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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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汉文帝赦免了淳于意,让他们父女回乡团聚。读到缇萦上书里那句"受过肉刑的人再也接不回断肢",皇帝心头一震,当即下诏废除肉刑。

诏书写得情真意切:"《诗经》里说仁厚的君子就像百姓父母。如今有人犯错,教化未施就先动刑,叫他们想改过自新都找不到门路,朕实在痛心!砍手脚、刻肌肤的刑罚让人终身残疾,这般残忍岂是父母官该做的事?即刻废除肉刑,另定新法!"

丞相张苍领旨修订律令。原先汉律有三种肉刑:往脸上刺字的黥刑,割鼻子的劓刑,还有砍脚趾的刖刑。经大臣们商议,改成黥刑犯去修城墙舂米,劓刑改打三百板子,断趾刑改打五百板子。文帝朱笔一批,从此罪人不必再受肢体残缺之苦。说起来这仁政还多亏缇萦那封血泪书信,否则皇帝未必想得到这茬。小小女子既能全孝道又能推仁政,难怪青史留芳。后来文帝听说淳于意医术高明,又召他入宫细问师承和疑难病例,这些都在《史记·仓公列传》里记得明白——仓公就是当过太仓令的淳于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匈奴前些年劫掠狄道,抢走不少人畜。文帝采纳晁错建议,移民屯田巩固边防,总算消停了几年。谁知到了文帝十四年冬,匈奴十四万铁骑突然攻破朝那县,踏过萧关,北地都尉孙卬战死,连秦朝建的回中宫都被烧了。烽火台接连报警,匈奴前锋竟逼近甘泉宫,离长安不过百里。

文帝急调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率战车千乘、骑兵十万驻守渭河,又派三路大将镇守边疆。自己更是全身披挂要御驾亲征,群臣跪了一地都拦不住。最后还是薄太后发话,皇帝才收回成命,改派东阳侯张相如挂帅出征。等汉军赶到边境,匈奴早带着抢来的财物跑没影了。

这日文帝乘辇散心,路过郎署时见个白发老官行礼,便温言问道:"老先生可是郎官?家乡何处?"老人答:"臣冯唐,祖籍赵国,先父时才迁到代地。"文帝突然想起旧事:"朕在代国时,尚食监高祛常夸赵将李齐勇猛,可惜..."话没说完,冯唐直愣愣插嘴:"李齐虽勇,比廉颇李牧可差远了。"文帝拍着大腿感叹:"要是能得廉颇李牧这样的名将,何惧匈奴?"

谁知冯唐竟冷笑:"就算廉颇李牧在世,陛下也未必会用!"文帝气得转身就走。回宫后越想越不对劲,又召冯唐来问。那老头摘下官帽叩头:"古时君王拜将,都交代'军中事务全凭将军做主'。李牧守边时,市场税收都用来犒军,朝廷从不干涉。再看云中太守魏尚,自己掏钱杀牛劳军,打得匈奴不敢犯边。陛下却因他多报六颗首级就革职查办,这不是赏罚不明吗?"

文帝听完转怒为喜,当场派冯唐持节去大牢放出魏尚,官复原职。这以后匈奴果然收敛,边关安定如初。算来文帝即位十五载,除济北王那次小叛乱,也就匈奴偶尔骚扰,王师一到便退。加上轻徭薄赋,吏治清明,真算得上太平年月。

汉文帝这一辈子啊,最拿手的就是学那老子的"无为而治"。说起来他母亲薄太后也是个信奉黄老之道的,这母子俩脾性相投,结果就招来些投机取巧的家伙,像苍蝇见了蜜糖似的往跟前凑。

有个鲁国人叫公孙臣的,上书说秦朝是水德,咱们汉朝接在秦朝后头,该是土德。土德尚黄,过不了多久准有黄龙出现,建议改历法、换服色,统统用黄色来应天象。文帝把这折子给丞相张苍看,张苍是研究历法的行家,却说汉朝该是水德。其实这两人都在那儿瞎掰,文帝也就没当回事。

