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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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张敞在山阳当太守那会儿,地方太平得很,他倒觉得闲得发慌。正巧听说渤海和胶东那边闹饥荒,老百姓活不下去都当了盗贼。渤海已经派了龚遂去治理,可胶东这地方还没个能人管着,盗匪越来越猖狂。这胶东原是汉景帝儿子刘寄的封地,传到曾孙刘音手里,这小子年纪轻不懂事,他娘王氏又整天就知道打猎游玩,政务荒废得不成样子。张敞就写了奏折给皇帝,自告奋勇要去治理。汉宣帝一听挺高兴,立马调他去做胶东国相,还赏了三十斤黄金。

张敞临行前进宫面圣,跟宣帝说治理地方非得赏罚分明才行,这话正合皇帝心意。他一到胶东就贴出告示:盗贼要是能互相举报或者自首,既往不咎;官吏要是能抓到盗贼,统统升官。这招真灵,没几个月盗贼就消停了,百姓和官府都安生。他还劝王太后别整天打猎,没想到这老太太居然听劝,从此深居简出。这么一来,张敞的政绩自然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正赶上京城长安的京兆尹不顶用,宣帝大笔一挥就把张敞调来当京兆尹。张敞到任后发现长安盗贼也不少,就换上便服私访,查出几个盗贼头子。这些人穿绸裹缎,出门骑马坐车,老百姓还当他们是正经乡绅。张敞心里有数,悄悄把这些人叫来,关起门来说:"你们干的好事我都知道。"那几个贼头吓得腿都软了。张敞却笑着说:"别怕,只要你们能把同伙都供出来,将功折罪。"贼头们磕头如捣蒜:"大人开恩!可我们今天来衙门,同伙肯定起疑。要不您让我们当个差役?这样才好办事。"张敞一拍大腿:"成!"当场给他们安排了差事。

这几个贼头回去后设下计策,请所有同伙来喝酒。那些盗贼不知是计,喝得东倒西歪出门时,早埋伏好的衙役一网打尽。公堂上盗贼还想抵赖,张敞把惊堂木一拍:"看看你们衣服后襟!"原来趁他们喝醉时,早用红颜料做了记号。这下人赃俱获,长安城少了百来个盗贼,百姓终于能睡安稳觉了。张敞这套办法跟以前赵广汉差不多,不过赵广汉手段太狠,张敞倒是宽严相济,所以官声特别好。

可这张敞有个毛病,太不拘小节。经常穿着便服去章台街溜达,有次大清早闲着没事,还给夫人画眉毛。这事儿传出去,长安城都管他叫"画眉京兆"。那些古板大臣可看不惯,上奏折说他不成体统。宣帝把他叫来问话,张敞理直气壮:"夫妻闺房之乐,比画眉过分的事儿多了去了!"把皇帝都给逗乐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可打这以后,张敞在京城当了八九年京兆尹,一直没升迁,他也乐得清闲。

这时候朝廷里还有件新鲜事。太子太傅疏广和他侄子少傅疏受,叔侄俩一块儿教太子读书,满朝文武都夸他们教得好。有回太子外祖父许广汉想让弟弟许舜来管太子府的事,宣帝拿不定主意,就问疏广。疏广说:"太子是国之根本,应该选贤能的师傅,怎么能光用外戚?这不是让天下人说闲话吗?"宣帝连连点头,跟丞相魏相一说,魏相也佩服疏广有见识。打那以后,皇帝更看重疏广了。

叔侄俩教了五年书,太子十二岁就能读《论语》《孝经》了。有天疏广叹着气对侄子说:"知足不辱,知道进退才是聪明人。咱叔侄都做到年俸两千石的大官,该见好就收了。"疏受赶紧跪下:"听叔父的!"俩人一起递了病假条。宣帝给了三个月假,到期他们又说病重非要辞职。皇帝没办法,赏了二十斤黄金,太子还多送了五十斤。

