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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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卫子夫怀了身孕,可把陈皇后给气坏了。这位皇后娘娘妒火中烧,提着裙摆就冲进未央宫找汉武帝理论。谁知武帝这回硬气得很,反倒数落陈皇后生不出儿子,说宠幸卫子夫是为了给皇家开枝散叶。陈皇后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跺着脚回宫。

回宫后陈皇后是又砸玉枕又撕绢帕,先是花重金求医问药,什么助孕的偏方都往肚里灌;接着又使尽手段要除掉卫子夫。可老天爷偏不遂她的愿,任凭她怎么折腾,卫子夫那边总能有惊无险。武帝更是派了心腹日夜守护,气得陈皇后天天召她母亲窦太主进宫商量对策。

这位窦太主原是馆陶长公主,因女儿当了皇后才改随母姓。老太太疼闺女是真心实意,可一时也想不出好法子。忽然听说建章宫新来个叫卫青的小吏,正是卫子夫的亲弟弟,顿时计上心头——既然动不了卫子夫,就拿她弟弟出气!

说起这卫青的身世,着实可怜。他母亲本是平阳侯府上的婢女,先嫁卫家生了一男三女,长女君孺、次女少儿、三女就是如今得宠的子夫。后来丈夫死了,她又回侯府做活,跟家仆郑季私通生下卫青。郑季有家室不敢娶她,卫媪独自拉扯孩子五六年,实在熬不下去,只得把卫青送回郑家。

郑季的媳妇可不是省油的灯,自家孩子都养不过来,哪容得下野种?卫青在郑家过得连奴仆都不如,整天牧羊放牛,动辄挨打受骂。有回他在甘泉遇到个会相面的囚徒,那人盯着他惊呼:"小哥现在虽穷,将来必定封侯!"卫青苦笑道:"能少挨几顿鞭子就谢天谢地了,哪敢想什么富贵?"

等卫青长成魁梧汉子,实在受不了郑家虐待,就跑去找生母想办法。卫媪求到平阳公主跟前,公主见这小伙子相貌堂堂,就收他做了骑奴。虽然还是下人,可比在郑家强多了。这时卫家三姐妹都已进京——大姐嫁给太子舍人公孙贺,二姐跟平阳府小吏霍仲孺私通生了霍去病,三妹子夫则入选宫中当了歌女。卫青索性改随母姓,给自己取字"仲卿",从此与郑家一刀两断。

在建章宫当差时,卫青结交了公孙敖等好友。谁知好日子没过几天,窦太主就派人把他绑了要处死。幸亏公孙敖带着骑兵及时劫囚,又连夜禀报武帝。武帝勃然大怒,非但没治罪,反而提拔卫青当建章监侍中,接着封卫子夫为夫人,卫青又升大中大夫。连卫家其他兄弟姐妹都沾了光:大哥卫长君当了侍中,大姐君孺的丈夫公孙贺升任太仆,二姐少儿改嫁陈平曾孙陈掌,陈掌立刻得了詹事的官职。就连救卫青的公孙敖也升了大中大夫。

窦太主这招借刀杀人,反倒让仇家平步青云,气得在府里捶胸顿足。陈皇后更是天天咬着绢帕生闷气,眼看着卫子夫越来越得宠,自己却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其实武帝早想废后,只是碍着太皇太后才没动手。老太太每回见着孙子都要念叨,逼得武帝只能借酒浇愁,成天跟侍从们吟诗作赋打发时光。

那时候啊,长安城里的侍臣们,十有八九都是从天南地北来的。这些人个个都有点看家本事,要么能写锦绣文章,要么会说俏皮话儿,这才讨得汉武帝欢心,在宫里混个差事。要论逗乐子的本事,头一个得数东方朔;要论写文章的功夫,那得看司马相如。其他像庄助、枚皋这帮人,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可都跳不出这两样本事。如今老百姓茶余饭后说起东方朔和司马相如的趣事,还都津津乐道呢。

咱们单说这东方朔,表字曼倩,老家在平原郡厌次县。打小就爱读书,更有一张巧嘴。听说朝廷招贤纳士,这小伙子就琢磨着去谋个前程,也好光宗耀祖。于是收拾包袱就往长安赶,到了公车令衙门递自荐书。您猜他那自荐书写得多有意思?开头就说:

