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汉高祖刘邦刚刚收服了南越,又把个假公主嫁到匈奴去,哄得那冒顿单于眉开眼笑,上表称谢。这当口啊,四方的蛮夷都来归顺,中原大地一片太平景象。可谁曾想,天有不测风云,高祖突然就病倒了,连着好几天都没上朝。
满朝文武都赶着进宫问安,谁知高祖把宫门一关,甭管是亲戚还是老部下,统统不见。大臣们进进出出好几趟,愣是摸不着头脑——皇上这到底得的什么病啊?大伙儿心里直犯嘀咕。
独独那舞阳侯樊哙是个急性子,来回跑了几趟见不着人,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他招呼着一帮老兄弟,哐当一声就把宫门给撞开了。守门的侍卫拦也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闯进去。
樊哙一进内殿,就见高祖歪在床上,拿个小太监当枕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似睡非睡的。这老将军顿时红了眼眶,扯着嗓子就喊:"陛下!咱们跟着您打天下的时候,刀山火海都闯过,什么时候见您怂过?如今天下太平了,您倒好,整天躺着不见人。满朝文武都惦记着您的身子骨,您倒好,宁可跟这些阉人厮混,也不愿见老兄弟们!您就不怕重蹈赵高的覆辙吗?"
要说这樊哙也是胆大,敢这么跟皇上说话,八成是看出高祖这病另有隐情。果然,高祖听完这话,噗嗤一声笑了,慢悠悠地坐起身来。樊哙见皇上精神头还行,这才放下心来,没说几句话就退下了。
其实啊,高祖这是心病。他正为戚夫人和赵王如意的事发愁呢,成天躺着琢磨,越想越烦。被樊哙这么一闹,反倒想开了,重新上朝理政,那点子小毛病自然就好了。
可这太平日子没过几天,淮南国突然来了个叫贲赫的中大夫,火急火燎地报告说淮南王英布要造反。高祖心里直打鼓,怕这人是来诬告的,就先把他关进大牢,另外派人去淮南查探。
要说这英布为何要造反,还得从彭越说起。前些日子彭越被处死,尸首剁成肉酱分给各路诸侯。英布收到这"赏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派兵守边,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偏巧这时候,英布最宠爱的姬妾生了病,请大夫来看诊。这大夫家对门,正好住着中大夫贲赫。贲赫平日里常在英布跟前走动,跟这位宠姬也打过照面。这回见姬妾来看病,他就动了心思,备下厚礼相赠。等姬妾病好些了,又摆下酒席,特意借了医馆的地方,恭恭敬敬请她上座。
虽说男女有别,可这姬妾架不住人家盛情,到底还是入席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直到喝得面泛桃花,这才告辞回宫。英布见爱姬病好了,本来挺高兴,可问起治病经过时,姬妾顺嘴就夸贲赫忠义。
这一夸可坏了事!英布脸色唰地就变了,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忠义?"姬妾这才发觉说漏了嘴,可话已出口,只好硬着头皮把贲赫如何送礼、如何设宴招待的事说了。
英布越听越火,拍案怒喝:"贲赫跟你非亲非故,凭什么对你这么好?莫非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姬妾又羞又急,哭哭啼啼地赌咒发誓。可英布哪里肯信?当即就要召贲赫来对质。
再说那贲赫,听说大王召见,还以为是姬妾替自己美言呢,乐得屁颠屁颠的。可一看来使神色不对,连忙好酒好菜招待,这才套出实情。贲赫心里咯噔一下——这下马屁拍在马腿上了!他假装生病不能起身,等使者一走,立刻跳上马车逃之夭夭。
果然,不到半日功夫,英布就派兵包围了贲赫的府邸。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个人影都没找着。英布又派兵追赶,跑出去百八十里地,还是没逮着人。原来这贲赫早就快马加鞭,直奔长安告状去了。
