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宣帝回复了赵充国的奏章,准了他罢兵屯田的请求。可朝堂上偏有人跳出来唱反调,非要继续进兵不可。各位猜猜是谁?正是那强弩将军许广汉和破羌将军辛武贤。宣帝不忍驳了他们的面子,干脆两边的意见都采纳,就命这两位将军带兵出击,与中郎将赵卬会合进军。这赵卬不是别人,正是赵充国的长子,既然皇命难违,只得领兵出征。三路大军齐发,许广汉那边招降了四千多羌人,辛武贤斩杀了二千多敌首,赵卬也杀敌招降各半,约莫两千余人。唯独赵充国按兵不动,反倒有五千多羌人主动来降。
老将军又上了一道奏章,掰着手指头给皇帝算账:先零羌原本四万人马,如今大半归顺,加上战死的少说也有一万多,剩下的不过四千残兵。那羌人首领靡忘还特意来信,说愿意亲自去捉拿叛首杨玉,不必劳动朝廷大军。请陛下召回各路兵马,省得将士们在外头餐风露宿。宣帝这才下诏让许广汉等人停战。
转眼残冬已过,到了宣帝在位的第十个年头。这位天子已经改了三次年号,第五年改作元康,第九年又改称神爵。赵充国西征正是神爵元年的事,到第二年五月间,老将军料定羌人已是强弩之末,干脆奏请撤回屯田兵马。诏书一下,赵充国便整军凯旋。
长安城外,故人浩星赐早早候在道旁。接风宴上,这位老友凑近低语:"朝中那帮大臣都说,此番羌人败亡全靠许广汉、辛武贤两位将军出击斩获。您回朝面圣时,不如把功劳推给二将,显得谦和些,免得招人妒忌啊!"这话倒与当年的王生劝龚遂如出一辙。
赵充国摩挲着酒盏叹道:"老夫七十多岁,官位到头了,还贪什么功劳?只是用兵打仗关乎国家根本,总该给后世立个章程。我这把老骨头若突然没了,这些利害关系谁来跟主上讲明?"竟是不听劝告,入宫后把前线实情一五一十都抖落出来。当时许广汉已经回朝,辛武贤却还在边关贪功。宣帝依了赵充国建议,急召辛武贤回守酒泉,仍让老将军担任后将军。
果然那年秋收时节,先零酋长杨玉被部下砍了脑袋送来。剩下四千多羌人由若零、弟泽等人领着归降。宣帝封了若零弟泽为王,特意在金城新设破羌、允街两县安置降众,还要设立护羌校尉一职。病榻上的赵充国听说拟任辛武贤的弟弟辛汤,硬撑着进宫劝谏:"辛汤是个酒鬼,怎能镇抚蛮夷?不如换他哥哥辛临众。"宣帝从善如流,可后来临众病退,朝臣又推举辛汤上任。这醉鬼果然惹出乱子,把羌人气得再度造反——这是后话了。
再说那辛武贤没捞着封赏,灰溜溜回原任,满肚子邪火没处撒。忽然想起赵卬某次闲聊时提过,当年车骑将军张安世能得重用,全靠他父亲暗中举荐。这事本是秘闻,正好拿来作文章。辛武贤连夜写奏章,不但告发赵卬泄露朝廷机密,还添油加醋编排些罪名。
宣帝看到奏章,当即禁止赵卬入宫。这年轻人哪受得了冤枉,气冲冲闯进父亲军营要讨说法。这一急就坏了军规,又被御史参了一本。下狱后的赵卬越想越憋屈,竟拔出佩剑往脖子上一抹——真是个烈性子。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灰意冷地上书乞骸骨。宣帝赏了安车驷马和六十斤黄金准他退休。到甘露二年,赵充国病逝,谥号"壮侯",爵位由子孙世袭。急流勇退,总算得了善终。
自打西羌平定,匈奴也吓得不敢犯边。偏巧壶衍鞮单于这时候死了,弟弟虚闾权渠继位,匈奴国内顿时乱成一锅粥。胡人向来不讲伦常,父亲死了娶后母,兄长死了纳长嫂,都是寻常事。那颛渠阏氏虽是半老徐娘,却春心不死,满以为能改嫁小叔子继续当阏氏。谁知新单于看不上她,另立右大将的女儿为大阏氏,把颛渠晾在一边。
这妇人正憋着口恶气,恰逢右贤王屠耆堂来朝见。见他生得虎背熊腰,颛渠眼珠一转就设下温柔陷阱。屠耆堂哪经得住撩拨,三两下就滚作一处。可惜好景不长,右贤王终究要回封地。此后两人聚少离多,把个颛渠愁得日日以泪洗面。
到了神爵二年五月,按例单于要在龙城大会各部祭祀天地。屠耆堂前脚刚到,颛渠后脚就把他拽进帐篷。临别时这妇人咬耳朵:"单于近来病得不轻,你且多留几日。万一......"说着往他怀里塞了把金刀。屠耆堂心领神会,暗中联络颛渠的弟弟都隆奇——这位正担任左大且渠的要职。
也是天遂人愿,虚闾权渠单于的病突然加重。趁他咽气的当口,都隆奇带兵拥立屠耆堂,把前单于的亲信杀得干干净净。新单于自号握衍朐鞮,颛渠阏氏终于名正言顺当上了正宫娘娘。只是这靠偷情换来的富贵,真能长久么?