"小臣东方朔啊,打小没了爹娘,全靠兄嫂拉扯大。十二岁开始读书,三个冬天就把文史典籍读透了;十五岁学剑术,十六岁读诗书,背了二十二万字;十九岁钻研孙吴兵法,什么排兵布阵、擂鼓鸣金的门道,又背了二十二万字。这么算下来,小臣肚子里统共装了四十四万字的学问。还特别佩服子路那句'君子死,冠不免'的气节。如今二十二岁,身高九尺三寸,眼珠子亮得像悬着的珍珠,牙齿齐整得像编排的贝壳,勇猛赛过古代的孟贲,敏捷胜过吴国的庆忌,廉洁堪比齐国的鲍叔牙,守信如同抱柱而死的尾生。像我这样的人,该够格当皇上的大臣了吧?"

这要换个古板点的皇帝,准得把这信当疯话扔了。可偏偏遇上汉武帝,一看就乐了,觉得这是个妙人,当即让他在公车署候着。这公车署归卫尉管,专门接待各地来的能人异士,连上书言事都得先递到这儿。东方朔得了这差事,满心欢喜等着召见。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每月就领那么一袋粟米、二百四十文钱,连肚子都填不饱。眼瞅着钱袋见了底,这小子眼珠子一转,想出个歪主意。

那天他在街上晃悠,看见几个矮个子侏儒经过,突然板着脸吓唬他们:"你们死到临头了知道不?"侏儒们吓得腿都软了,忙问怎么回事。东方朔一本正经地说:"听说皇上招你们进宫,明着说是当差,暗地里是要除掉你们。想想看,你们当不了官,种不了地,打不了仗,白吃皇粮,不如统统处死省粮食!"见侏儒们吓得直哭,他又假装好心:"哭有什么用?我倒有个主意——等下回皇上出门,你们就冲上去磕头请罪。要是皇上问起来,就说是东方朔说的,保准没事。"

侏儒们真信了,天天在宫门口蹲着。这天终于等到汉武帝出巡,呼啦啦全跪在车驾前哭喊:"皇上饶命啊!"汉武帝被弄得莫名其妙:"朕什么时候说要杀你们了?"侏儒们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是东方朔说我们要被处死......"汉武帝气得直乐,立刻派人去传东方朔。

东方朔正愁没机会面圣呢,一听传召,屁颠屁颠就来了。汉武帝板着脸问:"你竟敢造谣惑众?"东方朔不慌不忙跪下:"臣就是饿死也要说真话——那些侏儒身高不过三尺,每月领一袋粟米、二百四十文钱;臣身高九尺,也是领这么多。他们撑得要死,臣饿得要死。皇上要是觉得臣没用,不如放臣回家种地,省得在长安饿死!"

这番话把汉武帝逗得前仰后合,当场就把他调到金马门当差。这金马门在皇宫里头,东方朔可算捞着面圣的机会了。有天汉武帝叫来一群术士玩猜谜游戏,让人把壁虎扣在碗底下让大家猜。术士们抓耳挠腮都猜不着,东方朔溜溜达达进来,掐着手指头装模作样算了一卦,张口就来:"说是龙吧没犄角,说是蛇吧没腿脚,趴墙上会爬墙,不是壁虎就是蜥蜴!"

话说那天汉武帝正和东方朔玩猜谜游戏,朔这小子可真是神了,随手一猜就中。武帝龙颜大悦,当场赏了他十匹绸缎。接着又让他猜了好几样东西,竟没有一样猜不中的,赏赐的绸缎都快堆成小山了。

这时候旁边有个叫郭舍人的优伶,平时靠耍嘴皮子得宠,见朔这么风光,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他眼珠子一转,凑到武帝跟前说:"陛下,东方朔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要是他还能猜中,臣甘愿挨一百板子;要是猜不中,就该他挨板子,赏赐归臣。"说着偷偷往铜盂底下塞了个小东西。

朔掐指一算,慢悠悠道:"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罢了。"郭舍人一听就乐了,指着朔鼻子说:"我就知道你猜不中!"话音未落,朔突然提高嗓门:"生肉叫脍,干肉叫脯,长在树上是寄生,扣在盆下叫窭数!"郭舍人脸色刷地就白了。等揭开铜盂一看,果然是片树上的寄生叶子。

这下可热闹了,监督优伶的官差提着竹板就上来了。啪啪的板子声混着郭舍人的惨叫,东方朔拍着巴掌直乐:"哎哟喂,嘴上没毛叫得欢,屁股撅得比天高!"郭舍人挨完打,一瘸一拐地爬回来告状:"陛下,朔侮辱天子近臣,该砍头!"

