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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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司马相如,字长卿,生在蜀郡成都一户人家。打小就爱读书练剑,爹娘疼得跟眼珠子似的,管他叫"犬子"。等长到十来岁,这孩子迷上了战国时赵国那位蔺相如,干脆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相如。

那时候蜀郡太守文翁可是个清官,最重教化。他挑了本地一批读书人送去京城深造,相如也在其中。学成归来后,文翁就让他在街市上开官学,教百姓子弟念书。遇上出色的学生,还能推荐去当个小官。蜀地原本民风粗野,经这位文太守这么一整治,转眼间学堂遍地,连文翁平日讲学的土台子,百姓们都自发修葺保存。后来文太守病逝,相如也不愿再当教书先生,收拾包袱就往长安去了。

在长安花钱捐了个郎官,后来又升到武骑常侍。可相如到底是读书人,舞刀弄枪实在不是他的强项。正巧赶上梁王刘武来朝见景帝,带着邹阳、枚乘这些文人。相如跟他们一见如故,索性辞官跑到梁国睢阳去了。在梁王府里整日吟诗作赋,那篇《子虚赋》就是这时候写的,一时间名动京城。

好景不长,梁王一死,这帮文人也就散了。相如灰溜溜回到成都老家,父母早亡,家徒四壁。穷得没法子,想起临邛县令王吉是旧相识,当年说过"仕途不顺就来找我"的话,便收拾几件衣裳投奔去了。

王县令果然够意思,听说相如来了,亲自出迎。酒过三巡,王吉忽然凑到相如耳边嘀咕几句,相如听得眉开眼笑。第二天,王吉就把相如安排到城里的都亭住下,自己天天去请安。起初相如还见见,后来干脆称病不出。可王县令照样每日必到,风雨无阻。这一来可把临邛百姓看傻了眼——都亭里住的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县太爷这般殷勤?

临邛城里最有钱的要数卓王孙和程郑两家。卓家祖上在赵国靠冶铁发家,后来迁到蜀地重操旧业,养着八百多号家奴。这天卓王孙和程郑商量:"都亭来了贵客,咱们该尽地主之谊。"当下决定在卓家摆宴,把压箱底的山珍海味都搬了出来,给相如和王吉下了帖子。

王吉得信暗自欢喜,赶紧到都亭给相如支招。相如翻箱倒柜找出最值钱的鷫鹴裘披上,又换了新鞋新帽。等王吉带着车马来接,故意磨蹭半天才出门。到了卓府,一帮人早就在门口候着。相如慢悠悠下车,众人抬眼一看——好个气度不凡的贵公子!

酒过三巡,王吉突然说:"听说司马兄琴艺了得?"卓王孙忙接话:"寒舍倒有张古琴。"王吉摆手:"不必不必,司马兄随身带着琴呢!"下人赶紧从车上取来绿绮琴。相如推辞不过,指尖在琴弦上一拨,清越的琴声顿时流泻而出。

琴声悠扬,高低起伏,像山涧清泉般流淌。满堂宾客听得入迷,齐声叫好,个个赞不绝口。可这美妙的琴音,怕是对着不懂欣赏的人弹奏了。正当司马相如拨动琴弦,弹到动情处时,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环佩叮当的声响。

相如心头一动,借着抚琴的姿势悄悄抬眼望去。这一望可不得了,屏风缝隙间正巧对上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睛,惊得他指尖一颤,差点弹错了音。那屏风后躲着的是谁呢?原来是当地富豪卓王孙的掌上明珠卓文君。

这文君姑娘年方十七,生得冰雪聪明,模样更是标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命不好,刚嫁人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如花似玉的年纪遭此变故,只好回到娘家守寡。今日听说家里来了位气度不凡的年轻贵客,心里就像揣了只小鹿,忍不住轻移莲步躲到屏风后偷看。正想探头时,忽听得外间琴声悠扬,那音律仿佛能钻进人心坎里,便不自觉地露出半边俏脸。

相如眼尖,早把这绝色佳人瞧了个真切。见她粉面含春,比寻常女子更添几分灵气,当即指法一变,弹起了《凤求凰》。琴弦震颤间,分明是在诉说心事:"凤凰啊凤凰,我飞遍四海只为寻找你。有位美人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涯,叫我肝肠寸断。如何才能与你比翼双飞?"

