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高祖刘邦在淮南一带,正遇上两件喜事接连传来。头一件是长沙王吴臣派人送来英布的首级,高祖仔细验看确认无误,当即下诏嘉奖,让使者带回去复命。第二件是周勃从前线发来的捷报,说是追击叛将陈豨到了当城,把叛军杀得片甲不留,亲手结果了陈豨性命,如今代郡、雁门、云中这些地方都平定了,就等着朝廷下一步指示。高祖立刻下诏让周勃收兵回朝。
这时候淮南已经封给了小儿子刘长,楚王刘交也回到封地去了。唯独荆王刘贾死后没有子嗣继承,高祖就把荆地改作吴国,封二哥的儿子刘濞当吴王。这刘濞原本是个沛侯,二十出头年纪,生得虎背熊腰,打仗时总冲在最前头,这回讨伐英布立下不少战功。高祖琢磨着吴地民风彪悍,非得派个年轻力壮的王爷去镇守不可。
刘濞进宫谢恩时,高祖盯着他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这小子面相凶悍,眉宇间透着股杀气,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拍着刘濞后背叹道:"你这副长相怕是要造反啊!"话一出口又不好收回成命,只得继续叮嘱:"五十年后东南方要出乱子,该不会应验在你身上吧?记住咱们都是一家子刘姓骨肉,千万不能起异心!"刘濞趴在地上连连称是,后背都沁出冷汗来。
就这么着,高祖把儿子们分封到八个诸侯国,除了楚王刘交和吴王刘濞,其他齐、代、赵、梁、淮阳、淮南六国都是亲儿子当家。老爷子总觉得亲骨肉总比外人可靠,就连看出反相的刘濞,也当是自家侄子不会出大乱子——哪想后来偏偏就坏在这上头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高祖从淮南启程,路过鲁地时特意派官员用太牢之礼祭祀孔子。等祭祀完毕继续赶路,半道上当年中的箭伤突然发作,只好匆匆返回长安,在长乐宫一躺就是好几天。戚夫人日夜守在榻前,听见高祖疼得直哼哼,急得直抹眼泪,趁着没人的时候再三哀求,要皇上保全他们母子性命。
高祖思来想去,只有改立太子这一条路能保住戚夫人母子。这天张良来劝谏,话说了一箩筐,高祖硬是装没听见。张良心知这回劝不动了,干脆称病不出。太子太傅叔孙通可急了眼,提着剑冲进宫里嚷嚷:"晋献公废太子搞得晋国乱了几十年,秦始皇不立扶苏导致亡国,这些教训陛下都清楚!如今太子仁孝天下皆知,吕后跟您患难与共就这一个儿子,怎能说废就废?"说着就要抹脖子,吓得高祖连忙摆手:"我开玩笑的!快把剑放下!"
后来大臣们雪片似的上奏折反对,高祖被闹得左右为难。这天伤势稍好,在宫里摆酒宴叫太子来陪。没想到太子身后跟着四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行礼时那气度跟山崖上的青松似的。高祖吃惊地问:"这几位是?"四位老者自报家门,竟是隐居商山多年的"四皓"。
高祖苦笑道:"我请你们好几年都不肯出山,怎么倒跟我儿子混在一处了?"四皓捋着白胡子说:"陛下动不动就骂人,我们受不了这个气。听说太子仁厚敬贤,天下人都愿为他效死,我们这才特意来辅佐。"高祖心里明白,转头对戚夫人叹道:"想换太子是没指望了,这四个人就是太子的翅膀啊!"
戚夫人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高祖让她跳段楚舞解闷,自己打着拍子唱起来:"天鹅展翅飞千里,羽毛丰满四海游。纵有弓箭在手,又能拿它怎样?"唱着唱着,戚夫人舞步越来越乱,最后捂着脸痛哭失声。高祖也没了兴致,撤了酒席挽着戚夫人回内室去了。从此再没提过废太子的事。
话说萧何这会儿已经当上了相国,还加了五千户的封地。高祖刘邦心里头明镜似的,这是因为他帮着出主意除掉了韩信,才给的赏赐。满朝文武都来道贺,唯独有个从前秦朝的东陵侯召平,穿着素服来吊丧。
这召平自从秦朝灭亡就丢了官,在长安城边上种瓜。他那瓜甜得很,老百姓都管叫"东陵瓜"。萧何进关中的时候听说这人挺有本事,就把他招到府里当幕僚,时常商量事儿。这回召平一进门就叹气:"相国啊,您这可是要惹祸上身了!"
萧何手里的茶碗差点摔了,忙问怎么回事。召平压低声音说:"皇上这些年南征北战,刀剑里头滚过来的。您倒好,安安稳稳在京城待着,连个箭影子都没见着。如今反倒加官进爵——明着是看重您,暗地里怕是起了疑心。您想想,淮阴侯韩信立下那么多战功,说杀就杀了,您能比韩信还厉害?"