武帝转头问朔,朔不慌不忙:"臣哪敢侮辱他,不过是说了几句谜语。"接着解释道:"嘴上没毛是狗洞,嗷嗷叫是鸟喂食,撅屁股是鹤啄食,怎么算侮辱呢?"郭舍人不服气,也胡诌了个谜语。谁知朔张口就来,解得头头是道。郭舍人这下彻底蔫了,武帝却对朔刮目相看,当场封他做了郎官。

转眼到了三伏天,宫里照例要分肉。朔在殿里等到日头偏西,负责分肉的大官丞还没来。看着案板上快馊的肉,朔突然拔出佩剑,割下一大块拎着就走,边走边嚷:"天这么热,肉都要坏了,不如我自己先拿回家!"等大官丞赶来,早不见人影了。

第二天上朝,武帝故意板着脸问:"昨日为何擅自割肉?"朔扑通跪下,却振振有词:"臣有罪!可臣拔剑割肉多英勇,只割一小块多廉洁,带回家给媳妇多仁义!"武帝被他逗得直乐,反而又赏了酒肉。

后来有回武帝微服私访,在农家地里纵马踩坏了庄稼。县令带人围捕时,侍卫亮出宫里的信物才脱身。夜里投宿客栈,老板以为是强盗,幸亏老板娘眼尖,看出武帝气度不凡,把醉酒的老板捆起来,好酒好菜招待。天亮后武帝回宫,重赏了老板娘千金,还提拔老板当了羽林郎。

这时大中大夫吾邱寿王拍马屁,提议扩建上林苑。东方朔却站出来反对,说了番堂堂正正的道理。可惜武帝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这朔啊,虽说整天插科打诨,关键时刻倒是个明白人。

话说东方朔站在殿上,不急不慢地掰着手指头跟武帝算账:"陛下啊,老话说得好,谦虚谨慎的人,老天爷就会降福;骄奢淫逸的主儿,老天爷可就要降灾了。您瞧瞧现在,修个廊台还嫌不够高,打猎的地方还嫌不够大。照这么下去,要是老天爷不显灵发威,整个三辅地区都能给您圈成猎场,何必非盯着盩厔、鄠杜这几个地方呢?"

他捋着胡子继续道:"那终南山可是天险啊!南边连着江淮,北边靠着黄河渭水,从汧陇往东到商雒以西,全是肥得流油的好地界。老百姓管这儿叫'陆海',百工取材,万民糊口,都指着这片地活命呢!"说着突然提高嗓门:"您现在要圈成御苑,断了百姓的水源,占了人家的良田,上头耽误国家用度,下头毁了农桑生计——这是头一桩不妥!"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东方朔的语速却越来越快:"再说第二桩,您这一圈地,荆棘丛里窜出虎狼,平白毁了人家祖坟房屋。小娃娃想家哭闹,老人家对着断墙抹泪——这像话吗?"他忽然转身指向殿外:"第三桩更要命!围着高墙骑马飙车,看起来是痛快了,可保不齐哪天就翻车——您忘了殷纣王的九市宫怎么亡的?楚灵王的章华台怎么垮的?秦始皇的阿房宫怎么烧的?"

武帝听得直点头,当场就给东方朔升了官。可转头该打猎还打猎,到底还是按吾丘寿王的主意扩建了上林苑。后人有诗说得明白:俏皮话再妙,到底不如正经谏言有用啊!

这上林苑一修不要紧,倒引出一篇流传千古的《上林赋》来。要问这赋是谁写的?正是前文提过的司马相如。各位看官别急,咱们下回慢慢分解。

再说陈皇后母子算计卫子夫,连带着想害她弟弟卫青,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倒给天下善妒的妇人提了个醒:害人终害己,哪有靠算计别人能得好报的?东方朔这人吧,整天插科打诨讨官做,武帝也就拿他当个说笑话的。您看他跟郭舍人玩猜谜斗嘴,不过逞口舌之快;分肉偷桃那些事儿,更是孩子气的把戏。唯独这次劝谏别修猎场,倒是干了件正经事。后来他还真有过几次直谏,要不然后世谁还记得这个滑稽老头呢?可见光会耍嘴皮子,终究成不了大器。

