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太子刘启接了先帝的遗诏,当天就登基即位,这就是汉景帝。他先尊奉薄太后为太皇太后,窦皇后为皇太后,接着就召集大臣们商议,要给先帝定个庙号。大臣们商量好了回奏,说先帝的庙号该叫孝文皇帝。丞相申屠嘉带着群臣又进言:论功劳没人比得上高祖皇帝,论德行没人比得过孝文皇帝。应该尊高祖为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让他们的宗庙永远享受祭祀,世世代代不断绝。就是各地郡国,也该各自建立太宗庙。景帝下诏同意了。这时候按照文帝生前的吩咐,让臣民们缩短守丧的时间,匆匆忙忙就把文帝安葬在霸陵。到了这年冬天,改年号为景帝元年。
廷尉张释之心里直打鼓。当年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和梁王同乘一辆车进宫,到了司马门没下车,被他弹劾过。这会儿生怕景帝记仇,整天坐立不安,就去找有名的隐士王生讨主意。这王生擅长黄老之学,名声很大,满朝文武都抢着和他结交,张释之也是其中之一。有回王生故意让张释之给他系袜子,张释之也不嫌丢人,跪下来仔仔细细给他系好。王生觉得这人不错,就常和他来往。这回张释之来问计,王生说不如当面去给景帝赔罪,或许能躲过一劫。张释之照做了,景帝嘴上说"你秉公执法是应该的",可心里这根刺到底没拔出来。过了半年,就把张释之调出京城,让他去当淮南国相,换了个叫张欧的来做廷尉。这张欧以前在东宫伺候过景帝,精通刑名之学,但为人厚道,办案不苛刻,手下人都服他,不敢耍花样。景帝这会儿也减轻了鞭刑,从五百下减到三百,三百减到二百,算是新朝新政,给犯人们留条活路。加上张欧判案公道,监狱里没有冤案,老百姓都夸朝廷仁德。
转眼到了第二年,太皇太后薄氏去世,安葬在南陵。薄太后有个侄孙女,早先选进东宫当景帝的妃子,景帝其实不太喜欢她,但碍着亲戚情面,还是立她当了皇后。这里先埋个伏笔,为后来废后做铺垫。景帝又封儿子刘德为河间王,刘阏为临江王,刘余为淮阳王,刘非为汝南王,刘彭祖为广州王,刘发为长沙王。这长沙国原本是吴家的封地,文帝末年长沙王吴羌病死,没有儿子继承,封国就被撤销了。现在把这块地改封给小儿子,这些细节就不多说了。前后交代清楚,免得乱了脉络。
再说太子的家臣晁错,文帝十五年时因为对策写得好,已经升到中大夫。这会儿景帝即位,晁错是老部下,自然更得宠信,直接提拔为内史。他三天两头给景帝出主意,每次建议景帝都照办。朝廷法令被他改了个遍,九卿大臣都斜着眼睛看他。连丞相申屠嘉也看不过眼,恨不得把他赶走。晁错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想改就改,居然擅自把内史衙门开了个侧门,直接打通了太上皇庙的围墙。太上皇庙就是高祖父亲刘太公的庙,内史衙门正好在庙旁边,原本要从东门绕一大圈才能上大路。晁错不请示不汇报,直接凿墙开了条近道。申屠嘉抓住这个把柄,马上让手下写好奏章,弹劾晁错大不敬,该杀头。这奏章还没递上去,就有人给晁错通风报信。晁错吓得脸都白了,连夜跑进宫去求见。景帝平时就准他随时进宫,这大半夜的突然跑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召见。等晁错结结巴巴说完开门的事,景帝笑着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尽管开就是了。"晁错听了这话,简直像得了免死金牌,磕了个头就放心回家睡觉去了。
