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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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石显在朝中一手遮天,专横跋扈。有个叫贾捐之的待诏官,是当年长沙太傅贾谊的曾孙,因为总爱说石显的坏话,在待诏的位置上熬了好些年,始终没捞到个正经官职。

永光元年那会儿,南海边的珠崖郡闹起了叛乱。朝廷派兵去镇压,打了好些日子也没个结果。这珠崖郡在岭南沿海,岛屿星罗棋布。自打汉武帝平定南越设为郡县,当地人就反复无常,朝廷没少费力气。元帝看战事拖得太久,打算大举出兵彻底平定。满朝文武都不敢吱声,唯独贾捐之上书劝谏:"臣听说当年秦朝劳师远征,弄得外强中干,最后自家先垮了台。武帝那会儿也是四处用兵,搞得百姓赋税沉重,盗贼四起。前车之鉴摆着,咱们可不能重蹈覆辙啊!如今关东闹饥荒,老百姓卖儿卖女都拦不住,这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珠崖那地方天高皇帝远,不如干脆放弃算了。"

元帝把这奏章给大臣们传阅,多数人都点头称是,最后真就下诏撤销了珠崖郡。可贾捐之虽然建议被采纳,官位却还是没着落,整天闷闷不乐。他听说长安令杨兴最近很得皇上欢心,就琢磨着走他的门路。

这天贾捐之登门拜访,两人越聊越投机。杨兴看贾捐之口齿伶俐,又是名门之后,自然高看一眼。混熟之后,正赶上京兆尹的职位空缺,贾捐之就凑近说:"君兰兄治理有方,这京兆尹非你莫属。要是小弟能面见圣上,定当全力举荐。"杨兴也拍着他肩膀说:"君房兄文采飞扬,要是能当上尚书令,准比现在那个五鹿充宗强十倍!"——这五鹿充宗是石显的死党,靠着关系当的尚书令。

贾捐之听了哈哈大笑:"要真能这样,你当京兆尹,我做尚书令,咱们同心协力,还愁天下不太平?"杨兴却压低声音:"不过要想面圣,得先打通中书令石显的关节。"贾捐之脸色一变:"石显那奸贼?我可不屑与他为伍!"杨兴眯着眼睛笑:"老兄啊,如今人家正得势。咱们暂且虚与委蛇,这叫以退为进。"

贾捐之求官心切,到底还是听了杨兴的主意。两人合计着先联名上书保举石显封侯,又推荐石显的兄弟当官,接着贾捐之单独上奏举荐杨兴当京兆尹。哪想到奏折还没递到御前,石显早就得了消息,抢先向元帝告发二人结党营私。等奏章真送上来,元帝一看果然如此,龙颜大怒,立即把两人下狱问罪。

最后贾捐之被判斩首,杨兴免了死罪,剃光头发去修城墙。可怜贾捐之钻营半生,反倒丢了性命。第二年接连发生日食地震,东海郡的经学大师匡衡被召入宫。元帝问他天象示警的缘故,匡衡说这是上天警示,劝皇帝远离奸佞、体恤百姓。元帝觉得他说得在理,升他做了光禄大夫。

这时元帝忽然想起当年被贬的周堪、张猛,就问群臣:"你们以前说天象异常是周堪他们的过错,如今他们外放多年,怎么灾异更严重了?"大臣们哑口无言,只能磕头认错。元帝于是召回周堪任光禄大夫,张猛为给事中。谁知尚书台早被石显的党羽把持,周堪势单力薄,又见不到皇帝面,活活气出病来,没多久就咽了气。张猛失去靠山,被石显诬陷,最后在宫门前拔剑自刎。

再说元帝后宫里头,除了王皇后,就数冯婕妤和傅婕妤最得宠。傅婕妤早年丧父,母亲改嫁,她流落京城后得到上官太后赏识,后来被赐给元帝。这女子生得娇媚,又会来事,连宫女们都念她的好,常常偷偷祭酒为她祈福。后来生下一儿一女,儿子刘康封了济阳王,她也晋位昭仪。元帝对她们母子宠爱有加,连太子都比不上。光禄大夫匡衡曾上书劝皇帝别冷落了嫡子,元帝表面让他当太子老师,私下照样偏心。另一位冯婕妤也是宠妃,她父亲冯奉世当年平定莎车立过大功,只因为假传诏书的嫌疑没能封侯。