话说那匈奴西边的日逐王先贤掸,平日里就跟单于握衍朐鞮不对付。这天听说握衍朐鞮继了单于位,气得直拍桌子:"让我听他的?做梦!"转头就派使者快马加鞭,直奔渠犁城找汉将郑吉商量归顺的事。
郑吉一听乐开了花,当即点齐西域五万精兵,浩浩荡荡去接应。到了长安城,汉宣帝亲自在未央宫接见,封先贤掸为归德侯,赐他住在长安城最繁华的街坊。这边刚安顿好,那边圣旨就下来了——郑吉升任西域都护,在乌垒城开府建衙,统管西域三十六国。打这儿起,西域才算真正归了汉朝,跟匈奴彻底断了往来。
消息传到草原王庭,握衍朐鞮气得把金酒杯都摔了,当即把先贤掸两个弟弟拖到帐外砍了脑袋。先贤掸的姐夫乌禅幕跪着求情,单于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这下可好,乌禅幕的女婿——老单于的儿子稽侯本来该继位,现在只能躲在老丈人帐篷里。乌禅幕一咬牙,联合左地的贵族们,直接拥立稽侯当了呼韩邪单于。
这新单于带着兵马杀向王庭,那握衍朐鞮平日作恶多端,部下早憋着一肚子火。听说新单于来了,跑得比兔子还快。握衍朐鞮成了光杆司令,连夜逃命时不知死在哪片草窠里。他那个宠妃颛渠阏氏更绝,连人影都不见了,也不知跟哪个相好的跑了。
都隆奇倒是机灵,一溜烟投奔了右贤王。呼韩邪单于刚在王庭坐稳,就派使者去右地传话:"把右贤王给我宰了!"原来右贤王是握衍朐鞮的亲弟弟,早跟都隆奇商量好,另立日逐王薄胥堂当屠耆单于。这会儿正带着几万骑兵,气势汹汹杀向王庭呢。
两军交战,呼韩邪被打得丢盔弃甲,带着残兵往东逃窜。屠耆单于刚占了王庭,就派先贤掸的哥哥右奥鞬王和乌籍都尉驻守东边,防着呼韩邪杀回马枪。正忙着布防呢,西边的呼揭王来朝见,跟屠耆身边的唯犁当户嘀嘀咕咕,竟把右贤王给陷害了。屠耆单于也是个糊涂蛋,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右贤王叫来处死。等右地的贵族们联名喊冤,他才后悔莫及,又把唯犁当户给砍了。
这下可乱套了!呼揭王怕受牵连,连夜跑回自己地盘称单于。右奥鞬王有样学样,也自立为车犁单于。乌籍都尉一看你们都这么玩,干脆也扯起单于大旗。好家伙,匈奴一下子冒出五个单于,活像摔碎的瓦罐——四分五裂。
这时候长安城里,正是五凤元年的春天。未央宫前殿的铜凤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大臣们听说匈奴内乱,个个摩拳擦掌要出兵报仇。御史大夫萧望之却捋着胡子说:"当年晋国的士匄听说齐国有丧事就退兵,被史书夸到现在。咱们要是趁乱攻打,岂不是落井下石?不如派使者去慰问,他们感激之下自然归顺。"宣帝素来敬重这位老师,当即拍板照办。
说起萧望之,那可是个传奇。年轻时跟着大儒后苍学《齐诗》,又拜在夏侯胜门下,满腹经纶。当年射策入仕,从地方官一路做到左冯翊,清名远播。后来丞相魏相病逝,御史大夫丙吉接任,他就补了御史大夫的缺。宣帝对他言听计从,这次派去的使者却碰了钉子——匈奴乱成一锅粥,使者连该找谁递国书都不知道,半路就折回来了。
草原上,屠耆单于用都隆奇为大将,把车犁、乌籍两个单于打得抱头鼠窜。这俩难兄难弟跑去投奔呼揭王,三人一合计,决定共推车犁当老大。屠耆单于亲率四万铁骑追杀,眼看就要得手,老巢却被呼韩邪单于抄了。慌忙回师途中遭了埋伏,走投无路之下抹了脖子。都隆奇机灵,带着屠耆的小儿子溜进汉朝边关躲灾。
