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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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窦婴和田蚡两位大臣,为了赵绾、王臧的事得罪了太皇太后,结果连带着一起遭了殃。汉武帝虽然心里向着他们,可也护不住,只能让他们辞官回家。那位申公早就料到皇帝做事有头无尾,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突然,两个徒弟丢了性命,这也太意外了。他干脆告病还乡,那些修建明堂辟雍的提议,自然也就没人再提了。

汉武帝另选了栢至侯许昌当丞相,武疆侯庄青翟做御史大夫,还把太尉这个官职给撤了。

早年间有个河内人叫石奋,年轻时伺候过高祖皇帝。他姐姐精通音律,入宫当了美人——这美人是女官名,前文有交代。石奋也因此当上了中涓,这是内侍官的称呼。后来他搬到长安,历经几朝皇帝,一直做到太子太傅。这人做事勤恳谨慎,安安稳稳保全了自己。他有四个儿子,都继承了父亲的作风,到景帝时候,个个都当上了二千石的大官,皇帝就赐他家"万石君"的名号。

石奋告老还乡后,还享受着上大夫的俸禄。逢年过节入朝庆贺,礼数一点不差。家里规矩也特别严,子孙在外当官,回家见他必须穿朝服。要是子孙犯了错,他也不会当面责备,就是吃饭时候不动筷子。非得等子孙们光着膀子来请罪,他才肯吃饭。这么一来,全家上下都孝顺谨慎,名声传遍各地。

太皇太后窦氏就跟汉武帝说:"那些儒生就会耍嘴皮子,还不如万石君家,虽然出身小吏,可人家是实打实地做事。"汉武帝记在心里,就让石奋的大儿子石建当郎中令,小儿子石庆做内史。

石建已经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可石奋身子骨还硬朗。每隔五天休假,石建必定回家探望,偷偷把父亲换下来的衣裤拿去亲手洗干净,再悄悄让仆人送回去,不让父亲知道。这事成了家里的惯例。石建在朝堂上当着众人面,总像不会说话似的,可要是真有要紧事禀报,他一定会请旁人回避,然后一五一十说清楚。汉武帝就喜欢他这份实在,对他另眼相看。

有一回,石建批阅奏章,发现里面有个"马"字少写了一点,吓得直冒冷汗:"马字下面四点像四条腿,加上尾巴那一弯,总共五笔。现在少了一笔,要是被皇上看出来,岂不是要治罪?"您说他是不是太较真了?可这谨小慎微的性子,倒也是做人要紧的。所以特意细说这段。

那小儿子石庆就马虎些。有天晚上喝了酒,回家经过里门忘了下车,直接坐着车就进去了。这事被他父亲知道后,老爷子又摆出那副不吃饭不说话的架势。石庆一看父亲这样,酒都吓醒了,赶紧光着膀子跪下磕头认错。石奋只是摇头不说话。当时石建也在家,见弟弟惹父亲生气,就把全家人都叫来,一起光着膀子跪在父亲面前求情。石奋这才冷笑说:"好一个朝廷内史,如今是贵人了,经过街坊时,长辈们都得回避,内史大人倒是安坐车中,面不改色,莫非如今世道就该这样?"石庆这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连声说下次不敢了,求父亲原谅。石建和家人们再三恳求,石奋这才让他们退下。打那以后,石庆也变得格外谨慎。您说现在的父子关系,哪能跟那时候比?

后来石庆从内史调任太仆,有次给汉武帝驾车出宫。武帝问他车里有几匹马,石庆明明知道是六匹御马,可又怕忙中出错,特意用鞭子数了一遍,才回答是六匹。武帝非但没怪他反应慢,反而觉得他做事小心,更加重用他。不过小事精明的人,未必能担大任,所以后来石庆当丞相时,就被人说是占着位子不干事。后来石奋去世,石建哭得太伤心,过了一年多也走了。只有石庆身体还好,官越做越大,这事咱们暂且不提。这段插叙看似补上前文御史、郎中令的缺,其实是借古人的家风来劝诫今人。