申屠嘉哪知道这些?第二天天一亮就揣着奏章上朝,准备当场让景帝发落。等百官行完礼,他就双手捧着奏章递上去。景帝看完,轻描淡写地说:"晁错是因为衙门出入不方便,才新开个门,不过穿过太上皇庙的外墙,又没损坏庙宇,不算什么罪过。再说这事是朕让他做的,丞相别多心。"申屠嘉碰了一鼻子灰,只能磕头认错,灰溜溜退下。回到相府,气得直跺脚,府里的属官们忙问出了什么事,他捶着胸口说:"我后悔没先斩了晁错,反倒被他算计了,可恨啊!"说着喉咙一甜,"哇"地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把周围人都吓坏了,赶紧扶他躺下,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可俗话说心病还得心药医,申屠嘉这病是让晁错气出来的,晁错不死,他这病怎么能好?果然天天吐血,什么药都不管用,最后活活气死了。急性子果然不长寿。景帝听说丞相死了,还算给面子,派人送了丧葬费,赐谥号"节",然后升御史大夫陶青当丞相,晁错接任御史大夫。晁错心里乐开花,这就不用多说了。
再说那个大中大夫邓通,这时候已经被免官。他还以为是申屠嘉在背后使坏,等申屠嘉死了,他又想活动复职。哪知道他丢官是因为当年给文帝吮脓疮得罪了景帝,景帝早看他不顺眼。这会儿他还想当官,不是自找倒霉吗?果然一道诏书下来,直接把他关进大牢审问。邓通莫名其妙,上了公堂才知道有人告他偷运铜钱出境。这罪名完全是捕风捉影,他当然大喊冤枉。可审案的官员揣摩上意,硬是逼着他认罪。邓通贪生怕死,只好屈打成招。等案卷报上去,又下来一道严旨:没收严道的铜山,抄没全部家产,还要追缴欠朝廷的钱。邓通明明富得流油,哪会欠官府的钱?这摆明了是罗织罪名。等他从牢里出来,已经倾家荡产,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了。幸亏馆陶长公主记着文帝临终嘱咐,派人送钱接济。可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为了讨好皇帝,把长公主送来的钱全抢走了,连邓通身上的簪子都搜刮一空。邓通转眼又成了穷光蛋。长公主知道后,只好改送吃的穿的,还教他对外说是借的,免得被官府没收。邓通靠着这点接济,又撑了一两年。后来长公主顾不上他了,邓通穷得一文不名,到处蹭饭吃,饥一顿饱一顿,最后活活饿死,果然应了当年相面先生的话。命里该绝,舔疮又有什么用?
这边晁错可是步步高升,越来越得意。他经常和景帝商量削藩的事,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吴国。他上的奏折大意是说......
话说当年高祖皇帝刚刚平定天下那会儿,自家兄弟不多,儿子们又都年幼,生怕江山不稳,就把大片土地封给同姓诸侯。那齐王得了七十多座城池,楚王得了四十多座,吴王更是得了五十多座——这三个诸侯加起来,地盘都快赶上半个天下了。
如今这吴王可不得了。先前因为太子的事儿跟朝廷结下梁子,现在又装病不来朝见。按老祖宗的规矩,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可文帝心软啊,不但没治罪,反倒赐了手杖茶几,这份恩德比山还重。谁知这吴王非但不思悔改,反倒变本加厉:在山上开矿铸钱,煮海水制盐,还到处收留逃犯,暗地里准备造反。眼下这情形,削他的封地要反,不削也要反。要我说啊,早削早反祸害小,晚削晚反祸更大——这话说得在理。
景帝平日里就琢磨着要削诸侯的权。这天正赶上晁错上奏,立刻召集大臣们在朝堂上商议。满朝文武谁都不敢吱声,唯独那个詹事窦婴跳出来反对。这窦婴字王孙,是窦太后的堂侄,虽说官不大,可仗着是皇亲国戚,竟敢跟晁错叫板。晁错心里恨得牙痒痒,可碍着窦太后的面子,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
转眼到了景帝三年初冬,梁王刘武从封地来朝见。这位梁王可不简单,四十多座城池都是肥得流油的好地方,这些年攒下的金银珠宝比国库还多。景帝派了四匹马拉的豪华车驾到郊外迎接,见面时亲自下殿搀扶,兄弟俩手拉着手进宫。窦太后最疼这个小儿子,景帝也就这么一个亲弟弟,自然百般优待。
酒过三巡,景帝喝得高兴,拍着梁王肩膀说:"等朕百年之后,这皇位就传给弟弟!"梁王听了又惊又喜,虽然知道是醉话,可心里已经打起了小算盘。窦太后正要趁热打铁,突然窦婴举着酒杯闯到御前:"天下是高祖打下的江山,父死子继早有定规,陛下怎能传位给梁王?"说着就把酒杯往景帝手里塞,"请陛下饮了这杯罚酒!"
