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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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御史大夫的位置,原本是萧望之坐着。这位萧大人仗着自己才学高,常常对丞相丙吉出言不逊。丙吉年纪大了,懒得跟他计较。可萧望之还不满足,又上书说百姓穷困、盗贼四起,都是三公不作为的过错——这话分明是在暗指丙吉。宣帝这才发现萧望之心胸狭窄,特意派侍中金安上去责问。萧望之摘下官帽答话,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这时候丞相司直緐延寿——緐字读作"婆"——早就看萧望之不顺眼,趁机揭发他私下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萧望之就这么被降职为太子太傅,黄霸这才奉召进京,接任御史大夫。

才过了一年,丞相博阳侯丙吉就因年老多病去世了。这位老丞相待人宽厚,讲究礼让,总把别人的好处挂在嘴边。有回他在街上看见百姓打架,理都不理,反倒对一头喘气的牛特别上心,专门派人去问这牛走了多远。有人笑话他不管大事管小事,丙吉却振振有词:"百姓打架该归京兆尹管,不是宰相该过问的。倒是这牛大春天的喘粗气,肯定有问题——三公要调理阴阳,不能不留意啊!"旁人听了都说他识大体,不过我倒觉得未必。

丙吉死后,黄霸接任丞相。可治理郡县和当丞相根本不是一回事,黄霸在地方上政绩突出,却根本不是当丞相的料。这天相府里突然飞来只鹖雀——鹖字读"芬",也有写成"鳻"的——这鸟儿长得像野鸡,是从西羌那边来的。黄霸从来没见过,以为是祥瑞神鸟,兴冲冲要写奏章报喜。后来听说这鸟是从张敞家飞来的,这才作罢。可这事已经传开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想来从前那些凤凰来朝的祥瑞,八成也是这么回事。

后来黄霸又推荐侍中史高当太尉,被宣帝当场驳回:"太尉这官职早废除了,史高是朕身边的近臣,用得着你来举荐?"说得黄霸满脸通红,摘下官帽直赔罪,从此再不敢多管闲事。黄霸当丞相时已经封了建成侯,干了五年善终,谥号和丙吉一样都是"定"字。有意思的是,他夫人是个巫师的女儿。当年黄霸在阳夏当游徼时,跟个相士同乘一辆车,看见路边站着个姑娘。相士盯着看了半天,说这姑娘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当时黄霸还没娶亲,赶紧打听姑娘家世,托人说媒。女方家里本就贫寒,欢天喜地答应了。谁曾想这姑娘跟着黄霸,居然真当上了宰相夫人,生的几个儿子也都显贵——这倒成了段佳话。

黄霸病逝后,廷尉于定国刚升任御史大夫,又接替了丞相之位。这时是甘露三年,正好赶上匈奴呼韩邪单于请求来朝见。宣帝让大臣们商议接待礼节,众人都说该按诸侯王的规格,位次在诸侯王之下。唯独太子太傅萧望之坚持要以宾客之礼相待,位次在诸侯王之上。宣帝有心怀柔远人,采纳了萧望之的建议,在甘泉宫接见。自己先到泰畤祭天,然后回宫升殿,召呼韩邪单于进见,特许他不必自称臣子,还赐座在一旁,赏赐了冠带衣裳、弓箭车马无数。等单于谢恩退出,又派官员陪他去长平宫住下。第二天宣帝亲自到长平,呼韩邪上前迎驾,礼官高喊"单于免礼",让随行的匈奴人都能围观。其他归附的蛮夷首领也来朝拜,从长平坡到渭桥,黑压压跪了一路,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呼韩邪在长安住了一个多月才返回,请求驻守光禄塞——就是光禄勋徐自为修建的那座城——借受降城作为屏障。宣帝爽快答应,派卫尉董忠带一万骑兵护送,还留驻受降城保护呼韩邪,定期运送粮草。呼韩邪感激不尽,从此真心归附。西域各国听说匈奴臣服汉朝,更是战战兢兢不敢造次。连郅支单于也怕呼韩邪来攻打,远远躲到七千里外的坚昆去了。逢年过节,他也派使者来长安朝贡。这时候的汉宣帝高坐明堂,万国来朝,史书上说的"汉宣中兴",就是这么来的。