呼韩邪单于眼看就要统一草原,没想到屠耆的堂弟休旬王又跳出来自称闰振单于。更糟的是他亲哥哥呼屠吾斯也反了,自立为郅支单于,先杀闰振,再打呼韩邪。几场恶战下来,呼韩邪虽然赢了,手下也死得七七八八。最后采纳左伊秩訾王的建议,带着残部南下来到长城脚下,派儿子右贤王到长安当人质,求汉朝帮他打郅支。郅支单于也不傻,赶紧也送儿子来当侍卫,生怕汉朝偏帮呼韩邪。
转眼到了甘露元年,长安城飘着细雪。宣帝这八年来杀了四个大臣,其中河南太守严延年确实罪有应得,可司隶校尉盖宽饶死得实在冤枉。这人性子耿直,有回上书说"应该学上古禅让",把宣帝气得直拍案几。执金吾趁机弹劾他大逆不道,老臣郑昌跪着求情说他是直性子。可圣旨还是下来了,盖宽饶被押到宫门口时,突然抽出佩刀就往脖子上抹,血溅三尺白雪。
第二个要说的,是韩延寿。这位韩大人字长公,原本是燕地人,后来搬到杜陵住。他当过颍川、东海几个地方的太守,最拿手的就是教老百姓懂礼数,对待下属也宽厚。后来萧望之升了御史大夫,朝廷就把韩延寿调到左冯翊接他的位子。
有一回韩延寿下乡巡查,碰见兄弟俩为争田地打官司。他也不急着断案,只是对着兄弟俩叹气说:"我这个当父母官的,没能把教化做好,反倒让你们亲兄弟闹成这样,都是我的过错啊!"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那兄弟俩听了这话,臊得满脸通红,当场就互相推让起来,再不敢争了。那时候的老百姓还保留着古时候的淳朴,听人劝。
韩延寿在左冯翊干了三年,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连监狱都快空了。名声比前任萧望之还响亮,这下可好,萧望之心里不痛快了。正巧他手底下有个属官去东郡查案,回来就说韩延寿在那儿当官时,虚报了一千多万的官钱。萧望之立马就上奏弹劾。韩延寿听说后也不含糊,反手就揭发萧望之在左冯翊时亏空了一百多万的廪牺钱——这廪司管粮仓,牺司管祭祀用的牲畜。还发了公文到宫门口,不许萧望之进宫。
萧望之哪能咽下这口气,立刻上奏说韩延寿要挟朝廷。宣帝向来宠信萧望之,自然偏向他。虽说派了人去查,可底下人都看皇帝脸色办事,硬说韩延寿检阅军队时车马服饰越了规矩,骄横不法。最后竟判了韩延寿死罪,押到渭城行刑。那天送行的百姓挤满了道路,个个哭成泪人。韩延寿三个儿子都在朝为官,赶到法场给父亲送行。老韩嘱咐儿子们:"你们要以我为戒,这辈子千万别当官!"三个儿子哭着答应,等父亲死后,买了棺材安葬,辞官回乡去了。
韩延寿死后没多久,又枉死了个杨恽。这杨恽是前丞相杨敞的儿子,曾经揭发霍氏谋反有功,封了平通侯,官至光禄勋。这人轻财重义,为官清廉,就是有个毛病——专爱揭人短处。他跟太仆戴长乐有过节,被人家告了个诽谤朝廷的罪名,削职为民。
杨恽在家闲着没事,整天吃喝玩乐。朋友孙会宗写信劝他闭门思过,别整天招摇。谁知杨恽回信满纸牢骚,把平时积攒的怨气全倒出来了。这下可好,孙会宗记恨在心。正赶上那年夏天日食,有个养马的小官趁机告发杨恽心怀不满,说日食就是因为他。宣帝一看奏章就火了,让廷尉严查。孙会宗把那封回信呈上去,宣帝越看越气,直接给杨恽定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判了腰斩。可怜杨恽因为嘴快送了命不说,全家老小还被发配到酒泉。朝中跟他有来往的官员也都被免职。
