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元年的寒冬腊月,宣帝病倒在床,御医们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见起色。眼看到了年关,这位帝王已是气若游丝。临终前急召侍中乐陵侯史高为大司马兼车骑将军,又命太子太傅萧望之为前将军,少傅周堪为光禄大夫,三人共同辅佐新君。没几日龙驭宾天,享年才四十三岁。算起来宣帝在位二十五年,改了七次年号,史书上夸他明察秋毫、赏罚分明,功业直追祖宗。可这位明君偏偏爱提拔外戚、诛杀忠臣、宠信宦官,给子孙埋下亡国的祸根,真叫人唏嘘。
太子刘奭含着泪接过玉玺,史称汉元帝。他先尊嫡母王皇后为皇太后,转过年来改元初元,将先帝灵柩安葬在杜陵,庙号中宗。新登基的元帝忙着册立王妃王氏为皇后,老丈人王禁跟着沾光封了阳平侯。说起这王禁,他爹王贺当年当绣衣御史时救过上千人,总念叨"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如今果然应验在孙女身上——谁能想到这个入宫时战战兢兢的小姑娘,如今竟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不过王政君这姑娘命里带煞。她娘李氏怀她时梦见月亮掉进怀里,长大后出落得温婉可人。偏生她爹王禁是个酒色之徒,娶了一屋子小妾。原配李氏气不过,带着政君和两个儿子改嫁了河内人苟宾。这姑娘许过两次人家,头回刚下聘未婚夫就暴毙,第二次赵王来提亲,聘礼还没捂热乎又病死了。王禁吓得赶紧请相士南宫大有来看相,那相士掐指一算直拍大腿:"此女贵不可言!"王禁这才恍然大悟,赶忙请人教女儿读书弹琴。
说来也巧,当时太子最宠爱的司马良娣病得快不行了,临死前拉着太子哭诉:"妾这是被人咒死的啊!"太子伤心欲绝,从此冷落后宫所有姬妾。宣帝着急抱孙子,让王皇后挑了几个宫女塞给太子。谁知太子看都不看随口应付:"穿绛色衣服那个还行。"这绛衣姑娘正是王政君。入宫大半年没被召幸,有天太子偶然遇见她,见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突然动了心。更奇的是,太子先前十几个姬妾七八年没动静,王政君头回侍寝就怀上了。甘露三年秋天,婴儿的啼哭声从甲观画堂传出,宣帝乐得亲自给孙子取名"骜",天天带在身边疼爱。可惜祖孙缘分太浅,才两年光景宣帝就驾崩了——谁又能想到,这个被抱在怀里逗弄的小娃娃,日后会亲手葬送大汉江山呢?
元帝登基后忙着分封诸侯王,淮阳王、楚王、东平王都去了封地,只有小弟弟清河王还留在长安。大司马史高虽居首辅,其实是个草包,朝政全凭萧望之和周堪拿主意。这二位是元帝的老师,又举荐了敢说话的刘更生和金敞当谏官,一时间朝堂上正气凛然。可史高渐渐坐不住了,他瞅准宫里两个掌权的宦官——中书令弘恭和仆射石显,三人勾搭成天嘀咕。原来宣帝当年为防外戚专权,特意让宦官处理文书,没想到到元帝这儿就变了味。萧望之他们看出苗头,上书请求裁撤中书宦官,可奏章如泥牛入海。那边厢石显早和史高串通好,先把刘更生调去当宗正,这招调虎离山使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萧望之在暗地里急得直搓手,连忙搜罗了几个有名望的读书人,推荐他们当谏官。
正巧有个会稽人叫郑朋,一心想往上爬,就琢磨着巴结萧望之。他瞅准机会写了封告状信,揭发史高派人到处收受贿赂,还把许家和史家那些公子哥儿们胡作非为的事儿都抖落出来。汉宣帝收到信,转给周堪看。周堪一看,觉得这郑朋是个敢说真话的,就让他到金马门等着召见。