原文言文

  因祸为福仲卿得官 寓正于谐东方善辩

  却说卫子夫怀妊在身,被陈皇后察觉,恚恨异常,立即往见武帝,与他争论。武帝却不肯再让,反责陈后无子,不能不另幸卫氏,求育麟儿。陈皇后无词可驳,愤愤退去。一面出金求医,屡服宜男的药品,一面多方设计,欲害新进的歌姬。老天不肯做人美,任她如何谋画,始终无效。武帝且恨后奇妒,既不愿入寝中宫,复格外保护卫氏,因此子夫日处危地,几番遇险,终得复安。陈皇后不得逞志,又常与母亲窦太主密商,总想除去情敌。窦太主就是馆陶长公主,因后加号,从母称姓,所以尊为窦太主。太主非不爱女,但一时也想不出良谋,忽闻建章宫中,有一小吏,叫做卫青,乃是卫子夫同母弟,新近当差,太主推不倒卫子夫,要想从她母弟上出气,嘱人捕青。

  青与子夫,同母不同父,母本平阳侯家婢女,嫁与卫氏,生有一男三女,长女名君孺,次女名少儿,三女就是子夫。后来夫死,仍至平阳侯家为佣,适有家僮郑季,暗中勾搭,竟与私通,居然得产一男,取名为青。郑季已有妻室,不能再娶卫媪,卫媪养青数年,已害得辛苦艰难,不可名状。谁叫你偷图快乐。只好使归郑季,季亦没奈何,只好收留。从来妇人多妒,往往防夫外遇,郑季妻犹是人情,怎肯大度包容?况家中早有数子,还要他儿何用?不过郑季已将青收归,势难麾使他去,当下令青牧羊,视若童仆,任情呼叱。郑家诸子,也不与他称兄道弟,一味苛待。青寄人篱下,熬受了许多苦楚,才得偷生苟活,粗粗成人。一日跟了里人,行至甘泉,过一徒犯居室,遇着髠奴,注视青面,不由的惊诧道:“小哥儿今日穷困,将来当为贵人,官至封侯哩!”青笑道:“我为人奴,想甚么富贵?”髠奴道:“我颇通相术,不至看错!”青又慨然道:“我但求免人笞骂,已为万幸,怎得立功封侯?愿君不必妄言!”贫贱时都不敢痴想。说罢自去。已而年益长成,不愿再受郑家奴畜,乃复过访生母,求为设法。生母卫媪,乃至平阳公主处乞情,公主召青入见,却是一个彪形大汉,相貌堂堂,因即用为骑奴。每当公主出行,青即骑马相随,虽未得一官半职,较诸在家时候,苦乐迥殊。时卫氏三女,已皆入都,长女嫁与太子舍人公孙贺,次女与平阳家吏霍仲孺相奸,生子去病。三女子夫,已由歌女选入宫中。青自思郑家兄弟,一无情谊,不如改从母姓,与郑氏断绝亲情,因此冒姓为卫,自取一个表字,叫做仲卿。这仲卿二字的取义,乃因卫家已有长子,自己认作同宗,应该排行第二,所以系一仲字,卿字是志在希荣,不烦索解。惟据此一端,见得卫青入公主家,已是研究文字,粗通音义。聪明人不劳苦求,一经涉览,便能领会,所以后此掌兵,才足胜任。否则一个牧羊儿,胸无点墨,难道能平空腾达,专阃无惭么?应有此理。

  惟当时做了一两年骑奴,却认识了好几个朋友,如骑郎公孙敖等,皆与往还,因此替他荐引,转入建章宫当差。不意与窦太主做了对头,好好的居住上林,竟被太主使人缚去,险些儿斫落头颅。建章系上林宫名。亏得公孙敖等,召集骑士,急往抢救,得将卫青夺回,一面托人代达武帝,武帝不禁愤起,索性召见卫青,面加擢用,使为建章监侍中,寻且封卫子夫为夫人,再迁青为大中大夫。就是青同母兄弟姊妹,也拟一并加恩,俾享富贵。青兄向未知名,时人因他入为贵戚,排行最长,共号为卫长君。此时亦得受职侍中。卫长女君孺,既嫁与公孙贺,贺父浑邪,尝为陇西太守,封平曲侯,后来坐法夺封,贺却得侍武帝,曾为舍人,至是夫因妻贵,升官太仆。卫次女少儿,与霍仲孺私通后,又看中了一个陈掌,私相往来,掌系前曲逆侯陈平曾孙,有兄名何,擅夺人妻,坐罪弃市,封邑被削,掌寄寓都中,不过充个寻常小吏,只因他面庞秀美,为少儿所眼羡,竟撇却仲孺,愿与掌为夫妇。掌兄夺人妻,掌又诱人妻,可谓难兄难弟,不过福命不同。仲孺本无媒证,不能强留少儿,只好眼睁睁的由她改适。那知陈掌既得少妇,复沐异荣,平白地为天子姨夫,受官詹事。俏郎君也有特益。就是抢救卫青的公孙敖,也获邀特赏,超任大中大夫。