叔侄俩离京那天可热闹了,文武百官和老乡们摆了十里长亭的酒宴。路边看热闹的老百姓都感叹:"真是两位贤人啊!"回到老家兰陵后,他们天天摆酒请客,连皇帝赏的金子都花出去不少。子孙们看着金子越来越少,急得托族里长辈来劝。疏广笑着说:"我可不是老糊涂。家里本来就有田产,子孙们勤快点够吃饭了。留太多钱财反而害了他们——贤能的子孙钱多了没斗志,不肖子孙有了钱更要胡作非为。这些金子是皇上赏我们养老的,不如请乡亲们喝酒,一起沾沾皇恩多好?"族人们听了无话可说。后来叔侄俩把金子花光,相继安然离世。据说他们的故居和坟墓都在东海罗滕城,这就不多说了。

话说那二疏辞官归乡后,朝中又接连折损两位重臣——卫将军和大司马张安世先后病逝,天子追谥为"敬"。这时候许家、史家、王家的子弟们,可都仗着是皇亲国戚,一个个平步青云。谏大夫王吉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这位王大夫早年曾和龚遂一起被处以髡刑,后来宣帝召他回朝任职。眼见外戚专权,皇帝又学起武帝那套——不是去甘泉宫祭天,就是到河东拜后土祠,还听信方士胡言乱语,大修神庙。王吉实在忍不住了,连夜写了奏章,劝皇帝选贤任能、远离外戚,勤俭治国、别信鬼神。句句戳中要害,可宣帝觉得这都是迂腐之见,把奏章往案头一搁就不管了。

王吉也是个硬脾气,当即告病还乡,回琅琊老家去了。说起这位王大夫,年轻时在长安租房住,东邻有棵大枣树,枝条都伸到他家院里。他妻子摘了枣子给他吃,他起初还当是街上买的。后来知道是邻居家的,气得当场写了休书。东家听说为几个枣子闹得人家夫妻离散,抡起斧头就要砍树。最后还是乡邻们说和,王吉才把妻子接回来,留下段"东家枣树在,弃妇回家来"的佳话。

王吉有个至交叫贡禹,当年他当谏大夫时,贡禹做河南县令。乡里人都说:"王阳做了官,贡禹弹冠相庆。"后来王吉辞官,贡禹也跟着挂印归田,真可谓志同道合。

再说宣帝不听王吉劝谏,继续求仙问道。益州刺史王襄举荐了个蜀地才子王褒,这人当场作了篇《圣主得贤臣颂》,辞藻华丽,可惜结尾说什么"垂拱而治"之类不讨喜的话。宣帝虽不满意,还是让他待诏金马门。这王褒倒是机灵,转头就写了堆歌颂离宫别馆的辞赋,果然哄得龙颜大悦,升他做了谏大夫。

恰巧这时方士上报,说益州有金马碧鸡两件宝物。宣帝问王褒,王褒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宣帝就派他去祭祀求宝,其实那不过是两座形似马鸡的山峰。王褒一路拜神求告,哪见什么宝物?倒把自己折腾得中暑身亡。宣帝这才醒悟方士骗人,加上京兆尹张敞上书揭穿方士把戏,总算不再迷信鬼神了。

正说着,西边传来急报——先零羌首领杨玉造反了!这羌人本是三苗后裔,住在湟水一带。当年武帝设立河西四郡,就是为隔断羌胡联系。宣帝派了个羌人出身的义渠安国去巡视,这安国倒好,听信先零羌人请求,上奏要让他们渡过湟水放牧。老将赵充国立刻弹劾他引狼入室,宣帝赶紧召回安国。

谁知先零羌勾结匈奴,准备作乱。赵充国建议加强边防,宣帝却仍派安国去处理。这糊涂官一到羌地,就把三十多个部落首领骗来杀了,又派兵剿灭千余羌人。归义侯杨玉忍无可忍,率部攻打安国。安国带着三千兵马仓皇逃窜,辎重全丢光了,躲进令居城死守,连夜向长安求援。

汉宣帝听说边境告急的消息,眉头紧锁,在殿中来回踱步。他掰着手指头把朝中将领数了个遍,最后长叹一声:"要说最了解羌人底细的,还得是赵老将军啊!"可转念一想,赵充国已是七十高龄的白发老将,实在不忍心让他再上战场。

御史大夫丙吉奉旨来到赵府时,老将军正在后院练剑。听完来意,他手中青铜剑"铮"地一声归鞘,朗声笑道:"征讨西羌?这差事除了老夫,朝中还有谁担得起!"那洪亮的声音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

宣帝在未央宫接到回禀,既感动又担忧,又派人去问:"老将军要带多少兵马?"赵充国捋着花白胡须说:"百闻不如一见。老臣得亲自去金城看看羌人虚实才好定夺。不过陛下放心,这些蛮夷小丑敢造反,迟早自取灭亡!"