景帝这才发觉失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梁王气得直瞪眼,窦太后更是恼火——好好一桩美事就这么黄了。宴席不欢而散,第二天窦婴就称病辞职。窦太后余怒未消,直接把窦婴从宫门名册上除名,不许他再进宫。梁王住了几天,也灰溜溜地回封地去了。
这边晁错见窦婴倒台,立刻重提削藩之议。正巧楚王刘戊来朝,晁错就揪住他守丧期间纵情声色的把柄,非要景帝治他死罪。要说这楚王也是活该,他爷爷楚元王刘交在世时,对穆生这些名士礼遇有加,专门为不喝酒的穆生准备甜酒。传到刘戊这代,连甜酒都懒得准备。穆生看出苗头不对,装病辞官。申公、白生还劝他别计较,穆生却说:"君子见机行事,现在大王连基本的礼数都不讲了,我还留着等死吗?"果然这刘戊后来越发荒淫,连祖母薄太后去世都不当回事。幸亏景帝心软,只削了他一个东海郡就放回去了。
山庐江梁代河间临江汝南广川长沙共十五国加入叛军。吴楚两军合兵西进,赵王遂亦发兵响应,七国联军声势浩大,震动天下。
那晁错在长安城中,正忙着起草削吴的奏章。忽一日,他父亲从老家颍川风尘仆仆赶来,一进门就跺着脚道:"儿啊,你这是要寻死不成?"晁错连忙扶老父坐下。老人家喘着气说:"我在乡里就听说,你整天撺掇皇上削这个藩王、那个诸侯的。如今满大街都在骂你,你这是图什么?"
晁错给老父亲斟了杯茶,慢条斯理道:"爹您别急。这些诸侯王势力太大,迟早要出事。现在不削他们的地,将来皇上说话都不管用了。"老父亲听罢,颤巍巍站起来长叹:"刘家的江山是安稳了,可咱们晁家就要大祸临头喽!我这把老骨头,可不想亲眼看着全家遭殃。"说罢甩袖就走,任凭儿子在后面怎么喊也不回头。
这边晁错还在犹豫,那边吴王刘濞可坐不住了。听说楚赵胶西都被削了地,他急得在王府里直转圈。忽然一拍大腿:"与其坐等被削,不如先下手为强!"他盘算着胶西王刘卬最是勇猛,又刚被削了六县地,肯定憋着火呢。
吴王派心腹应高去游说胶西王。应高见了刘卬就说:"朝廷现在听信晁错那小子,今天削楚赵,明天就要轮到咱们了。俗话说'刮完糠就该刮米',吴王愿意与大王联手,共除祸患。"刘卬起初还装模作样:"我哪敢造反啊?"应高凑近了低声道:"如今天象异常,彗星都出来了,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吴王说了,事成之后与大王平分天下!"