陇西那边羌人又闹起来了,起因是护羌校尉辛汤这个人,整天抱着酒坛子不撒手,脾气还特别暴虐,把羌人给惹毛了。元帝琢磨来琢磨去,想起冯奉世最懂打仗,就派他当右将军带兵去平乱。

朝堂上吵得可热闹了。丞相韦玄成和御史大夫郑弘这帮文官抠抠搜搜的,说派万把人去边境守着就行。冯奉世急得直拍大腿:"六万!少一个兵都镇不住!"元帝开始还听文官的,只给了一万两千人。等冯奉世到了陇西,画了地形图快马送回长安,元帝才一拍脑门:"差点误事!"赶紧派太常任千秋带着六万大军去支援。

这仗打得那叫一个痛快!冯奉世带着大军像砍瓜切菜似的,斩了好几千羌人脑袋,剩下的全吓跑了。凯旋回朝那天,冯奉世封了关内侯,升任左将军。他儿子野王也当上了左冯翊,父子俩在朝堂上风光无限。更妙的是,冯家大女儿被元帝看中纳进宫,生了皇子刘兴,封为婕妤,跟傅昭仪平分秋色。

转眼到了永光六年冬天,元帝病刚好就闲不住了,带着后宫佳丽和文武百官去长杨宫打猎。猎场上热闹得很,文官们远远站着看热闹,武将们挽弓射箭,没一会儿就堆满了猎物。元帝正乐呵呵地论功行赏呢,突然虎圈那边传来阵阵咆哮——原来是把不同野兽凑一块儿斗着玩,结果有只野熊发了疯,扒着栏杆就要往御座上扑!

嫔妃们吓得花容失色,傅昭仪提着裙子跑得钗环都散了。唯独冯婕妤像钉在地上似的,反而迎着熊站过去。武士们一拥而上把熊捅死时,元帝还惊魂未定:"别人都跑,你怎么反倒往前凑?"冯婕妤理了理衣袖说:"听说野兽扑到人就会停。我怕它伤着陛下..."这话说得元帝心头一热,当场晋封她为昭仪,跟傅昭仪平起平坐。傅昭仪在边上听得脸都绿了。

这时候中书令石显开始打小算盘。他原想巴结新得宠的冯家,特意推荐冯野王的弟弟冯逡。没想到冯逡是个愣头青,见了元帝就告石显的状,结果被贬为郎官。石显气得牙痒痒,从此跟冯家结下梁子。

有个叫京房的郎官看不过眼,趁着讲经的机会跟元帝兜圈子:"周幽王、周厉王怎么亡国的?"元帝说:"用了奸臣呗。"京房继续引导:"那您看现在朝中..."元帝突然警觉:"你直说是谁?"京房冷汗都下来了,硬着头皮暗示:"就是陛下最亲近的那几位..."话没说完就被调去当太守。离京那天,京房望着未央宫的屋檐直叹气,他知道石显这帮人,算是扎下根了。

话说才过了一个多月,京城里突然派出一队红衣捕快,把京房抓进了大牢。这事儿还得从他老丈人张博说起。张博是淮阳王刘钦的舅舅,刘钦呢,是汉元帝同父异母的哥哥。当初刘钦跟着京房学《易经》,觉得这人有学问,就把女儿许配给他。可这京房有个毛病,每次被皇帝召见回来,总爱跟老丈人叨叨朝堂上的事儿。

张博这人油嘴滑舌没个正形,转头就把宫里的事儿添油加醋告诉淮阳王,还说如今天灾不断,朝廷里没个能人,皇上正想找贤才辅佐呢。淮阳王被他说动了心,先替他还了二百万的债。张博得寸进尺,又写信骗淮阳王,说自己已经打点好石显,花了五百斤黄金疏通。淮阳王傻乎乎又给了钱。

哪知道这事儿传到石显耳朵里,立马告发了他们。张博兄弟三人全下了大狱,连带着京房也遭了殃。最后定的罪名可大了,说是翁婿俩合谋诽谤朝政,蛊惑诸侯王,大逆不道,统统拉到街市上砍了头。说来京房本姓李,因为研究《易经》推算命数才改姓京。他师父焦延寿早就说过:"这小子虽然得了我真传,将来怕是要掉脑袋。"这下果然应验了。