宣帝见四方臣服,想起功臣,特意挑出十一人,让画师照着模样画在麒麟阁上。这麒麟阁在未央宫里,当年汉武帝因为抓到麒麟祥瑞才修建的,如今用来表彰功臣最合适不过。阁上画像都注明官职姓名,唯独第一人特别尊崇,连名字都不写。列位看官要问详情,且听我慢慢道来:

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霍氏。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 车骑将军龙頟侯韩增。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 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阳侯丙吉。 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宗正阳城侯刘德。 少府梁丘贺。太子太傅萧望之。 典属国苏武。

这么看来,第一位肯定是霍光了。虽说霍家谋反被诛,宣帝还是念着老臣功劳,不忍心直书其名。剩下十人里萧望之还活着,按理该排在最后,怎么反倒把苏武放在末尾呢?原来苏武的儿子苏元参与上官桀谋反被杀,苏武也被免官。直到宣帝即位,才重新起用他当典属国,还准许他把在匈奴生的儿子赎回来当郎官——就是那个叫通国的,前文书交代过。神爵二年苏武去世,宣帝觉得他忠贞不屈、名扬四海,故意排在后面。让外人看见画像时心想:连苏武这样的名臣都排不上前头,可见大汉人才济济啊!

先前汉武帝六个儿子,只剩广陵王刘胥还活着。这位王爷性情暴戾,总想造反,可惜兵力不足不敢轻举妄动,就这么一年年耗着。到了五凤四年,突然有人告发他指使女巫诅咒朝廷。宣帝派人调查属实,要提审女巫,刘胥竟把女巫杀了灭口。没想到大臣们已经联名上书要求严惩,诏书还没下,刘胥自己先得了风声,知道难逃一死,索性上吊自尽,封国也被改为郡县。

汉宣帝在位时,给几个儿子都封了王:老二刘钦封淮阳王,老三刘嚣封楚王,老四刘宇封东平王。虽说这是按老规矩办事,到底还是给自家骨肉铺路。还有个年纪最小的儿子刘宽,是戎婕妤生的,因为太小就没封王。这几个儿子里头,最得宣帝欢心的要数淮阳王刘钦——一来他母亲张婕妤能歌善舞,爱屋及乌;二来刘钦打小聪明,爱读经书律法,办事干练,跟太子刘奭那优柔寡断的性子简直是天上地下。宣帝常拍着大腿夸:"淮阳王才像我的种!"

太子刘奭偏爱儒生那一套,见父皇动不动就严刑峻法,有回趁着上朝劝谏:"陛下该多用儒生,少动刑罚。"宣帝当场拉下脸:"汉家自有规矩,王道霸道并用,光讲仁义顶什么用?那些腐儒不识时务,整天念叨古时候如何好,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太子吓得缩着脖子退下。宣帝盯着他背影直叹气:"将来坏我汉家规矩的,必是这太子!"虽动过换太子的念头,可想到刘奭是已故许皇后所生——当年许皇后陪自己吃过苦,又死得不明不白——终究不忍心废立。

甘露元年春,宣帝特意把韦玄成调任淮阳中尉。这韦玄成是退休老丞相韦贤的小儿子,原本轮不到他继承爵位。当初韦贤病重时,门生们假传遗命让玄成袭爵。玄成正在外地当官,奔丧回来听说这事,装疯卖傻不肯接。朝廷派人来查,他故交赶紧打圆场:"圣上最重礼让,该成全他的心意!"宣帝这才明白玄成是谦让,硬是逼着他接了爵位。后来玄成因牵连杨恽案被免官,如今突然起用,其实是宣帝给太子留的后手——让这位懂退让的能臣去辅佐淮阳王,既防着兄弟阋墙,又给太子树个榜样。

淮阳王虽封了王却还住在长安。这年槐花飘香时,宣帝召集天下儒生在石渠阁论经:沛人施仇讲《易》,齐人周堪和孔子十三世孙孔霸论《尚书》,薛广德讲《诗经》,戴胜辩《礼记》,严延年的弟弟严彭祖说《公羊传》,萧望之他们论《穀梁传》。最后由宣帝亲自裁定各家学说,设立五经博士,一时间儒学大兴。