文君何等聪慧,听着听着就红了脸颊。那琴声分明句句都在诉衷肠,特别是最后那句"深夜相随有谁知晓",琴音戛然而止时,她的心也跟着漏跳一拍。

酒席散尽,宾客告辞。文君回到闺房,整个人恍恍惚惚,像丢了魂似的。这时贴身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那贵客原来是京城回来的大才子司马相如,年纪轻轻就当过大官,至今还未娶妻,过几天就要离开此地了。

"他...他就要走?"文君急得脱口而出。这丫鬟早被相如买通,见小姐这般情急,趁机怂恿道:"小姐这般才貌,若能与司马公子结为夫妻,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文君想起方才琴中"深夜相随"的暗示,竟鬼使神差地跟丫鬟密谋起私奔的事来。

当夜月色朦胧,文君草草收拾,带着丫鬟偷偷溜出后门。卓家离相如住的都亭不过一里路,转眼就到。相如正在房中辗转反侧,忽听敲门声,开门一看——日思夜想的美人竟站在眼前!这一喜非同小可,忙不迭将文君迎入内室。红烛高照下,但见文君眉如远山含黛,肤若凝脂胜雪,两人执手相看,当夜便成就了好事。

天刚蒙蒙亮,这对新婚燕尔就收拾细软逃往成都。等卓王孙发现女儿失踪,派人四处寻找时,早没了踪影。后来听说都亭那位贵客也不见了,这才明白是文君跟着人私奔了。老爷子气得直跺脚,又怕家丑外扬,只得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再说文君跟着情郎到了成都,满以为相如家底丰厚,谁知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屋里空空荡荡,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私奔时带的细软很快花光,最后连相如那件名贵的鷫鹴裘都押给了酒家换钱。文君对着粗茶淡饭默默垂泪,相如也是愁眉不展。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文君抹着眼泪说,"不如回临邛找我兄弟借些本钱。"相如嘴上答应,心里却另有打算。次日两人收拾仅剩的琴剑车马,又回到了临邛城。

在客栈安顿时,相如向伙计打听卓家近况。那伙计不知眼前就是卓家姑爷,实话实说:"卓老爷为女儿私奔的事气得半死,放话说宁可看女儿饿死,也绝不给一个铜板!"

相如听完冷笑一声,转头对文君说:"既然岳父如此绝情,咱们干脆在闹市开个小酒铺。你当垆卖酒,我系着围裙跑堂,看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文君虽觉难为情,但眼下山穷水尽,也只好依了丈夫。没过几日,临邛街头就多了家小酒肆。相如变卖车马当本钱,穿着粗布短裤在店里忙前忙后。文君则淡扫蛾眉,坐在酒垆前招呼客人。过往行人见卓家千金抛头露面卖酒,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卓王孙耳朵里。

话说那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开了酒肆,可热闹了。那些平日里爱喝酒玩乐的朋友们,听说这事都跑来店里,一边喝酒一边赏花。有几个认得卓文君的,背地里指指点点,把这当成了新鲜事到处传。你传我,我传你,这事儿就传到了卓王孙耳朵里。

卓王孙派人偷偷去看,果然是自家闺女在当垆卖酒,气得老脸通红,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愿出。亲戚朋友们知道了,都来劝他:"您就一儿两女,何必让文君在外头丢人现眼呢?不如多给些钱财。再说文君既然跟了相如,过去的事就别计较了。相如好歹做过官,现在虽然落魄,可人才确实不错,还是县令的门客,将来未必没有出息。您家又不缺钱,帮衬一把,反倒能挽回颜面不是?"