刘卬听得两眼放光,当即拍板结盟。为表诚意,吴王还亲自扮作使者来胶西密谈。两人约定:刘卬负责联络齐地四国,吴王负责联合楚赵。胶西国中有明白人劝道:"诸侯地盘加起来还不到朝廷两成,这仗怎么打得赢?"刘卬哪里听得进去,转头就派人四处联络。
楚王刘戊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二话不说就答应起兵。有两个老臣劝谏,竟被他罚去市场舂米。楚相和太傅再劝,直接就被砍了脑袋。赵王刘遂那边更狠,劝谏的国相和内史被他活活烧死。就这样,吴楚赵加上胶西等四国,七路诸侯同时起兵。
齐王本来答应加盟,临阵又反悔了,气得胶西王联合其他三国先去围攻齐国。赵王则派兵在西边等着会师,还暗中联络匈奴当外援。
吴王刘濞在广陵誓师,六十二岁的老王爷亲自挂帅,十四岁的小儿子打先锋。他对着二十万大军喊话:"咱们老的老小的小,可都得给我拼命!"又派人去联络闽越、东越助阵。东越派来一万人马,吴楚联军渡过淮水,声势更加浩大。
吴王还派人去游说淮南三国。淮南王刘安记恨朝廷杀父之仇,刚要发兵就被国相设计夺了兵权。衡山王直接拒绝,庐江王则装糊涂。眼见这三家指望不上,吴王又发檄文号召天下诸侯共同"诛晁错、清君侧"。可除了已经起兵的七国,其他诸侯王都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庐江、梁代、河间、临淮、淮阳、汝南、广川、长沙等十五国跟着一起造反,加上原来的七国,总共二十二国都反了。吴王刘濞这下可真是骑虎难下,也顾不上什么祸福得失了,干脆和楚王刘戊联手攻打梁国。
梁王刘武急得直跺脚,连夜写了加急奏章往长安送。景帝接到战报时,手里的茶盏差点摔在地上,赶紧召集大臣们上朝商议对策。朝堂上烛火通明,照得每个人脸上阴晴不定。这时候有个明白人慢条斯理地站出来,话还没说就先叹了口气:"陛下,这事儿迟早要出事啊..."
要说这申屠嘉虽然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可就是太急躁,实在不适合当丞相。当宰相的人得懂得权衡大局,光知道板着脸耍威风可不是办法。您看他当初召见邓通那会儿,二话不说就要砍人家脑袋,这不是莽撞是什么?幸亏文帝性子软,邓通又是个草包,这才没闹出大乱子。
如今景帝可没他爹那么好说话,晁错又比邓通狡猾百倍。申屠嘉还想用对付邓通那套来对付晁错,这不是糊涂吗?最后气得吐血而亡,能保住全尸都算他运气好。倒是邓通那小子,虽然没死在申屠嘉手里,最后不也饿死在街头?家里铜山堆成山,结果越有钱越穷困。那些整天钻营富贵的人啊,怎么就不懂得看看邓通的下场呢?
吴王刘濞这回带头造反,联合诸侯攻打朝廷,虽说有晁错逼得太紧的缘故,可说到底还是他自己野心太大。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想靠着蛮干成功,这不是痴人说梦吗?至于楚王、赵王那些跟着起哄的,更是不知天高地厚,拿整个封国当赌注,蠢得都没法说了。
呕心血气死申屠嘉 主首谋变起吴王濞
却说太子启受了遗命,即日嗣位,是谓景帝。尊太后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窦氏为皇太后,一面令群臣会议,恭拟先帝庙号。当由群臣复奏,上庙号为孝文皇帝,丞相申屠嘉等,又言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大于孝文皇帝。应尊高皇帝为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庙祀千秋,世世不绝。就是四方郡国,亦宜各立太宗庙,有诏依议。当下奉文帝遗命,令臣民短丧,且匆匆奉葬霸陵。