谁知到了文帝十五年开春,陇西成纪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有黄龙现身。地方官连影子都没见着,光听人瞎传就往上报。文帝居然信了,把公孙臣当成了活神仙,召他做博士。这下可热闹了,又是议改年号又是定郊祀大礼,折腾到春末才定下来。四月初一那天,文帝亲自跑到雍城郊外祭五帝。公孙臣从此得宠,倒把丞相张苍晾在了一边。

俗话说臭味相投,有了公孙臣这个开头,第二个骗子很快就冒出来了。赵国有个叫新垣平的滑头,听说公孙臣得了圣宠,赶紧学了几句术语跑到长安求见。文帝这时候已经着了道,见是方士就宣进来。新垣平跪着就开始胡诌:"臣是望气来的,愿陛下万岁!东北角上有五彩祥云,那是五帝显灵啊!该建座庙供奉才是。"

文帝听得直点头,当即命人在渭河北岸修了座五帝庙,按东南西北中分设五殿,分别供奉青赤白黑黄五帝。等到十六年夏天,文帝亲临祭祀,只见燔火烧得烟气冲天。新垣平在旁边直嚷:"祥瑞啊祥瑞!"哄得文帝心花怒放,回宫就封他做上大夫,赏了千金。这骗子又撺掇博士们编了本《王制》,还鼓动文帝学尧舜去泰山封禅。

有一天文帝路过长门,忽然看见五个穿不同颜色衣服的人站在路北,一眨眼就散开了。文帝心里直打鼓,赶紧问新垣平。这骗子想都不想就说:"那是五帝显圣啊!"文帝马上命人在长门亭边筑坛祭祀。

没过几天,新垣平又装神弄鬼,说宫门外有宝气。话音刚落,真有人献上个刻着"人主延寿"的玉杯。文帝乐坏了,重赏献杯人,又给新垣平加赏。其实这都是他们串通好的把戏。

这骗子见皇帝好糊弄,越发胆大,竟说太阳会从西边再升起来。更离谱的是真有史官跟着瞎报,说什么"日却再中"。文帝居然信了,把十七年改称后元年。新年将至,新垣平又编谎话说周鼎沉在泗水,现在汾阴有宝气,该建庙求鼎。文帝又命人动工修庙。

就在普天同庆的时候,突然有人揭发新垣平欺君。文帝这才如梦初醒,气得浑身发抖,立即把骗子交给廷尉张释之查办。这张释之早就看他不顺眼,三审两问就逼得新垣平全招了。最后判了个满门抄斩,这骗子在刑场上哭爹喊娘也晚了。可怜他那些家眷,跟着享了半年福,结果全搭上了性命。

汉文帝这回可算彻底清醒了,兴致全无,当即下令停建汾阴的庙宇工程。就连渭阳的五帝祠,也改由祠官按时祭祀,自己再也不亲自去了。至于那些巡狩封禅的奏章,更是直接扔在一边,再也不过问。

丞相张苍自从被公孙臣抢了风头,就总称病不上朝。这老爷子已经九十多岁,老态龙钟的,确实也干不动了。拖了一年多,终于病退。文帝本想让窦广国接任,转念一想这可是皇后弟弟,用自家人难免落人口实。要说广国真有才干,当个丞相倒也无妨。文帝这么避嫌,其实是让当年吕氏专权给吓怕了。

最后选来选去,挑中了关内侯申屠嘉。先让他当御史大夫,没多久就升为丞相。张苍告老还乡后,因为牙齿掉光,只能喝奶度日,活到一百多岁才去世。申屠嘉是梁地人,早年跟着高祖打仗立过功,封了列侯。虽说年纪也不小,但比起张苍还算年轻二三十岁。这人向来刚正不阿,从不收礼走关系。当了丞相后更是铁面无私,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有天早朝议事,申屠嘉突然看见文帝身边站着个侍从,懒懒散散没个正形。老头儿气不打一处来,等正事说完,直接指着那人说:"陛下要是喜欢这奴才,赏他金银财宝都行。可朝廷礼仪不能乱!望陛下别太纵容了。"文帝往左边瞥了一眼,其实早看见了,怕申屠嘉当场弹劾,赶紧打圆场:"爱卿别急,朕回头私下教训他。"