再说那弓高侯韩颓当,平叛立功回朝复命后,没过多久就病死了。他有个庶出的孙子,从小就聪明伶俐,长得眉清目秀,跟小姑娘似的,所以取名叫嫣,表字王孙。汉武帝当胶东王时,跟韩嫣是同窗,俩人特别要好。后来汉武帝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等汉武帝即位,韩嫣还在身边伺候,有时候还同睡一张床,同起同卧。有人说他是汉武帝的男宠,是真是假也没法证实。不过韩嫣既然这么得宠,自然跟皇帝没什么顾忌,什么话都敢说。

汉武帝的生母王太后,早年嫁给金家时生过一个女儿,这事汉武帝一直不知道。韩嫣却从家里长辈那儿听说了,就找了个机会告诉汉武帝。汉武帝惊讶地说:"你怎么不早说?既然有这位母亲和姐姐,就该接她们进宫团聚。"当下就派人去长陵暗中查访,果然找到这个女儿,赶紧回来禀报。

汉武帝立刻带着韩嫣,乘着御辇,前呼后拥,车马如龙,浩浩荡荡出了横城门——这横城门是长安城北面的西门——直奔长陵而去。

长陵是高祖皇帝的陵墓,离都城三十五里,那儿设了县邑,迁了不少百姓过去居住,也算是个热闹地方。百姓们看见御驾来了,都以为是来祭陵的。谁知御驾进了小集市,七拐八拐,竟停在了金家住的巷子口。往常皇帝出行,前头有人清道,家家户户都得关门闭户,所以巷子门都是关着的。随从们连喊了几声没人应,干脆把门打开,长驱直入。

到了金家门前,只见三间破旧的老屋,勉强能遮风挡雨。汉武帝怕金家女儿胆小逃跑,就让随从们前后围住,不许人进出。屋子小,人多,围了好几层。金家人吓得要命,不知道惹了什么大祸,全都躲了起来。那金家女儿更慌,浑身发抖,跌跌撞撞跑进里屋,一头钻到床底下。

外头的人闯进来四处搜寻,把金家老老少少都找出来了,就是不见金家女儿。问过其他人,知道她在里屋,就叫她出来见驾。金家女儿哪敢出来?直到太监们进去搜到床底下,才发现她缩成一团,死活不肯出来。太监们七手八脚把她拖出来,告诉她出来见了皇上就能享富贵。她还是半信半疑,哆哆嗦嗦地拍打身上的灰尘,一步一挪。太监们等不及,干脆架着她出来见驾。金家女儿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连怎么称呼都不知道,只能屏住呼吸听着。这段描写,真叫人忍俊不禁。

那天阳光正好,汉武帝亲自从御辇上跳下来,声音都带着哽咽:"哎呀!大姊怎么躲到屋里去了?快别怕,出来见见弟弟吧!"

金家大姐听见这华服少年喊自己"大姊",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是哪门子亲戚。但看他言辞恳切,不像有恶意,这才慢慢从门后挪出来。武帝让她坐上副车,说要带她进宫。金大姐说要稍等片刻,转身回屋换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跟家里人匆匆道别才上车。

路上悄悄问随行的太监,才知道来接她的竟是当朝天子!金大姐又惊又喜,掐了自己好几把,生怕是在做梦。马车驶入长安城,穿过巍峨宫门,只见殿宇连云,御道平整,两旁站着肃穆的官员,这场面她这辈子都没见过。

到了内宫,武帝早站在阶前等着,招手引她往里走。穿过几重殿宇,武帝忽然让她在原地等候。不多时涌出一群宫女,众星捧月般把她迎进内殿。抬头就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端坐上方,旁边站着的正是带她进宫的少年天子。

"母后,这就是儿子亲自去长陵接回来的大姊。"武帝转头招呼,"大姊快来拜见太后!"

金大姐福至心灵,连忙上前跪倒:"臣女金氏拜见太后。"原来她小名叫俗儿,太后盯着看了好久才认出来,颤声问:"你真是俗女?"