京兆尹张敞也受到牵连,但还没被免官。他派属官絮舜去查案子,絮舜觉得张敞快下台了,就在家磨洋工,还跟家里人说:"都是要滚蛋的人了,还办什么案子?"这话传到张敞耳朵里,气得他把絮舜叫来,二话不说就判了死刑。絮舜喊冤,张敞拍着桌子说:"你不是说我五日京兆吗?我今儿就宰了你!"等絮舜家人告到朝廷,宣帝觉得张敞太嚣张,把他革职为民。张敞交还官印就逃跑了。后来京城治安越来越乱,冀州又出了大盗,宣帝没办法,只好又把张敞召回来当冀州刺史。那些盗贼听说张敞要来,吓得全跑光了。
说到这儿,您该明白盖宽饶、韩延寿、杨恽这三桩冤案了吧?还有个严延年,之前被弹劾罢官,后来遇赦复出,当过涿郡、河南太守。这人专跟地方豪强过不去,动不动就给人罗织罪名,杀起人来眼都不眨,河南百姓背地里都叫他"屠伯"。
严延年是东海人,把老母亲接到洛阳住。老太太刚到城外,就见路上押着一串囚犯,说是要解往河南处决。老太太吓坏了,到了都亭说什么也不肯进城。严延年左等右等不见人,只好亲自去接。老太太关着门不见,严延年跪在门外半天,老太太才开门骂道:"你当个太守,管着千里之地,不想着爱民如子,就知道杀人立威,难道当父母官就该这么狠毒吗?"严延年赶紧磕头认错,亲自给母亲驾车回府。
过了年,老太太执意要回乡。严延年再三挽留,老太太说:"人命关天,岂能滥杀?你这般作孽,老天能饶你?我可不想老了还要看着儿子被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般有见识的老太太,真是少见。
严延年送走母亲后,照样我行我素。他向来瞧不起隔壁颍川太守黄霸,偏偏黄霸治理有方,年年丰收,还上报说当地出现了凤凰,得了朝廷嘉奖。严延年心里更不是滋味。有次河南闹蝗灾,府丞狐义汇报说颍川没蝗虫,严延年阴阳怪气地说:"莫非都被凤凰吃光了?"狐义又提到大司农耿寿昌搞的平仓法很惠民,严延年又冷笑:"丞相御史都没想到的办法,他耿寿昌算老几?"
狐义碰了两鼻子灰,越想越怕。这严延年如此乖张,早晚要出事。自己这把年纪,可不想跟着倒霉。他占了一卦,结果大凶。狐义一咬牙,干脆进京告御状,死也要留个名。到了长安,他写了封奏折,列出严延年十大罪状,递上去就服毒自尽了。宣帝派人一查,发现狐义所言不虚,这下严延年可要倒大霉了。
这下可好,案子一判,硬是给韩延年扣上个"心怀怨恨、诽谤朝政"的罪名,就这么把人给杀了。说起韩延年的老娘严老太太,早先回老家那会儿就对着族里人念叨:"我家老大啊,怕是活不长了。"当时族人们还将信将疑,如今刀斧加身,大伙儿才明白老太太真是料事如神。
严老太太膝下五个儿子,个个都是朝廷重臣。老大韩延年官至渭城令,老二韩彭祖更了不得,当上了太子太傅,五个儿子俸禄都是两千石的高官。东海郡的老百姓提起她,都尊称一声"万石严老太太"。有那会作诗的还专门写了首赞诗:
"一家五子皆显贵,全凭贤母教子方。若使长子听娘训,何至渭城把命丧!"
韩延年这一死,倒给黄霸腾出了位置,没过多久就升任御史大夫。要说黄霸怎么步步高升的,咱们下回再细细道来。
说起这妇人祸国的本事,那可真是古今中外一个样!单说那匈奴的颛渠阏氏,私通屠耆堂的丑事一闹出来,整个匈奴国顿时四分五裂,五个单于抢着要当老大。原本雄踞北方的匈奴,就这么一蹶不振了。想当年汉高祖白手起家,汉武帝雄才大略,多少次北伐都没能把匈奴打服。结果十万大军办不到的事,叫一个妇人轻轻松松就给搅黄了,您说这多讽刺!