郑朋尝到甜头,又给萧望之写信,把萧望之比作周公、召公那样的贤臣,说自己愿意效犬马之劳。萧望之被他说动了,就请他到府里见面。郑朋那张嘴跟抹了蜜似的,把萧望之夸得天花乱坠,就想讨他欢心。萧望之听着也笑眯眯的。等郑朋走后,萧望之突然回过味儿来——这小子该不会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赶紧派人去查,没几天就查出来郑朋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这下萧望之立刻跟他划清界限,还提醒周堪别用这种人。周堪也后悔看走了眼。
可郑朋还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呢,左等右等没动静,再去萧家和周家求见,都被轰出来了。他气得直跳脚,一咬牙转投许家和史家。这两家正恨他恨得牙痒痒,哪肯收留?郑朋眼珠子一转,扯谎说:"之前都是周堪和刘更生教我这么干的,现在我知道错了,愿意将功补过。"许史两家信以为真,把他当自己人。侍中许章更是在推荐文书里添上郑朋的名字,汉元帝果然召见了他。
郑朋头回见皇帝,没敢多说,待了会儿就出来了。可他转头就跟许史两家的子弟吹牛:"我刚才在皇上面前告了萧望之五条小罪一条大罪,就等着皇上发落他呢!"许史两家子弟听了乐得合不拢嘴。
还有个待诏叫华龙,也是被周堪赶出来的,现在跟郑朋混在一起。他俩上蹿下跳,居然搭上了弘恭和石显。这弘恭和石显就撺掇他俩写奏折,弹劾萧望之、周堪和刘更生排挤外戚、陷害忠良,还专挑萧望之休假的时候把折子递上去。
元帝看完奏折,交给弘恭和石显查办。这两人审问萧望之时,萧望之拍案而起:"外戚无法无天,我身为臣子匡扶正义,有什么错!"弘恭他们回去跟元帝说萧望之结党营私、专权跋扈,建议抓起来审问。元帝糊里糊涂说了个"可"字,萧望之他们就被关进了大牢。
过了十来天,元帝想找周堪和刘更生问事,才听说俩人蹲大狱了,惊得直拍桌子:"谁这么大胆子?"弘恭和石显赶紧跪下:"是陛下您批准的呀!"元帝这才明白"召致廷尉"是抓人的意思——您说这皇帝当的。弘恭他们又去找史高商量,第二天跟元帝说:"陛下刚登基就把老师关起来,要真没罪又放出来,这不是打自己脸吗?不如免了他们的官。"元帝觉得有理,就把三人放出来贬为平民。郑朋反倒升了官,当上黄门郎。
刚过一个月,陇西地动山摇,城墙房屋塌了一大片,连太公庙都震塌了。接着太史又报告说天象异常,元帝这才后悔贬了老师,赶紧给萧望之封侯,又召周堪和刘更生回朝。弘恭他们急得团团转,硬是劝元帝只给周堪他们当中郎。后来元帝又念叨着萧望之学问好,想让他当丞相,把弘恭他们吓得够呛。许史两家也坐不住了,里里外外都想弄死萧望之。
这时候刘更生想帮萧望之,偷偷让亲戚上书说天灾都是弘恭他们害的,该重用萧望之。结果事情败露,刘更生又被贬为平民。萧望之怕受牵连,让儿子上书喊冤。大臣们都说萧望之不知好歹,该治罪。元帝犹豫道:"太傅性子倔,哪肯乖乖受审?"弘恭在旁边阴恻恻地说:"人命关天,太傅不过犯个小错,何必想不开呢?"
元帝派人去带萧望之,石显趁机抖威风,派兵把萧府团团围住。萧望之看着门外明晃晃的刀枪,就要寻短见。他夫人拦着不让,正巧学生朱云来探望。朱云是个硬骨头,直接说:"老师不如自我了断!"萧望之望着天长长叹了口气:"我当过丞相的人,六十多岁了还要蹲大狱,还有什么脸面活着?"说完就让朱云拿来毒酒,一饮而尽。这位三朝老臣,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走了。
那传话的谒者匆匆赶回宫中,元帝正举着筷子准备用膳。听得萧望之自尽的消息,手里的玉箸"当啷"一声掉在青铜食案上,眼泪扑簌簌落在玄色龙袍前襟:"我早知望之这般刚烈,宁可死也不肯受辱下狱啊!"说着猛地捶打案几,震得羹汤四溅:"他们竟逼死我的贤师!"