高祖正愁没借口收拾这些功臣呢,听说英布要造反,心里反倒一喜。倒是萧何多了个心眼,怕贲赫公报私仇,劝高祖先查清楚。高祖这才按下杀心,一边把贲赫关着,一边派人去淮南调查。
英布那边没抓着贲赫,料定他跑去长安告状了。见朝廷使者来查,虽然没带圣旨,可这架势分明是有人告发了自己。他一咬牙一跺脚,干脆把贲赫全家杀了个精光,还想把使者也给宰了。幸亏使者机灵,提前得了风声,连夜逃回长安报信。
高祖这下确信英布是真要造反,立刻放出贲赫,封他做将军,召集众将商议对策。将领们个个摩拳擦掌:"英布算个什么东西?大军一到,手到擒来!"可高祖却犯了难——他这病刚好,实在不想亲征,琢磨着让太子刘盈带兵去平叛。
这里头还有个缘故。太子身边有四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号称"商山四皓",都是隐居的高人。当年高祖多次征召,他们死活不肯出山。后来吕后的哥哥吕释之听了张良的主意,花重金把这四位请来辅佐太子。
这会儿听说要让太子领兵,四皓赶紧找吕释之商量:"太子要是打了胜仗,功劳再大也还是太子;要是打了败仗,那可就要倒大霉了。您快去让皇后跟皇上说,英布是当世名将,那些老将们谁会服太子管?这不等于是让羊去带狼群吗?非得皇上亲自出马才行。"
吕释之连忙进宫传话。吕后照着四皓教的,跑到高祖跟前哭哭啼啼这么一说。高祖叹气道:"我早说这小子不顶用,还得老子亲自出马!"他哪知道,这正中了四皓的计策。
那日诏书一下,汉高祖刘邦便点齐兵马准备亲征。汝阴侯夏侯婴心里还犯嘀咕,觉得英布未必真会造反,特意把门客薛公请来商量。这薛公原是楚国令尹,料事如神的主儿,一听英布造反的消息,拍着大腿就说:"千真万确!"
夏侯婴捋着胡子问:"皇上把封地都划给他了,王爵也封了,他南面称王还不够?"薛公冷笑一声:"去年杀彭越,前年斩韩信,这三人本是同功一体。眼见那两位掉了脑袋,英布能不怕?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那...他能成事不?"夏侯婴话音未落,薛公连连摆手:"不成气候!不成气候!"说得夏侯婴心服口服,转头就进宫举荐薛公。
高祖正在殿上来回踱步,见薛公进来劈头就问:"先生有何高见?"薛公不慌不忙:"英布若取上策,山东之地怕要易主;取中策胜负难料;要是取下策嘛..."他故意顿了顿,"陛下只管高枕安卧!"
"何为上策?"高祖急得往前探身。薛公掰着手指头数:"南取吴,西夺楚,东并齐鲁,北收燕赵,深沟高垒——这才是上策。"见高祖眉头紧锁,他又补充道:"中策嘛,东取吴西占楚,卡住敖仓粮道,堵住成皋关口。至于下策..."薛公突然笑了,"东打吴国,西取下蔡,缩回长沙老窝——我看英布必选此策!"
高祖眼睛一亮:"何以见得?"薛公捻须道:"那英布本是骊山刑徒,撞大运封了王。鼠目寸光之辈,只顾眼前痛快!"说得高祖哈哈大笑,当场封薛公为关内侯,赏千户食邑。又立赵姬生的儿子刘长为淮南王,分明是给英布准备后事。
秋老虎正凶的时候,御驾亲征的大军开拔了。留侯张良拖着病体来送行,在霸桥边拉着高祖衣袖叮嘱:"楚人彪悍,陛下切莫硬拼啊!"见高祖点头,他又喘着气道:"太子留守事关重大,不如让他统领关中兵马..."话没说完就咳起来。
高祖忙扶住他:"子房好生将养,顺便给朕当个太子少傅如何?"张良推辞不过,只得应下。那边三万精兵已列阵霸上,旌旗蔽日。高祖翻身上马,忽然回头望见咸阳城阙,不知怎的眼皮跳了跳。
再说英布那边,正挥师东进西讨,对着将士们夸口:"老皇帝肯定不敢亲征!韩信彭越都死了,剩下的都是酒囊饭袋!"结果刚打下荆国,就撞见黄罗伞盖的御驾——高祖竟真来了!两军在蕲州会甄地界摆开阵势,英布心里直打鼓,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高祖登上庸城观敌,只见英布排兵布阵活脱脱是当年项羽的架势,气得直拍城墙。两军对垒时,高祖隔空喊话:"封你为王还不够?"英布梗着脖子回呛:"当王哪有当皇帝痛快!"