当夜金城渡口,黄河水哗哗拍打着岸边的礁石。赵充国先派三队精兵趁着夜色悄悄渡河,自己率领大军天亮才动身。有个年轻校尉急得直搓手:"将军,咱们干嘛不一口气杀过去?"老将军眯眼望着对岸扬起的烟尘:"你瞧见没?那些羌人骑兵来去如风,分明是诱敌之计。打仗要的是全歼敌军,贪小便宜可要坏大事!"

四望峡的夜风卷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赵充国带着大军悄无声息穿过峡谷,突然哈哈大笑:"羌人要是派几千人守在这儿,咱们可就过不来了!"到了西部都尉府,他天天摆酒宴犒劳将士,就是不许出战。羌人在营外骂得嗓子都哑了,汉军就是按兵不动。

这天抓住几个羌人探子,老将军亲自给他们松绑,还递上热乎乎的羊肉汤:"回去告诉你们头领,朝廷有重赏——杀个叛军头目赏四十万钱,就算杀个普通叛兵也有三千钱拿。"那几个羌人听得眼睛都直了。

长安来的诏书到营中时,赵充国正和将领们围着火盆议事。听说要分兵攻打罕羌,他急得直拍大腿:"这不是胡闹吗!先零羌才是祸首,罕羌根本没参与造反。咱们要是去打罕羌,岂不是逼着他们联手?"连夜写奏章派快马送回长安。

秋风吹落黄叶的时候,赵充国终于等来了进攻先零羌的诏令。没想到这些羌人早松懈了,看见汉军突然杀到,丢下帐篷牛羊就跑。部将们急着要追,老将军却勒住马缰:"穷寇莫追!逼急了他们反而要拼命。"结果羌人抢着渡湟水时,光淹死的就有好几百。

等到汉军开进罕羌地界,赵充国严令不得抢掠。罕羌人躲在帐篷里偷看,发现汉军真不伤人,纷纷跑出来欢呼:"汉军果然是讲信义的!"他们的首领靡忘亲自来请罪,老将军摆下酒席招待,临别时拍着他肩膀说:"记住喽,跟着先零羌造反只有死路一条。"

天越来越冷,老将军的风湿病又犯了,脚肿得连靴子都穿不上。可他咬着牙在油灯下写屯田奏章,主张让士兵们边种地边防守。长安的官员们都说这老头迂腐,宣帝也下诏质问:"照你这么拖拖拉拉,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赵充国颤巍巍地又写回奏,毛笔在竹简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话说那赵充国老将军第三次上书,把屯田的好处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宣帝听。他拍着胸脯说:"陛下啊,用兵打仗讲究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些羌人虽说风俗古怪,可也知道趋利避害,心疼老婆孩子,怕死得很哪!"

老将军掰着手指头数道:"如今羌人丢了肥美的草场,内部早就离心离德。咱们只要留万把人屯田种地,既省了军费,又能断了羌人的生路。等来年春荒时节,他们饿得皮包骨头,哪还有力气造反?"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十二条好处。

宣帝在未央宫里捧着奏章,眉头时皱时舒。忽然朗声笑道:"这老赵头,倒是个会算账的!"转头却吩咐黄门侍郎:"去问问老将军,他说的'一年见效'到底是几月几日?万一咱们撤兵,羌人趁机偷袭怎么办?"

信使快马加鞭赶到金城,老将军正在校场看士卒们犁地。听完来意,他抓起把黑土搓了搓:"回去告诉陛下,先零羌的精壮汉子撑死七八千,如今饿得在雪地里啃树皮。等开春他们的马瘦得跑不动,咱们的屯田兵早把麦子种下去了!"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北边匈奴、西边乌桓都虎视眈眈,可不能再两头折腾了。"

这第三道奏章送到长安时,朝堂上热闹得像东市早集。原先十个大臣里有七八个反对的,现在倒有八个竖起大拇指。丞相魏相提着衣摆出列,脑门上的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老臣当初糊涂,现在才明白赵将军这是给朝廷省下百万军费啊!"

