帝瞧着太子形容,就长叹一声,叫他退去,仍召邓通入吮余血。通照常吮吸,一些儿没有难色,益使文帝心为感动,宠昵愈甚。惟太子回到东宫,尚觉恶心,暗思吮痈一事,是由何人作俑,却使我也去承当?随即密嘱近臣,仔细探听。旋得复报,乃是邓通常入宫吮痈,免不得又愧又恨。嗣是与邓通结成嫌隙,待时报复,事见后文。

  且说齐王襄助诛诸吕,收兵回国,未几便即病亡。襄子则嗣立为王,至文帝十五年,又复去世,后无子嗣,遂致绝封。文帝追念前功,不忍撤除齐国,又记起贾谊遗言,曾有国小力弱的主张,见治安策中。乃分齐地为六国,尽封悼惠王肥六子为王。长子将闾,仍使王齐,次子志为济北王,三子贤为菑川王,四子雄渠为胶东王,五子卬为胶西王,六子辟光为济南王。六王同日受封,并皆莅镇,待后再表。为后文七国造反伏案。

  独吴王濞镇守东南,历年已久,势力渐充,既得铜山铸钱,见上文。复煮海水为盐,垄断厚利,国益富强。文帝在位,已十数年,并未闻吴王入朝,但遣子贤入觐一次,就与皇太子相争,自取祸殃,太子启与吴太子贤,本是再从堂兄弟,向无仇怨,此时因贤入朝,奉了父命,陪他游宴,当然和气相迎,格外欢洽。盘桓了好几天,相习生狎,渐觉得熟不拘礼,任意笑谈。吴太子身旁,又有随来的师傅,相偕出入,一淘儿逐队寻欢,除每日酣饮外,又复博弈消闲。两人对坐举棋,左立东宫侍臣,右立吴太子师傅,从旁参赞,各有胜负。彼此已赌赛了好几次,不免有些龃龉,太子启偶受讥嘲,已带着三分懊恼,只吴太子尚有童心,未肯见机罢手,还要与皇太子决一雌雄。太子启也不肯示弱,再与他下棋斗胜。方罫中间,各圈地点,到了生死关头,皇太子误下一着,被吴太子一子掩住,眼见得牵动全局,都要输去。皇太子不肯认输,定要将一着错棋,翻悔转来,吴太子如何肯依?遂起争论。再加吴太子的师傅,多是楚人,秉性强悍,帮着吴太子力争,你一言,我一语,统说皇太子理屈,一味冲撞。皇太子究系储君,从未经过这般委屈,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竟顺手提起棋盘,向吴太子猛力掷去,吴太子未曾防备,一时不及闪避,被棋盘掷中头颅,立即晕倒,霎时间脑浆迸流,死于非命。何苦寻死!

  吴太子师傅等,当然喧闹起来,幸亏东宫侍臣,保护太子出去,奏明文帝。文帝倒也吃惊,但又不好加罪太子,只得训戒一番,更召入吴太子师傅等,好言劝慰。一面厚殓吴太子,令他师傅等送柩回吴。吴王濞悲恨交并,不愿收受,且怒说道:“方今天下一家,死在长安,便葬在长安,何必送来?”当下派吏截住棺木,仍叫他发回长安。文帝闻报,也就把他埋葬了事,从此吴王濞心存怨望,不守臣节,每遇朝使到来,骄倨无礼。朝使返报文帝,文帝也知他为子衔恨,原谅三分。复遣使臣召濞入京,意欲当面排解,释怨修和。偏濞不愿应召,托词有病,却回朝使。文帝又使人至吴探问,见濞并无病容,自然据实返报。文帝倒也惹动怒意,见有吴使入京,即令有司将他拘住,下狱论罪。已而又有吴使西来,贿托前郎中令张武,代为先容,才得面见文帝。文帝开言责问,无非是说吴王何故诈病,不肯入朝?吴使从容答语道:“古人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吴王为子冤死,托病不朝,今被陛下察觉,连系使臣,近日吴王很是忧惧,唯恐受诛。若陛下再加急迫,是吴王越不敢入朝了。臣愿陛下不咎既往,使彼自新,人孰无良,得陛下如此宽容,难道尚不悦服么?”可谓善于措词。文帝听了,很觉有理,遂将所系吴使,一并放归,且遣人赍了几杖,往赐吴王,传语吴王年老,可使免朝。吴王濞自然拜命,不敢生心。