话音未落就命人把弘恭、石显押进来。两个宦官刚跨进殿门,元帝抓起砚台就砸过去。石显反应快,拉着弘恭"扑通"跪倒,额头在青砖地上磕得咚咚响,冠冕都滚出去老远。元帝看着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心又软了,只挥袖喝道:"滚出去!"转头却吩咐给萧望之的儿子袭了爵位,年年都要派使者去坟前祭扫。
这边周堪刚升了光禄勋,他学生张猛也当了给事中。弘恭和石显躲在暗处咬牙切齿,正琢磨怎么害这师徒俩,谁知弘恭突然得了急症,没几天就咽了气。石显接任中书令后,听说民间都在议论萧望之冤死的事,眼珠一转,盯上了刚入朝的王吉、贡禹两位大儒。
那贡禹已是八十多岁的白发老翁,平日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石显特意换了素服登门,进门就行大礼。老儒生推辞不过,只得虚应着喝了两盏茶。没想到石显回宫就向元帝猛夸贡禹,硬是把人推上了御史大夫的位置。老头儿感激涕零,上的奏折全是"减免赋税"之类的套话,对宦官专权半个字都不敢提。结果上任才几个月,就在批阅公文时握着笔睡着了,再没醒过来。
转眼到了腊月祭天时节。元帝在郊外猎场玩得正欢,新任御史大夫薛广德突然冲到御驾前,摘下官帽就往地上磕:"关东百姓饿得啃树皮,陛下还有心思听曲打猎?"侍卫们要拖他走,老头竟把脖子往车轮底下伸:"老臣今日就血溅御辇!"幸亏张猛机灵,凑在元帝耳边说:"圣明君主不冒险乘船,走桥更安稳。"元帝这才转怒为喜,拍着车辕夸:"还是你会说话。"
可这几年天灾不断,朝中大臣互相推诿。史高、于定国和薛广德三人索性一起辞官,元帝各赏了车马金银送他们回乡。丞相之位落到韦玄成头上,这人文采比他爹韦贤强,办事却软绵绵的,见了石显就绕道走。
周堪和张猛师徒俩却像两块硬石头。刘更生虽然被革职在家,听说石显又要害人,连夜写了万言书,把古今灾异和奸臣误国的事列了个遍。石显看到奏折冷笑:"先拿周堪师徒开刀!"正巧那年六月飞霜,他和许、史两家外戚联名上奏,说天象异常全因周堪专权。
元帝起初还不信,没想到连他宠信的长安令杨兴都变了卦。这滑头跪在殿上说:"周堪这人,在朝堂招恨,回老家也要被乡亲戳脊梁骨!"元帝听得直皱眉,忽然城门校尉诸葛丰的弹劾奏章又送进来。皇帝气得手抖,朱笔一挥:"诸葛丰前脚夸周堪,后脚就诬告,这等反复小人,革职为民!"
各位看官读到这道诏书,怕是要以为诸葛丰和那杨兴是一路货色。其实啊,这位诸葛大人另有隐情,是被逼急了才做出这等过激之事。
话说元帝刚登基那会儿,诸葛丰从侍御史升任司隶校尉。这人天生一副硬骨头,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权贵豪强,只要犯事撞在他手里,照抓不误。长安城的老百姓见他铁面无私,还编了顺口溜:"怎么好久不见?准是碰上诸葛面。"可见其威风。
偏生有个侍中许章,仗着是外戚,带着一帮门客在京城横行霸道。这天诸葛丰抓了许章的门客,审着审着竟牵连到许章头上。诸葛丰当即就要上奏弹劾,谁知半路上正巧遇见许章的车驾。他唰地举起符节,冲着马车大喝:"停车!"那许章在车里一听这声吼,脸都吓白了,慌忙催着车夫往皇宫狂奔。车轮碾得青石板咯咯响,诸葛丰追着马车吃了一嘴灰,眼睁睁看着许章逃进宫门。
许章一见到元帝就倒打一耙,说诸葛丰要擅自抓捕朝廷命官。正巧诸葛丰的奏章也送到了,罗列许章种种罪状。元帝却觉得诸葛丰太不懂规矩,竟敢拦截大臣车驾,当即收了他的符节,贬去当城门校尉。
诸葛丰气得直跺脚,眼巴巴盼着周堪、张猛两位同僚替自己说话。等了好些日子音讯全无,又写信诉苦还是石沉大海。这老头儿越想越窝火,竟把平日最赏识的周堪、张猛也写进弹劾奏章里——这可不就是老糊涂了么?为着一时意气,害人害己。元帝索性把周堪外放河东太守,张猛贬为槐里县令。
说来真是可叹哪!这世道容不下耿直之人。连周堪这样饱读诗书的贤士,到头来也落得进退两难。
周堪、张猛这一走,石显更是无法无天。这位宦官头子排除异己的手段,那叫一个狠辣。至于他又要陷害谁——咱们下回接着说。
要论萧望之、周堪、刘更生这三位,学问是顶好的,可为人处世却差着火候。萧望之太傲,周堪太贪,刘更生又太急。就说那贤相丙吉德高望重,萧望之尚且不放在眼里,何况史高?他最终招来杀身之祸,根子就在这儿。周堪在萧望之死后就该急流勇退,偏要恋栈不去,还举荐弟子张猛,这不是结党营私是什么?刘更生更爱危言耸听,结果害人害己。老话说"不可与言而言,谓之失言",聪明人可不干这傻事。说到底,这几位学问有余而见识不足,都是意气用事惹的祸。至于元帝嘛,优柔寡断的性子,活脱脱被宦官外戚牵着鼻子走。真应了那句老话——虎父犬子啊!