至是年孟冬改元,就称为景帝元年。廷尉张释之,因景帝为太子时,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曾有劾奏情事,见前文。至是恐景帝记恨,很是不安,时向老隐士王生问计。王生善谈黄老,名盛一时,盈廷公卿,多折节与交。释之亦尝在列。王生竟令释之结袜,释之不以为嫌,屈身长跪,替他结好,因此王生看重释之,恒与往来。及释之问计,王生谓不如面谢景帝,尚可无虞。释之依言入谢,景帝却说他守公奉法,应该如此。但口虽如此对付,心中总不能无嫌。才过半年,便将释之迁调出去,使为淮南相,另用张欧为廷尉。欧尝为东宫侍臣,治刑名学,但素性朴诚,不尚苛刻,属吏却也悦服,未敢相欺。景帝又减轻笞法,改五百为三百,三百为二百,总算是新政施仁,曲全罪犯。再加廷尉张欧,持平听讼,狱无冤滞,所以海内闻风,讴歌不息。
转眼间已是二年,太皇太后薄氏告终,出葬南陵。薄太后有侄孙女,曾选入东宫,为景帝妃,景帝不甚宠爱,只因戚谊相联,不得已立她为后。为下文被废张本。更立皇子德为河间王,阏为临江王,余为淮阳王,非为汝南王,彭祖为广州王,发为长沙王。长沙旧为吴氏封地,文帝末年,长沙王吴羌病殁,无子可传,撤除国籍,因把长沙地改封少子,这也不必细表。前后交代,界划清楚。
且说太子家人鼌错,在文帝十五年间,对策称旨,已擢任中大夫。及景帝即位,错为旧属,自然得蒙主宠,超拜内史。屡参谋议,每有献纳,景帝无不听从。朝廷一切法令,无不变更,九卿中多半侧目。就是丞相申屠嘉,也不免嫉视,恨不得将错斥去,错不顾众怨,任意更张,擅将内史署舍,开辟角门,穿过太上皇庙的短墙。太上皇庙,就是高祖父太公庙,内史署正在庙旁,向由东门出入,欲至大道,必须绕过庙外短墙,颇觉不便。错未曾奏闻,便即擅辟,竟将短垣穿过,筑成直道。申屠嘉得了此隙,即令府吏缮起奏章,弹劾错罪,说他蔑视太上皇,应以大不敬论,请即按律加诛。这道奏章尚未呈入,偏已有人闻知,向错通报,错大为失色,慌忙乘夜入宫,叩阍进见。景帝本准他随时白事,且闻他夤夜进来,还道有甚么变故,立即传入。及错奏明开门事件,景帝便向错笑说道:“这有何妨,尽管照办便了。”错得了此言,好似皇恩大赦一般,当即叩首告退。是夕好放心安睡了。
那申屠嘉如何得悉?一俟天明,便怀着奏章,入朝面递,好教景帝当时发落,省得悬搁起来。既入朝堂,略待须臾,便见景帝出来视朝。当下带同百官,行过常礼,就取出奏章,双手捧上。景帝启阅已毕,却淡淡的顾语道:“鼌错因署门不便,另辟新门,只穿过太上皇庙的外墙,与庙无损,不足为罪,且系朕使他为此,丞相不要多心。”嘉碰了这个钉子,只好顿首谢过,起身退归。回至相府,懊恼得不可名状,府吏等从旁惊问,嘉顿足说道:“我悔不先斩错,乃为所卖,可恨可恨!”说着,喉中作痒,吐出了一口粘痰;色如桃花。府吏等相率大惊,忙令侍从扶嘉入卧,一面延医调理。俗语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治,嘉病是因错而起,错不除去,嘉如何能痊?眼见是日日呕血。服药无灵,终致毕命。急性子终难长寿。景帝闻丧,总算遣人赐赙,予谥曰节,便升御史大夫陶青为丞相,且擢鼌错为御史大夫。错暗地生欢,不消细说。
惟大中大夫邓通,时已免官,他还疑是申屠嘉反对,把他劾去。及嘉已病死,又想运动起复,那知免官的原因,是为了吮痈遗嫌,结怨景帝,景帝把他黜免,他却还想做官,岂不是求福得祸么?一道诏下,竟把他拘系狱中,饬吏审讯。通尚未识何因,至当堂对簿,方知有人告讦,说他盗出徼外铸钱。这种罪名,全是捕风捉影,怎得不极口呼冤。偏问官隐承上意,将假成真,一番诱迫,硬要邓通自诬,通偷生怕死,只好依言直认。及问官复奏上去,又得了一道严诏,收回严道铜山,且将家产抄没,还要令他交清官债。通已做了面团团的富翁,何至官款未还?这显是罗织成文,砌成此罪。通虽得出狱,已是家破人空,无从居食。还是馆陶长公主,记着文帝遗言,不使饿死,特遣人赍给钱物,作为赒济。怎晓得一班虎吏,专知逢迎天子,竟把通所得赏赐,悉数夺去。甚至浑身搜检,连一簪都不能收藏。可怜邓通得而复失,仍变做两手空空。长公主得知此事,又私下给予衣食,叫他托词借贷,免为吏取。通遵着密嘱,用言搪塞,还算活了一两年。后来长公主无暇顾及,通不名一钱,寄食人家,有朝餐,无晚餐,终落得奄奄饿死,应了相士的前言。大数难逃,吮痈何益。