申屠嘉气得胡子直抖,硬憋着火退朝。谁知文帝回宫后,压根没提这茬。您猜这侍从是谁?正是大中大夫邓通。这人本是蜀郡南安一个船夫,除了会划船啥本事没有。混到京城当了个黄头郎——就是给御船划桨的水手,因为戴黄帽子得的名。谁成想这小子走了狗屎运,竟跟皇帝做的梦对上了。

原来文帝有回梦见自己往天上飞,差一点儿就能登天,突然来个黄头郎在脚底推了一把。低头一看,那人衣服后面破了个洞。正要看清脸呢,被鸡叫惊醒了。这梦记得真真的,文帝就琢磨着要在黄头郎里找这个"贵人"。

这天文帝特意去渐台看御船,把百十个黄头郎都叫来排队走过。邓通战战兢兢走到御座前,突然听见一声"站住",吓得冷汗直冒。等文帝问完姓名,当场提拔为侍从。旁人看得目瞪口呆,哪知道就因为他衣服后面也有个破洞,加上"邓"字带个"登"字旁,文帝觉得这是登天的吉兆。

这邓通虽然没啥本事,但特别会拍马屁。不到三年就升到大中大夫,赏赐多得数不清。有回文帝溜达着去他家吃饭,君臣俩喝得那叫一个高兴。

唯独申屠嘉越看这小子越不顺眼。那天早朝没整治成,回家越想越气,直接派人去叫邓通过来。邓通知道没好事,躲着不敢去。丞相府连发三道命令,说再不来就请旨砍头。邓通哭哭啼啼找文帝救命,文帝却说:"你先去,朕随后叫人传你回来。"

邓通两腿发软走到相府,只见申屠嘉官服整齐坐在堂上,活像阎王爷似的。刚行完礼,就听见老丞相一声怒喝——要问这声"斩"字能不能真要了邓通性命?咱们下回接着说。

原文言文

  老郎官犯颜救魏尚 贤丞相当面劾邓通

  却说文帝既赦淳于意,令他父女归家。又因缇萦书中,有刑者不可复属一语,大为感动,遂下诏革除肉刑。诏云:

  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过,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过为善,而道无繇至,朕甚怜之!夫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痛而不德也!岂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丞相张苍等奉诏后,改定刑律,条议上闻。向来汉律规定肉刑,约分三种,一为黥,就是面上刻字;二为劓,就是割鼻;三为断左右趾,就是把足趾截去。经张苍等会议改制,乃是黥刑改充苦工,罚为城旦舂;城旦即旦夕守城,见前注。劓刑改作笞三百,断趾刑改作笞五百,文帝并皆依议。嗣是罪人受刑,免得残毁身体,这虽是文帝的仁政,但非由孝女缇萦上书,文帝亦未必留意及此。可见缇萦不但全孝,并且全仁。小小女子,能做出这般美举,怪不得千古流芳了!极力阐扬。后来文帝闻淳于意善医,又复召到都中,问他学自何师,治好何人?俱由意详细奏对,计除寻常病症外,共疗奇病十余人,统在齐地。小子无暇具录,看官试阅《史记》中仓公列传,便能分晓。仓公就是淳于意,意曾为太仓令,故汉人号为仓公。