话不投机半句多,顿时杀声震天。高祖正挥鞭督战,冷不防一箭射中胸口,幸亏铠甲厚实。他咬牙拔出箭杆,血都没擦就怒吼:"给朕杀!"汉军见主帅受伤反而愈战愈勇,杀得英布大军溃不成军。
残兵败将逃到淮河边,渡河时又淹死大半。英布带着百来骑仓皇南逃,接到长沙王吴臣的密信,连夜赶往鄱阳。谁知刚躺下歇脚,驿馆里突然窜出刀斧手——原来那封邀约竟是催命符!英布到死都没想通,自己这个姐夫怎就大义灭亲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快马加鞭送进长安时,高祖正在营帐里换药,闻报笑得伤口又崩出血来。
那会儿高祖皇帝顺路回了趟沛县老家,正是春风得意衣锦还乡的光景。沛县的大小官员早早就收拾出行宫,张灯结彩在城门外跪着迎接。高祖瞧见家乡父母官,在马上微微欠身还礼,叫他们起来带路。
满城百姓拖家带口涌上街头,有人捧着野花,有人举着灯笼,把青石板路挤得水泄不通。高祖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起来了,刚进行宫就招呼乡亲们进来叙话。大伙儿正要跪拜,他连连摆手:"都是自家人,坐着说话!"县衙里早备好了酒席,高祖坐在上首,招呼老少爷们同饮。还特意挑了二百二十个娃娃,让他们唱家乡小调助兴。孩子们咿咿呀呀的乡音像刚出笼的糯米糕,软软糯糯的,听得高祖眯起了眼睛。
酒过三巡,高祖忽然让人取来筑琴,手指在弦上一拨,仰头唱道:"大风起啊云飞扬,威震四海啊回故乡,怎得猛将啊守边疆!"唱罢亲自教孩子们和声。这些机灵鬼一学就会,歌声绕着房梁打转,把高祖乐得离席手舞足蹈。可跳着跳着,他忽然想起当年在街头混日子的光景,两行老泪就滚了下来。
乡亲们正喝着酒呢,见皇帝突然掉眼泪,吓得酒樽都端不稳了。高祖抹了把脸笑道:"游子想家天经地义。我虽在长安当了皇帝,死后魂魄还是要回沛县的。"说着大手一挥:"从今往后,沛县永远不用交税服徭役!"满屋子人呼啦啦跪倒一片,额头磕得咚咚响。
第二天高祖又把当年赊酒给他的武负、王媪这些老街坊请来。老太太们不会行礼,高祖直接让她们坐着吃席。说起从前偷鸡摸狗的糗事,满屋子笑得前仰后合,酒坛子空了好几轮。
这么热热闹闹过了十来天,高祖说要走,乡亲们死活拦着不让。高祖指着门外说:"我这几千号人马天天要吃要喝,再住下去要把老家吃穷喽!"启程那天,全县百姓带着酒肉送到西郊,硬是又留他喝了三天。临上车时,有位老者壮着胆子说:"陛下免了沛县的税,咱丰县..."话没说完高祖就笑了:"不就是雍齿那档子事吗?看在乡亲面上,丰县也免了!"
后来沛县人在行宫前筑了座歌风台。有首诗说得好:"当年击筑唱大风的英雄,如今满村牧童还在传唱他的歌谣..."