御史大夫郑弘跟京房交情不错,之前京房给元帝讲周幽王、周厉王的故事时,还跟郑弘通过气。这下京房一死,郑弘也被牵连丢了官,回家当老百姓去了。倒是淮阳王刘钦,只被皇帝训斥几句,写了份检讨书就没事了。

这边冤狱刚完,那边石显又兴风作浪。这回倒霉的是御史中丞陈咸和槐里县令朱云。陈咸字子康,是前任御史大夫陈万年的儿子。这陈万年最爱巴结权贵,可他儿子偏偏是个硬骨头。十八岁当郎官时就敢说真话,把老父亲愁得半夜把他叫到床边教导:"做人要圆滑些..."陈咸站着听了半天,越听越不对味,困得直打瞌睡,脑袋"咚"地撞在屏风上。陈万年抄起棍子就要打,陈咸扑通跪下:"爹教训的是,不就是教儿子拍马屁嘛!"一句话把老爷子噎得说不出话。

后来陈万年死了,陈咸还是那个倔脾气。元帝倒欣赏他的才干,一直提拔到御史中丞。他和萧望之的学生朱云特别投缘,俩人见面就骂石显那帮人。正巧石显的党羽五鹿充宗开经学讲座,仗着有权势没人敢反驳。朱云撩起衣襟就进去辩论,把五鹿充宗驳得哑口无言。长安城里都传唱:"五鹿角高高,朱云折断腰。"这下朱云出了名,元帝召见他,先当博士,后来外放当县令。

朱云看石显专权,丞相韦玄成只会逢迎,就上书弹劾韦玄成无能。可小小县令哪动得了宰相?反倒结下梁子。后来朱云因为杀人被举报,元帝问韦玄成意见。韦玄成趁机说朱云为官暴虐。当时陈咸在旁边听见,赶紧回家写信报信。朱云慌了神,回信让陈咸想办法。陈咸帮朱云写了奏折,让他递上去请求御史中丞查办——这御史中丞可不就是陈咸自己嘛!

谁知奏折被五鹿充宗看见,为了报当初辩论的仇,马上告诉石显。石显把案子批给丞相处理。陈咸见计策失败,又通知朱云逃跑。朱云躲到京城,跟陈咸商量对策。韦玄成派人搜查,发现朱云藏在陈咸家,立即弹劾陈咸泄密、藏匿罪犯。

元帝批准抓捕。两人入狱后,陈咸咬牙不认罪,被打得遍体鳞伤。正呻吟时,狱卒说大夫来诊病。抬头一看,哪是什么大夫,是好友朱博!陈咸刚要诉苦,朱博使个眼色,假装把脉,等狱卒去倒茶的工夫,赶紧问明案情。茶来了就住口,临走时重重握了握陈咸的手。

这朱博字子元,是杜陵人,最重义气。听说好友入狱,就改名换姓混进廷尉府打听。又买通狱卒扮成大夫,问清情况后跑去作证说陈咸冤枉。廷尉不信,打了他几百板子,朱博咬死不改口。正巧韦玄成生了场大病,也想从轻发落,陈咸才免了死罪,剃光头发去修城墙。朱云也被削职为民。要不是朱博拼命相救,这两人怕是难逃一死。这才叫患难见真情啊!

转过年来,韦玄成病死了。要问谁来接替丞相之位?咱们下回分解。

原文言文

  冯婕妤挺身当猛兽 朱子元仗义救良朋

  却说石显专权,怙恶横行。当时有个待诏贾捐之,为前长沙太傅贾谊曾孙,屡言石显过恶,因此待诏有年,未得受官。永光元年,珠崖郡叛乱不靖,朝廷发兵往讨,历久无功。郡在南粤海内,岛屿纷歧。自从武帝平定南越,编为郡县,居民叛服无常,屡劳征伐。元帝因连年未定,拟大举南征,为荡平计,贾捐之独上书谏阻道:“臣闻秦劳师远攻,外强中干,终致内溃。武帝秣马厉兵,从事四夷,役赋繁重,盗贼四起。前事可鉴,不宜蹈辙。现今关东饥荒,百姓多卖妻鬻子,法不能禁,这乃是社稷深忧。若珠崖道远,素居化外,不妨弃置。愿陛下专顾根本,抚恤关东为是。”不务殖民远地,但以弃置为宜,亦非良策。元帝将原书颁示群臣,群臣多半赞成,遂下诏罢珠崖郡,不复过问。