  惟窦太主欲杀卫青,弄巧成拙,反令他骤跻显要,连一班昆弟亲戚,并登显阶,真是悔恨不迭,无从诉苦!陈皇后更闷个不了,日日想逐卫子夫,偏子夫越得专宠,甚至龙颜咫尺,似隔天涯,急切里又无从挽回,惟长锁蛾眉,终日不展,慢慢儿设法摆布罢了。伏下文巫盅之祸。惟武帝本思废去陈后,尚恐太皇太后窦氏。顾着血胤,出来阻挠,所以只厚待卫氏姊弟,与陈后母女一边,未敢过问。但太皇太后已经不悦,每遇武帝入省,常有责言。武帝不便反抗,心下却很是抑郁,出来排遣,无非与一班侍臣,嘲风弄月,吟诗醉酒,消磨那愁里光阴。

  当时侍臣,多来自远方,大都有一技一能,足邀主眷,方得内用。就中如词章滑稽两派,更博武帝欢心,越蒙宠任。滑稽派要推东方朔,词章派要推司马相如,他若庄助枚皋吾邱寿王主父偃朱买臣徐乐严安终军等人,先后干进,总不能越此两派范围。迄今传说东方朔司马相如遗事,几乎脍炙人口,称道勿衰。小子且撮叙大略,聊说所闻。东方朔字曼倩,系平原厌次人氏,少好读书,又善诙谐。闻得汉廷广求文士,也想乘时干禄,光耀门楣,乃西入长安,至公车令处上书自陈,但看他书中语意,已足令人解颐。略云:

  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二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尝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孟贲卫人,古勇士。捷若庆忌,吴王僚子。廉若鲍叔,齐大夫。信若尾生,古信士。

  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这等书辞,若遇着老成皇帝,定然视作痴狂,弃掷了事。偏经那武帝的眼中,却当作奇人看待,竟令他待诏公车。公车属卫尉管领,置有令史,凡征求四方名士,得用公车往来,不需私费。就是士人上书,亦必至公车令处呈递,转达禁中。武帝叫他待诏公车,已是有心留用,朔只好遵诏留着。好多时不见诏下,惟在公车令处领取钱米,只够一宿三餐,此外没有甚么俸金,累得朔望眼将穿,囊资俱尽。偶然出游都中,见有一班侏儒,倭人名。从旁经过。便向他们恐吓道:“汝等死在目前,尚未知晓么?”侏儒大惊问故。朔又说道:“我闻朝廷召入汝等,名为侍奉天子,实是设法歼除。试想汝等不能为官,不能为农,不能为兵,无益国家,徒耗衣食,何如一概处死,可省许多食用?但恐杀汝无名,所以诱令进来,暗地加刑。”亏他捏造。侏儒闻言,统吓得面色惨沮,涕泣俱下。朔复佯劝道:“汝等哭亦无益,我看汝等无罪受戮,很觉可怜,现在特为设法,愿汝等依着我言,便可免死。”侏儒齐声问计,朔答道:“汝等但俟御驾出来,叩头请罪,如或天子有问,可推到我东方朔身上,包管无事。”说罢自去。侏儒信以为真,逐日至宫门外候着,好容易得如所望,便一齐至车驾前,跪伏叩头,泣请死罪。武帝毫不接洽,惊问何因?大众齐声道:“东方朔传言,臣等将尽受天诛,故来请死。”武帝道:“朕并无此意,汝等且退,待朕讯明东方朔便了。”