太后突然从座上起身,一把将女儿搂住。金大姐想起早年被遗弃的苦楚,伏在母亲怀里放声痛哭。太后也老泪纵横,摸着女儿的脸问长问短。金大姐抽泣着说父亲已经过世,家里招了个上门女婿,生下一双儿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时御膳房送来酒菜,武帝先给太后敬酒,又给大姐斟满一杯:"大姊别愁,朕赐你铜钱千万、奴婢三百、良田百顷、宅第一座,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太后笑着嗔怪皇帝太破费,武帝却说不妨事。

酒过三巡,武帝提议让三位公主来见大姐。不一会儿,平阳、南宫、隆虑三位公主陆续到来。太后见金大姐穿着寒酸,特意带她去更衣。宫女们给她敷粉描眉、插金戴银,换上锦绣华服,转眼就变了个人似的。

姐妹们围坐畅饮,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武帝兑现承诺,封金大姐为修成君。谁知好日子没过几天,她丈夫突然病亡,想来是没福消受这泼天富贵。好在有太后时常接济,金大姐带着儿女倒也过得安稳,时不时还能进宫陪母亲说说话。

话说那汉武帝自从把姐姐接回宫中,日子过得越发逍遥自在,动不动就要出宫游玩。建元二年三月初三上巳节,他亲自到霸水边举行祓禊祭祀。回宫路上经过平阳公主府邸,想着正好进去歇歇脚,和姐姐说说话。

这位平阳公主原本封号是阳信公主,因为嫁给了平阳侯曹寿——就是那位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所以人们都唤她平阳公主。公主见皇帝弟弟驾到,连忙整衣出迎,吩咐摆下酒宴。酒过三巡,公主忽然召来十多个年轻姑娘,个个捧着酒杯来劝酒。

各位看官可知道公主打的什么主意?原来她见皇后陈阿娇多年未孕,特意从民间挑选了这些良家女子养在府里。今日趁着皇帝酒兴正浓,便让她们出来露脸,好让武帝自己挑选。谁知武帝左看右看,这些姑娘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却都是些庸脂俗粉,没一个能入他的眼,索性转过头去只顾喝酒。

平阳公主见皇帝兴致缺缺,连忙挥退这些姑娘,又换上一队歌女来助兴。丝竹声中,忽然有个清亮婉转的嗓子飘进武帝耳朵。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歌女低垂的睫毛像两弯新月,脸颊泛着桃花般的红晕,已是说不出的动人。更妙的是她那一头乌发,梳成灵蛇髻,油光水滑得能照出人影来。武帝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歌女也察觉了,时不时偷瞄武帝一眼,歌声越发缠绵悱恻,撩得武帝心痒难耐。

"这位卫姑娘的才艺,陛下觉得如何?"平阳公主适时问道。武帝这才回过神:"她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公主答道:"是平阳本地人,名叫子夫。"武帝脱口而出:"好一个平阳卫子夫!"说着假装酒热,起身要去更衣。公主心领神会,立刻让子夫跟着去伺候。

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公主倒也不急,又等了好一阵,才见武帝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又过了会儿,卫子夫才姗姗而来,眼睛水汪汪的,发髻有些松散,那副娇羞模样简直画都画不出来。平阳公主故意盯着她看,看得子夫耳根通红,只顾低头摆弄衣带。武帝见她这般情态,更是神魂颠倒,当场赏了公主千金。公主谢恩后,顺势提出要把子夫送进宫去。

日头西斜时,武帝带着子夫回宫,满心想着今夜再续良缘。谁知刚进宫门,就撞见陈皇后在殿前等候。这位醋坛子皇后一眼就瞧见武帝身后的美人,厉声质问来历。武帝只得含糊说是平阳公主家的婢女,进宫当差的。谁知皇后冷笑两声,扭头就走。