宠阉竖屈死萧望之 惑谗言再贬周少傅
却说黄龙元年冬月,宣帝寝疾,医治罔效;到了残冬时候,已至弥留。诏命侍中乐陵侯史高为大司马,兼车骑将军,太子太傅萧望之,为前将军,少傅周堪,为光禄大夫,受遗辅政。未几驾崩,享年四十有三。总计宣帝在位二十五年,改元七次,史称他综核名实,信赏必罚,功光祖宗,业垂后嗣,足为中兴令主。惟贵外戚,杀名臣,用宦官,酿成子孙亡国的大害,也未免利不胜弊呢!总束数语,也不可少。太子奭即日嗣位,是为元帝。尊王皇后为皇太后。越年改易正朔,号为初元元年,奉葬先帝梓宫,尊为杜陵,庙号中宗,上谥法曰孝宣皇帝。立妃王氏为皇后,封后父禁为阳平侯。禁即前绣衣御史王贺子,贺尝谓救活千人,子孙必兴,见前文。果然出了一个孙女,正位中宫,得使王氏一门,因此隆盛。王氏兴,刘氏奈何?
惟说起这位王皇后的履历,却也比众不同。后名政君,乃是王禁次女,兄弟有八,姊妹有四。母李氏,生政君时,曾梦月入怀,及政君十余龄,婉娈淑顺,颇得女道。惟父禁不修边幅,好酒渔色,娶妾甚多。李氏为禁正室,除生女政君外,尚有二男,一名凤,排行最长,一名崇,排行第四。此外有谭曼商立根及逢时,共计六子,皆系庶出。李氏性多妒忌,屡与王禁反目。禁竟将李氏离婚。李氏改嫁河内人苟宾为妻。禁因政君渐长,许字人家,未婚夫一聘即死。至赵王欲娶政君为姬,才经纳币,又复病亡。禁大为诧异,特邀相士南宫大有,审视政君。大有谓此女必贵,幸勿轻视。好似王奉先女。真是一对天生婆媳。禁乃教女读书鼓琴,政君却也灵敏,一学便能。年至十八,奉了父命,入侍后宫。会值太子良娣司马氏,得病垂危,太子奭最爱良娣,百计求治,终无效验。良娣且语太子道:“妾死非由天命,想是姬妾等阴怀妒忌,咒我至死!”说着,泪下如雨。恐是推己及人。太子奭也哽咽不止。未几良娣即殁,太子奭且悲且愤,迁怒姬妾,不许相见。宣帝因太子年已逾冠,尚未得子,此次为了良娣一人,谢绝姬妾,如何得有子嗣。乃嘱王皇后选择宫女数人,俟太子入朝皇后,随意赐给,王皇后当然照办。一俟太子奭入见,便将选就五人,使之旁立,暗令女官问明太子何人合意?太子奭只忆良娣,不愿他选,勉强瞧了一眼,随口答应道:“这五人中却有一人可取。”女官问是何人?太子又默然不答。可巧有一绛衣女郎,立近太子身旁,女官便以为太子看中此人,当即向皇后禀明,王皇后就使侍中杜辅,腋庭令浊贤,送绛衣女入太子宫。究竟此女为谁?原来就是王政君。政君既入东宫,好多日不见召幸,至太子奭悲怀稍减,偶至内殿,适与政君相遇,见她态度幽娴,修秾合度,也不禁惹起情魔,是晚即召令侍寝。两人年貌相当,联床同梦,自有一番枕席风光。说也奇怪,太子前时,本有姬妾十余人,七八年不生一子,偏是政君得幸,一索生男。甘露三年秋季,太子宫内甲观画堂,有呱呱声传彻户外,即由宫人报知宣帝。宣帝大喜,取名为骜,才经弥月,便令乳媪抱入相见。抚摩儿顶,号为太孙。嗣是常置诸左右,不使少离。无如翁孙缘浅,仅阅两载,宣帝就崩。太子仰承父意,一经即位,就拟立骜为太子。只因子以母贵,乃先将王政君立为皇后。立后逾年,方命骜为太子,骜年尚不过四岁哩。西汉之亡,实自此始。