  捐之言虽见用,仍然不得一官,郁郁久居,不堪久待。闻得长安令杨兴,新邀主眷,正好托他介绍,代为吹嘘。当下投刺请谒,互相往来,兴见捐之口才敏捷,文采风流,且是贾长沙后人,自然格外契合。彼此缔交多日,适值京兆尹出缺,捐之乘间语兴,呼兴表字道:“君兰雅擅吏才,正好升任京兆尹,若使我得见主上,必然竭力保荐。”兴亦呼捐之表字道:“君房下笔,言语妙天下,倘使君房得为尚书令,应比五鹿充宗,好得多了。”原来五鹿充宗,系顿丘地方的经生,与显为友,显曾引为尚书令,故兴特借着充宗,称美捐之。捐之闻言大笑道:“果使我得代充宗,君兰得为京兆尹。我想京兆系郡国首选,尚书关天下根本,有我两人,求贤佐治,还怕不天下太平么!”大言不惭。兴答说道:“我两人若要进见,却也不难,但教打通中书令关节,便可得志了。”捐之不禁愕然道:“中书令石显么!此人奸横得很,我甚不愿与他结欢。”兴微哂道:“慢着!显方贵宠,非得彼欢心,我等无从超擢。今且依我计议,暂投彼党,这也是枉尺直寻的办法呢!”捐之求官情急,不得已屈志相从,兴即与商定,联名保荐石显,请赐爵关内侯。并召用显兄弟为卿曹,再由捐之自出一奏,举兴为京兆尹。两奏先后进去,谁知早被石显闻知,先将贾杨二人密谋,奏达元帝。元帝尚有疑意,待二人奏入,果如显言,乃即饬逮二人下狱,使后父王禁与显究治。禁与显复称贾杨隐怀诈伪,更相荐誉,欲得大位,罔上不道,应即加严刑,有诏坐捐之死罪,兴减死一等,髡为城旦。可怜捐之热中富贵,反落得身首异处,兴虽免死,丢去了长安令,做了一个刑徒,求福得祸,何苦为此?可为钻营奔竞者鉴。

  越年日食地震,变异相寻。东海郡经生匡衡,方入为给事中,元帝问以地震日食的原因,衡答言天人相感,下作上应,陛下能祗畏天戒,哀悯元元,省靡丽,考制发,近中正,远巧佞,崇至仁,匡失俗,自然大化可成,休征即至云云。元帝因衡奏对称旨,擢为光禄大夫,已而地又震,日又食,自永光二年至四年,迭遭警变。元帝因记起周堪张猛,被贬在外,实是衔冤,乃责问群臣道:“汝等前言天变相仍,咎在堪猛,今堪猛外谪数年,何故天变较甚,试问将更咎何人?”群臣无词可答,只好叩首谢罪。元帝因复征拜堪为光禄大夫,领尚书事;猛为大中大夫,兼给事中。堪猛再入朝受职,总道元帝悔悟,此次总可吐气扬眉,那知朝上尚书,先有四人,统是石显私党。一个就是五鹿充宗,官拜少府,兼尚书令,第二个是中书仆射牢梁,第三第四叫作伊嘉陈顺,并皆典领尚书。堪与四人位置相同,口众我寡,怎能敌得过四奸?再加元帝连年多病,深居简出,堪有要事陈请,反要石显代为奏闻,累得堪不胜郁愤,有口难言。俗语说得好,忧能伤人,况堪已垂老,如何禁受得起?一日忽然病頟,噤不成声,未几即殁。张猛失了师援,越觉孤危,遂被石显谗构,传诏逮系。猛不肯受辱,竟在宫车门前,拔剑自刭。石显未去,师弟何苦复来。显是自己寻死。刘更生闻知堪猛死亡,倍增伤感,特仿楚屈原《离骚经》体,撰成“疾谗救危及世颂”凡八篇,聊寄悲怀;