  话分两头:且说匈奴前寇狄道,掠得许多人畜,饱载而去。见前回。文帝用鼌错计,移民输粟,加意边防,才算平安了两三年。至文帝十四年冬季,匈奴又大举入寇,骑兵共有十四万众,入朝那,越萧关,杀毙北地都尉孙卬,又分兵入烧回中宫。宫系秦时所建。前锋径达雍县甘泉等处,警报连达都中。文帝亟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并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卒十万,出屯渭北,保护长安。又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宁侯魏遫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三路出发,分戍边疆。一面大阅人马,申教令,厚犒赏,准备御驾亲征。群臣一再谏阻,统皆不从,直至薄太后闻悉此事,极力阻止,文帝只好顺从母教,罢亲征议,另派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率同建成侯董赤,内史栾布,领着大队,往击匈奴。匈奴侵入塞内,骚扰月余,及闻汉兵来援,方拔营出塞。张相如等驰至边境,追蹑番兵,好多里不见胡马,料知寇已去远,不及邀击,乃引兵南还,内外解严。

  文帝又觉得清闲,偶因政躬无事,乘辇巡行。路过郎署,见一老人在前迎驾,因即改容敬礼道:“父老在此,想是现为郎官,家居何处?”老人答道:“臣姓冯名唐,祖本赵人,至臣父时始徙居代地。”文帝忽然记起前情,便接入道:“我前在代国,有尚食监高祛,屡向我说及赵将李齐,出战巨鹿下,非常骁勇,可惜今已殁世,无从委任,但我尝每饭不忘。父老可亦熟悉此人否?”冯唐道:“臣素知李齐材勇,但尚不如廉颇李牧呢。”文帝也知廉颇李牧,是赵国良将,不由的抚髀叹息道:“我生已晚,恨不得颇牧为将,若得此人,还怕甚么匈奴?”道言未绝,忽闻冯唐朗声道:“陛下就是得着颇牧,也未必能重用哩。”这两句话惹动文帝怒意,立即掉转了头,命驾回宫,既到宫中,坐了片刻,又转想冯唐所言,定非无端唐突,必有特别原因,乃复令内侍,召唐入问。俄顷间唐已到来,待他行过了礼,便开口诘问道:“君从何处看出,说我不能重用颇牧?”唐答说道:“臣闻上古明王,命将出师,非常郑重,临行时必先推毂屈膝与语道:阃以内,听命寡人;阃以外,听命将军,军功爵赏,统归将军处置,先行后奏。这并不是空谈所比。臣闻李牧为赵将,边市租税,统得自用,飨士犒卒,不必报销,君上不为遥制,所以牧得竭尽智能,守边却虏。今陛下能如此信任么?近日魏尚为云中守,所收市租,尽给士卒,且自出私钱,宰牛置酒,遍飨军吏舍人,因此将士效命,戮力卫边。匈奴一次入塞,就被尚率众截击,斩馘无数,杀得他抱头鼠窜,不敢再来。陛下却为他报功不实,所差敌首只六级,便把他褫官下狱,罚作苦工,这不是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么?照此看来,陛下虽得廉颇李牧,亦未必能用。臣自知愚戆,冒触忌讳,死罪死罪!”老头子却是挺硬。说着,即免冠叩首。文帝却转怒为喜,忙令左右将唐扶起,命他持节诣狱,赦出魏尚,仍使为云中守。又拜唐为车骑都尉,魏尚再出镇边,匈奴果然畏威,不敢近塞,此外边防守将,亦由文帝酌量选用,北方一带,复得少安。自从文帝嗣位以来,至此已有十四五年,这十四五年间,除匈奴入寇外,只济北一场叛乱,旬月即平,就是匈奴为患,也不过骚扰边隅,究竟未尝深入。而且王师一出,立即退去,外无大变,内无大役,再加文帝蠲租减税,勤政爱民,始终以恭俭为治,不敢无故生风,所以吏守常法,民安故业,四海以内,晏然无事,好算是承平世界,浩荡乾坤。原是汉朝全盛时代。