惟鼌错接连升任,气焰愈张,尝与景帝计议,请减削诸侯王土地,第一着应从吴国开手。所上议案,大略说是:
前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齐七十余城,楚四十余城,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半有天下。
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当改过自新,反益骄恣,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潜谋作乱,今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则反迟,祸大。末二语未尝无识。
景帝平日,也是怀着此念,欲削王侯。既得错议,便令公卿等复议朝堂,大众莫敢驳斥。独詹事窦婴,力言不可,乃将错议暂行搁起。窦婴字王孙,系窦太后从侄,官虽不过詹事,未列九卿,但为太后亲属,却是有此权力,所以不畏鼌错,放胆力争。错当然恨婴,惟因婴有内援,却也未便强辩,只得暂从含忍,留作后图。景帝三年冬十月,梁王武由镇入朝,武系窦太后少子,由淮阳徙梁,事见前文。统辖四十余城,地皆膏腴,收入甚富,历年得朝廷赏赐,不可胜计,府库金钱,积至亿万,珠玉宝器,比京师为多。景帝即位,武已入觐二次,此番复来朝见,当由景帝派使持节,用了乘车驷马,出郊迎接。待至阙下,由武下车拜谒,景帝即起座降殿,亲为扶起,携手入宫。窦太后素爱少子,景帝又只有这个母弟,自然曲体亲心,格外优待。既已谒过太后,当即开宴接风,太后上座,景帝与武左右分坐,一母两儿,聚首同堂,端的是天伦乐事,喜气融融。景帝酒后忘情,对着幼弟欢欣与语道:“千秋万岁后,当将帝位传王。”武得了此言,且喜且惊。明知是一句醉话,不便作真,但既有此一言,将来总好援为话柄,所以表面上虽然谦谢,心意中却甚欢愉。窦太后越加快慰,正要申说数语,使景帝订定密约,不料有一人趋至席前,引巵进言道:“天下乃高皇帝的天下,父子相传,立有定例,皇上怎得传位梁王?”说着,即将酒巵捧呈景帝,朗声说道:“陛下今日失言,请饮此酒。”景帝瞧着,乃是詹事窦婴,也自觉出言冒昧,应该受罚,便将酒巵接受,一饮而尽。独梁王武横目睨婴,面有愠色,更着急的乃是窦太后,好好的一场美事,偏被那侄儿打断,真是满怀郁愤,无处可伸。随即罢席不欢,怅然入内。景帝也率弟出宫,婴亦退去。翌日,即由婴上书辞职,告病回家。窦太后余怒未平,且将婴门籍除去,此后不准入见。门籍谓出入殿门户籍。梁王武住了数日,也辞行回国去了。
御史大夫鼌错,前次为了窦婴反对,停消议案,此次见婴免职,暗地生欢,因复提出原议,劝景帝速削诸王,毋再稽迟。议尚未决,适逢楚王戊入朝,错遂吹毛索瘢,说他生性渔色,当薄太后丧葬时,未尝守制,仍然纵淫,依律当加死罪,请景帝明正典刑。太觉辣手。这楚王戊系景帝从弟,乃祖就是元王刘交,即高祖同父少弟,殁谥曰元,前文中亦曾叙过。刘交王楚二十余年,尝用名士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敬礼不衰。穆生素不嗜酒,交与饮时,特为置醴,借示敬意。