  众始拜谢起去。武帝即命人往召东方朔。朔正虑无从见驾,特设此计,既得闻召,立即欣然赶来。武帝忙问道:“汝敢造言惑众,难道目无王法么?”朔跪答道:“臣朔生固欲言,死亦欲言,侏儒身长三尺余,每次领一囊粟,钱二百四十,臣朔身长九尺余,亦只得粟一囊,钱二百四十,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臣意以为陛下求才,可用即用,不可用即放令归家,勿使在长安索米,饥饱难免一死呢!”武帝听罢,不禁大笑,因令朔待诏金马门。金马门本在宫内,朔既得入宫,便容易觐见天颜。会由武帝召集术士,令他射覆。是游戏术名。详见下句。特使左右取过一盂,把守宫复诸盂下,令人猜射。守宫虫名,即壁虎。诸术士屡猜不中,东方朔独闻信趋入道:“臣尝研究易理,能射此复。武帝即令他猜射,朔分蓍布卦,依象推测,便答出四语道:

  臣以为龙又无角,谓之为蛇又无足,跂跂脉脉善缘壁,是非守宫即蜥蜴。

  武帝见朔猜着,随口称善,且命左右赐帛十匹,再令别射他物,无不奇中,连蒙赐帛。旁有宠优郭舍人,因技见宠,雅善口才,此次独怀了妒意,进白武帝道:“朔不过侥幸猜着,未足为奇。臣愿令朔复射,朔若再能射中,臣愿受笞百下,否则朔当受笞,臣当赐帛。”想是臀上肉作痒,自愿求笞。说着,即密向盂下放入一物,使朔射覆。朔布卦毕,含糊说道:“这不过是个窭数呢。”独言小物。郭舍人笑指道:“臣原知朔不能中,何必谩言!”道言未毕,朔又申说道:“生肉为脍,干肉为脯,著树为寄生,盆下为窭数。”郭舍人不禁失色,待至揭盂审视,果系树上寄生。那时郭舍人不能免笞,只得趋至殿下,俯伏待着。当有监督优伶的官吏,奉武帝命,用着竹板,笞责舍人,喝打声与呼痛声,同时并作。东方朔拍手大笑道:“咄!口无毛,声嗷嗷,尻益高!”尻读若考,平声。郭舍人又痛又恨,等到受笞已毕,一跷一突的走上殿阶,哭诉武帝道:“朔敢毁辱天子从官,罪应弃市。”武帝乃顾朔问道:“汝为何将他毁辱?”朔答道:“臣不敢毁他,但与他说的隐语。”武帝问隐语如何,朔说道:“口无毛是狗窦形,声嗷嗷是鸟哺鷇声,尻益高是鹤俯啄状,奈何说是毁辱呢!”郭舍人从旁应声道:“朔有隐语,臣亦有隐语,朔如不知,也应受笞。”朔顾着道:“汝且说来。”舍人信口乱凑,作为谐语道:“令壶龃,侧加切。老柏涂,丈加切。伊优亚,乌加切。狋音银。吽读若牛。牙。”朔不加思索,随口作答道:“令作命字解;壶所以盛物,龃即邪齿貌;老是年长的称呼,为人所敬;柏是不凋木,四时阴浓,为鬼所聚;涂是低湿的路径;伊优亚乃未定词;狋吽牙乃犬争声,有何难解呢?”舍人本胡诌成词,无甚深意,偏经朔一一解释,倒觉得语有来历;自思才辩不能相及,还是忍受一些笞辱,便算了事。是你自己取咎,与朔何尤。武帝却因此重朔,拜为郎官。朔得常侍驾前,时作谐语,引动武帝欢颜。武帝逐渐加宠,就是朔脱略形迹,也不复诘责,且尝呼朔为先生。

  会当伏日赐肉,例须由大官丞官名。分给,朔入殿候赐,待到日昃,尚不见大官丞来分,那肉却早已摆着;天气盛暑,汗不停挥,不由的懊恼起来,便即拔出佩剑,走至俎前,割下肥肉一方,举示同僚道:“三伏天热,应早归休,且肉亦防腐,臣朔不如自取,就此受赐回家罢。”口中说,手中提肉,两脚已经转动,趋出殿门,径自去讫。群僚究不敢动手,待至大官丞进来,宣诏分给,独不见东方朔,问明群僚,才知朔割肉自去,心下恨他专擅,当即向武帝奏明。汝何故至晚方来?武帝记着,至翌日御殿,见朔趋入,便向他问道:“昨日赐肉,先生不待诏命,割肉自去,究属何理?”朔也不变色,但免冠跪下,从容请罪。武帝道:“先生且起,尽可自责罢了!”朔再拜而起,当即自责道:“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为何这般无礼呢?拔剑割肉,志何甚壮!割肉不多,节何甚廉,归遗细君,情何甚仁!难道敢称无罪么?”细君犹言小妻,自谦之词。武帝又不觉失笑道:“我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岂不可笑!”当下顾令左右,再赐酒一石,肉百斤,使他归遗细君。朔舞蹈称谢,受赐而去。群僚都服他机警,称羡不置。