高祖的车驾刚到淮南地界,忽然接连收到两道喜报。至于是什么喜事,咱们下回分解。要说那英布造反,原是被逼无奈——韩信、彭越的脑袋都挂了城头,他能不怕吗?可惜高祖不明白,猛士要用在生前,等成了孤魂野鬼,再唱"安得猛士"又有什么用呢?
讨淮南箭伤御驾 过沛中宴会乡亲
却说高祖既臣服南越,复将伪公主遣嫁匈奴,也得冒顿欢心,奉表称谢,正是四夷宾服,函夏风清。偏偏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高祖政躬不豫,竟好几日不闻视朝。群臣都向宫中请安,那知高祖不愿见人,吩咐守门官吏,无论亲戚勋旧,一概拒绝,遂致群臣无从入谒,屡进屡退,究不知高祖得何病症,互启猜疑。独舞阳侯樊哙,往返数次,俱不得见,惹得一时性起,号召群僚,排闼直入,门吏阻挡不住,只得任令入内。哙见高祖躺在床上,用一小太监作枕,皱着两眉,似寐非寐,便不禁悲愤道:“臣等从陛下起兵,大小百战,从未见陛下气沮,确是勇壮得很,今天下已定,陛下乃不愿视朝,累日病卧,又为何困惫至此!况陛下患病,群臣俱为担忧,各思觐见天颜,亲视安否?陛下奈何拒绝不纳,独与阉人同处,难道不闻赵高故事么?”樊哙敢为是言,想知高祖并非真病。高祖闻言,一笑而起,方与哙等问答数语。哙见高祖无甚大病,也觉心安,遂不复多言,须臾即退。其实高祖乃是愁病,一大半为了戚姬母子,踌躇莫决,所以闷卧宫中,独自沈思。一经樊哙叫破,只好撇下心事,再起听政,精神一振,病魔也自然退去了。
过了数日,忽来一个淮南中大夫贲赫,报称淮南王英布谋反,速请征讨。高祖恐赫挟嫌诬控,未便轻信,乃把赫暂系狱中,别令人查办淮南。究竟英布谋反,是否属实,容小子约略表明。先是彭越被诛,醢肉为酱,分赐王侯。布得酿大惊,恐轮到自己身上,阴使部将带兵守边,预防不测。会因爱姬得病,就医诊治,医家对门,就是中大夫贲赫宅第。赫尝在英布左右,与王姬亦曾见过。此时因姬就医,便想乘便奉承。特购得奇珍异宝,作为送礼。待至姬病渐瘥,又备了一席盛筵,即借医家摆设,恭请王姬上坐,自就末座相陪。男女有别,奈何不避嫌疑?王姬不忍却情,就也入席畅饮,直至玉山半颓,酒阑席散,方才谢别还宫。布见姬已就痊,倒也心喜。有时追问病中情景,姬即就便称赫,说他忠义兼全。那知布面色陡变,迟疑半晌,方说出一语道:“汝为何知赫忠义?”姬被他一诘,才觉得出言冒昧,追悔无及,但又不能再讳,只好将赫如何厚馈,如何盛宴,略说一遍。布不听犹可,听他说完,越加动怒,厉声诃责道:“贲赫与汝何亲?乃这般优待,莫非汝与赫另有别情!”姬且悔且惭,又急又恼,慌忙带哭带辩,宁死不认。偏英布不肯相信,竟欲贲赫对质,使人宣召。何必这般性急。赫见了来使,还道是王姬代为吹嘘,非常高兴。及见来使语言有异,乃殷勤款待,探问情由。使人感赫厚情,便与他附耳说明,赫始知弄巧成拙,不敢应召,佯说是病不能起,只好从宽。待至使人去后,又恐布派兵来拿,当即乘车出门,飞奔而去。果然不到半日,即由布发到卫兵,围住赫第,入宅搜捕。四处寻觅,并不见赫,只得回去告布。布又命卫兵追赶,行了一二百里,杳无赫踪,仍然退归。赫已兼程西进,入都告变。