宣帝把玉玺往案上一按:"准了!就让老将军安心种他的地去。"谁知诏书刚发出去,又有人跳出来嚷嚷要打仗。要问这唱反调的是谁?咱们下回分解。

说到这儿啊,倒想起两疏辞官的故事。有人说他们见太子不成器,溜得聪明;也有人骂他们不负责任。要我说啊,当官就像种地,该撒种时撒种,该收割时收割。您看赵老将军这把年纪,该进时七旬挂帅,该退时解甲归田,这才是真明白人!

原文言文

  两疏见机辞官归里 三书迭奏罢兵屯田

  却说张敞久守山阳,境内无事,自觉闲暇得很。会闻渤海胶东,人民苦饥,流为盗贼。渤海已派龚遂出守,独胶东尚无能员,盗风日炽。胶东为景帝子刘寄封土,传至曾孙刘音,少不更事,音母王氏,专喜游猎,政务益弛,敞遂上书阙廷,自请往治,宣帝乃迁敞为胶东相,赐金三十斤。敞入朝辞行,面奏宣帝,谓劝善惩恶,必需严定赏罚,语甚称旨。因即辞赴胶东,一经到任,便悬示赏格,购缉盗贼。盗贼如自相捕斩,概免前愆,吏役捕盗有功,俱得升官,言出法随,雷厉风行,果然盗贼屏息,吏民相安。与龚遂治状不同。敞复谏止王太后游猎,王太后却也听从,深居简出,不复浪游。为此种种政绩,自然得达主知。

  可巧京兆尹屡不称职,遂由宣帝下诏,调敞为京兆尹。敞移住京兆,闻得境内偷盗甚多,为民所苦,就私行察访,查出盗首数人,统是鲜衣美食,仆马丽都,乡民不知为盗首,反称他是忠厚长者,经敞一一察觉,不动声色,但遣人分头召至,屏人与语,把他所犯各案,悉数提出,诸盗皆大惊失色。敞微笑道:“汝等无恐,若能改过自新,把诸窃贼尽行拿交,便可赎罪。”诸盗叩头道:“愿遵明令!不过今日蒙召到来,必为群窃所疑,计惟请明公恩许为吏,方可如约。”敞慨然允诺,悉令补充吏职。诸盗乃拟定一计,告知张敞,敞亦依议,遣令回家。这番治盗又另是一番作用。诸盗既得为吏,在家设宴,遍邀群窃入饮。群窃不知是计,一齐趋贺,列席饮酒,大众喝得酩酊大醉,方才辞出。那知甫出门外,即被捕役拘住,好似顺手牵羊一般,无一漏网。及诣府听审,群窃还想抵赖,敞嗔目道:“汝等试看背后衣裾,各有记号,尚得抵赖么?”群窃自顾背后,果皆染着赤色,不知何时被污,于是皆惶恐伏罪,一一供认。敞按罪轻重,分别加罚,境内少去偷儿数百人,自然闾阎安枕,枹鼓稀鸣。此外治术,略仿赵广汉成迹。惟广汉一体从严,敞却严中寓宽,因此舆情翕服,有口皆碑。

  只是敞生性好动,不尚小节,往往走马章台,长安市名。轻衣绔扇,自在游行。有时晨起无事,便为伊妻画眉,都下传为艳闻。盛称张京兆眉妩风流,豪贵又据为话柄,说他失了体统,列入弹章。多事。宣帝召敞入问,敞直答道:“闺房燕好,夫妇私情,比画眉还要加甚,臣尚不止为妇画眉呢!”对答得妙。宣帝也一笑而罢,敞亦退出。但为了这种琐事,总觉他举止轻浮,不应上列公卿,所以敞为京兆尹,差不多有八九年,浮沉宦署,终无迁调音信,敞亦得过且过,但求尽职罢了。