正热闹着,乌孙国使者送来楚公主解忧的亲笔信。这远嫁西域的老公主在信里字字含泪,说年老思乡,求归葬故土。宣帝读着读着眼圈就红了,当即派车马去接。

解忧当年先嫁乌孙王岑陬,岑陬死后按习俗改嫁新王翁归靡,生下三男两女。翁归靡曾上书要立解忧的儿子元贵靡继位,还想再娶汉家公主。宣帝当时派了解忧的侄女相夫去和亲,走到敦煌却听说翁归靡死了,王位被岑陬的儿子泥靡继承。泥靡这人暴戾成性,强行霸占了解忧,生了个儿子叫鸱靡。后来这狂王越发荒唐,汉使魏和意与任昌设宴刺杀他,结果失手让他跑了。狂王的儿子带兵报仇,差点攻破乌孙都城,幸亏西域都护郑吉及时解围。宣帝得知后,一面派太医给狂王疗伤,一面把魏和意他们押回长安问罪。谁知风波刚平,翁归靡的儿子乌就屠又起兵杀了狂王,自己当上新王。

甘露元年春,长安城里正热闹着。那乌孙国传来消息,说是老王去世,胡妇所生的乌就屠想自立为王。朝廷里议论纷纷,都说这乌就屠不是解忧公主亲生的,怎能让他当王?当即派了破羌将军辛武贤,带着一万五千精兵驻扎敦煌,摆出要讨伐的架势。

西域都护郑吉是个办事干练的人,他琢磨着:这大老远的出兵,劳师动众不说,胜负还难料。不如派人去劝劝乌就屠,让他自己让位。这一想,就想到了解忧公主身边那位了不得的冯夫人。

说起这冯夫人啊,本名冯嫽,当年跟着解忧公主嫁到乌孙,后来嫁给了乌孙右大将。这女子生得标致不说,还聪明绝顶。刚到西域没几年,就把各国语言、风俗摸得透透的。解忧公主常派她持着汉节去各国宣慰,所到之处,那些国王都惊为天人,恭敬得不得了。

郑吉派人去请冯夫人,她二话不说就应下了。到了乌就屠的帐篷,冯夫人笑盈盈开口:"恭喜昆弥今日得势啊!"见乌就屠面露喜色,她话锋一转:"不过喜中当有忧,贺后还需吊。"

乌就屠脸色一变:"夫人这话什么意思?"

"汉家大军已经到了敦煌,昆弥觉得自己能挡得住吗?"冯夫人轻轻掸了掸衣袖。

乌就屠搓着手想了半天,终于叹气道:"怕是...挡不住。"

"既然知道挡不住,何不主动归顺汉朝?"冯夫人眼睛亮晶晶的,"这样既能保全性命,富贵也不耽误。"

乌就屠犹豫道:"我不贪大位,只要给我个小名号..."

"这有何难!"冯夫人笑着告辞,转头就把好消息带给了郑吉。

消息传到长安,宣帝拍案叫绝,非要见见这位奇女子。冯夫人风尘仆仆赶到京城,朝堂上对答如流,举止大方。宣帝越看越喜欢,当场任命她为正使,带着副使竺次、甘延寿再赴西域。

这一路上可风光了。锦车华盖,两位副使恭恭敬敬跟在后面听她调遣。到了乌孙,正赶上汉使常惠在赤谷城立解忧公主的儿子元贵靡为大昆弥。冯夫人传诏让乌就屠来见,最后封了他个小昆弥,又把百姓户口分成六万与四万,划清地盘,免得日后争执。

两年多后,元贵靡病逝,儿子星靡继位。这时解忧公主已是白发苍苍,上书说年老思乡。宣帝准她回国,还赐了田宅奴婢养老。又过了两年,解忧公主去世,三个孙儿留在长安守墓。

冯夫人原本跟着解忧公主回了汉朝,听说星靡性子软弱,怕他被小昆弥欺负,又主动请缨回乌孙辅佐。宣帝派了百名骑兵护送她出塞。后来星靡果然平安无事,想来冯夫人功成后,就在西域安度晚年了。

就在这年,广汉郡出现黄龙,朝廷改元黄龙。谁知年还没过完,宣帝就病倒了...