武帝心里直打鼓——这位陈阿娇可不好惹。当年他能从胶东王变成太子,再从太子登上帝位,全靠皇后母亲馆陶长公主鼎力相助。更何况小时候还说过"金屋藏娇"的誓言,怎能为了个歌女伤了夫妻情分?于是把子夫安置在偏殿,自己赶紧去中宫赔不是。陈皇后先是赌气让武帝去陪新人,后来经不住武帝软磨硬泡,最后约定把卫子夫打入冷宫,永不相见。武帝无奈答应,这一来子夫就被幽禁起来,整整一年见不到皇帝。

日子久了,陈皇后渐渐放松警惕。正巧赶上宫中要裁减宫女,武帝亲自来挑选去留。那些常年见不到皇帝的姑娘们,反倒盼着能被放出宫去。卫子夫原本指望能得宠,谁知被皇后横加阻拦,在冷宫度日如年,想着不如出宫重操旧业来得痛快。于是略施粉黛,跟着众人去殿前听候发落。

武帝翻着名册一个个查验,该留的留,该放的放。忽然看到"卫子夫"三个字,心头一热。抬头就见子夫袅袅婷婷走来,虽然清减了许多,但那一头乌发依旧光亮照人。她跪在阶下,哽咽着请求放出宫去。武帝又是心疼又是惭愧,连忙温言挽留。

当晚子夫回到冷宫,本以为又没指望了。谁知第二天夜里,忽然有太监来宣召。子夫跪拜时,武帝一把将她搂住,诉说这一年来的思念。子夫假意推辞:"臣妾不该再见陛下,要是让皇后知道..."武帝打断她:"这里离中宫远得很。况且我昨夜做梦,梦见你站在梓树下,'梓'与'子'同音,莫非是上天要你为我生子?"

红烛高烧,罗帐低垂。这一夜的恩爱非同寻常,十个月后,果然传来卫子夫怀孕的消息。可这事传到陈皇后耳朵里,又惹出一场风波。这正是:

年少帝王盼子心切,谁知种下宫闱祸根。 要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再说。

看官您听好了,这汉武帝和他同母异父的姐姐金氏女之间的事儿,可真是透着几分古怪。虽说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他们母亲王娡改嫁给景帝之后,跟前夫那点情分早就断得干干净净。就算武帝完全不管这个姐姐,也实在说不上有什么错处。

要是武帝真想体贴母亲的心思,照顾金氏女,大不了悄悄派个人送些粮食布匹过去,让她不至于挨饿受冻,这也就够意思了。可这位天子倒好,非要大张旗鼓地摆出全副銮驾,带着大队人马亲自去接人。您说这是图什么呢?表面上是孝顺母亲,实际上反倒把母亲当年改嫁的事儿给抖搂出来了——这就是武帝爱折腾的性子,实在不值得后人学样。

再说那平阳公主,瞧见弟弟没儿子,就偷偷养了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逮着机会就往宫里送。有人说她这是为国家考虑储君大事,情有可原。可您想想,武帝那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没儿子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她送卫子夫进宫时,还特意嘱咐"富贵了可别忘了我",这心思不就明摆着吗?后来闹出巫蛊之祸,卫子夫被囚长门宫,追根溯源,还不是平阳公主给埋下的祸根!

武帝接金氏女,平阳公主献卫子夫,看着都是骨肉亲情,实际上没一件是真心实意的。有什么样的弟弟就有什么样的姐姐,这姐弟俩啊,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原文言文

  迎母姊亲驰御驾 访公主喜遇歌姬

  却说窦婴田蚡,为了赵绾王臧,触怒太皇太后,遂致波及,一同坐罪。武帝不能袒护,只得令二人免官。申公本料武帝有始无终,不过事变猝来,两徒受戮,却也出诸意外,随即谢病免职,仍归林下,所有明堂辟雍诸议,当然搁置,不烦再提。武帝别用栢至侯许昌为相,武疆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复将太尉一职,罢置不设。