  是时太子太傅疏广与少傅疏受,谊关叔侄,并为太子师傅,时论称荣。广号仲翁,受字公子,家居兰陵,并通经术,叔以博士进阶,侄以贤良应选,当时太子奭,年尚幼弱,平恩侯许广汉为太子外祖父,入请宣帝,拟使弟舜监护太子家事。宣帝闻言未决,召问疏广,广面奏道:“太子为国家储君,关系甚重,陛下应慎择师友,预为辅翼,不宜专亲外家,况太子官属已备,复使许舜参入监护,是反示天下以私,恐未足养成储德呢!”宣帝应声称善,待广退出,转语丞相魏相,相亦服广先见,自愧未逮。嗣是宣帝益器重疏广,屡加赏赐。太子入宫朝谒,广为前导,受为后随,随时教正,不使逾法。叔侄在位五年,太子奭年已十二,得通《论语》《孝经》。广喟然语受道:“我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成身退,方合天道。今我与汝官至二千石,应该止足,此时不去,必有后悔,何若叔侄同归故里,终享天年!”受即跪下叩首道:“愿从尊命!”广遂与受联名上奏,因病乞假。宣帝给假三月,转瞬期满,两人复自称病笃,乞赐放归。宣帝不得已准奏,加赐黄金二十斤。太子奭独赠金五十斤,广与受受金拜谢,整装出都。盈廷公卿,并故人邑子,俱至东都门外,设宴饯行。两疏连番受饮,谢别自去。道旁士女,见送行车马,约数百辆,两下里嘱咐珍重,备极殷勤,不禁代为叹息道:“贤哉二大夫!”及广受归至兰陵,具设酒食,邀集族党亲邻,连日欢饮。甚至所赐黄金,费去不少,广尚令卖金供馔,毫不吝惜。约莫过了年余,子孙等见黄金将尽,未免焦灼,因私托族中父老,劝广节省。广太息道:“我岂真是老悖,不念子孙,但我家本有薄产,令子孙勤力耕作,已足自存,若添置产业,非但无益,转恐有害,子孙若贤,多财亦足灰志;子孙不贤,反致骄奢淫佚,自召危亡。从来蕴利生孽,何苦留此余金,贻祸子孙!况此金为皇上所赐,无非是惠养老臣,我既拜受回来,乐得与亲朋聚饮,共被皇恩,为甚么无端悭吝呢?”看得穿,说得透。父老听了,也觉得无词可驳,只得转告疏广子孙。子孙无法劝阻,没奈何勤苦谋生。广与受竟将余金用罄,先后考终。相传二疏生时居宅,及殁后坟墓,俱在东海罗滕城。这也不必絮述。

  且说二疏去后,卫将军大司马张安世,相继病逝,赐谥曰敬。许史王三家子弟,俱因外戚得宠,更迭升官。谏大夫王吉,前曾与龚遂,并受髡刑,见前文。嗣由宣帝召入,令司谏职。吉因外戚擅权,将为后患,已有些含忍不住,并且宣帝政躬清暇,也欲仿行武帝故事,幸甘泉,郊泰畤,转赴河东祀后土祠,又听信方士讹言,添置神庙,费用颇巨,吉乃缮书进谏,请宣帝明选求贤,毋用私戚,去奢尚俭,毋尚淫邪。语语切中时弊,偏宣帝目为迂阔,留中不报。吉即谢病告归,退居琅琊故里。吉少时常游长安,僦屋居住,东邻有大枣树,枝叶纷披,垂入吉家。吉妻趁便摘枣,进供吉食,吉还道是购诸市中,随手取啖。后知是妻室窃取得来,不禁怒起,竟与离婚,将妻撵回。东邻主人闻得王吉休妻,只为了区区枣儿,惹出这般祸崇,便欲将枣树砍去,免得伤情。嗣经里人出为排解,劝吉召还妻室,东邻亦不必砍树,吉始允从众议,仍得夫妇完聚。里人因此作歌道:“东家有树,王阳妇去;东家枣完,去妇复还!”原来吉字子阳,故里人称为王阳。吉又与同郡人贡禹为友,当吉为谏大夫时,禹亦出任河南令。时人又称诵道:“王阳在位,贡禹弹冠。”至吉乞休归里,禹亦谢归,出处从同,心心相印,真个是好朋友了。不略名人遗事。