回过头来看严老太太,虽说没能救下长子性命,可到底是女中豪杰。您瞧,韩延年虽然掉了脑袋,剩下四个儿子照样当大官,半点没受牵连。比起盖、韩、杨那几家子起起落落的,严家可算是有福气的。要我说啊,这保不齐就是严老太太教子有方的缘故——虽说失手了一个,可还有四个成才的呢!所以说啊,败家的是妇人,保家的也是妇人,千万别小瞧了这些妇道人家的本事。
逞淫谋番妇构衅 识子祸严母知几
却说宣帝复报赵充国,准他罢兵屯田,偏有人出来梗议,仍主进击。看官道是何人?原来就是强弩将军许广汉,与破羌将军辛武贤。宣帝不忍拂议,双方并用,遂令两将军引兵出击,与中郎将赵卬会师齐进。卬即充国长子,既奉上命,不得不从,于是三路并发。许广汉降获羌人四千余名,辛武贤斩杀羌人二千余级,卬亦或杀或降,约得二千余人。独充国并不进兵,羌人自愿投降,却有五千余名。充国因复进奏,略称先零羌有四万人,现已大半投诚,再加战阵死亡,不下万余,所遗止四千人,羌帅靡忘,致书前来,情愿往取杨玉,不必劳我三军,请陛下召回各路兵马,免致暴露子云。宣帝乃令许广汉等不必进兵。好容易已过残冬,就是宣帝在位第十年间,宣帝已经改元三次,第五年改号元康,第九年复改号神爵。充国西征,事在神爵元年,至神爵二年五月,充国料知羌人垂尽,不久必灭,索性请将屯兵撤回,奉诏依议,充国遂振旅而还。有充国故人浩星赐,由长安出迎充国,乘间进言道:“朝上大臣,统说由强弩破羌二将,出击诸羌,斩获甚多,羌乃败亡。惟二三识者,早知羌人势穷,不战可服,今将军班师入觐,应归功二将,自示谦和,才不至无端遭忌呢!”论调与王生相同。充国叹息道:“我年逾七十,爵位已极,何必再要夸功。惟用兵乃国家大事,应该示法后世,老臣何惜余生,不为主上明言利害!且我若猝死,更有何人再为奏闻!区区微忱,但求无负国家,此外亦不暇顾及了!”情势原与龚遂有别。遂不从浩星赐言,诣阙自陈,直言无隐。时强弩将军许广汉,已经旋师,只辛武贤贪功未归,由宣帝依充国言,饬令武贤还守酒泉,且命充国仍为后将军。
是年秋季,果然先零酋长杨玉,为下所戕,献首入关,余众四千余人,由羌人若零弟泽等,分挈归汉。宣帝封若零弟泽为王,特在金城地方,创立破羌允街二县,安置降羌,并设护羌校尉一职,拟选辛武贤季弟辛汤,前往就任。充国方抱病在家,得知此事,力疾入奏,谓辛汤嗜酒,未可使主蛮夷,不如改用汤兄临众,较为得当。宣帝乃使临众为护羌校尉。既而临众因病免归,朝臣复举辛汤继任,汤使酒任性,屡侮羌人,果致羌人携贰,如充国言。事见后文。
惟辛武贤不得重赏,仍还原任,满腔郁愤,欲向充国身上发泄,只苦无计可施。猛然记得赵卬晤谈,曾云前车骑将军张安世,亏得乃父密为保举,始得重任,这事本无人知晓,正好把卬弹劾,说他泄漏机关,复添入几句谗言,拜本上闻。宣帝得奏,竟将赵卬禁止入宫。英主好猜,适中武贤狡计。卬少年负气,忿忿的跑入乃父营内,欲去禀白。情急惹祸,致违营中军律,又被有司劾奏,被逮下狱。卬越加惭愤,拔剑刎颈,断送余生。真是一个急性子。充国闻卬枉死,未免心酸,当即上书告老,得蒙批准,受赐安车驷马,及黄金六十斤,免官就第;后至甘露二年,病剧身亡。充国生前,已得封营平侯,至是加谥为壮,爵予世袭,也不枉一生劳勚了。急流涌退,还算充国知几,才得考终。
自从充国征服西羌,匈奴亦闻风生畏,未敢犯边。又值壶衍鞮单于病死,传弟虚闾权渠单于,国中乱起,势且分崩。胡俗素无礼义,父死可妻后母,兄死可妻长嫂,成为习惯,数见不鲜。壶衍鞮单于的妻室,系是颛渠阏氏,年已半老,犹有淫心,她想夫弟嗣立,自己不妨再醮,仍好做个现成阏氏。那知虚闾权渠,不悦颛渠,别立右大将女为大阏氏,竟将颛渠疏斥。颛渠不得如愿,当然怨望,适右贤王屠耆堂入谒新主,为颛渠所窥见。状貌雄伟,正中私怀,当下设法勾引,将屠耆堂诱入帐中,纵体求欢。屠耆堂不忍却情,就与她颠倒衣裳,演成一番秘戏图。嗣是朝出暮入,视同伉俪。可惜屠耆堂不能久住,绸缪了一两旬,不能不辞归原镇,颛渠势难强留,只好含泪与别。过了多日,才得重会,欢娱数夕,又要分离,累得颛渠连年悲感,有口难言。至宣帝神爵二年,虚闾权渠单于,在位已有好几年了,向例在五月间,匈奴主须大会龙城,祷祀天地鬼神。屠耆堂当然来会,顺便与颛渠续欢。及会期已过,祭祀俱了,屠耆堂又要别去,颛渠私下与语道:“今日单于有病,汝且缓归;倘得机缘,汝便可乘此继位了!”屠耆堂甚喜。又耽搁了数天,凑巧单于病日重一日,就与颛渠私下密谋,暗暗布置。颛渠弟都隆奇,方为左大且渠,匈奴官名。由颛渠嘱令预备,伺隙即发。也是屠耆堂运气亨通,竟得虚闾权渠死耗,当下召入都隆奇,拥立屠耆堂,杀逐前单于弟子近亲,别用私党。都隆奇执政,屠耆堂自号为握衍朐鞮单于,颛渠阏氏,竟名正言顺,做了握衍朐鞮的正室了。侥幸浇幸!