高祖恨不得杀尽功臣,正要他自来寻祸,还是萧何防赫挟嫌,奏明高祖,才得高祖首肯,也虑赫怀有诈意,一面将赫系住,一面派使查布。布因追赫不及,已料他西往长安,讦发隐情。至朝使到来,虽然没有严诏,但见他逐事调查,定由赫从中挑唆。自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赫家全眷,尽行屠戮,且欲拿住朝使,一刀两段,亏得朝使预得风声,先期逃脱,奔还长安,报称布已起反。
高祖闻知,乃赦赫出狱,拜为将军,并召诸将会议出师。诸将统齐声道:“布何能为?但教大兵一到,便好擒来。”高祖却不免迟疑,一时不能遽决。原来高祖病体新愈,尚未复原,意欲使太子统兵,出击英布。莫非与头曼单于同一思想?太子有上宾四人,统是岩栖谷隐,皓首庞眉。一叫做东园公,一叫做夏黄公,一叫做绮里季,一叫做用音禄里先生。向来蛰居商山,号为商山四皓。高祖尝闻他重名,屡征不至。建成侯吕释之,系吕后亲兄,奉吕后命,要想保全太子,特向张良问计。良教他往迎四皓,辅佐太子,当不致有废立情事。释之也不知他有何妙用,但依了张良所言,卑礼厚币,往聘四人。四人见来意甚诚,勉允出山,面谒储君。及至长安,太子盈格外礼遇,情同师事,四人又不好遽去,只得住下。到了英布变起,太子盈有监军消息,四皓已窥透高祖微意,亟往见吕释之道:“太子出去统兵,有功亦不能加封,无功却不免受祸,君何不急请皇后,泣陈上前,但言英布为天下猛将,素善用兵,不可轻敌。现今朝廷诸将,都系陛下故旧,怎肯安受太子节制。今若使太子为将,何异使羊率狼,谁肯为用?徒令英布放胆,乘隙西来,中原一动,全局便至瓦解。看来只有陛下力疾亲征,方可平乱云云。照此进言,太子方可无虞了。”释之得四皓教导,忙入宫报知吕后。吕后即记着嘱语,乘间至高祖前,呜呜咽咽,泣述一番。高祖乃慨然道:“我原知竖子不能任事,总须乃公自行,我就亲征便了。”谁知已中了四皓的秘计。
是日即颁下诏命,准备亲征。汝阴侯夏侯婴,尚谓英布未必遽反,特召入门客薛公,与他商议。薛公为故楚令尹,向有才智,料事如神,既入见夏侯婴,说起英布造反等情,便以为确实无疑。婴复问道:“主上已裂地封布,举爵授布,布得南面称王,难道还要造反么?”薛公道:“往年杀彭越,前年杀韩信,布与信越,同功一体,两人受诛,布怎能不惧?因惧思反,何足为怪?”婴又道:“布果能逞志否?”薛公道:“未必!未必!”婴深服薛公言论,遂入白高祖,力为保荐。高祖也即传见,向他问计。薛公道:“布反不足深虑,设使布出上策,山东恐非汉有:若出中策,胜负尚未可知;惟出下策,陛下好高枕安卧了!”高祖道:“上策如何?”薛公道:“南取吴,西取楚,东并齐鲁,北收燕赵,坚壁固守,乃为上策,布能出此,山东即非汉有了!”高祖又问及中策下策。薛公道:“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据敖仓栗,塞成皋口,便是中策。若东取吴,西取下蔡,聚粮越地,身归长沙,这乃所谓下策哩。”高祖道:“汝料布将用何策?”薛公道:“布一骊山刑徒,遭际乱世,得封王爵;其实是无甚远识,但顾一身,不顾日后,臣料他必出下策,尽可无忧!”高祖听了,欣然称善,面封薛公为关内侯,食邑千户。且立赵姬所生子长为淮南王,预为代布地步。