  但文帝一生得力,是抱定老氏无为的宗旨,就是太后薄氏,亦素好黄老家言。母子性质相同,遂引出一两个旁门左道,要想来逢迎上意,邀宠求荣。有孔即钻,好似寄生虫一般。有一个鲁人公孙臣,上言秦得水德,汉承秦后,当为土德,土色属黄,不久必有黄龙出现,请改正朔,易服色,一律尚黄,以应天瑞云云。文帝得书,取示丞相张苍,苍素究心律历,独谓汉得水德,公孙臣所言非是,两人都是瞎说。文帝搁过不提。偏是文帝十五年春月,陇西的成纪地方,竞称黄龙出现,地方官吏,未曾亲见,但据着一时传闻,居然奏报。文帝信以为真,遂把公孙臣视作异人,说他能预知未来,召为博士。当下与诸生申明土德,议及改元易服等事,并命礼官订定郊祀大典。待至郊祀礼定,已是春暮,乃择于四月朔日,亲幸雍郊,祭祀五帝。嗣是公孙臣得蒙宠眷,反将丞相张苍,疏淡下去。

  古人说得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有了一个公孙臣,自然倡予和汝,生出第二个公孙臣来了。当时赵国中有一新垣平,生性乖巧,专好欺人。闻得公孙臣新邀主宠,便去学习了几句术语,也即跑至长安,诣阙求见。文帝已渐入迷团,遇有方士到来,当然欢迎,立命左右传入。新垣平拜谒已毕,便信口胡诌道:“臣望气前来,愿陛下万岁!”文帝道:“汝见有何气?”平答说道:“长安东北角上,近有神气氤氲,结成五采。臣闻东北为神明所居,今有五采汇聚,明明是五帝呵护,蔚为国祥。陛下宜上答天瑞,就地立庙,方可永仰神庥。”文帝点首称善,便令平留居阙下,使他指示有司,就五采荟集的地址,筑造庙宇,供祀五帝。平本是捏造出来,有什么一定地点,不过有言在先,说在东北角上,应该如言办理。当即偕同有司,出东北门,行至渭阳,疑神疑鬼的望了一回,然后拣定宽敞的地基,兴工筑祠。祠宇中共设五殿,按着东南西北中位置,配成青黄黑赤白颜色,青帝居东,赤帝居南,白帝居西,黑帝居北,黄帝居中,也是附会公孙臣的妄谈,主张汉为土德,是归黄帝暗里主持。况且宅中而治,当王者贵,正好凑合时君心理,借博欢心。好容易造成庙貌,已是文帝十有六年,文帝援照旧例,仍俟至孟夏月吉,亲往渭阳,至五帝庙内祭祀。祭时举起爟火,烟焰冲霄,差不多与云气相似。新垣平时亦随着,就指为瑞气相应,不若径说神气。引得文帝欣慰异常。及祭毕还宫,便颁出一道诏令,拜新垣平为上大夫,还有许多赏赐,约值千金,于是使博士诸生,摘集六经中遗语,辑成《王制》一篇,现今尚是流传,列入《礼记》中。《礼记》中《王制》以后,便是《月令》一篇,内述五帝司令事,想亦为此时所编。新垣平又联合公孙臣,请仿唐虞古制,行巡狩封禅礼仪。文帝复为所惑,饬令博士妥议典礼,博士等酌古斟今,免不得各费心裁,有需时日。文帝却也不来催促,由他徐定。