惟日逐王先贤掸,居守匈奴西陲,素与握衍朐鞮有隙,当然不服彼命,遂遣使至渠犁,通款汉将郑吉,乞即内附。吉遂发西域兵五万人,往迎日逐王,送致京师。宣帝封日逐王为归德侯,留居长安。一面令郑吉为西域都护,准立幕府,驻节乌垒城、镇抚西域三十六国,西域始完全归汉,与匈奴断绝往来。匈奴单于握衍朐鞮,闻得日逐王降汉,不禁大怒,立把日逐王两弟,拿下斩首。日逐王姊夫乌禅幕上书乞赦,毫不见从。再加虚闾权渠子稽侯,系乌禅幕女夫,不得嗣位,奔依妇翁,乌禅幕遂与左地贵人,拥立稽侯,号为呼韩邪单于,引兵攻握衍朐鞮,握衍朐鞮淫暴无道,为众所怨,一闻新单于到来,统皆溃走,弄得握衍朐鞮穷蹙失援,仓皇窜死。颛渠阏氏未闻下落,不知随何人去了?都隆奇走投右贤王,呼韩邪得入故庭,收降散众,令兄呼屠吾斯为左谷蠡王,使人告右地贵人,教他杀死右贤王。右贤王系握衍朐鞮弟,已与都隆奇商定,别立日逐王薄胥堂为屠耆单于,发兵数万,东袭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拒战败绩,挈众东奔,屠耆单于据住王庭,使前日逐王先贤掸兄右奥鞬王,与乌籍都尉,分屯东方,防备呼韩邪单于。会值西方呼揭王,来见屠耆,与屠耆左右唯犁当户,谗构右贤王。屠耆不问真伪,竟把右贤王召入,把他处死。右地贵人,相率抗命,共讼右贤王冤情。屠耆也觉追悔,复诛唯犁当户。呼揭王恐遭连坐,便即叛去,自立为呼揭单于,右奥鞬王也自立为车犁单于,乌籍都尉复自立为乌籍单于,匈奴一国中,共有单于五人,四分五裂,还有何幸!同族相争,势必至此。
时为汉宣帝五凤元年,相传为凤凰五至,因于神爵五年,改元五凤。汉廷大臣,闻知匈奴内乱,竞请宣帝发兵北讨,灭寇复仇。独御史大夫萧望之进议道:“春秋时晋士匄侵齐,闻丧即还,君子因他不伐人丧,称诵至今。前单于慕化向善,曾乞和亲,不幸为贼臣所杀,今我朝若出兵加讨,岂不是乘乱幸灾么?不如遣使吊问,救患卹灾,夷狄也有人心,必且感德远来,自愿臣服。这也是怀柔远人的美政哩!”宣帝素重望之,因即依议。原来望之表字长倩,系出兰陵,少事经师后苍,学习齐诗。后复向夏侯胜问业,博通书礼,当由射策得官,迁为谏大夫。已而出任牧守,调署左冯翊,累有清名,乃召入为大鸿胪。可巧丞相魏相,因病去世,御史大夫丙吉,嗣为丞相,望之进为御史大夫。宣帝因望之湛深经术,格外敬礼,所以言听计从。当下遣使慰问匈奴,偏匈奴内讧益甚,累得汉使无从致命,或至中道折回。那屠耆单于,用都隆奇为将,击败车犁乌籍两单于,两单于并投呼揭。呼揭愿推戴车犁单于,自与乌籍同去单于名号,合拒屠耆单于。屠耆单于率兵四万骑,亲击车犁,车犁单于又败。屠耆方乘胜追逐,不料呼韩邪单于,乘虚进击屠耆境内。屠耆慌忙返救,被呼韩邪邀击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惶急自刎。都隆奇挈着屠耆少子姑瞀楼头,遁入汉关。呼韩邪单于,乘胜收降车犁单于,几得统一匈奴。偏屠耆单于从弟休旬王,收拾余烬,自立为闰振单于,就是呼韩邪兄左谷蠡王呼屠吾斯,亦自立为郅支骨都侯单于,出兵攻杀闰振转击呼韩邪。呼韩邪连年战争,部下已大半死亡,又与郅支接仗数次,虽得力却郅支,精锐杀伤殆尽。乃从左伊秩訾王计议,引众南下,向汉请朝,并遣子右贤王铢镂渠堂入质,求汉援助,再击郅支,郅支也恐汉助呼韩邪,使子右大将驹于利受,入侍汉廷,请勿援呼韩邪。
可谓为渊敺鱼。