卓王孙被说得没办法,只好拨了一百个家仆,百万钱财,连同文君出嫁时的嫁妆,一股脑送到相如店里。相如得了这些,立马关了酒肆,带着文君风风光光回了成都。那县令王吉听说这事,心里明白是相如使的计策,也不说破。相如也没去见他,两人心照不宣,倒也算得上知己。

回到成都后,相如一下子阔绰起来,置办田产,修建园林,还在住处旁边造了个琴台,整日和文君弹琴作乐。他知道文君爱喝酒,特意在邛崃县东边买了口井。这井水甘甜,酿出的酒特别香醇,相如就给它取名"文君井"。他还在井边也建了个琴台,常常带着文君登台饮酒弹琴,看春山如黛,赏秋水明眸,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快活。

可惜好景不长。相如本来就有消渴症,哪经得起这样纵情酒色?没多久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幸亏请了名医调治,才慢慢好转。病好后他写了篇《美人赋》提醒自己。正巧这时朝廷来了诏书,召他入京。相如正好借这个机会离开温柔乡,收拾行装就上路了。

到了长安,他打听到同乡杨得意现在管着上林苑的猎犬,就先去拜访。杨得意告诉他:"皇上读了您的《子虚赋》,特别喜欢,还说恨不能和您同时代。我就说这赋是您写的,您现在在家闲居。皇上听了立刻下诏召见。您这回可是要飞黄腾达了!"相如连忙道谢。

第二天上朝,汉武帝问他:"《子虚赋》真是你写的?"相如答道:"是臣所作,不过写的是诸侯之事,不足为观。臣愿为陛下另作《游猎赋》。"武帝听了很高兴,命人拿来笔墨绢帛。相如领了文房四宝,退到殿外,伏案构思,一挥而就写了数千言。武帝看完赞叹不已,当即封他做了郎官。

当时和相如齐名的,要数枚皋。这枚皋是枚乘的庶子。枚乘当年劝吴王不要造反,吴王兵败后,景帝召他入朝为官。枚乘在梁国时纳了个妾,生下枚皋。后来枚乘回乡,把妾室母子留在梁国,只给了些钱财。武帝久闻枚乘大名,即位后派人用安车蒲轮去迎请,可惜枚乘年老,死在了路上。武帝就问枚乘有没有儿子能写文章,派人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枚皋。

枚皋十七岁时就给梁王上书,当过郎官,后来被人陷害逃亡,家产都被没收了。听说武帝在找枚乘的后人,他就大胆上书自荐。武帝见他文质彬彬,让他写《平乐馆赋》,枚皋提笔立就,文采斐然,于是也授了郎官。不过枚皋写文章虽然快,却不如相如的精雕细琢。他自己也承认这点,说诗赋不过是消遣,不必太费心思,所以常常写得诙谐随意,不太讲究修辞。后人说"马迟枚速",就是这个缘故。

要说这司马相如,靠着文采风流得了功名,又用计谋得了娇妻钱财,真可谓能屈能伸。只是文君夜奔这事,说起来终究不太光彩。后世的才子佳人故事,动不动就私定终身,恐怕就是从这儿开的头。不过文君既然跟了相如,再苦也不抱怨,甚至甘愿当垆卖酒,比起现在有些人朝三暮四,倒还强些。

原文言文

  挑嫠女即席弹琴 别娇妻入都献赋

  却说司马相如,字长卿,系蜀郡成都人氏,少时好读书,学击剑,为父母所钟爱,呼为犬子;及年已成童,慕战国时人蔺相如,赵人。因名相如。是时蜀郡太守文翁,吏治循良,大兴教化,遂选择本郡士人,送京肄业,司马相如亦得与选。至学成归里,文翁便命相如为教授,就市中设立官学,招集民间子弟,师事相如,入学读书。遇有高足学生,辄使为郡县吏,或命为孝弟力田。蜀民本来野蛮,得着这位贤太守,兴教劝学,风气大开,嗣是学校林立,化野为文,后来文翁在任病殁,百姓追怀功德,立祠致祭,连文翁平日的讲台旧址,都随时修葺,垂为纪念,至今遗址犹存。莫谓循吏不可为。惟文翁既殁,相如也不愿长作教师,遂往游长安,入资为郎。嗣得迁官武骑常侍,相如虽少学技击,究竟是注重文字,不好武备,因此就任武职,反致用违所长。会值梁王武入朝景帝,从吏如邹阳枚乘诸人,皆工著作,见了相如,互相谈论,引为同志,相如乃欲往投梁国,索性托病辞官,竟至睢阳,梁都见前。干谒梁王。梁王却优礼相待,相如得与邹枚诸人,琴书雅集,诗酒逍遥,暇时撰成一篇子虚赋,传播出去,誉重一时。