  还幸自己命不该绝,未被害死,也好算是蒙泉剥果了。

  且说元帝后宫,除王皇后外,要算冯傅两婕妤,最为宠幸。傅婕妤系河南温县人,早年丧父,母又改嫁,婕妤流离入都,得事上官太后,善伺意旨,进为才人。上官太后赐给元帝,元帝即位,拜为婕妤。凭着那柔颜丽质,趋承左右,深得主欢,就是宫中女役,亦因她待遇有恩,并皆感激,常饮酒酹地,代祝延穀。好几年生下一女一男,女为平都公主;男名康,永光三年,封为济阳王,傅婕妤得进号昭仪。元帝对她母子两人,非常怜爱,甚至皇后太子,亦所未及。光禄大夫匡衡,曾上书规谏,劝元帝辨明嫡庶,不应得新忘故,移卑逾尊。元帝因令衡为太子太傅,但宠爱傅昭仪母子,仍然如故。傅昭仪外,便是冯婕妤最为得宠。冯婕妤的家世,与傅昭仪贵贱不同,乃父就是光禄大夫冯奉世。奉世曾讨平莎车,只因矫诏的嫌疑,未得封侯。见八十三回。元帝初年,始迁官光禄勋。既而陇西羌人,为了护羌校尉辛汤,嗜酒性残,激怒羌众,复致造反。元帝因奉世夙谙兵法,特使为右将军,领兵出击。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等,主张屯戍,只肯发兵万人,奉世谓宜出兵六万,方可平羌。元帝初意尚如丞相御史所言,令率万二千人西行,及奉世到了陇西,绘呈地形,再申前议,元帝乃使太常任千秋为奋威将军,领兵六万,前往策应。奉世既得大队人马,果然一鼓破羌,斩首数千级,余羌并皆遁去,陇西复平。奉世班师复命,得受爵关内侯,调任左将军。子野王为左冯翊,父子并登显阶,望重一时。冯婕妤系奉世长女,由元帝纳入后宫,生子名兴,得拜婕妤,受宠与傅昭仪相似。

  永光六年,改元建昭。好容易到了冬令,元帝病体已痊,满怀高兴,挈着后宫妃嫱,亲至长杨宫校猎,文武百官,一律从行。既至猎场,元帝在场外高坐,左有傅昭仪,右有冯婕妤,此外如六宫美人,不可胜述。文官远远站立,武官多去猎射,约莫有三五时辰,捕得许多飞禽走兽,俱至御前报功。元帝大悦,传谕嘉奖。到了午后,还是余兴未尽,更至虎圈前面,看视斗兽,傅昭仪冯婕妤等当然随着。那虎圈中的各种野兽,本来是各归各栅,不相连合,一经汇集,种类不同,立即咆哮跳跃,互相蛮触。正在爪牙杂沓,迷眩众目的时候,忽有一个野熊,跃出虎圈,竟向御座前奔来。御座外面,有槛拦住,熊把前两爪攀住槛上,意欲纵身跳入。吓得御座旁边的妃嫔媵嫱,魂魄飞扬,争相后面窜逸。傅昭仪亦逃命要紧,飞动金莲,乱曳翠裾,半倾半跌的跑往他处。只有冯婕妤并不慌忙,反且挺身向前,当熊立住。却是奇突!元帝不觉大惊,正要呼她奔避,却值武士趋近,各持兵器,把熊格死。冯婕妤花容如旧,徐步引退,元帝顾问道:“猛兽前来,人皆惊避,汝为何反向前立住?”冯婕妤答道:“妾闻猛兽攫人,得人便止。意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愿拚生当熊,免得陛下受惊。”元帝听了,赞叹不已。此时傅昭仪等已经返身趋集,听着冯婕妤的答议,多半惊服。只有傅昭仪不免怀惭,由愧生妒,遂与冯婕妤有嫌。妇女性情往往如此。冯婕妤怎能知晓,侍辇还宫。元帝就拜冯婕妤为昭仪,封婕妤子兴为信都王。昭仪名位,乃是元帝新设,比皇后仅差一级,前只有一傅昭仪,至此复有冯昭仪,位均势敌,差不多如避面尹邢,两不相下了。尹邢为武帝时婕妤,事见前文。