且说元帝既立,分遣诸王就国。淮阳王钦,楚王囂,东平王宇,始自长安启行,各蒞封土。还有宣帝少子竟,尚未长成,但封为清河王,仍留都中。大司马史高,职居首辅,毫无才略,所有郡国大事,全凭萧望之周堪二人取决。二人又系元帝师傅,元帝亦格外宠信,倚畀独隆。望之又荐入刘更生为给事中,使与侍中金敞,左右拾遗。敞即金日鞮侄安上子,正直敢谏,有伯父风;更生为前宗正刘德子,即楚元王交玄孙。敏赡能文,曾为谏大夫,两人献可替否,多所裨益。惟史高以外戚辅政,起初还自知材短,甘心退让。后来有位无权,国柄在萧周二人掌握,又得金刘赞助萧周,益觉得彼盛我孤,相形见绌,因此渐渐生嫌,别求党援。可巧宫中有两个宦官,出纳帝命,一是中书令弘恭,一是仆射石显。二竖为病,必中膏肓。自从霍氏族诛,宣帝恐政出权门,特召两阉侍直,使掌奏牍出入。两阉小忠小信,固结主心,遂得逐加超擢。小人盅君,大都如此。尚幸宣帝英明,虽然任用两阉,究竟不使专政。到了元帝嗣阼,英明不及乃父,仍令两阉蟠踞宫庭,怎能不为所欺?两阉知元帝易与,便想结纳外援,盗弄政柄。适值史高有心结合,乐得通同一气,表里为奸。石显尤为刁狡,时至史第往来,密参谋议,史高惟言是从,遂与萧望之周堪等,时有龃龉,望之等察知情隐,亟向元帝进言,请罢中书宦官,上法古时不近刑人的遗训,元帝留中不报,弘恭石显,因此生心,即与史高计画,拟将刘更生先行调出。巧值宗正缺人,便由史高入奏,请将更生调署。元帝晓得甚么隐情,当即照准。
望之暗暗着急,忙搜罗几个名儒茂材,举为谏官。
适有会稽人郑朋,意图干进,想去巴结望之,乘间上书,告发史高遣人四出,征索贿赂,且述及许史两家子弟,种种放纵情形。宣帝得书,颁示周堪,堪即谓郑朋谠直,令他待诏金马门。朋既得寸进,再致书萧望之,推为周召管晏,自愿投效,望之便延令入见,朋满口贡谀,说得天花乱坠,冀博望之欢心,望之也为欢颜。待至朋已别去,却由望之转了一念,恐朋口是心非,不得不派人侦察,未几即得回报,果然劣迹多端。于是与朋谢绝,并且通知周堪,不宜荐引此人,堪自然悔悟。只是这揣摩求合的郑朋,日望升官发财,那知待了多日,毫无影响。再向萧周二府请谒,俱被拒斥。朋大为失望,索性变计,转投许史门下。许史两家,方恨朋切骨,怎肯相容,朋即捏词相诳道:“前由周堪刘更生教我为此,今始知大误,情愿效力赎愆。”许史信以为真,引为爪牙。侍中许章,就将朋登入荐牍,得蒙元帝召入。朋初见元帝,当然不能多言,须臾即出。他偏向许史子弟扬言道:“我已面劾前将军,小过有五,大罪有一,不知圣上肯听从我言否?”许史子弟,格外心欢。还有一个待诏华龙,也是为周堪所斥,钻入许史门径,与郑朋合流同污,辗转攀援,复得结交弘恭石显。恭与显遂嗾使二人,劾奏萧望之周堪刘更生,说他排挤许史,有意构陷;趁着望之休沐时候,方才呈入。
元帝看罢,即发交恭显查问。恭显奉命查讯望之,望之勃然道:“外戚在位,骄奢不法,臣欲匡正国家,不敢阿容,此外并无歹意。”恭显当即复报,并言望之等私结朋党,互为称举,毁离贵戚,专擅权势,为臣不忠,请召致廷尉云云。元帝答了一个可字,恭显立即传旨,饬拿萧望之周堪刘更生下狱。三人拘系经旬,元帝尚未察觉。会有事欲询周堪刘更生,乃使内侍往召,内侍答称二人下狱,元帝大惊道:“何人敢使二人拘系狱中?”