  惟宣帝不从吉议,依然迷信鬼神。适益州刺史王襄,举荐蜀人王褒,说他才具优长,宣帝当即召见,令作“圣主得贤臣”颂。褒应命立就,词华富赡,独篇末有雍容垂拱,永永万年,不必眇然绝俗等语,宣帝尚未以为然,但既经召至,暂令待诏金马门,褒有心干进,变计迎合,续制离宫别馆诸歌颂,铺张扬厉,方博宣帝欢心,擢褒为谏大夫。可巧方士上言,益州有金马碧鸡二宝,为神所司,可以求致。宣帝因问诸王褒,褒含糊对答,未曾详言。当由宣帝饬人致祭,褒亦乐得奉诏,正好衣锦还乡。其实金马碧鸡,乃是两山名号,不过一山似马,一山似鸡,因形留名,并非国宝。惟山上颇多神祠,褒应诏致祭,逐祠拜祷,有甚么金马出现,碧鸡飞翔?褒却在途中冒了暑气,竟致一命呜呼,无从复命。想是得罪山神,故令病死。益州刺史代为报闻,宣帝很加悼惜。只因求宝未获,反致词臣道毙,也渐悟是方士谎言。又经京兆尹张敞,奏入一本,极称方士狡诈,不应亲信,宣帝乃遣散方士,不复迷信鬼神了。还算聪明。

  忽由西方传入警报,乃是先零羌酋杨玉,纠众叛汉,击逐汉官义渠安国,入寇西陲。羌人为三苗遗裔,种类甚多,出没湟水附近,附属匈奴。就中要算先零罕二部,最为繁盛。自武帝开拓河西四郡,截断匈奴右臂,不使胡羌交通,并将诸羌驱逐出境,不准再居湟中。及宣帝即位,特派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巡视诸羌,安国复姓义渠,也是羌种,因祖父入为汉臣,乃得承袭余荫。先零土豪,闻知安国西来,遣使乞求,愿汉廷恩准弛禁,令得渡过湟水,游牧荒地。安国竟代为奏闻,后将军赵充国,籍隶陇西,向知羌人狡诈,一闻此信,当即劾奏安国,奉使不敬,引寇生心。于是宣帝严旨驳斥,召还安国,拒绝羌人。先零不肯罢休,联结诸羌,准备入寇,且绕道通使匈奴,求为援助。赵充国探得秘谋,趁着宣帝召问时候,便谓秋高马肥,羌必为变,宜派妥员出阅边兵。预先戒备,并晓谕诸羌,毋堕先零诡谋。宣帝乃命丞相御史,择人为使。丞相魏相,拟仍资熟手,再令义渠安国前往,有诏依议,复使安国西行。一误何可再误?安国驰至羌中,召集先零土豪三十余人,责他居心叵测,一体处斩。复调边兵,残戮羌首,约得千余级。先零酋杨玉,本已受汉封为归义侯,至此见安国无端残杀,也不禁怒气上冲,再加部众从旁激迫,忍无可忍,即日麾众出发,来击安国。安国方在浩亹,手下兵不过三千,突被羌人杀入,一时招架不住,拍马便奔。羌人乘势追击,夺去许多辎重兵械,安国也不遑顾及,只是逃命要紧,一口气跑至令居,闭城拒守,当即飞章入报,亟请援师。但知纵火,不能收火。

  宣帝闻信,默思朝中诸将,只有赵充国最识羌情,可惜他年逾七十,未便临敌,乃特使御史大夫丙吉,往问充国,何人可督兵西征?充国慨然答道:“欲征西羌,今日当无过老臣!”可谓老当益壮。丙吉返报宣帝,宣帝又遣人问道:“将军今日出征,应用多少人马?”充国道:“百闻不如一见,今臣尚在都中,无从遥决,臣愿驰至金城,熟窥虏势,然后报闻。但羌戎小夷,逆天背叛,不久必亡,陛下诚委任老臣,臣自有方略,尽可勿忧!”这数语传达宣帝,宣帝含笑应诺。充国即拜命起行,直抵金城,调集兵马万骑,指令渡河。又恐为虏骑所遮,待至夜半,先遣三营人马,衔枚潜渡,立定营寨,再由充国率师复渡。到了天明,已得全军过河,遥见虏骑数百,前来挑战。诸将请开营接仗,充国道:“我军远来疲倦,不可轻动,况虏骑并皆轻锐,明明是诱我出营。我闻击虏以殄灭为期,小利切不可贪,当图大功!”说罢,遂下令军中,毋得出击,违令者斩!军士奉令维谨,自然坚守勿出。充国即密遣侦骑,探得前面四望峡中,并无守虏,乃复静候天晚,潜师夜进。逾四望峡,径抵落都山,方命下寨,欣然语诸将道:“我料羌虏已无能为,若使先遣数千人马,守住四望峡中,我军宁能飞渡呢?”未几又拔寨西行,进至西部都尉府,作为行辕,安然住着。每日宴飨将士,但令静守,不准妄动。羌人连番搦战,始终不出一兵,直伺羌众退去,才遣轻骑追蹑,捕得生口数名,温颜慰问。听他答说,已知羌人互相埋怨,求战不得,各生贰心,乃即纵使归去,仍然按兵不发,坐待乖离。