时方新秋,御跸启行,战将多半相从,惟留守诸臣,辅着太子,得免从军,但皆送行出都,共至霸上。留侯张良,平时多病,至此亦强起出送。想是辟谷所致。临别时方语高祖道:“臣本宜从行,无如病体加剧,未便就道,只好暂违陛下!惟陛下此去,务请随时慎重,楚人生性剽悍,幸勿轻与争锋!”高祖点首道:“朕当谨记君言。”良又说道:“太子留守京都,关系甚重,陛下应命太子为将军,统率关中兵马,方足摄服人心。”高祖又依了良议,且嘱良道:“子房为朕故交,今虽抱病,幸为朕卧傅太子,免朕悬念。”良答道:“叔孙通已为太子太傅,才足胜任,请陛下放心。”高祖道:“叔孙通原是贤臣,但一人恐不足济事,故烦子房相助,子房可屈居少傅,还望勿辞!”良乃受职自归。无非为着太子。高祖又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及巴蜀材官,并中尉卒三万人,使屯霸上,为太子卫军。部署既定,然后麾兵东行,逐队进发。
布已出兵略地,东攻荆,西攻楚,号令军中道:“汉帝已老,必不亲来,从前善战诸将,只有韩信彭越,智勇过人,今已皆死,余不足虑,诸君能努力向前,包管得胜,取天下也不难呢!”部众闻命,遂先向荆国进攻。荆王刘贾,战败走死。布取得荆地,复移兵攻楚。楚王刘交,分兵三路,出城拒布,有人谓楚统将道:“布善用兵,为众所惮,我若并力抵拒,还可久持。今作为三路,势分力散,彼若败我一军,余军皆散,楚地便不保了!”楚将不从,果然两造交锋,前军为布所败,左右二军,不战自溃,楚将亦遁。就是楚王刘交,也保不住淮西都城,避难奔薛。布以为荆楚已下,正好西进,遂如薛公所料,甘出下计,溯江西行,及抵蕲州属境会甄地方,正值高祖亲率大队,迤逦前来。布望将过去,隐隐见有黄屋左纛,却也吃了一惊。偏不如汝所料。但势成骑虎,不能再下,只得摆成阵势,与决雌雄。
高祖就庸城下营,登高窥敌,见布军甚是精锐,一切阵法,仿佛与项羽相似,心下很是不悦,因即策励诸将,出营与战。布严装披挂,立住阵门,高祖遥与布语道:“我封汝为王,也足报功,何苦兴兵动众,猝然造反!”布说不出甚么理由,但随口答说道:“为王何如为帝,我亦无非想做皇帝呢!”倒也痛快。高祖大怒,痛骂数语,便即用鞭一挥,诸将依次杀出,突入布阵。布令前驱射箭,群镞齐飞,争注汉军,汉军虽不免受伤,仍然拚死直前,有进无退。高祖也冒矢督战,毫无惧色。忽遇一箭飞来,迫不及避,竟中胸前,还亏身披铁甲,镞未深入,不过入肉数分,痛楚尚可忍耐。高祖用手扪胸,保护痛处,越觉得怒气上冲,大呼杀贼。诸将见高祖已经中箭,尚且舍命奋呼,做臣子的理应为主效劳,争先赴敌,还管甚么生死利害,但教一息尚存,总要拚个你死我活,于是从众矢攒集的中间,拨开一条血路,齐向布阵杀入。布兵矢已垂尽,汉军气尚未衰,顿时布阵捣破,横冲直撞,好似生龙活虎,不可复制,布众七零八落,纷纷四溃,布亦禁止不住,带领残骑,回头退走。高祖尚麾众追击,直逼淮水。布兵渡淮东行,只恐汉军追及,急忙凫水,多被漂没。及渡过对岸,随兵已不满千人,再加沿途散失,相从只百余骑兵,哪里还能保守淮南。布势尽力穷,不敢还都,专望江南窜走。适有长沙王吴臣,贻书与布,叫他避难长沙。吴臣即吴芮子,芮已病殁,由臣嗣立,与布为郎舅亲。布得书心喜,急忙改道前往。行至鄱阳,夜宿驿中,不料驿舍里面,伏着壮士,突起击布。布猝不及防,竟被杀死,好与韩信彭越一班阴魂,混做一淘,彼此诉苦去了。看官不必细猜,便可晓得杀布的壮士,乃是吴臣所遣。既得布首,当然赍献高祖,释嫌报功。大义灭亲,原不足怪,但必诱而杀之,毋乃不情。