  既而梁王逝世,同人皆风流云散,相如亦不得安居,没奈何归至成都。家中只有四壁,父母早已亡故,就使有几个族人,也是无可倚赖,穷途落魄,郁郁无聊,偶记及临邛县令王吉,系多年好友,且曾与自己有约,说是宦游不遂,可来过从等语。此时正当贫穷失业的时候,不能不前往相依,乃摒挡行李,径赴临邛。王吉却不忘旧约,闻得相如到来,当即欢迎,并问及相如近状。相如直言不讳,吉代为扼腕叹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遂与相如附耳数语,相如自然乐从。当下用过酒膳,遂将相如行装,命左右搬至都亭;使他暂寓亭舍,每日必亲自趋候。相如前尚出见,后来却屡次挡驾,称病不出。偏吉仍日日一至,未尝少懈。附近民居,见县令仆仆往来,伺候都亭,不知是甚么贵客,寓居亭舍,有劳县令这般优待,逐日殷勤。一时哄动全邑,传为异闻。

  临邛向多富人,第一家要算卓王孙,次为程郑,两家僮仆,各不下数百人。卓氏先世居赵,以冶铁致富,战国时便已著名。及赵为秦灭,国亡家灭,只剩得卓氏两夫妇,辗转徙蜀,流寓临邛。好在临邛亦有铁山,卓氏仍得采铁铸造,重兴旧业。汉初榷铁从宽,榷铁即冶铁税。卓氏坐取厚利,复成巨富,蓄养家僮八百,良田美宅,不可胜计,程郑由山东徙至,与卓氏操业相同,彼此统是富户,并且同业,当然是情谊相投,联为亲友。一日卓王孙与程郑晤谈,说及都亭中寓有贵客,应该设宴相邀,自尽地主情谊,乃即就卓家为宴客地,预为安排,两家精华,一齐搬出,铺设得非常华美;然后具柬请客,首为司马相如,次为县令王吉,此外为地方绅富,差不多有百余人。

  王吉闻信,自喜得计,立即至都亭密告相如,叫他如此如此。总算玉女于成。相如大悦,依计施行,待至王吉别去,方将行李中的贵重衣服,携取出来,最值钱的是一件鷫鹴裘,正好乘寒穿著,出些风头。余如冠履等皆更换一新,专待王吉再至,好与同行,俄而县中复派到车骑仆役,归他使唤,充作驺从。又俄而卓家使至,敦促赴席。相如尚托词有病,未便应召。及至使人往返两次,才见王吉复来,且笑且语,携手登车,从骑一拥而去。

  到了卓家门首,卓王孙程郑与一班陪客,统皆伫候,见了王吉下车,便一齐趋集,来迎贵客。相如又故意延挨,直至卓王孙等,车前迎谒,方缓缓的起身走下。描摹得妙。大众仰望丰采,果然是雍容大雅,文采风流,当即延入大厅,延他上坐。王吉从后趋入,顾众与语道:“司马公尚不愿蒞宴,总算有我情面,才肯到此。”相如即接入道:“孱躯多病,不惯应酬,自到贵地以来,惟探望邑尊一次,此外未曾访友,还乞诸君原谅。”卓王孙等满口恭维,无非说是大驾辱临,有光陋室等语。未几即请令入席,相如也不推辞,便坐首位。王吉以下,挨次坐定,卓王孙程郑两人,并在末座相陪。余若驺从等,俱在外厢,亦有盛餐相待,不消多叙。那大厅里面的筵席,真个是山珍海味,无美不收。