原文言文

  杰阁图形名标麟史 锦车出使功让蛾眉

  却说御史大夫一缺,本是萧望之就任。望之自恃才高,常戏谩丞相丙吉,吉已年老,不愿与较。望之心尚未足,又奏称民穷多盗,咎在三公失职,语意是隐斥丙吉,宣帝始知望之忌刻,特使侍中金安上诘问,望之免冠对答,语多支吾。丞相司直緐延寿,緐音婆。素来不直望之,乘隙举发望之私事,望之乃降官太子太傅。黄霸得应召入京,代为御史大夫。才阅一年,丞相博阳侯丙吉,老病缠绵,竟致不起。吉尚宽大,好礼让,隐恶扬善,待下有恩。常出遇人民械斗,并不过问,独见一牛喘息,却使人问明牛行几里。或讥吉舍大问小,吉答说道:“民斗须京兆尹谕禁,不关宰相。若牛喘必因天热,今时方春和,牛非远行,何故喘息?三公当爕理阴阳,不可不察。”旁人听了,都说他能持大体。我意未然。

  及丙吉既殁,霸代为丞相,相道与郡守不同。霸治郡原有政声,却非相才,所以一切措施,不及魏丙,一日见有鹖雀飞集相府,鹖音芬,或作鳻。雀形似雉,出西羌中,霸生平罕见,疑为神雀,遽欲上书称瑞。后来闻知由张敞家飞来,方才罢议。但已被大众得知,作为笑谈。从前所称凤凰戾止,想亦如是。既而霸复荐举侍中史高,可为太尉,又遭宣帝驳斥。略言太尉一官,罢废已久,史高系帷幄近臣,朕所深知,何劳丞相荐举等语。说得霸羞惭满面,免冠谢罪,嗣是不敢再请他事。霸为相时,已晋封建成侯,任职五年,幸得考终,谥法与丙吉相同,统是一个定字。惟黄霸的妻室,却是一个巫家女儿。从前霸为阳夏游徼,与一相士同车出游,道旁遇一少女,由相士注视多时,说她后来必贵。霸尚未娶妻,听了此语,便去探问该女姓氏,浼人说合。女父本来微贱,欣然允许,即将该女嫁霸为妻,谁知随霸多年,居然得为宰相夫人,并且所生数子,亦得通显,说也是一段佳话,闲文少表。

  且说霸既病殁,廷尉于定国,正迁任御史大夫,复代霸为丞相。时为甘露三年,正值匈奴国呼韩邪单于款塞请朝,宣帝命公卿大夫,会议受朝礼节。丞相以下,俱言宜照诸侯王待遇,位在诸侯王下,独太子太傅萧望之,谓应待以客礼,位在诸侯王上,宣帝有意怀柔,特从望之所言,至甘泉宫受朝。自己先郊祀泰畤,然后入宫御殿,传召呼韩邪单于入见,赞谒不名,令得旁坐,厚赐冠带衣裳弓矢车马等类。待单于谢恩退出,又由宣帝遣官陪往长平,留他食宿。翌日宣帝亲至长平,呼韩邪上前接驾,当有赞礼官传谕单于免礼,准令番众列观。此外如蛮夷降王,亦来迎谒,由长平坂至渭桥,络绎不绝,喧呼万岁。呼韩邪留居月余,方遣令还塞,呼韩邪愿居光禄塞下,系光禄勋徐自为所筑之城。可借受降城为保障,宣帝准如所请,乃命卫尉董忠等,率万骑护送出境,且令留屯受降城,保卫呼韩邪,一面输粮接济。呼韩邪感念汉恩,壹意臣服。此外西域各国,闻得匈奴附汉,自然震慑汉威,奉命维谨。就是郅支单于亦恐呼韩邪往侵,远徙至坚昆居住,去匈奴故庭约七千里。到了岁时递嬗,也遣使入朝汉廷。九重高拱,万国来同,后人称为汉宣中兴,便是为此。提清眉目。

  宣帝因戎狄宾服,忆及功臣,先后提出十一人,令画工摹拟状貌,绘诸麒麟阁上。麒麟阁在未央宫中,从前武帝获麟,特筑此阁,当时纪瑞,后世铭功,无非是休扬烈光的意思。阁上所绘十一人,各书官职姓名,惟第一人独从尊礼,不闻书名。看官欲知详细,由小子录述如下:

  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卫将军富平侯张安世。

  车骑将军龙頟侯韩增。頟音额。后将军营平侯赵充国。

  丞相高平侯魏相。丞相博阳侯丙吉。

  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宗正阳城侯刘德。

  少府梁丘贺。太子太傅萧望之。

  典属国苏武。

  照此看来,第一人当是霍光,霍家虽灭,宣帝尚追念旧勋,不忍书名。外此十人,只有萧望之尚存,本应最后列名,为何独将苏武落后呢?武有子苏元,前坐上官桀同党,已经诛死,武亦免官。见前文。后来宣帝嗣位,仍起武为典属国,并将武在匈奴时所生一子,许令赎回,拜为郎官。即通国,见前文。神爵二年,武已逝世,宣帝因他忠节过人,名闻中外,故意置诸后列,使外人见了图形,觉得盛名如武,尚不能排列人先,越显得中国多材,不容轻视了!

  先是武帝六男,只有广陵王胥,尚然存在。胥傲戾无亲,尝思为变,可惜兵力单薄,未敢发作,没奈何迁延过去。到了五凤四年,忽被人讦发阴谋,说他嘱令女巫,咒诅朝廷。宣帝遣人查访,果有此事,向胥提究女巫,胥竟把女巫杀死,希图灭口。那知廷臣已联名入奏,请将胥明正典刑。宣帝尚未下诏,胥已先有所闻,自知不能幸免,当即自缢,国除为郡。

  宣帝立次子钦为淮阳王,三子囂为楚王,四子宇为东平王,虽是援照成例,毕竟是树恩骨肉,信任私亲。还有少子名宽,为戎婕妤所生,年龄尚幼,未便加封。钦囂宇三人生母,见第八十三回,故此处叙及戎婕妤。这数子中,要算淮阳王钦,最得宣帝欢心,一半由钦母张婕妤,色艺兼优,遂致爱母及子;一半由钦素性聪敏,喜阅经书法律,颇有才干,比那太子奭的优柔懦弱,迥不相同。宣帝尝叹赏道:“淮阳王真是我子呢!”太子奭雅重儒术,见宣帝用法过峻,未免太苛,尝因入朝时候,乘间进言道:“陛下宜用儒生,毋尚刑法。”宣帝不禁作色道:“汉家自有制度,向来王霸杂行,奈何专用德教呢?且俗儒不达时宜,是古非今,徒乱人意,何足委任?”杂霸之言,亦岂真足垂示子孙。太子奭见父发怒,不敢再言,当即俯首趋去。宣帝目视太子,复长叹道:“乱我家法,必由太子,奈何!奈何!”嗣是颇思易储,转想太子奭为许后所生,许后同经患难,又遭毒死;若将太子废去,免不得薄幸贻讥,因此不忍废立,储位如旧。

  甘露元年,复命韦玄成为淮阳中尉。玄成系故相扶阳侯韦贤少子,韦贤年老致仕,见八十二回。生有四男,长名方山,已经早世,次子名弘,三子名舜,四子就是玄成。弘曾受职太常丞,得罪系狱。及贤病终,门生博士义倩等,矫托贤命,使季子玄成袭爵。玄成方为大河都尉,还奔父丧,才知有袭爵消息,暗思上有二兄,怎能越次嗣封?于是假作痴癫,为退让计。偏义倩等已将伪命出奏,宣帝即使丞相御史,传召玄成,入朝拜爵,玄成仍佯狂不理。那知丞相御史,却已窥出玄成隐情,竟复奏玄成并未真狂。幸有一侍郎,为玄成故人,恐玄成抗命得罪,亟从旁解说道:“圣主贵重礼让,应优待玄成,勿使屈志!”宣帝乃知玄成好意,仍使丞相御史,带引玄成入朝。玄成无法,只好应召诣阙,当由宣帝面加慰谕,迫令袭爵,玄成不能再让,方才拜受,寻即诏令玄成为河南太守,并将韦弘释放,使为泰山都尉。未几又召玄成入都,拜未央卫尉,调任太常;嗣复坐杨恽党与,免官归家;忽又起拜淮阳中尉;乃是宣帝为太子奭起见,特令退让有礼的韦玄成,辅导淮阳王钦,教他看作榜样,省得将来窥窃神器,酿成兄弟争端,这也是防微杜渐,苦心调剂的方法呢。