  先是河内人石奋,少侍高祖,有姊能通音乐,入为美人,美人乃是女职,注见前。奋亦得任中涓,内侍官名。迁居长安。后来历事数朝,累迁至太子太傅,勤慎供职,备位全身;有子四人,俱有父风,当景帝时,官皆至二千石,遂赐号为万石君。奋年老致仕,仍许食上大夫俸禄,岁时入朝庆贺,守礼如前,就是家规,亦非常严肃,子孙既出为吏,归谒时必朝服相见,如有过失,奋亦不欲明责,但当食不食,必经子孙肉袒谢罪,然后饮食如常,因此一门孝谨,名闻郡国。太皇太后窦氏,示意武帝,略言儒生尚文,徒事藻饰,还不如万石君家,起自小吏,却能躬行实践,远胜腐儒。因此武帝记着,特令石奋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建已经垂老,须发尽白,奋尚强健无恙,每值五日休沐,建必回家省亲,私取乃父所服衣裤,亲为洗濯,悄悄付与仆役,不使乃父得知,如是成为常例。至入朝事君,在大庭广众中,似不能言,如必须详奏事件,往往请屏左右,直言无隐。武帝颇嘉他朴诚,另眼相看。一日有奏牍呈入,经武帝批发下来,又由建复阅,原奏内有一个马字,失落一点,不由的大惊道:“马字下有四点,象四足形与马尾一弯,共计五画,今有四缺一,倘被主上察出,岂不要受谴么?”为此格外谨慎,不敢少疏。看似迂拘,其实谨小慎微,也是人生要务,故特从详叙。惟少子庆,稍从大意,未拘小谨,某夕因酒后忘情,回过里门,竟不下车,一直驰入家中。偏被乃父闻知,又把老态形容出来,不食不语。庆瞧着父面,酒都吓醒,慌忙肉袒跪伏,叩头请罪,奋只摇首无言。时建亦在家,见弟庆触怒父亲,也招集全家眷属,一齐肉袒,跪在父前,代弟乞情,奋始冷笑道:“好一个朝廷内史,为现今贵人,经过闾里,长老都皆趋避,内史却安坐车中,形容自若,想是现今时代,应该如此!”庆听乃父诘责,方知为此负罪,连忙说是下次不敢,幸乞恩恕。建与家人,也为固请,方由奋谕令退去,庆自此亦非常戒慎。比现今时代之父子相去何如?嗣由内史调任太仆,为武帝御车出宫,武帝问车中共有几马?庆明知御马六龙,应得六马,但恐忙中有错,特用鞭指数,方以六马相答。武帝却不责他迟慢,反默许他遇事小心,倚任有加。可小知者,未必能大受,故后来为相,贻讥素餐。至奋已寿终,建哀泣过度,岁余亦死,独庆年尚疆,历跻显阶,事且慢表。夹入此段,虽为御史郎中令补缺,似承接上文之笔,但说他家风醇谨,却是借古箴今。

  且说弓高侯韩颓当,自平叛有功后,还朝复命,见五十五回。未几病殁。有一庶孙,生小聪明,眉目清扬,好似美女一般,因此取名为嫣,表字叫做王孙,武帝为胶东王时,尝与嫣同学,互相亲爱,后来随着武帝,不离左右。及武帝即位,嫣仍在侧,有时同寝御榻,与共卧起。或说他为武帝男妾,不知是真是假,无从证明。惟嫣既如此得宠,当然略去形迹,无论什么言语,都好与武帝说知。武帝生母王太后,前时嫁与金氏,生有一女,为武帝所未闻。见五十六回。嫣却得自家传,具悉王太后来历,乘间说明。武帝愕然道:“汝何不早言?既有这个母姊,应该迎她入宫,一叙亲谊。”当下遣人至长陵,暗地调查,果有此女,当即回报。武帝遂带同韩嫣,乘坐御辇,前引后随,骑从如云,一拥出横城门,横音光。横城门为长安北面西门。直向长陵进发。