  惟当时吴王不反,也亏有一人从中阻止,所以能使积骄积怨的强藩,暂就羁縻。是人为谁?就是前中郎将袁盎。盎屡次直谏,也为文帝所厌闻,把他外调,出任陇西都尉。未几,即迁为齐相,嗣复由齐徙吴。盎有兄子袁种,私下谏盎道:“吴王享国已久,骄恣日甚,今公往为吴相,若欲依法纠治,必触彼怒,彼不上书劾公,必将挟剑刺公了!为公设法,最好是一切不问。南方地势卑湿,乐得借酒消遣,既可除病,又可免灾。只教劝导吴王,不使造反,便可不至生祸了。”盎依了种言,到吴后,如法办理,果得吴王优待。不过有时晤谈,总劝吴王安守臣道,吴王倒也听从,所以盎在吴国,吴王总算勉抑雄心,蹉跎度日。后来袁盎入都,吴王始生变志,这是后话。惟张武曾受吴赂,渐为文帝所闻,文帝并不说破,索性加赐武金,叫他自愧,以赏为罚。不可谓非文帝的权术呢!此事亦未足为训。

  且说文帝自改元后,又过了好几年,承平如故,政简刑清,就是控御匈奴,也主张修好,无志用兵。当改元后二年时,复遣使致书匈奴,推诚与语,各敦睦谊,书中有和亲以后,汉过不先等语。匈奴主老上单于,即稽粥,见前文。亦令当户且渠两番官,当户且渠皆匈奴官名。献马两匹,复书称谢。文帝乃诏告全国道:

  朕既不明,不能远德,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圻之内,勤劳不处,二者之咎,皆由于朕之德薄,不能达远也。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边臣吏民,又不能谕其内志,以重吾不德,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恻怛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以谕朕志于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新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以定,始于今年。

  过了两年,老上单于病死,子军臣单于继立,遣人至汉廷报告。文帝又遣宗室女往嫁,重申和亲旧约,军臣单于得了汉女为妻,却也心满意足,无他妄想。偏汉奸中行说,屡劝军臣单于伺隙入寇。军臣单于起初是不愿背约,未从说言,旋经说再三怂恿,把中国的子女玉帛,满口形容,使他垂涎,于是军臣单于竟为所动,居然兴兵犯塞,与汉绝交。文帝后六年冬月,匈奴兵两路侵边,一入上郡,一入云中,统共有六万余骑,分道扬镳,沿途掳掠。防边将吏,已有好几年不动兵戈,蓦闻虏骑南来,正是出人不意,慌忙举起烽火,报告远近。一处举烽,各处并举,火光烟焰,直达到甘泉宫。文帝闻警,急调出三路人马,派将统率,往镇三边。一路是出屯飞狐,统将是中大夫令勉;一路是出屯句注,统将是前楚相苏意;一路是出屯北地,统将系前郎中令张武。这三路兵同日出发,星夜前往,文帝尚恐有疏虞,惊动都邑,乃复令河内太守周亚夫,驻兵细柳,宗正刘礼,驻兵霸上,祝兹侯徐厉,驻兵棘门。内外戒严,缓急有备,文帝才稍稍放心。

  过了数日,御驾复亲出劳军,先至霸上,次至棘门,统是直入营中,不先通报。刘徐两将军,深居帐内,直至警跸入营,才率部将往迎文帝,面色都带着慌张,似乎事前失候,跼蹐不安,文帝虽瞧料三分,但也不以为怪,随口抚慰数语,便即退出。两营将士,统送出营门,拜辞御驾,不劳细述。及移跸至细柳营,遥见营门外面,甲士森列,或持刀,或执戟,或张弓挟矢,仿佛似临敌一般。文帝见所未见,暗暗称奇,当令先驱传报,说是车驾到来,营兵端立不动,喝声且住,并正色相拒道:“我等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语可屈铁,掷地作金石声。先驱还报文帝,文帝麾动车驾,自至营门,又被营兵阻住,不令进去。文帝乃取出符节,交与随员,使他入营通报。亚夫才接见来使,传令开门。营兵将门开着,放入车驾,一面嘱咐御车,传说军令道:“将军有约,军中不得驰驱!”文帝听说,也只好按辔徐行。到了营门里面,始见亚夫从容出迎,披甲佩剑,对着文帝行礼,作了一个长揖,口中说道:“甲胄之士不拜,臣照军礼施行。请陛下勿责!”文帝不禁动容,就将身子略俯,凭式致敬,并使人宣谕道:“皇帝敬劳将军。”亚夫带着军士,肃立两旁,鞠躬称谢。文帝又亲嘱数语,然后出营。亚夫也未曾相送,一俟文帝退出,仍然闭住营门,严整如故。文帝回顾道:“这才算是真将军了!彼霸上棘门的将士,好同儿戏,若被敌人袭击,恐主将也不免成擒,怎能如亚夫谨严,无隙可乘呢?”说罢回宫,还是称善不置。