  惟淮阳王钦虽然受封,还是留居长安,玄成亦未赴任。宣帝复因钦晓通经术,命与诸儒至石渠阁中,讲论五经异同。当时沛人施仇论易;齐人周堪,鲁人孔霸即孔子十三世孙。论书;沛人薛广德论诗;梁人戴胜论礼;东海人严彭祖即严延年弟。论《公羊传》;齐人公羊高传《春秋》。汝南人尹更始,与太子太傅萧望之等,论《穀梁传》。鲁人穀梁赤亦传《春秋》学。折衷取义,汇奏宣帝。宣帝亲加裁决,并设诸经博士,令习专书,修明经术,称盛一时。

  忽由乌孙国遣到番使,呈上一书,乃是楚公主解忧署名。书中大意,系为年老思乡,乞赐骸骨,归葬故土。宣帝看他情词悱恻,也不觉凄然动容,当即派遣车徒,往迎楚公主解忧。

  解忧本嫁乌孙王岑陬为妻,寻复改适嗣主翁归靡,生下三男两女,已见前文。见八十一回。翁归靡上书汉廷,愿立解忧所生子元贵靡为嗣,仍请尚汉公主,亲上加亲。宣帝不欲绝好,乃令解忧侄女相夫为公主,盛资遣往,特派光禄大夫常惠送行。甫至敦煌,接得翁归靡死耗,元贵靡不得嗣立,由岑陬子泥靡为王,常惠不得不驰书上奏。一面将相夫留住敦煌,自持节至乌孙,责他不立元贵靡。乌孙大臣,却是振振有词,谓前时岑陬遗言,原欲传国与子,不能另立元贵靡。亦见八十一回。常惠亦驳他不过,只好驰回敦煌,请将楚少主送归。宣帝复书批准,于是常惠即偕楚少主还都。那泥靡既得立为主,性情横暴,又将解忧强逼成奸,据为妻室。解忧已经失节,也顾不得甚么尊卑,连宵缱绻,又结蚌胎,满月即产一男,取名鸱靡。但解忧究竟将老,泥靡尚属壮年,一时为情Q欲Y所迫,占住后母,渐渐的迁情他女,便与解忧失和。此外一切举动,统是任意妄为,国人号为狂王。可巧汉使卫司马魏和意,及卫侯任昌同往乌孙,解忧得与相见,密言狂王粗暴,可以计诛。问汝何不早死?魏和意即与任昌商定秘谋,安排筵宴,邀请狂王过饮。狂王毫不推辞,竟来赴宴。饮到半酣,魏和意嘱使卫士,剑击狂王,偏偏一击不中,被狂王逃出客帐,飞马窜逸,不复还都。魏和意任昌,驰入都中,托言奉天子命,来诛狂王。番官多恨狂王无道,却无异言。那知狂王子细沈瘦,为父报仇,召集边兵,进攻乌孙都城。城名赤谷,四面被围。亏得西域都护郑吉,从乌垒城发兵往援,才得将细沈瘦逐去。吉收兵还镇,据实奏闻。宣帝使中郎将张遵等,持医药往治狂王,并赐金币。拿还魏和意任昌两人,责他矫诏不臣,按律当斩。狂王不过略受微伤,既由汉使赐药给金,如法调治,不久即愈,使张遵回朝谢命,自还赤谷城,仍王乌孙。偏又有翁归靡子乌就屠,在北山号召徒众,乘隙袭杀狂王,居然自立。