  约莫饮了一两个时辰,宾主俱有三分酒意,王吉顾相如道:“君素善弹琴,何不一劳贵手,使仆等领教一二?”相如尚有难色,卓王孙起语道:“舍下却有古琴,愿听司马公一奏。”王吉道:“不必不必,司马公琴剑随身,我看他车上带有琴囊,可即取来。”左右闻言,便出外取琴。须臾携至,当是特地带来。由王吉接受,奉交相如。都是做作。相如不好再辞,乃抚琴调弦,弹出声来。这琴名为绿绮琴,系相如所素弄,凭着那多年熟手,按指成声,自然雅韵铿锵,抑扬有致。大众齐声喝彩,无不称赏。恐未免对牛弹琴。正在一弹再鼓,忽闻屏后有环珮声,即由相如留心窥看,天缘辐凑,巧巧打了一个照面,引得相如目迷心醉,意荡神驰。究竟屏后立着何人?原来是卓王孙女卓文君。文君年才十七,生得聪明伶俐,妖冶风流,琴棋书画,件件皆精,不幸嫁了一夫,为欢未久,即悲死别,二八红颜,怎堪经此惨剧,不得已回到母家,嫠居度日。此时闻得外堂上客,乃是华贵少年,已觉得摇动芳心,情不自主,当即缓步出来,潜立屏后。方思举头外望,又听得琴声入耳,音律双谐,不由的探出娇容,偷窥贵客,适被相如瞧见,果然是个绝世尤物,比众不同。便即变动指法,弹成一套凤求凰曲,借那弦上宫商,度送心中诗意。文君是个解人,侧耳静听,一声声的寓着情词,词云: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弹到末句,划然顿止。已而酒阑席散,客皆辞去,文君才返入内房,不言不语,好似失去了魂魄一般。忽有一侍儿踉跄趋入,报称贵客为司马相如,曾在都中做过显官,年轻才美,择偶甚苛,所以至今尚无妻室。目下告假旋里,路经此地,由县令留玩数天,不久便要回去了。文君不禁失声道:“他……他就要回去么?”情急如绘。侍儿本由相如从人,奉相如命,厚给金银,使通殷勤,所以入告文君,用言探试。及见文君语急情深,就进一层说道:“似小姐这般才貌,若与那贵客订结丝萝,正是一对天成佳耦,愿小姐勿可错过!”文君并不加嗔,还道侍儿是个知心,便与她密商良法。侍儿替她设策,竟想出一条夤夜私奔的法子,附耳相告。文君记起琴心,原有中夜相从一语,与侍儿计谋暗合。情魔一扰,也顾不得甚么嫌疑,什么名节,便即草草装束,一俟天晚,竟带了侍儿,偷出后门,趁着夜间月色,直向都亭行去。

  都亭与卓家相距,不过里许,顷刻间便可走到。司马相如尚未就寝,正在忆念文君,胡思乱想,蓦闻门上有剥啄声,即将灯光剔亮,亲自开门。双扉一启,有两女鱼贯进来,先入的乃是侍儿,继进的就是日间所见的美人。一宵好事从天降,真令相如大喜过望,忙即至文君前,鞠躬三揖。也是一番俟门礼。文君含羞答礼,趋入内房。惟侍儿便欲告归,当由相如向她道谢,送出门外,转身将门掩住,急与文君握手叙情。灯下端详,越加娇艳,但看她眉如远山,面如芙蕖,肤如凝脂,手如柔荑,低鬟弄带,真个销魂。那时也无暇多谈,当即相携入帏,成就了一段姻缘。郎贪女爱,彻夜绸缪,待至天明,两人起来梳洗,彼此密商,只恐卓家闻知,前来问罪,索性逃之夭夭,与文君同诣成都去了。