时已为宣帝甘露元年了,宣帝至五凤五年,又改元甘露,大约因甘露下降,方有此举。自从神爵元年为始,到了甘露元年,中经八载,汉廷内外,却没有甚么变端,不过杀死盖韩严杨四人,未免刑罚失当。就中只有河南太守严延年,还是残酷不仁,咎由自取,若司隶校尉盖宽饶,左冯翊韩延寿,故平通侯杨恽,并无死罪,乃先后被诛,岂非失刑?盖宽饶字次公,系魏郡人,刚直公清,往往犯颜敢谏,不避权贵。宣帝方好用刑法,又引入宦官弘恭石显,令典中书。宽饶即上呈封事,内称圣道濅微,儒术不行,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引韩氏易传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传子,官以传贤,譬如四时嬗运,功成当去等语。宣帝方主张专制,利及后嗣,怎能瞧得上这种奏章?一经览着,当然大怒,便将原奏发下,令有司议罪。执金吾承旨纠弹,说他意欲禅位,大逆不道,惟谏大夫郑昌,谓宽饶直道而行,多仇少与,还乞原心略迹,曲示矜全。宣帝哪里肯从,竟饬拿宽饶下狱。宽饶不肯受辱,才到阙下,即拔出佩刀,挥颈自刎。
第二个便是韩延寿。延寿字长公,由燕地徙居杜陵,历任颍川东海诸郡太守,教民礼义,待下宽弘。至左冯翊萧望之升任御史大夫,乃将延寿调任左冯翊。延寿出巡属邑,遇有兄弟讼田,各执一词,延寿不加批驳,但向两造面谕道:“我为郡长,不能宣明教化,反使汝兄弟骨肉相争,我当任咎!”说至此不禁泪下,两造亦因此惭悔,自愿推让,不敢复争。汉民尚有古风,所以闻言知让。延寿就任三年,郡中翕然,囹圄空虚,声誉比萧望之尤盛,望之未免加忌,适有望之属吏,至东郡调查案件,复称延寿在东郡任内,曾虚耗官钱千余万,望之即依言劾奏。事为延寿所闻,也将望之为冯翊时亏空廪牺官钱百余万,廪司藏谷,牺司养牲。作为抵制。且移文殿门,禁止望之入宫。望之当即进奏,说是延寿要挟无状,乞为申理。宣帝方信任望之,当然不直延寿,虽尝派官查办,终因在下希承风旨,只言望之被诬,延寿有罪,甚且查出延寿校阅骑士,车服僭制,骄侈不法等情,无非援上陵下。宣帝竟将延寿处死,令至渭城受刑,吏民泣送,充塞途中。延寿有子三人,并为郎吏,统至法场活祭乃父。延寿嘱咐道:“汝曹当以我为戒,此后切勿为官!”三子泣遵父命,待父就戮后,买棺殓葬,辞职偕归。
延寿已死,未几便枉杀杨恽。恽系前丞相杨敞子,曾预告霍氏逆谋,得封平通侯,受官光禄勋。生平疏财仗义,廉洁无私,只有一种坏处,专喜道人过失,不肯含容。尝与太仆戴长乐有嫌,长乐竟劾恽诽谤不道,宣帝因免恽为庶人。恽失位家居,以财自娱,适有友人孙会宗与书,劝他闭门思过,不宜置产业,通宾客。那知恽复书不逊,竟把平时孤愤,借书发挥,惹得会宗因好成怨,积下私仇。会值五凤四年,孟夏日食,忽有刍马吏告恽不法,未肯悔过,日食告变,咎在此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宣帝得书,便命廷尉查办,当由孙会宗把恽复函,呈示廷尉,廷尉又转奏宣帝,宣帝见他语多怨望,遂说恽大逆不道,批令腰斩。恽因言取祸,坐致杀身,倒也罢了,还要把他全家眷属,充戍酒泉。又将恽在朝亲友,悉数免官。京兆尹张敞,亦被株连,尚未免职。敞使属掾絮舜,查讯要件,絮舜竟不去干事,但在家中安居,且语家人道:“五日京兆,还想办甚么案情?”不意有人传将出去,为敞所闻。敞竟召入絮舜,责他玩法误公,喝令斩首。舜尚要呼冤,敞拍案道:“汝道我五日京兆么?我且杀汝再说。”舜始悔出言不谨,无可求免,没奈何伸颈就刑。当有絮舜家人诣阙鸣冤。宣帝以敞既坐恽党,复敢滥杀属吏,情殊可恨,立夺敞官,免为庶人。敞缴还印绶,惧罪亡去。已而京兆不安,吏民懈弛,冀州复有大盗,乃由宣帝特旨,再召敞为冀州刺史。