  乌就屠出自胡妇,非解忧所生,汉廷当然不认为王,即命破羌将军辛武贤,领兵万五千人,出屯敦煌,声讨乌就屠,独西域都护郑吉,恐武贤出征乌孙,道远兵劳,胜负难料,不如遣人游说,令乌就屠自甘让位,免动兵戈。当下想出了一位巾帼英雄,浼她前去劝导,果然片言立解,远过行师。这人为谁?乃是解忧身旁一个侍儿,姓冯名嫽,西域称为冯夫人,足当彤笔。她随解忧至乌孙后,嫁与乌孙右大将为妻,生性聪慧,丰采丽都,本来知书达理。及出西域,仅阅数年,即把西域的语言文字,风俗形势,统皆通晓。解忧尝使持汉节,慰谕邻近诸国,颁行赏赐,诸国都惊为天人,相率敬礼。乌孙右大将,得此才妇,自然恩爱有加。惟右大将与乌就屠,素相往来,冯夫人当亦识面,所以郑吉遣使关白,令她往说乌就屠。冯夫人本是汉女,满口应承,立即至乌就屠居庐,开口与语道:“昆弥乌孙王号。今日乘势崛兴,可喜可贺!但喜中不能无忧,贺后不能不吊。”乌就屠惊问道:“莫非有意外祸变么?”冯夫人道:“汉兵已出至敦煌,想昆弥当亦知悉,昆弥自思,能与汉兵决一胜败否?”乌就屠踌躇半晌,方答说道:“恐敌不住汉兵。”冯夫人道:“昆弥既自知汉兵难敌,奈何尚欲称尊,一旦汉兵前来,必遭屠灭,何若见机知退,听命汉朝,还可借此保全,不失富贵。”却是一个女张良。乌就屠道:“我亦不敢长作昆弥,但得一个小号,我便向汉归命了。”冯夫人道:“这想是没有难处。”说着,即辞别乌就屠,还报西域都护郑吉。吉便将冯夫人说降乌就屠,详报朝廷。

  宣帝得报,便欲一见冯夫人,召令入都。冯夫人应召东来,好几日到了阙下。报名朝见,彬彬有礼,举止大方,再加一张粲花妙舌,见问即答,应对如流。宣帝大喜,面命她作为正使,往谕乌就屠,别遣谒者竺次,与甘延寿,两人为副,一同登程。妇人作为朝使,千载一时。冯夫人拜别宣帝,持节出朝,早有人备着锦车,请她登舆。就是竺次甘延寿两人,且向冯夫人参见,听从指示。冯夫人与谈数语,从容上车,向西径去。竺次甘延寿,随后继进,直抵乌孙。乌就屠尚在北山,未入国都,冯夫人等往传诏命,叫乌就屠速至赤谷城,往会汉光禄大夫长罗侯常惠。原来宣帝遣还冯夫人时,又命常惠驰赴赤谷城,立元贵靡为乌孙王。所以冯夫人到了北山,常惠亦入赤谷城。至乌就屠往见常惠,惠即宣读诏书,册封元贵靡为大昆弥。惟乌就屠也不令向隅,使为小昆弥,乌就屠得如所望,当即乐从。常惠又与他分别辖地,大昆弥得民户六万余,小昆弥得民户四万余,割清界限,免致相争。

  越两年余,元贵靡便即病逝。子星靡嗣立,楚公主解忧,年将七十,因上书乞归,得蒙宣帝慨允,派使往迎。解忧挈领孙男女三人,回至京师,入朝宣帝。宣帝见她白发皤皤,倍加怜惜,特赐她田宅奴婢,俾得养老。过了两年,解忧病殁,三孙留守坟墓,毋庸细表。

  惟冯夫人曾随解忧回国,至解忧殁后,闻得乌孙嗣主星靡,懦弱无能,恐为小昆弥所害,乃复上书请效,愿仍出使乌孙,镇抚星靡。宣帝准奏,遣百骑护送出塞,后来星靡终得保全,冯夫人已嫁乌孙右大将,想总是功成以后,告老西陲了。冯夫人之殁,史传中未曾详叙,故特从活笔。小子有诗赞道:

  锦车出塞送迎忙,专对长才属女郎,

  读史漫夸苏武节,须眉巾帼并流芳。

  越年有黄龙出现广汉,因改元黄龙。那知不到年终,宣帝忽然生起病来,欲知病状如何,待至下回再叙。

  麟阁图形,计十一人,若黄霸于定国张敞夏侯胜等,皆不得并列,似乎严格以求,宁少毋滥,然如杜延年刘德梁邱贺萧望之四人,不过粗具丰仪,无甚奇绩,亦胡为参预其间,且苏子卿大节凛然,独置后列,虽为震慑外人起见,但王者无私,岂徒恃虚憍之威,所能及远乎?苏武后,复有冯夫人之锦车持节,慰定乌孙,女界中出此奇英,足传千古,惜乎重男轻女之风,已成惯习。宣帝能破格任使,独不令绘其像于麟阁之末,吾犹为冯夫人叹息曰:“天生若材,何不使易钗而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