  卓王孙失去女儿,四下找寻,并无下落,嗣探得都亭贵客,不知去向,转至县署访问,亦未曾预悉,才料到寡女文君,定随相如私奔。家丑不宜外扬,只好搁置不提。王吉闻相如不别而行,亦知他拥艳逃归,但本意是欲替相如作伐,好教他入赘卓家,借重富翁金帛,再向都中谋事,那知他求凰甫就,遽效鸿飞,自思已对得住故人,也由他自去,不复追寻。这谢媒酒未曾吃得,当亦可惜。

  惟文君跟着相如,到了成都,总道相如衣装华美,定有些须财产,那知他家室荡然,只剩了几间敝屋,仅可容身。自己又仓猝夜奔,未曾多带金帛,但靠着随身金饰,能值多少钱文?事已如此,悔亦无及,没奈何拔钗沽酒,脱钏易粮。敷衍了好几月,已将衣饰卖尽,甚至相如所穿的鷫鹴裘,也押与酒家,赊取新酿数斗,肴核数色,归与文君对饮浇愁。文君见了酒肴,勉强陪饮,至问及酒肴来历,乃由鷫鹴裘抵押得来,禁不住泪下数行,无心下箸。相如虽设词劝慰,也觉得无限凄凉,文君见相如为己增愁,因即收泪与语道:“君一寒至此,终非长策,不如再往临邛,向兄弟处借贷钱财,方可营谋生计。”相如含糊答应,到了次日,即挈文君启程。身外已无长物,只有一琴一剑,一车一马,尚未卖去,乃与文君一同登程,再至临邛,先向旅店中暂憩,私探卓王孙家消息。

  旅店中人,与相如夫妇,素不相识。便直言相告道:卓女私奔,卓王孙几乎气死,现闻卓女家穷苦得很,曾有人往劝卓王孙,叫他分财赒济,偏卓王孙盛怒不从,说是女儿不肖,我不忍杀死,何妨听她饿死。如要我赒给一钱,也是不愿云云。相如听说,暗思卓王孙如此无情,文君也不便往贷。我已日暮途穷,也不能顾着名誉,索性与他女儿抛头露面,开起一爿小酒肆来,使他自己看不过去,情愿给我钱财,方作罢论。主见已定,遂与文君商量,文君到了此时,也觉没法,遂依了相如所言,决计照办。文君名节,原不足取,但比诸朱买臣妻,还是较胜一筹。相如遂将车马变卖,作为资本,租借房屋,备办器具,居然择日开店,悬挂酒旗。店中雇了两三个酒保,自己也充当一个脚色,改服犊鼻褌,即短脚裤。携壶涤器,与佣保通力合作。一面令文君淡装浅抹,当垆卖酒。系买酒之处,筑土堆瓮。

  顿时引动一班酒色朋友,都至相如店中,喝酒赏花。有几人认识卓文君,背地笑谈,当作新闻,一传十,十传百,送入卓王孙耳中。卓王孙使人密视,果是文君,惹得羞愧难堪,杜门不出。当有许多亲戚故旧,往劝卓王孙道:“足下只有一男二女,何苦令文君出丑,不给多金?况文君既失身长卿,往事何须追究,长卿曾做过贵官,近因倦游归家,暂时落魄,家况虽贫,人才确是不弱,且为县令门客,怎见得埋没终身?足下不患无财,一经赒济,便好反辱为荣了!”卓王孙无奈相从,因拨给家童百名,钱百万缗,并文君嫁时衣被财物,送交相如肆中。相如即将酒肆闭歇,乃与文君饱载而归。县令王吉,却也得知,惟料是相如诡计,绝不过问。相如也未曾往会,彼此心心相印,总算是个好朋友呢。看到此处,不可谓非相如能屈能伸。