弘恭石显在侧,慌忙跪答道:“前日曾蒙陛下准奏,方敢遵行。”元帝作色道:“汝等但言召致廷尉,并未说及下狱,怎得妄拘?”元帝年将及壮,尚未知召致廷尉语意,庸愚可知。恭显乃叩首谢过。元帝又说道:“速令出狱视事便了!”恭显同声应命,起身趋出,匆匆至大司马府中,见了史高,密议多时,定出一个方法,由史高承认下去。翌晨即入见元帝道:“陛下即位未久,德化未闻,便将师傅下狱考验。若非有罪可言,仍使出狱供职,显见得举动粗率,反滋众议。臣意还是将他免官,才不至出尔反尔呢!”元帝听了,也觉得高言有理,竟诏免萧望之周堪刘更生,但使出狱,免为庶人。郑朋因此受赏,擢任黄门郎。
才过一月,陇西地震,堕坏城郭庐舍,伤人无数,连太上皇庙亦被震坍。太上皇庙,即太公庙。已而太史又奏称客星出现,侵入昴宿及养舌星,元帝未免惊惶。再阅数旬,复闻有地震警报,乃自悔前时黜逐师傅,触怒上苍。因特赐望之爵关内侯,食邑六百户,朔望朝请,位次将军。又召周堪刘更生入朝,拟拜为谏大夫,弘恭石显,见三人复得起用,很是着忙,急向元帝面奏,谓不宜再起周刘,自彰过失,元帝默然不答。恭显越觉着急,又说是欲用周刘,也只可任为中郎,不应升为谏大夫。元帝又为所蒙,但使周堪刘更生为中郎,忽明忽昧,却是庸主情态。嗣又记起萧望之博通经术,可使为相。有时与左右谈及意见。适为弘恭石显所闻,惶急的了不得。就是许史二家,得知这般消息,也觉日夕不安,内外生谋,恨不得致死望之。望之已孤危得很,谁料到事机不顺,有一人欲助望之,弄巧成拙,反致两下遭殃。这人非别,就是刘更生。
更生本与望之友善,只恐望之被小人所嫉,把他构陷,常思上书陈明,因恐同党嫌疑,特托外亲代上封事。内称地震星变,都为弘恭石显等所致,今宜黜去恭显,进用萧望之等,方可返灾为祥。这书呈入,即被弘恭石显闻知,两人互相猜测,料是更生所为。便面奏元帝,请将上书人究治,元帝忽又依议,竟令推究上书人,上书人不堪威吓,供出刘更生主使是实,刘更生复致坐罪,免为庶人。谋之不臧,更生亦难辞咎。萧望之闻更生得祸,只恐自己株连,特令子萧伋上书,诉说前次无辜遭黜,应求伸雪。多去寻祸。元帝令群臣会议,群臣阿附权势,复称望之不知自省,反教子上书讼冤,失大臣体,应照不敬论罪,捕他下狱。元帝见群臣不直望之,也疑望之有罪,沈吟良久道:“太傅性刚,怎肯就吏?”弘恭石显在旁应声道:“人命至重!望之所坐,不过语言薄罪,何必自戕。”元帝乃准照复奏,令谒者往召望之。石显借端作威,出发执金吾车骑,往围望之府第,望之陡遭此变,便思自尽。独望之妻从旁劝阻,谓不如静待后命。适门下生朱云入省,望之即令他一决。云系鲁人,夙负气节,竟直答望之,不如自裁。望之仰天长叹道:“我尝备位宰相,年过六十,还要再入牢狱,有何面目?原不如速死罢!”便呼朱云速取鸩来,云即将鸩酒取进,由望之一口喝尽,毒发即亡。望之原是枉死,但亦有取死之咎。
谒者返报元帝,元帝正要进膳,听得望之死耗,辍食流涕道:“我原知望之不肯就狱,今果如此!杀我贤傅,可惜可恨!”说到此处,又召入恭显两人,责他迫死望之。两人佯作惊慌,免冠叩头。累得元帝又发慈悲,不忍加罪,但将两人喝退。传诏令望之子伋嗣爵关内侯,每值岁时,遣使致祭望之茔墓。一面擢用周堪为光禄勋,并使堪弟子张猛为给事中。