  会东都献一矮人,入谒武帝,见朔在侧,很加诧异道:“此人惯偷王母桃,何亦在此。”武帝怪问原因,矮人答道:“西方有王母种桃,三千年方一结子,此人不良,已偷桃三次了。”武帝再问东方朔,朔但笑无言。其实东方朔并非仙人,不过略有技术,见誉当时!偷桃一说,也是与他谐谑,所以朔毫不置辩。后世因讹传讹,竟当作实事相看,疑他有不死术,说他偷食蟠桃,因得延年,这真叫做无稽之谈了。辟除邪说,有关世道。惟东方朔虽好谈谑,却也未尝没有直言,即据他谏止辟苑,却是一篇正大光明的奏议,可惜武帝反不肯尽信呢。

  武帝与诸人谈笑度日,尚觉得兴味有限,因想出微行一法,易服出游。每与走马善射的少年,私下嘱咐,叫他守候门外,以漏下十刻为期,届期即潜率近侍,悄悄出会,纵马同往。所以殿门叫做期门,有时驰骋竟夕,直至天明,还是兴致勃勃,跑入南山,与从人射猎为乐,薄暮方还。一日又往南山驰射,践人禾稼,农民大哗,鄠杜令闻报,领役往捕,截住数骑,骑士示以乘舆中物,方得脱身。已而夜至柏谷,投宿旅店。店主人疑为盗贼,暗招壮士,意图拿住众人,送官究治。亏得店主妇独具慧眼,见武帝骨相非凡,料非常人,因把店主灌醉,将他缚住,备食进帝。转眼间天色已明,武帝挈众出店,一直回宫。当下遣人往召店主夫妇,店主人已经酒醒,闻知底细,惊慌的了不得。店主妇才与说明,于是放胆同来,伏阙谢罪。武帝特赏店主妇千金,并擢店主人为羽林郎。店主人喜出望外,与妻室同叩几个响头,然后退去。亏得有此贤妻,应该令他向妻磕头。

  自经过两次恐慌,武帝乃托名平阳侯曹寿,多带侍从数名,防备不测。且分置更衣所十二处,以便日夕休息。大中大夫吾邱寿王,阿承意旨,请拓造上林苑,直接南山,预先估计价值,圈地偿民。武帝因国库盈饶,并不吝惜。独东方朔进奏道:

  臣闻谦游静悫,天表之应,应之以福。骄溢靡丽,天表之应,应之以异。今陛下累筑郎台,郎与廊字通。恐其不高也,弋猎之处,恐其不广也,如天不为变,则三辅之地,尽可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百工之所取资,万民之所仰给也。今规以为苑,绝陂池水泽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其不可一也。且盛荆棘之林,大虎狼之墟,坏人冢墓,毁人家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其不可二也。斥而营之,垣而囿之,骑驰东西,车骛南北,纵一日之乐,致危无堤之舆,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叛,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陛下奈何蹈之?粪土愚臣,自知忤旨,但不敢以阿默者危陛下,谨昧死以闻。

  武帝见说,却也称善,进拜朔为大中大夫,兼给事中。但游猎一事,始终不忘,仍依吾邱寿王奏请,拓造上林苑。小子有诗叹道:

  谐语何如法语良,嘉谟入告独从详;

  君虽不用臣无忝,莫道东方果太狂!

  上林苑既经拓造,遂引出一篇上林赋来。欲知上林赋作是何人?便是上文所说的司马相如,看官且住,容小子下回叙明。

  陈皇后母子欲害卫子夫,并及其同母弟卫青,卒之始终无效,害人适以利人,是可为妇女好妒者,留下龟鉴。天下未有无故害人,而能自求多福者也。东方朔好为诙谐,乘时干进,而武帝亦第以俳优畜之。观其射覆之举,与郭舍人互相角技,不过自矜才辩,与国家毫无补益。至若割肉偷桃诸事,情同儿戏,更不足取,况偷桃之事更无实证乎?惟谏止拓苑之言,有关大体,厥后尚有直谏时事,是东方朔之名闻后世者,赖有此尔。滑稽派固不足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