  相如返至成都,已得僮仆资财,居然做起富家翁来,置田宅,辟园囿,就住室旁筑一琴台,与文君弹琴消遣。又因文君性耽曲蘖,特向邛崃县东,购得一井,井水甘美,酿酒甚佳,特号为文君井,随时汲取,造酒合欢。且在井旁亦造一琴台,尝挈文君登台弹饮,目送手挥,领略春山眉妩。酒酣兴至,翦来秋水瞳人。未免有情,愿从此老。何物长卿得此艳福。只是蛾眉伐性,醇酒伤肠,相如又素有消渴病,怎禁得酒色沈迷,恬不知返,因此旧疾复发,不能起床。特叙琐事以戒后人。亏得名医调治,渐渐痊可,乃特作一篇美人赋,作为自箴。可巧朝旨到来,召令入都,相如乐得暂别文君,整装北上。不多日便到长安,探得邑人杨得意,现为狗监,掌上林猎犬。代为先容,所以特召。当下先访得意,问明大略,得意说道:“这是足下的《子虚赋》,得邀主知。主上恨不与足下同时,仆谓足下,曾为此赋,现正家居。主上闻言,因即宣召足下。足下今日到此,取功名如拾芥了。”相如忙为道谢,别了得意。诘旦入朝,武帝见了相如,便问:“《子虚赋》是否亲笔?”相如答道:“《子虚赋》原出臣手,但尚系诸侯情事,未足一观。臣请为陛下作《游猎赋》。”武帝听说,遂令尚书给与笔札。相如受笔札后,退至阙下,据案构思,濡毫落纸,赋就了数千言,方才呈入。武帝展览一周,觉得满纸琳琅,目不胜赏,遂即叹为奇才,拜为郎官。

  当时与相如齐名,要算枚皋,皋即吴王濞郎中枚乘庶子。乘尝谏阻吴王造反,故吴王走死,乘不坐罪,仍由景帝召入,命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不愿退就郡吏,蒞任未几,便托病辞官,往游梁国。梁王武好养食客,当然引为幕宾,文诰多出乘手。乘纳梁地民女为妾,乃生枚皋。至梁王病殁,乘归淮阴原籍,妾不肯从行,触动乘怒,竟将她母子留下,但给与数千钱,俾她赡养,径自告归。武帝素闻乘名,即位后,就派遣使臣,用着安车蒲轮,迎乘入都。乘年已衰迈,竟病死道中。使臣回报武帝,武帝问乘子能否属文?派员调查,好多时才得枚皋出来,诣阙上陈,自称读书能文。原来皋幼传父业,少即工词,十七岁上书梁王刘买,即梁王武长子。得诏为郎,嗣为从吏所谮,得罪亡去,家产被收。辗转到了长安,适遇朝廷大赦,并闻武帝曾求乘子,遂放胆上书,作了自荐的毛遂。赵人,此处系是借喻。武帝召入,见他少年儒雅,已料知所言非虚,再命作《平乐馆赋》,却是下笔立就,比相如尤为敏捷,词藻亦曲赡可观,因也授职为郎。惟相如为文,虽迟必佳,皋却随手写来,片刻可成,但究不及相如的工整。就是皋亦自言勿如。惟谓诗赋乃消遣笔墨,毋庸多费心思,故往往诙谐杂出,不尚修辞,后人称为马迟枚速,便是为此。小子有诗咏道:

  髦士峨峨待诏来,幸逢天子拨真才,

  马迟枚速何遑问,但擅词章便占魁。

  尚有朱买臣一段故事,不妨连类叙明,请看官续阅下回,自知分晓。

  文君夜奔相如,古今传为佳话,究之寡廉鲜耻。有玷闺箴。而相如则尤为名教罪人,羡其美而挑逗之,其富而污辱之,学士文人,果当如是耶!我国小说家,往往于才子佳人之苟合,津津乐道,遂致钻穴窥墙之行,时有所闻。近则自由择偶,不待媒妁,盖又变本加厉。名节益荡然矣。然文君既随相如,虽穷不怨。甚至当垆沽酒,亦所甘心,以视近人之忽合忽离,行同犬彘者,其得毋相去尚远耶!读此回,不禁有每况愈下之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