  长陵系高祖葬地,距都城三十五里,立有县邑,徒民聚居,地方却也闹热,百姓望见御驾到来,总道是就祭陵寝,偏御驾驰入小市,转弯抹角,竟至金氏所居的里门外,突然停下。向来御驾经过,前驱清道,家家闭户,人人匿踪,所以一切里门,统皆关住。当由武帝从吏,呼令开门,连叫不应,遂将里门打开,一直驰入。到了金氏门首,不过老屋三椽,借蔽风雨。武帝恐金女胆怯,或致逃去,竟命从吏截住前后,不准放人出来。屋小人多,甚至环绕数匝,吓得金家里面,不知有何大祸,没一人不去躲避。金女是个女流,更慌得浑身发颤,带抖带跑,抢入内房,向床下钻将进去。那知外面已有人闯入,四处搜寻,只有大小男女数人,单单不见金女。当下向他人问明,知在内室,便呼她出来见驾。金女怎敢出头?直至宫监进去,搜至床下,才见她缩做一团,还是不肯出来。宫监七手八脚,把她拖出,叫她放胆出见,可得富贵。她尚似信非信,勉强拭去尘污,且行且却,宫监急不暇待,只好把她扶持出来,导令见驾。金女战兢兢的跪伏地上,连称呼都不知晓,只好屏息听着。一路描摹,令人解颐。

  武帝亲自下车,呜咽与语道:“嚄!惊愕之辞。大姊何必这般胆小,躲入里面?请即起来相见!”金女听得这位豪贵少年,叫她大姊,尚未知是何处弟兄。不过看他语意缠绵,料无他患,因即徐徐起立。再由武帝命她坐入副车,同诣宫中。金女答称少慢,再返入家门,匆匆装扮,换了一套半新半旧的衣服,辞别家人,再出乘车。问明宫监,才知来迎的乃是皇帝,不由的惊喜异常。一路思想,莫非做梦不成!好容易便入皇都,直进皇宫,仰望是宫殿巍峨,俯瞩是康衢平坦,还有一班官吏,分立两旁,非常严肃,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待到了一座深宫,始由从吏请她下车,至下车后,见武帝已经立着,招呼同入,因即在后跟着,缓步徐行。

  既至内廷,武帝又嘱令立待,方才应声住步。不消多时,便有许多宫女,一齐出来,将她簇拥进去,凝神睇视,上面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左侧立着便是引她同入的少年皇帝,只听皇帝指示道:“这就是臣往长陵,自去迎接的大姊。”又用手招呼道:“大姊快上前谒见太后!”当下福至心灵,连忙步至座前,跪倒叩首道:“臣女金氏拜谒。”亏她想着!王太后与金女,相隔多年,一时竟不相认,便开口问着道:“汝就是俗女么?”金女小名是一俗字,当即应声称是。王太后立即下座,就近抚女。女也曾闻生母入宫,至此有缘重会,悲从中来,便即伏地涕泣。太后亦为泪下,亲为扶起,问及家况。金女答称父已病殁,又无兄弟,只招赘了一个夫婿,生下子女各一人,并皆幼稚,现在家况单寒,勉力糊口云云。母女正在泣叙,武帝已命内监传谕御厨,速备酒肴,顷刻间便即搬入,宴赏团圞。太后当然上坐,姊弟左右侍宴,武帝斟酒一巵,亲为太后上寿,又续斟一巵,递与金女道:“大姊今可勿忧,我当给钱千万,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顷,甲第一区,俾大姊安享荣华,可好么?”金女当即起谢,太后亦很是喜欢,顾语武帝道:“皇帝亦太觉破费了。”武帝笑道:“母后也有此说,做臣子的如何敢当?”说着,遂各饮了好几杯。武帝又进白太后道:“今日大姊到此,三公主应即相见,愿太后一同召来!”太后说声称善,武帝即命内监出去,往召三公主去了。