  从前先零罕,本为仇敌,先零意欲叛汉,始遣人与罕讲和。罕酋长靡当儿,疑信参半,特使弟雕靡来见西部都尉,说是先零将反,都尉暂留雕靡,派人侦察,才阅数日,果得先零反状。又闻雕靡部下,亦有通同先零,与谋叛事,遂把雕靡拘住,不肯放归。充国将计就计,索性放出雕靡,当面抚慰道:“汝本无罪,我可放汝回去;但汝须传告各部,速与叛人断绝关系,免致灭亡。现今天子有诏,令汝羌人自诛叛党,诛一大豪,得赏钱四十万,诛一中豪,得赏钱十五万,诛一小豪,得赏钱二万,就是诛一壮丁,亦赏钱三千,诛一女子或老幼,每人赏千钱,且将所捕妻子财物,悉数给与。此机一失,后悔难追,汝宜谨记此诏,宣告毋违!”雕靡唯唯受命,欢跃而去。

  会有诏使到来,报称天子大发兵马,得六万人,出屯边疆,作为声援。又由酒泉太守辛武贤奏请,愿分兵出击罕。充国与诸将会议道:“武贤远道出征,劳师费饷,如何取胜?况先零叛汉,罕酖虽与通和,并未明言助逆,现宜暂舍罕,独对先零。先零一破,罕自不战可服了!”诸将也以为然,遂即送回诏使,上陈计议,宣帝得书,又令公卿集议,群臣俱谓须先破罕,然后先零势孤,容易荡平。宣帝乃命乐成侯许延寿为强弩将军,辛武贤为破羌将军,合讨罕。且责充国逗留勿进,饬令从速进兵,遥为援应。充国又上书极陈利害,略言先零为寇,罕未尝入犯,今释有罪,讨无辜,起一难,就两害,实为非计。且先零欲叛,故与罕结好,今若先击罕,先零必发兵往助,交坚党合,不易荡平,故臣以为必先平先零,始可收服罕。宣帝见了此奏,方才省悟,乃报从充国计议。

  充国因引兵至先零,先零已经懈弛,总道充国但守勿战,不意汉兵遽至,统皆骇走,充国虽率兵追逐,却是徐徐进行,并不急赶。部将请诸充国,愿从急进;充国道:“这是穷寇,不宜过迫,我若急进,彼无处逃生,必然拚死返斗,反致不妙。”诸将始无异言,及追至湟水岸旁,先零兵各自奔命,纷纷南渡。船少人多,半被挤溺,再加充国从后赶至,益觉心慌。越慌越慢,越慢越僵,好几百人,做了刀头鬼。还有马牛羊十万余头,车四千余辆,不能急渡,尽被汉兵夺来。惩创先零,已经够了。充国已经得胜,却不令兵士休息,反促令大众,驰入罕境内,只准耀武,不准侵掠。罕闻知,相率喜语道:“汉兵果不来击我了!”正堕老将计中。渠帅靡忘,守住罕边疆,遣人至充国军,愿听约束。充国飞书驰奏,道远未得复诏,那靡忘复自诣军前,来议和约。充国推诚相待,赐给酒食,嘱他还谕部落,毋结先零,自取灭亡。靡忘顿首谢罪,情愿遵嘱。充国便欲遣归,将佐等齐声谏阻,统说是未奉朝旨,不宜轻纵。充国道:“诸君但贪小利,不顾公忠,我且与诸君道来。”说到此句,诏书已至,准令靡忘悔罪投诚。充国不必再与将校絮谈,当即将靡忘放还,不到数日,便得罕酋长谢过书,全部效顺,充国喜如所望,移军再讨先零,适值秋风肃杀,充国冒寒得病,脚肿下痢。虽仍筹画军情,不得不报知宣帝。有诏令破羌将军辛武贤为副,约期冬季进兵。