那时高祖已顺道至沛,省视故乡父老,寓有衣锦重归的意思。沛县官吏,预备行宫,盛设供帐,待至高祖到来,出城跪迎。高祖因他是故乡官吏,却也另眼相看,就在马上答礼,命他起身,引入城中。百姓统扶老携幼,欢迎高祖,香花载道,灯彩盈街,高祖瞧着,非常高兴,一入行宫,即传集父老子弟,一体进见,且嘱他不必多礼,两旁分坐。沛中官吏,早已备着筵席,摆设起来。高祖坐在上面,即令父老子弟,共同饮酒,又选得儿童二百二十人,教他唱歌侑觞,儿童等满口乡音,咿咿呀呀的唱了一番,高祖倒也欢心。并因酒入欢肠,越加畅适,遂令左右取筑至前,亲自击节,信口作歌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罢,命儿童学习,同声唱和。儿童伶俐得很,一经教授,便能上口,并且抑扬顿挫,宛转可听,引得高祖喜笑颜开,走下座来,回旋动舞。无赖依然旧酒徒。舞了片刻,又回想到从前苦况,不由的悲感交乘,流下数行老泪。父老子弟等,看到高祖泪容,都不禁相顾错愕。高祖亦已瞧着,便向众宣言道:“游子悲故乡,乃是常情。我虽定都关中,万岁以后,魂魄犹依恋故土,怎能忘怀?且我起自沛公,得除暴逆,幸有天下,是处系朕汤沐邑,可从此豁免赋役,世世无与。”大众听了,俱伏地拜谢。高祖又令他起身归座,续饮数巡,至晚始散。到了次日,复使人召入武负,王媪,及亲旧各家老妪,都来与宴。妇女等未知礼节,由高祖概令免礼,大众不过是敛衽下拜,便算是觐见的仪制。草草拜毕,依次入座。高祖与他谈及旧事,相率尽欢,且笑且饮,又消磨了一日。嗣是男女出入,皆各赐宴,接连至十余日,方拟启行,父老等固请再留。高祖道:“我此来人多马众,日需供给,若再留连不去,岂不是累我父兄?我只好与众告辞了!”乃下令起程。
父老等不忍相别,统皆备办牛酒,至沛县西境饯行,御驾一出,全县皆空。高祖感念父老厚情,命在沛西暂设行幄,与众共饮,眨眨眼又是三日,始决计与别。父老复顿首请命道:“沛中幸免赋役,唯丰邑未沐殊恩,还乞陛下矜怜!”高祖道:“丰邑是我生长地,更当不忘,只因从前雍齿叛我,丰人亦甘心助齿,负我太甚,今既由父老固请,我就一视同仁,允免赋役罢了。”雍齿巳给侯封,何必再恨丰人?父老等再为丰人叩谢。高祖待他谢毕,拱手上车,向西自去。父老等回入沛中,就在行宫前筑起一台,号为歌风台。曾记清朝袁子才,咏有歌风台诗云:
高台击筑记英雄,马上归来句亦工。
一代君民酣饮后,千年魂魄故乡中。
青天弓剑无留影,落日河山有大风。
百二十人飘散尽,满村牧笛是歌童。
高祖行次淮南,连接两次喜报,心下大悦。究竟所报何事,待看下回自知。
韩彭未反而被戮,英布已反而始诛,是布固明明有罪,与韩彭之受戮不同。然韩彭不死,布亦未必遽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布之反,实汉高有以激成之耳!究令布终不反,亦未必免祸。功成身危,千古同嘅,此张子房之所以独称明哲也。及高祖破布,过沛置酒,宴集父老,大风作歌,慨思猛士,是岂因功臣之死,自觉寂寥,乃为慷慨悲歌乎?夫猛士可使守,枭将亦不反矣。甚矣哉高祖之徒知齐末,不知揣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