  一日驾过长门,忽有五人站在道北,所着服色,各不相同。正要留神细瞧,偏五人散走五方,不知去向。此时文帝已经出神,暗记五人衣服,好似分着青黄黑赤白五色,莫非就是五帝不成。因即召问新垣平,平连声称是。未曾详问,便即称是,明明是他一人使乖。文帝乃命就长门亭畔,筑起五帝坛,用着太牢五具,望空致祭。已而新垣平又诣阙称奇,说是阙下有宝玉气。道言甫毕,果有一人手捧玉杯,入献文帝。文帝取过一看,杯式也不过寻常,惟有四篆字刻着,乃是“人主延寿”一语,不禁大喜,便命左右取出黄金,赏赐来人,且因新垣平望气有验,亦加特赏。平与来人谢赐出来,又是一种好交易。文帝竟将玉杯当作奇珍,小心携着,入宫收藏去了。平见文帝容易受欺,复想出一番奇语,说是日当再中。看官试想,一天的红日,东现西没,人人共知,那里有已到西边,转向东边的奇闻?不意新垣平瞎三话四,居然有史官附和,报称日却再中。想是有挥戈返日的神技。文帝尚信为真事,下诏改元,就以十七年为元年,汉史中叫做后元年。元日将届,新垣平复构造妖言,进白文帝,谓周鼎沈入泗水,已有多年,见前文。现在河决金堤,与泗水相通,臣望见汾阴有金宝气,想是周鼎又要出现,请陛下立祠汾阴,先祷河神,方能致瑞等语。说得文帝又生痴想,立命有司鸠工庀材,至汾阴建造庙宇,为求鼎计。有司奉命兴筑,急切未能告竣,转眼间便是后元年元日,有诏赐天下大酺,与民同乐。

  正在普天共庆的时候,忽有人奏劾新垣平,说他欺君罔上,弄神捣鬼,没一语不是虚谈,没一事不是伪造,顿令堕入迷团的文帝,似醉方醒,勃然动怒,竟把新垣平革职问罪,发交廷尉审讯。廷尉就是张释之,早知新垣平所为不正,此次到他手中,新垣平还有何幸,一经释之威吓势迫,没奈何将鬼蜮伎俩,和盘说出,泣求释之保全生命。释之怎肯容情?不但谳成死罪,还要将他家族老小,一体骈诛。这谳案复奏上去,得邀文帝批准,便由释之派出刑官,立把新垣平绑出市曹,一刀两段。只是新垣平的家小,跟了新垣平入都,不过享受半年富贵,也落得身首两分,这却真正不值得呢!福为祸倚,何必强求!

  文帝经此一悟,大为扫兴,饬罢汾阴庙工,就是渭阳五帝祠中,亦止令祠官,随时致礼,不复亲祭。他如巡狩封禅的议案,也从此不问,付诸冰阁了。惟丞相张苍,自被公孙臣夺宠,辄称病不朝,且年已九十左右,原是老迈龙钟,不堪任事,因此迁延年余,终致病免。文帝本欲重任窦广国。转思广国乃是后弟,属在私亲,就使他著有贤名,究不宜示人以私。广国果贤,何妨代相。文帝自谓无私,实是惩诸吕覆辙,乃有此举。乃从旧臣中采择一人,得了一个关内侯申屠嘉,先令他为御史大夫,旋即升迁相位,代苍后任。苍退归阳武原籍,口中无齿,食乳为生,享寿至百余岁,方才逝世。那申屠嘉系是梁人,曾随高祖征战有功,得封列侯,年纪亦已垂老,但与张苍相比,却还相差二三十年。平时刚方廉正,不受私谒,及进为丞相,更是嫉邪秉正,守法不阿。一日入朝奏事,蓦见文帝左侧,斜立着一个侍臣,形神怠弛,似有倦容,很觉得看不过去。一俟公事奏毕,便将侍臣指示文帝道:“陛下若宠爱侍臣,不妨使他富贵,至若朝廷仪制,不可不肃;愿陛下勿示纵容!”文帝向左一顾,早已瞧着,但恐申屠嘉指名劾奏,连忙出言阻住道:“君且勿言,我当私行教戒罢了。”嘉闻言愈愤,勉强忍住了气,退朝出去。果然文帝返入内廷,并未依着前言,申戒侍臣。