萧何听得后背直冒冷汗,攥着袖子问:"那...那可怎么办?"召平凑近些:"赶紧把封地退了,再把家底儿都捐给军饷,兴许能躲过这一劫。"萧何连连点头,第二天就上表推辞封地,还把家产都充了公。高祖果然龙颜大悦,当着百官的面把他夸了一通。
等到高祖去打英布的时候,萧何忙着往前线运粮草。高祖隔三差五就问押粮官:"萧相国最近忙活什么呢?"押粮官老实,说相国天天安抚百姓、筹备军需。高祖听完就"嗯"一声,眼神飘得老远。这话传回长安,萧何心里直打鼓,跟门客们念叨这事儿。有个幕僚突然拍案:"相国!您全家快要保不住啦!"
萧何手里的竹简啪嗒掉地上,嘴唇直哆嗦。那门客掰着手指头说:"您官至相国,功劳第一,已经到顶了。皇上老打听您动静,就是怕您在关中深得民心——万一哪天振臂一呼,他这皇帝还回得来吗?您倒好,越发放开手脚为民办事,这不是让皇上更忌惮?要我说,您不如低价强买百姓田地,让老百姓骂您几句。等骂声传到皇上耳朵里,他才能睡踏实啊!"
萧何听完直拍大腿,第二天就派人四处买地,价钱压得极低。果然没多久,高祖回京养病的时候,路上全是告御状的百姓。高祖看着那些状纸直乐,压根没当回事。等萧何来请安,他才漫不经心把状纸递过去:"你自己看着办吧。"萧何赶紧补了差价,有些地干脆退还原主,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又过了些日子,萧何上了道奏折,请求把皇家园子的荒地分给百姓种粮食。高祖一看就炸了,把竹简摔在地上:"好个萧何!定是收了商人好处,敢打朕猎场的主意!"当场就让侍卫把萧何扒了官服,铁链子锁着押进大牢。可怜这老丞相天天提心吊胆防着出事,没成想栽在这上头。
满朝文武都懵了,谁也不敢求情。后来打听到萧何的奏章内容,原来是想让百姓在皇家猎场空地上种庄稼,既能养活穷人,收割的秸秆还能喂牲口。这明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可高祖就觉得他是在收买人心。
有个姓王的卫尉实在看不过去,趁高祖心情好时问道:"相国到底犯了什么大罪?"高祖哼了一声:"李斯当丞相的时候,好事归皇帝,坏事自己扛。萧何倒好,拿朕的园子讨好百姓,不是受贿是什么?"王卫尉梗着脖子顶回去:"百姓富足了,皇上还能穷吗?相国为民请命正是本分!当年陛下在外征战,相国要是真有二心,关中早改姓萧了!"
高祖被噎得没话说,磨蹭半天才派人去放萧何。老丞相在牢里关了十来天,手脚都僵了,光着脚进宫谢恩。高祖摆摆手:"别跪了!你当贤相,倒显得朕是暴君。关你这几天,就是让百姓知道朕也会犯错。"萧何磕完头退下,从此更加小心,连大气都不敢出。
正巧这时候周勃从代地回来,说陈豨的部将招供,燕王卢绾跟叛军有勾结。高祖念着和卢绾是老交情,不太信这事,就派人召他进京对质。谁知卢绾做贼心虚——要说这事儿啊,都怪他用错了人,结果弄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话说那陈豨造反的时候,曾派手下大将王黄去匈奴搬救兵。可巧匈奴刚和汉朝和亲,一时半会儿不肯出兵。这消息传到燕王卢绾耳朵里,他也赶紧派心腹张胜去匈奴,想告诉匈奴人说陈豨已经败了,千万别来帮忙。
张胜刚到匈奴地界,还没来得及传话呢,就在驿站碰上了老熟人——前燕王臧荼的儿子臧衍。这位臧公子自从老爹被刘邦收拾后,一直躲在匈奴想报仇。他拉着张胜的袖子说:"老兄啊,你在燕国混得风生水起,可想过没有?为啥刘邦到现在还没动燕国?还不是因为各地诸侯接连造反,他顾不过来!要是陈豨真被灭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燕王了!"