  太后见金女服饰粗劣,不甚雅观,便借更衣为名,叫金女一同入内。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自从金女随入更衣,由宫女替她装饰,搽脂抹粉,贴钿横钗,服霞裳,着玉舃,居然象个现成帝女,与进宫时大不相同。待至装束停当,复随太后出来,可巧三公主陆续趋入。当由太后武帝,引她相见,彼此称姊道妹,凑成一片欢声。这三公主统是武帝胞姊,均为王太后所出,见五十六回。长为平阳公主,次为南宫公主,又次为隆虑公主,已皆出嫁,不过并在都中,容易往来,所以一召即至。既已叙过寒暄,便即一同入席,团坐共饮,不但太后非常高兴,就是武帝姊弟,亦皆备极欢愉,直至更鼓频催,方才罢席。金女留宿宫中,余皆退去。到了翌日,武帝记着前言,即将面许金女的田宅财奴,一并拨给,复赐号为修成君。金女喜出望外,住宫数日,自去移居。偏偏祸福相因,吉凶并至,金女骤得富贵,乃夫遽尔病亡,想是没福消受。金女不免哀伤,犹幸得此厚赐,还好领着一对儿女,安闲度日。有时入觐太后,又得邀太后抚恤,更觉安心。

  惟武帝迎姊以后,竟引动一番游兴,时常出行,建元二年三月上巳,亲幸霸上祓祭。还过平阳公主家,乐得进去休息,叙谈一回。平阳公主,本称阳信公主,因嫁与平阳侯曹寿为妻,故亦称平阳公主。曹寿即曹参曾孙。公主见武帝到来,慌忙迎入,开筵相待。饮至数巡,却召出年轻女子十余人,劝酒奉觞。看官道平阳公主是何寓意?她是为皇后陈氏久未生子,特地采选良家女儿,蓄养家中,趁着武帝过饮,遂一并叫唤出来,任令武帝自择。偏武帝左右四顾,略略评量,都不过寻常脂粉,无一当意,索性回头不视,尽管自己饮酒。平阳公主见武帝看了诸女,统不上眼,乃令诸女退去,另召一班歌女进来侑酒,当筵弹唱。就中有一个娇喉宛转,曲调铿锵,送入武帝目中,不由的凝眸审视,但见她低眉敛翠,晕脸生红,已觉得妩媚动人,可喜可爱。尤妙在万缕青丝,拢成蛇髻,黑油油的可鉴人影,光滑滑的不受尘蒙。端详了好多时,尚且目不转瞬,那歌女早已觉着,斜着一双俏眼,屡向武帝偷看,口中复度出一种靡曼的柔音,暗暗挑逗,直令武帝魂驰魄荡,目动神迷。色不醉人人自醉。平阳公主复从旁凑趣,故意向武帝问道:“这个歌女卫氏,色艺何如?”武帝听着,才顾向公主道:“她是何方人氏?叫做何名?”公主答称籍隶平阳,名叫子夫。武帝不禁失声道:“好一个平阳卫子夫呢!”说着,佯称体热,起座更衣。公主体心贴意,即命子夫随着武帝,同入尚衣轩。公主更衣室名尚衣轩。好一歇不见出来,公主安坐待着,并不着忙。又过了半晌,才见武帝出来,面上微带倦容,那卫子夫且更阅片时,方姗姗来前,星眼微饧,云鬟斜亸,一种娇怯态度,几乎有笔难描。怕武帝耶?怕公主耶?平阳公主瞧着子夫,故意的瞅了一眼,益令子夫含羞俯首,拈带无言。好容易乞求得来,何必如此!武帝看那子夫情态,越觉销魂,且因公主引进歌姝,发生感念,特面允酬金千斤。公主谢过赏赐,并愿将子夫奉送入宫。武帝喜甚,便拟挈与同归,公主再令子夫入室整妆。待她妆毕,席已早撤,武帝已别姊登车。公主忙呼子夫出行。子夫拜辞公主,由公主笑颜扶起,并为抚背道:“此去当勉承雨露,强饭为佳!将来得能尊贵,幸勿相忘!”子夫诺诺连声,上车自去。