及交殁后,长子辟非先亡,由次子郢客嗣封。郢客继承先志,仍然优待三人。未几郢客又殁,子戊袭爵。起初尚勉绳祖武,后来渐耽酒色,无意礼贤,就使有时召宴穆生,也把醴酒失记,不为特设。穆生退席长叹道:“醴酒不设,王意已怠,我再若不去,恐不免受钳楚市了。”遂称疾不出。申公、白生,与穆生同事多年,闻他有疾,忙往探省。既入穆生家内,穆生虽然睡着,面上却没有甚么病容,当下瞧透隐情,便同声劝解道:“君何不念先王旧德,乃为了嗣王忘醴,小小失敬,就卧病不起呢?”穆生喟然道:“古人有言,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先王待我三人,始终有礼,无非为重道起见,今嗣王礼貌寖衰,是明明忘道了。王既忘道,怎可与他久居?我岂但为区区醴酒么?”申公、白生也叹息而出,穆生竟谢病自去。不愧知机。戊不以为意,专从女色上着想,采选丽姝,终日淫乐,所以薄太后丧讣到来,并没有甚么哀戚,仍在后宫,倚翠偎红,自图快活,太傅韦孟,作诗讽谏,毫不见从,孟亦辞归,戊以为距都甚远,朝廷未必察觉,乐得花天酒地,娱我少年。那知被鼌错查悉,竟乘戊入朝时,索取性命。还亏景帝不忍从严,但削夺东海郡,仍令回国。
错既得削楚,复议削赵,也将赵王遂摘取过失,把他常山郡削去。赵王遂即幽王友子,见前文。又闻胶西王卬,系齐王肥第五子,见前文。私下卖爵,亦提出弹劾,削去六县。三国已皆怨错,惟一时未敢遽动,错遂以为安然无忌,就好趁势削吴。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来了一个苍头白发的老人,踵门直入,见了错面,即皱眉与语道:“汝莫非寻死不成?”错闻声一瞧,乃是自己的父亲,慌忙扶令入座,问他何故前来。错父说道:“我在颍川家居,却也觉得安逸,今闻汝为政用事,硬要侵削王侯,疏人骨肉,外间已怨声载道,究属何为?所以特来问汝!”错应声道:“怨声原是难免,但今不为此,恐天子不尊,宗庙不固。”错父遽起,向错长叹道:“刘氏得安,鼌氏心危,我年已老,实不忍见祸及身,不如归去罢。”此老却也有识。错尚欲挽留,偏他父接连摇首,扬长自去。及错送出门外,也不见老父回顾,竟尔登车就道,一溜烟似的去了。错还入厅中,踌躇多时,总觉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违了父嘱,壹意做去。
吴王濞闻楚赵胶西,并致削地,已恐自己波及,也要坐削。忽由都中传出消息,说是鼌错议及削吴,果然不出所料,自思束手待毙,终属不妙,不如先发制人,或可泄愤。惟独力恐难成事,总须联络各国,方好起兵。默计各国诸王,要算胶西王最有勇力,为众所惮,况曾经削地,必然怀恨,何妨遣人前往,约同起事。计画已定,即令中大夫应高,出使胶西。胶西王卬,闻有吴使到来,当即召见,问明来意。应高道:“近日主上任用邪臣,听信谗贼,侵削诸侯,诛罚日甚,古语有言,刮糠及米,吴与胶西,皆著名大国,今日见削,明日便恐受诛。吴王抱病有年,不能朝请,朝廷不察,屡次加疑,甚至吴王胁肩累足,尚惧不能免祸。今闻大王因封爵小事,还且被削,罪轻罚重,后患更不堪设想了。未知大王曾预虑否?”卬答道:“我亦未尝不忧,但既为人臣,也是无法,君将何以教我?”应高道:“吴王与大王同忧,所以遣臣前来,请大王乘时兴兵,拚生除患。”卬不待说完,即瞿然惊起道:“寡人何敢如此!主上操持过急,我辈只有拚着一死,怎好造反呢?”高接说道:“御史大夫鼌错,荧惑天子,侵夺诸侯,各国都生叛意,事变已甚,今复彗星出现,蝗虫并起,天象已见,正是万世一时的机会。吴王已整甲待命,但得大王许诺,便当合同楚国,西略函谷关,据住荥阳敖仓的积粟,守候大王,待大王一到,并师入都,唾手成功,那时与大王中分天下,岂不甚善!”卬听了此言,禁不住高兴起来,便即极口称善,与高立约,使报吴王。吴王濞尚恐变卦,复扮作使臣模样,亲至胶西,与卬面订约章。卬愿纠合齐菑川胶东济南诸国,濞愿纠合楚赵诸国。彼此说妥,濞遂归吴,卬即遣使四出,与约起事。