  嗣接边防军奏报,虏众已经出塞,可无他虑,文帝方将各路人马,依次撤回,遂擢周亚夫为中尉。亚夫即绛侯周勃次子。勃二次就国,不久病逝。长子胜之袭爵,弟亚夫为河内守。闻老妪许负,尚是活着,素称善相,许负相人,屡见前文中。因特邀至署中,令他相视。许负默视多时,方语亚夫道:“据君贵相,何止郡守,再过三年,便当封侯。八年以后,出将入相,手秉国钧,人臣中独一无二了。可惜结局欠佳!”亚夫道:“莫非要犯罪遭刑么?”许负道:“这却不至如此。”亚夫再欲穷诘,许负道:“九年后自有分晓,毋待老妇哓哓。”亚夫道:“这也何妨直告。”许负道:“依相直谈,恐君将饿死。”亚夫冷笑道:“汝说我将封侯,已出意外,试想我兄承袭父爵,方受侯封,就使兄年不永,自有兄子继任,也轮不到我身上,如何说应封侯呢?若果如汝言,既得封侯,又兼将相,为何尚致饿死?此理令人难解,还请指示明白。”许负道:“这却非老妇所能预晓,老妇不过依相论相,方敢直言。”说至此,即用手指亚夫口旁道:“这两处有直纹入口,法应饿死。”许负所言相法,不知从何处学来?亚夫又惊又疑,几至呆若木鸡,许负揖别自去。说也奇怪,到了三年以后,亚夫兄胜之,坐杀人罪,竟致夺封。文帝因周勃有功,另选勃子继袭,左右皆推许亚夫,得封条侯。至细柳成名,进任中尉,就职郎中,差不多要入预政权了。

  约莫过了年余,文帝忽然得病,医药罔效,竟至弥留。太子启入侍榻前,文帝顾语后事,且谆嘱太子道:“周亚夫缓急可恃,将来如有变乱,尽可使他掌兵,不必多疑。”却是知人。太子启涕泣受教。时为季夏六月,文帝寿数已终,瞑目归天,享年四十六岁。总计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毫无增益,始终爱民如子,视有不便,当即取销。尝欲作一露台,估工费须百金,便慨然道:“百金乃中人十家产业,我奉先帝宫室,尚恐不能享受,奈何还好筑台呢?”遂将露台罢议,平时衣服,无非弋绨。弋黑色,绨厚缯。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所筑霸陵,统用瓦器,凡金银铜锡等物,概屏勿用,每遇水旱偏灾,发粟蠲租,唯恐不逮,因此海内安宁,家给人足,百姓安居乐业,不致犯法。每岁断狱,最多不过数百件,有刑措风。史称文帝为守成令主,不亚周时成康。惟遗诏令天下短丧,未免令人遗议,说他不循古礼,此外却没有甚么指摘了。小子有诗赞道:

  博得清时令主名,廿年歌颂遍苍生,

  从知王道为仁恕,但解安民便太平。

  文帝既崩,太子启当然嗣位。欲知嗣位后事,容至下回说明。

  文帝即位改元,便立皇子启为太子,彼时太子尚幼,无甚表见,至文帝二次改元,太子年已逾冠矣。吴太子入朝,与饮可也,与博则不可。况为区区争道之举,即举博局掷杀之,虽未始非吴太子之自取,然其阴鸷少恩,已可概见。即如邓通吮痈一事,引为深恨,通固不近人情,太子亦未免量狭。较诸乃父之宽仁,相去远矣。周亚夫驻军细柳,立法森严,天子且不能遽入,遑问他人。将才如此,原可大用,然非文帝有知人之明,几何不至锻炼成狱,诬以大逆乎?司马穰苴受知于齐景,孙武子受知于吴阖庐,周亚夫受知于汉文帝,有良将必赖明君,此良臣之所以择主而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