  时已日暮,武帝带着子夫,并驱入宫,满拟夜间,再续欢情,重谐鸾凤,偏有一位贪酸吃醋的大贵人,在宫候着,巧巧冤家碰着对头,竟与武帝相遇,目光一瞬,早已看见那卫子夫。急忙问明来历,武帝只好说是平阳公主家奴,入宫充役。谁知她竖起柳眉,翻转桃靥,说了两个好字,掉头竟去。这人究竟为谁?就是皇后陈阿娇。武帝一想,皇后不是好惹的人物,从前由胶东王得为太子,由太子得为皇帝,多亏是后母长公主,一力提携。况幼年便有金屋贮娇的誓言,怎好为了卫子夫一人,撇去好几年夫妻情分?于是把卫子夫安顿别室,自往中宫,陪着小心。陈皇后还要装腔作态,叫武帝去伴新来美人,不必絮扰。嗣经武帝一再温存,方与武帝订约,把卫子夫锢置冷宫,不准私见一面。武帝恐伤后意,勉强照行,从此子夫锁处宫中,几有一年余不见天颜。陈后渐渐疏防,不再查问,就是武帝亦放下旧情,蹉跎过去。

  会因宫女过多,武帝欲察视优劣,分别去留,一班闷居深宫的女子,巴不得出宫归家,倒还好另行择配,免误终身,所以情愿见驾,冀得发放。卫子夫入宫以后,本想陪伴少年天子,专宠后房,偏被正宫妒忌,不准相见,起初似罪犯下狱,出入俱受人管束,后来虽稍得自由,总觉得天高日远,毫无趣味,还不如乘机出宫,仍去做个歌女,较为快活,乃亦粗整乌云,薄施朱粉,出随大众入殿,听候发落。武帝亲御便殿,按着宫人名册,一一点验,有的是准令出去,有的是仍使留住。至看到卫子夫三字,不由的触起前情,留心盼着。俄见子夫冉冉过来,人面依然,不过清瘦了好几分,惟鸦鬟蝉鬓,依然漆黑生光。子夫以美发闻,故一再提及。及拜倒座前,逼住娇喉,呜呜咽咽的说出一语,愿求释放出宫。武帝又惊又愧,又怜又爱,忙即好言抚慰,命她留着。子夫不便违命,只好起立一旁,待至余人验毕,应去的即出宫门,应留的仍返原室。子夫奉谕留居,没奈何随众退回,是夕尚不见有消息。到了次日的夜间,始有内侍传旨宣召,子夫应召进见,亭亭下拜。武帝忙为拦阻,揽她入怀,重叙一年离绪。子夫故意说道:“臣妾不应再近陛下,倘被中宫得知,妾死不足惜,恐陛下亦许多不便哩!”武帝道:“我在此处召卿,与正宫相离颇远,不致被闻。况我昨得一梦,见卿立处,旁有梓树数株,梓与子声音相通,我尚无子,莫非应在卿身,应该替我生子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武帝自解梦境,未免附会。说着,即与子夫携手入床,再图好事。一宵湛露,特别覃恩,十月欢苗,从兹布种。小子有诗咏道:

  阴阳化合得生机,年少何忧子嗣稀?

  可惜昭阳将夺宠,祸端从此肇宫闱。

  子夫得幸以后,便即怀妊在身,不意被陈后知晓,又生出许多醋波。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武帝与金氏女,虽为同母姊,然母已改适景帝,则与前夫之恩情已绝,即置诸不问,亦属无妨。就令武帝曲体亲心,顾及金氏,亦惟有密遣使人,给彼粟帛,令无冻馁之虞,已可告无愧矣。必张皇车驾,麾骑往迎,果何为者?名为孝母,实彰母过是即武帝喜事之一端,不足为后世法也。平阳公主,因武帝之无子,私蓄少艾,乘间进御,或称其为国求储,心堪共谅,不知武帝年未弱冠,无子宁足为忧?观其送卫子夫时,有贵毋相忘之嘱,是可知公主之心,无非徼利,而他日巫盅之狱,长门之锢,何莫非公主阶之厉也!武帝迎金氏女,平阳公主献卫子夫,迹似是而实皆非,有是弟即有是姊,同胞其固相类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