胶西群臣,有几个见识高明,料难有成,向卬进谏道:“诸侯地小,不能当汉十分之二,大王无端起反,徒为太后加忧,实属非计!况今天下只有一主,尚起纷争,他日果侥幸成事,变做两头政治,岂不是越要滋扰么!”卬不肯从。利令智昏。旋得各使返报,谓齐与菑川胶东济南诸国,俱愿如约。卬喜如所望,飞书报吴,吴亦遣使往说楚赵。楚王戊早已归国,正是愤恨得很,还有甚么不允?申公、白生,极言不可,反致触动戊怒,把二人连系一处,使服赭衣,就市司舂。楚相张尚,太傅赵夷吾,再加谏阻,竟被戊喝令斩首。狂暴至此,不亡何待。遂调动兵马,起应吴王,赵王遂也应许吴使,赵相建德内史王悍,苦谏不听,反致烧死。比戊还要残忍。于是吴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七国,同时举兵。
独齐王将闾,前已与胶西连谋,忽觉此事不妙,幡然变计,敛兵自守。还有济北王志,本由胶西王号召,有意相从,适值城坏未修,无暇起应,更被郎中令等将王监束,不得发兵。胶西王卬,因齐中途悔约,即与胶东菑川济南三国,合兵围齐,拟先把临淄攻下,然后往会吴兵。就是失机。惟赵王遂出兵西境,等候吴楚兵至,一同西进,又遣使招诱匈奴,使为后援。
吴王濞已得六国响应,就遍征国中士卒,出发广陵,且下令军中道:“寡人年六十二,今自为将,少子年甫十四,亦使作前驱,将士等年齿不同,最老不过如寡人,最少不过如寡人少子,应各自努力,图功待赏,不得有违!”军中听着命令,未尽赞成,但也不能不去,只好相率西行,鱼贯而出,差不多有二十万人。濞又与闽越东越诸国,东越即东瓯。通使贻书,请兵相助。闽越犹怀观望,东越却发兵万人,来会吴军。吴军渡过淮水,与楚王戊相会,势焰尤威,再由濞致书淮南诸王,诱令出兵。淮南分为三国,事见前文。淮南王刘安,系厉王长冢子,尚记父仇,得濞贻书,便欲发兵,偏中了淮南相的计谋,佯请为将,待至兵权到手,即不服安命,守境拒吴。刘安不即诛死,还亏此相。衡山王勃,不愿从吴,谢绝吴使。庐江王赐,意在观望,含糊答复。吴王濞见三国不至,又复传檄四方,托词诛错。当时诸侯王共有二十二国,除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与吴同谋外,余皆裹足不前。齐燕城阳济北淮南衡山庐江梁代河间临江淮阳汝南广川长沙共十五国加入同叛七国,合得二十二国。濞已势成骑虎,也顾不得祸福利害,竟与楚王戊合攻梁国。梁王武飞章入都,火急求援,景帝闻报,不觉大惊,亟召群臣入朝,会议讨逆事宜。小子有诗叹道:
封建翻成乱国媒,叛吴牵率叛兵来,
追原祸始非无自,总为时君太好猜。
景帝会议讨逆,当有一人出奏,请景帝御驾亲征,欲知此人为谁,待至下回再表。
申屠嘉虽称刚正,而性太躁急,不合为相。相道在力持大体,徒以严峻为事,非计也。观其檄召邓通,擅欲加诛,已不免失之卤莽。幸而文帝仁柔,邓通庸劣,故不致嫁祸己身耳,彼景帝之宽,不逮文帝,鼌错之狡,远过邓通,嘉乃欲以待邓通者待鼌错,适见其惑也。呕血而死得保首领,其犹为申屠嘉之幸事欤?若邓通之不死嘉手,而终致饿毙,铜山无济,愈富愈穷,彼之热中富贵者,不知以通为鉴,尚营营逐逐,于朝市之间,果胡为者?吴王濞首先发难,连兵叛汉,虽鼌错之激成,终觉野心之未餍,名不正,言不顺,是而欲侥幸成功也,宁可得乎?彼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诸王,则更为不度德不量力之徒,以一国为孤注,其愚更不足道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