  究竟这侍臣姓甚名谁?原来叫做邓通。现任大中大夫。通本蜀郡南安人,无甚才识,只有水中行船,是他专长。辗转入都,谋得了一个官衔,号为黄头郎,黄头郎的职使,便是御船水手,向戴黄帽,故有是称。通得充是职,也算侥幸,想甚么意外超迁,偏偏时来运至,吉星照临,一小小舵工,竟得上应御梦,平地升天。说将起来,也是由文帝怀着迷信,误把那庸夫俗子,看做奇材。先是文帝尝得一梦,梦见自己腾空而起,几入九霄,相距不过咫尺,竟致力量未足,欲上未上,巧来了黄头郎,把文帝足下,极力一推,方得上登天界。文帝非常喜欢,俯瞰这黄头郎,恰只见他一个背影,衣服下面,好似已经破裂,露出一孔。正要唤他转身,详视面目,适被鸡声一叫,竟致惊醒。文帝回思梦境,历历不忘,便想在黄头郎中,留心察阅,效那殷高宗应梦求贤故事,冀得奇逢。

  是读书入魔了。

  是日早起视朝,幸值中外无事,即令群臣退班,自往渐台巡视御船。渐台在未央宫西偏,旁有沧池,水色皆苍,向有御船停泊,黄头郎约数十百人。文帝吩咐左右,命将黄头郎悉数召来,听候传问。黄头郎不知何用?只好战战兢兢,前来见驾。文帝待他拜毕,俱令立在左边,挨次徐行,向右过去。一班黄头郎,遵旨缓步,行过了好几十人,巧巧轮着邓通,也一步一步的照式行走,才掠过御座前,只听得一声纶音,叫道立住,吓得邓通冷汗直流,勉强避立一旁。等到大众走完,又闻文帝传谕,召令过问。通只得上前数步,到御座前跪下,俯首伏着。至文帝问及姓名,不得不据实陈报。嗣听得皇言和蔼,拔充侍臣,方觉喜出望外,叩头谢恩。文帝起身回宫,叫他随着,他急忙爬起,紧紧跟着御驾,同入宫中。黄头郎等远远望见,统皆惊异,就是文帝左右的随员,亦俱莫名其妙;于是互相推测,议论纷纷。我也奇怪。其实是没有他故,无非为了邓通后衣,适有一孔,正与文帝梦中相合,更兼邓(繁体作鄧)字左旁,是一登字,文帝还道助他登天,应属此人,所以平白地将他拔擢,作为应梦贤臣。实是呆想。后来见他庸碌无能,也不为怪,反且日加宠爱。通却一味将顺,虽然没有异技,足邀睿赏,但能始终不忤帝意,已足固宠梯荣。不到两三年,竟升任大中大夫,越叨恩遇。有时文帝闲游,且顺便至通家休息,宴饮尽欢,前后赏赐,不可胜计。

  独丞相申屠嘉,早已瞧不上眼,要想捽去此奴,凑巧见他怠慢失仪,乐得乘机面劾。及文帝出言回护,愤愤退归,自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遣人召通,令至相府议事,好加惩戒。通闻丞相见召,料他不怀好意,未肯前往,那知一使甫去,一使又来,传称丞相有命,邓通不到,当请旨处斩。通惊慌的了不得,忙入宫告知文帝,泣请转圜。文帝道:“汝且前去,我当使人召汝便了。”这是文帝长厚处。通至此没法,不得不趋出宫中,转诣相府。一到门首,早有人待着,引入正厅,但见申屠嘉整肃衣冠,高坐堂上,满脸带着杀气,好似一位活阎罗王。此时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向前参谒,不意申屠嘉开口一声,便说出一个斩字!有分教:

  严厉足惊庸竖胆,刚方犹见大臣风。

  毕竟邓通性命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语有之;观过知仁;如本回叙述文帝,莫非过举,但能改过不吝,尚不失为仁主耳。文帝之惩办魏尚,罪轻罚重,得冯唐数语而即赦之,是文帝之能改过,即文帝之能全仁也。他如公孙臣干进于先,新垣平售欺于后,文帝几堕入迷团,复因片语之上陈,举新垣平而诛夷之,是文帝之能改过,即文帝之能全仁也。厥后因登天之幻梦,授水手以高官,滥予名器,不为无咎。然重丞相而轻幸臣,卒使邓通之应召,使得示惩,此亦未始因过见仁之一端也。史称文帝为仁君,其尚非过誉之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