弘恭石显,又欲谋害周堪师弟,一时无从下手,恭即病死。石显代恭为中书令,擅权如故,他闻望之死后,舆论不平,却想出一条计策,结交一位经术名家,自盖前愆。原来元帝即位,尝征召王吉贡禹二人。二人应召入都,吉不幸道死,禹诣阙进见,得拜谏大夫,寻迁光禄大夫。吉禹二人免归,见八十五回。朝臣因他明经洁行,交相敬礼,显更知禹束身自爱,与望之情性不同,乐得前去通意,亲自往拜。禹不便峻拒,只好虚与周旋。偏显格外巴结,屡在元帝面前,称扬禹美。会值御史大夫陈万年出缺,即荐禹继任,禹得列公卿,也不免感念显惠,所以前后上书,但劝元帝省官减役,慎教明刑。至若宦官外戚的关系,绝口不谈。且年已八十有余,做了几个月御史大夫,便即病殁,别用长信少府薛广德继任。
时光易逝,已是初元五年的残冬,越年改元永光,元帝出郊泰畤。礼毕未归,拟暂留射猎,广德进谏道:“关东连岁遇灾,人民困苦,流离四方。陛下乃居听丝竹,出娱游畋,臣意以为不可!况士卒暴露,从官劳倦,还请陛下即日返宫,思与民同忧乐,天下幸甚!”元帝总算听从,立命回跸。是年秋天,元帝又往祭宗庙,向便门出发,欲乘楼船。广德忙拦住乘舆,免冠跪叩道:“陛下宜过桥,不宜乘船!”元帝命左右传谕道:“大夫可戴冠。”广德道:“陛下若不听臣,臣当自刎,把颈血染污车轮,陛下恐难入庙了。”元帝莫明其妙,面有愠色。旁有光禄大夫张猛,亟上前解说道:“臣闻主圣臣直,乘船危,就桥安,圣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从。”元帝方才省悟,顾语左右道:“晓人应该如此。”遂令广德起来,命驾过桥,往返皆安,广德直声,著闻朝廷。可惜是注意小节。
偏自元帝嗣阼,水旱连年,言官多归咎大臣,车骑将军史高,丞相于定国,与薛广德同时辞职。元帝各赐车马金帛,准令还家,三人并得寿终。史高亦甘引退,还算不是奸邪。元帝因三人退职,召用韦玄成为御史大夫,未几即擢为丞相,袭父爵为扶阳侯。玄成父子,俱以儒生拜相,闾里称荣。他本是鲁国邹人,邹鲁有歌谣云:“遗子黄金满鳻,不如一经。”玄成为相,守正持重,不及乃父,惟文采比父为胜,且遇事逊让,不与权幸争权,所以进任宰辅,安固不摇。御史大夫一缺,即授了右扶风郑弘,弘亦和平静默,与人无忤。独光禄勋周堪,及弟子张猛,刚正不阿,常为石显所忌。刘更生时已失官,又恐堪等遭害,隐忍不住,复缮成奏草一篇,呈入阙廷,奏牍约有数千言,历举经传中灾异变迁,作为儆戒,大旨是要元帝黜邪崇正,趋吉避凶。出口兴戎,何如不言!石显见了此书,明知是指斥自己,越想越恨。转思刘更生毫无权位,不必怕他,现在且将周堪师弟除去,再作计较。于是约同许史子弟,待衅即动。会值夏令天寒,日青无光,显与许史子弟,内外进谗,并言周堪张猛,擅权用事,致遭天变。元帝方信任周堪,不肯听信。谁知满朝公卿,又接连呈入奏章,争劾堪猛二人,弄得元帝心中失主,将信将疑。始终为庸柔所误。