  偏先零羌陆续来降,先后共万余人,充国乃复变计主抚,督兵屯田,静待寇敝,因上屯田奏议,请罢骑兵,但留步兵万余人,分屯要害,且耕且守。这奏牍呈入阙廷,朝臣多半反对,说他迂远难成,宣帝因复诏道:“如将军计,虏何时得灭?兵何时得解?可即复奏!”充国乃再条陈利病道:

  臣闻帝王之兵,以全取胜,是以贵谋而贱战。蛮夷习俗虽殊,然其欲避害就利,爱亲戚,畏死亡,一也。今虏失其美地荐草,荐草谓稠草。骨肉离心,人有叛志,而明主班师罢兵,但留万人屯田。顺天时,因地利,以待可胜之虏,虽未即伏辜,决可朞月收效。臣谨将不出兵与留田便宜十二事,逐条上陈。步兵九校,吏士万人,因田致谷,威德并行,一也。排折羌虏,令不得居肥饶之地,势穷众涣,必至瓦解,二也。居民得共田作,不失农业,三也。军马一月之费,可支田卒一岁,罢骑兵以省大费,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示羌威武,五也。以闲暇时缮治邮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侥幸;不出,令反叛之虏,窜于风寒之地,离霜露疾疫瘃堕之患,坐得必胜之道,七也。无径阻远追死伤之害,八也。内不损威武之重,外不令虏得乘间之势,九也。又无惊动河南大小,皆羌种。使生他变之忧,十也。治隍陿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十一也。大费既省,徭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唯明诏采择!

  是书奏入,宣帝又复报充国,问他朞月期限,究在何时。且羌人若闻朝廷罢兵,乘虚进袭,屯田兵能否抵御?必须妥行部署,方可定夺。充国又奏称先零精兵,不过七八千人,分散饥冻,灭亡在即。待至来春虏马瘦弱,更不敢率众寇边,就使稍有侵掠,亦不足虑。现在北有匈奴,西有乌桓,俱未平服,不能不备,若顾此失彼,两处无成,于臣不忠,于国无福,请陛下明见赐决,勿误浮言!这已是第三次奏请罢兵屯田。宣帝每得一奏,必询诸众议,第一次赞成充国,十人中不过二三;第二次便有一半赞成了;第三次的赞成,十中得八。宣帝因诘责从前反对的朝臣。群臣无词可说,只得叩头服罪。丞相魏相跪奏道:“臣愚昧不习兵事,后将军规画有方,定可成功,臣敢为陛下预贺!”也是个顺风敲锣。宣帝始决依充国计策,诏令罢兵屯田。小子有诗赞充国道:

  尚力何如且尚谋,平羌全仗幄中筹;

  屯田半载收功速,元老果然克壮猷。

  屯田策定,偏尚有人主张进攻。欲知是人为谁,待至下回再表。

  两疏请老,后人或称之,或讥之。称之者曰:两疏为太子师傅,默窥太子庸懦,不堪教导,故有不去必悔之言,见几而作,得明哲保身之道焉。讥之者曰:太子年甫十二,正当养正之时,两疏既受师傅重任,应合力提攜,弼成君德,方可卸职告归,奈何以后悔为惧,遽尔舍去。是二说者,各有理由,未可偏非。但君子难进易退,与其素餐受谤,毋宁解组归田,何必依依恋栈,如萧望之之终遭陷害乎?若赵充国之控御诸羌,能战能守,好整以暇,及请罢兵屯田,尤为国家根本之计,老成胜算,非魏相等所可几及,而宣帝卒专心委任,俾得成功。有是臣不可无是君,充国其亦幸际明良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