  中书令石显,见冯昭仪方经得宠,冯奉世父子,又并列公卿,便拟倚势献谀。特将野王弟冯逡,代为揄扬,荐入帷幄。逡已为谒者,由元帝即日召见,欲将他擢为侍中。偏逡见了元帝,极言石显专权误国,触动元帝怒意,斥令退去,反将他降为郎官。石显闻知,当然快意,但与冯氏亦从此有仇,把从前援引的意思,变作排挤。

  当时有一郎官京房,通经致用,屡蒙召问。房本与五鹿充宗,同为顿丘人氏,又同学易经,惟充宗师事梁邱贺,房师事焦延寿,师说不同,讲解互异。且充宗阿附石显,尤为房所嫉视,尝欲乘间进言,锄去邪党。一日由元帝召语经学,旁及史事,房遂问元帝道:“周朝的幽厉两王,陛下可知他危亡的原因否?”元帝道:“任用奸佞,所以危亡。”房又问道:“幽厉何故好用奸佞?”元帝道:“他误视奸佞为贤人,因此任用。”房复道:“如今何故知他不贤?”元帝道:“若非不贤,何至危乱?”房便进说道:“照此看来,用贤必治,用不贤便乱。幽厉何不别求贤人,乃专任不贤,自甘危乱呢?”元帝笑道:“乱世人主,往往用人不明。否则自古到今,有甚么危亡主子哩?”房说道:“齐桓公与秦二世,也尝讥笑幽厉,偏一用竖刁,一信赵高,终致国家大乱,彼何不将幽厉为戒,早自觉悟呢?”已是明斥石显。元帝道:“这非明主不能见及,齐桓秦二世,原不得算做明君。”房见元帝尚是泛谈,未曾晓悟。当即免冠叩首道:“春秋二百四十年间,迭书灾异,原是垂戒将来。今陛下嗣位数年,天变人异,与春秋相似,究竟今日为治为乱?”元帝道:“今日也是极乱呢!”房直说道:“现在果任用何人?”元帝道:“我想现今任事诸人,当不致如乱世的不贤。”房又道:“后世视今,也如今世视古,还求陛下三思!”元帝沈吟半晌道:“今日有何人足以致乱?”房答道:“陛下圣明,应自知晓。”元帝道:“我实不知,已知何为复用。”房欲说不敢,不说又不忍,只得说是陛下平日最所亲信,与参秘议的近臣,不可不察。元帝方接口道:“我知道了!”房乃起身退出,满望元帝从此省悟,驱逐石显诸人。那知石显等毫不摇动,反将房徙为魏郡太守。房自知为石显等所忌,隐怀忧惧,但乞请毋属刺史,仍得乘传奏事,元帝倒也允许,房只得出都自去。

  才阅月余,便由都中发出缇骑,逮房下狱。案情为房妇翁张博所牵连,因致得罪。博系淮阳王刘钦舅,钦即元帝庶兄。尝从房学易,以女妻房。房每经召对,退必与博具述本末。博儇巧无行,便将宫中隐情,转报淮阳王钦,且言朝无贤臣,灾异屡见,天子已有意求贤,请王自求入朝,辅助主上等语。钦竟为所惑,为博代偿债负二百万,博又报书敦促,诈言已贿托石显,从中说妥,费去黄金五百斤,钦复如数赉给。不料为石显所闻,当即讦发,博兄弟三人,并皆系狱,连京房亦被株连,系入都中定罪,案情为翁婿通谋,诽谤政治,诖误诸侯王,狡猾不道,一并弃市。房原姓李氏,推易得数,改姓为京。前从焦延寿学易,延寿尝谓京生虽传我道,后必亡身,及是果验。御史大夫郑弘,与房友善,房前为元帝述幽厉事,曾出告郑弘,弘亦深表赞成。所以房弃市后,弘连坐免官,黜为庶人,进任匡衡为御史大夫。惟淮阳王钦,不过传诏诘责,由钦上表谢罪,幸得无恙。