长安令杨兴,具有小材,得蒙宠幸,有时入见元帝,尝称堪忠直可用。元帝以为兴必助堪,乃召兴入问道:“朝臣多说光禄勋过失,究属何因?”兴生性刁猾,听了此问,还道元帝已欲黜堪,即应声道:“光禄勋周堪,不但朝廷难容,就使退居乡里,亦未必见容众口。臣见前次朝臣劾奏周堪,谓与刘更生等谋毁骨肉,罪应加诛。臣以为陛下前日,育德青宫,堪曾做过少傅,故独谓不宜诛堪,为国家养恩,并非真推重堪德呢!”利口喋喋。元帝喟然道:“汝说亦是。但彼无大罪,如何加诛,今果应作何处置?”兴答说道:“臣意可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勿使预政,是陛下得恩全师傅,望慰朝廷。一举两得,无如此计。”元帝略略点头,待兴辞退。暗想兴亦斥堪,莫非堪真溺职不成。正在怀疑得很,忽又由城门校尉诸葛丰拜本进来,也是纠劾周堪张猛,内说二人贞信不立,无以服人。元帝不禁懊恨起来,竟亲写诏书,传谕御史道:
城门校尉丰,前与光禄勋堪光禄大夫猛在朝之时,数称言堪猛之美,今反纠劾堪猛,实自相矛盾。丰前为司隶校尉,不顺四时修法度,专作苛暴以获虚威。朕不忍下吏,以为城门校尉。乃内不省诸己,而反怨堪猛以求报举,告按无证之辞,暴扬难言之罪,毁誉恣意,不顾前言,不信之大也。朕怜丰耆老,不忍加刑,其免为庶人!
看官阅此诏书,应疑诸葛丰所为,也与杨兴相似。其实丰却另有原因,激成过举。元帝初年,丰由侍御史进任司隶校尉,秉性刚严,不避豪贵,且遵照汉朝故例,得持节捕逐奸邪,纠举不法。长安吏民,见他有威可畏,编成短歌道:“间何阔,逢诸葛。”时有侍中许章,自恃外戚,结党横行,有门下客为丰所获,案情牵连许章身上,丰遂欲奏参许章。凑巧途中与许章相遇,便欲捕章下狱,举节与语道:“可即停车!”章坐在车中,心虚情急,忙叫车夫速至宫门,车夫自然加鞭急趋,丰追赶不及,被章驰入宫门,进见元帝,只说丰擅欲捕臣。元帝正欲召丰问明,适值丰封章上奏,历数章罪,元帝总觉丰专擅无礼,不直丰言,命收回丰所持节,降丰为城门校尉。丰很是气愤,满望周堪张猛,替他伸冤,好几日不见音信。再贻书二人,自陈冤抑,又不见答。于是恨上加恨,还道周堪张猛,也是投井下石,因此平时常称誉堪猛,至此反列入弹章。实是老悖。一朝小忿,自误误人,元帝既削夺丰官,索性将周堪张猛,也左迁出去,堪为河东太守,猛为槐里令。
小子有诗叹道:
浊世难容直道行,明夷端的利艰贞;
小卿周堪字。也号通经士,进退彷徨太自轻。
堪猛既贬,石显权焰益张,免不得党同伐异,戮及无辜。
欲知显陷害何人,俟至下回说明。
萧望之周堪刘更生三人,皆以经术著名,而于生平涵养之功,实无一得。望之失之傲,堪失之贪,更生则失之躁者也。丙吉为一时贤相,年高望重,望之且侮慢之,何有于史高,然其取死之咎,即在于此。周堪于望之死后,即宜引退,乃犹恋栈不去,并荐弟子张猛为给事中,植援固宠之讥,百口奚辞。刘更生则好为危论,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夫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是谓失言,智者不为也。更生学有余而识不足,殆亦意气用事之累欤?若元帝之优柔寡断,徒受制于宦官外戚而已。虎父生犬子,吾于汉宣元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