盗贼知敞利害,待敞蒞任,各避往他处去了。
看官阅过上文三案,应知盖韩杨三人的冤情,惟严延年自被劾去官,逃回故里,见八十一回。后来遇赦复出,连任涿郡河南太守,抑强扶弱,专喜将地方土豪,罗织成罪,一体诛锄。河南吏民,尤为畏惮,号曰屠伯。延年本东海人氏,家有老母,由延年遣使往迎。甫至洛阳,见道旁囚犯累累,解往河南处决,严母不禁大惊。行至都亭,即命停住,不肯入府。延年待久不至,自赴都亭谒母,母闭门拒绝。惊得延年莫名其妙,想必自己有过,不得已长跪门外,请母明示。好多时才见开门,起入行礼,但听母怒声呵责道:“汝幸得备位郡守,管辖地方千里,不闻仁爱,专尚刑威,难道为民父母,好这般残酷么?”延年听着,方知母意,连忙叩首谢罪,且请母登车至府,亲为御车。至府署中,过了腊节,一经改岁,便欲还家。延年再三挽留,母愤然道:“汝可知人命关天,不容妄杀,今乃滥刑若此,天道神明,岂肯容汝!我不意到了老年,尚见壮子受诛,我今去了,为汝扫除墓地罢了!”说毕驱车自去。妇人中有此先见,却是罕闻。
延年送母出城,返至府舍,自思母太过虑,仍然不肯从宽。那知过了年余,便遇祸殃。当时黄霸为颍川太守,与延年毗邻治民。延年素轻视黄霸,偏霸名高出延年,颍川境内,年谷屡丰,霸且奏称凤凰戾止,得邀褒赏。延年心愈不服,适河南界发现蝗虫,由府丞狐义出巡,回报延年。延年问颍川曾否有蝗?义答言无有,延年笑道:“莫非被凤凰食尽么?”义又述及司农中丞耿寿昌,常作平仓法,谷贱时增价籴入,谷贵时减价粜出,甚是便民。延年又笑道:“丞相御史,不知出此,何勿避位让贤,寿昌虽欲利民,也不应擅作新法。”狐义连碰了两个钉子,默然退出,暗思延年脾气乖张,将来不免遇害,我已年老,何堪遭戮,想到此处,就筮易决疑,又得了一个凶兆。看来是死多活少,不如入都告发,死且留名;于是惘惘登程,直至长安,劾奏延年十大罪恶,把封章呈递进去,便服毒自尽。宣帝将原奏发下御史丞,查得狐义自杀确情,当即报闻。再派官至河南察访,觉得狐义所奏,并非虚诬。结果是依案定罪,谳成了一个怨望诽谤的罪名,诛死延年。严母从前归里,转告族人,谓延年不久必死,族人尚似信非信,至此始知严母先见。严母有子五人,皆列高官,延年居长,次子彭祖,官至太子太傅,秩皆二千石,东海号严母为万石严妪。小子有诗赞严母道:
一门万石并称荣,令子都从贤母生;
若使长男终率教,渭城何至独捐生!
延年死后,黄霸且得进任御史大夫。欲知霸如何升官,容至下回说明。
女盅之害人甚矣哉!不特乱家,并且乱国,古今中外一也。观颛渠阏氏之私通屠耆堂,即致国内分崩,有五单于争立之祸,而雄踞北方之匈奴,自此衰矣。夫以迈迹自身之汉高,雄才大略之汉武,累次北征,终不能屈服匈奴,乃十万师摧之而不足,一妇人乱之而有余,何其酷欤!若夫严母之智能料子,虽不足逭延年之诛,要未始非女中豪杰。且第一延年之杀身,而其余四子,俱得高官,未闻波及,较诸盖韩杨三家,荣悴不同,亦安知非严母之教子有方,失于一子而得于四子耶!然后知败家者妇人,保家者亦妇人,莫谓晢妇皆倾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