  接连又兴起一场冤狱,也是石显一手做成。坐罪的是御史中丞陈咸,与槐里令朱云。咸字子康,为前御史大夫陈万年子。万年好交结权贵,独咸与乃父不同,十八岁入补郎官,便是抗直敢言。万年恐他招祸,往往夜半与语,教他宽厚和平。咸在床前立着,听了多时,全与己意不合,但又不便反抗,索性置若罔闻,朦胧睡去。一个打盹,把头触着屏风,竟致震响,万年不禁怒起,起床取杖,意欲挞咸。咸方惊醒跪叩道:“儿已备聆严训,无非教儿谄媚罢了!”原是一言可蔽。这语说出,累得万年无词可驳,也只得将咸喝退,上床就寝,不复与言。未几万年病死,咸刚直如前,元帝却重他材能,累迁至御史中丞。还有萧望之门生朱云,与咸气谊相投,结为好友,两人有时晤谈,辄诋斥石显诸人,不遗余力,可巧显党五鹿充宗,开会讲经,仗着权阉势力,无人敢抗,独朱云摄衣趋入,与充宗互相辩论,驳得充宗垂头丧气,怅然退去。都人士有歌谣云:“五鹿岳岳,朱云折其角。”嗣是云名遂盛,连元帝也有所闻,特别召见,拜为博士,旋出任杜陵令,辗转调充槐里令。云因石显用事,丞相韦玄成等,依阿取容,不如先劾玄成,然后再弹石显,于是拜本进去,具言韦玄成怯懦无能,不胜相位。看官试想,区区县令,怎能扳得倒当朝宰相,徒被玄成闻知,结下冤仇。会云因事杀人,被人告讦,谓云妄杀无辜,元帝因问韦玄成。玄成正怨恨朱云,便答言云政多暴,毫无善状。凑巧陈咸在旁,得闻此言,不由的替云着急,慌忙还家,写成一封密书,通报朱云。云当然惊惶,复书托咸,代为设法,咸即替云拟就奏稿,寄将过去,教云依稿缮成,即日呈进,请交御史中丞查办。计实未善。云如言办理,偏被五鹿充宗看见奏章,欲报前日被驳的羞辱,当即告知石显,批交丞相究治。陈咸见计画不成,又复通告朱云,云便逃入都门,与咸面商救急的计策。越弄越错。丞相韦玄成,派吏查讯朱云,不见下落,再差人探听消息,知云在陈咸家中,当下劾咸漏泄禁中言语,并且隐匿罪人,应一并捕治,下狱论罪。

  元帝准奏,饬廷尉拘捕二人,二人无从奔避,尽被拿住,入狱拷讯。咸不肯直供,受了好几次嫽掠,困惫不堪,自思受伤已重,死在眼前,忍不住呻吟悲楚。忽有狱卒走报,谓有医生入视,咸即令召入,举目一瞧,并不是甚么良医,乃是好友朱博。当下视同骨肉,即欲向他诉苦,博忙举手示意,佯与诊视病状,使狱卒往取茶水,然后问明咸犯罪略情,至狱卒将茶水取至,当即截住私谈,珍重而别。博字子元,杜陵人氏,慷慨好义,乐与人交,历任县吏郡曹,复为京兆府督邮。自闻咸得罪下狱,即移名改姓,潜至廷尉府中,探听消息。一面买嘱狱卒,假称医生,亲向狱中询问明白,然后求见廷尉,为咸作证,言咸冤屈受诬。廷尉不信,笞博数百,博终咬定前词,极口呼冤。好在韦玄成得了一病,缠绵床缛,也愿放宽咸案,咸才得免死,髡为城旦。朱云也得出狱,削职为民。但非朱博热心救友,恐尚未易解决,这才可称得患难至交呢!小子有诗赞道:

  临危才见旧交情,仗义施仁且热诚,

  谁似朱君高气节,救人狱底得全生。

  越年,韦玄成病死,后任丞相,当然有人接替。欲知姓名,试看下回便知。

  冯婕妤之当熊,绰有父风,彼虽一娉婷弱质,独能奋身不顾,拚死直前,殆与乃父之袭取莎车,同一识力。彼傅昭仪辈,宁能得此。然傅昭仪因是衔嫌,而冯婕妤卒为所倾,天胡不吊。反使妒功忌能者之得逞其奸,是正足令人太息矣!不宁唯是,天下之为主效忠者,往往为小人所构陷。试观元帝一朝,二竖擅权,正人义士,多被摧锄,除贾捐之死不足惜外,何一非埋冤地下。陈咸之不死,赖有良朋,否则石显韦玄成,朋比相倾,几何不流血市曹也。宣圣有言,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诚哉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