张胜听得直冒冷汗,臧衍又凑近耳边:"要我说,不如让匈奴帮陈豨拖着汉军,你们燕国再和匈奴结盟。就算刘邦打过来,好歹有个照应。"张胜越想越对,竟把卢绾交代的话抛到九霄云外,转头就去游说匈奴单于出兵帮陈豨。
卢绾在蓟城左等右等不见张胜回来,反倒听说匈奴兵往南边来了,急得直跺脚:"坏了坏了,准是张胜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在捣鬼!"当即写了奏折要告发张胜谋反,还准备把他全家老小都砍了。谁知奏折刚送出去,张胜就风尘仆仆回来了。
卢绾气得胡子直翘,当场就要推出去斩首。张胜扑通跪下,把臧衍那番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卢绾听完也犹豫了,摸着下巴嘀咕:"好像...是这么个理儿?"最后想了个馊主意——从死囚牢里提了个倒霉鬼,冒充张胜砍了脑袋,暗地里却让真张胜再去匈奴联络,又派范齐秘密去见陈豨,让他放心跟汉军死磕。
可人算不如天算,没过多久陈豨就在当城兵败身亡。卢绾正懊悔得捶胸顿足呢,长安突然来了使者召他入朝。这位燕王哪敢去啊?只好装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刘邦派了审食其和赵尧来探病,卢绾躲在帷帐后对心腹诉苦:"当年封的异姓王就剩我和长沙王了。韩信、彭越怎么死的?都是吕后那毒妇出的主意!现在皇上病着,大权都在吕后手里,我要去了还有命回来吗?"这话传到审食其耳朵里可不得了——谁不知道他和吕后的那点事儿?当即拉着赵尧回长安添油加醋告了一状。
刘邦气得伤口崩裂,边换药边骂:"卢绾果然反了!"立刻派樊哙带兵讨伐。这时有个跟樊哙有过节的小人趁机进谗言:"樊哙和吕后串通好了,就等皇上驾崩后要杀戚夫人母子呢!"刘邦一听暴跳如雷,伤口又渗出血来,当即召来陈平、周勃:"快去把樊哙脑袋给我提来!"
陈平路上跟周勃嘀咕:"樊哙可是皇上老兄弟,又是吕后妹夫。咱们真要砍了他,回头皇上气消了非得找咱们算账不可。"俩人一合计,决定先把樊哙绑了押回长安。
可他们还没到军营呢,刘邦已经不行了。那年开春三月,这位布衣天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把太医都赶了出去。吕后哭着问:"萧何之后谁当丞相?"刘邦喘着气说:"曹参...再往后王陵还行,就是太耿直,得配个陈平..."突然挣扎着要起来,召集大臣们杀白马立誓:"听着!从今往后,非刘姓不得封王,没军功不得封侯!谁要是违背——"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胡须。
话说刘邦躺在病榻上,越想越觉得陈平这人虽然聪明有余,但到底不够稳重。他皱着眉头对吕后说:"老兄啊,陈平这小子机灵是机灵,可要镇住场子还得靠周勃。那周勃虽然是个粗人,连奏章都写不利索,可要保住咱们刘家的江山,非他不可!"说着重重拍了拍床沿,"就让他当太尉吧!"
吕后抹着眼泪,还想再问问后事怎么安排。刘邦却摆摆手:"往后的路啊...怕是你也看不透喽。"这话说得吕后心头一颤,再不敢多问。
转眼到了四月天,长安城里柳絮纷飞。长乐宫中突然传出哀声——高祖皇帝就这么闭着眼睛走了,才五十三岁。算起来从当汉王到称帝,整整十二年光景。您说这位提着三尺剑打天下的英雄,灭暴秦、败项羽的时候何等威风?可临了临了,倒让一群"功狗"们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这不,他尸骨未寒,朝中大权就全落到了吕后手里。
这吕后也是个狠角色,暗地里盘算着要把老臣们一网打尽。那天她悄悄召见一个人,在密室里嘀嘀咕咕商量了半天。要问这人是谁?咱们下回分解。
说来那商山四皓不过是四个前朝遗老,要权没权要兵没兵,怎么就能保住太子刘盈的位子?其实高祖心里跟明镜似的——废太子这事搞不好就要出大乱子。他故意拖着不办,说什么"羽翼已成"的鬼话,不过是搪塞戚夫人的借口罢了。您看戚夫人整天哭哭啼啼要改立赵王,高祖被逼得没法子,这才搬出四皓来堵她的嘴。
后来又是抓萧何又是要杀樊哙,还不是怕太子太软弱?萧何这人懂得进退,关几天就老实了;可樊哙既是功臣又是皇亲,非得见血才能镇得住。最后安排周勃接班,更是给刘家江山上了道保险。要说高祖能未卜先知那是吹牛,可这些安排桩桩件件都透着深谋远虑。只是可怜那戚夫人母子,当初要是早做打算,何至于落得个人彘的下场?
保储君四皓与宴 留遗嘱高祖升遐
却说高祖到了淮南,连接两次喜报,一即由长沙王吴臣,遣人献上英布首级,高祖看验属实,颁诏褒功,交与来使带回。一是由周勃发来的捷音,乃是追击陈豨,至当城破灭豨众,将豨刺死,现已悉平代郡,及雁门云中诸地,候诏定夺云云。高祖复驰诏与勃,叫他班师。周勃留代,见三十八回。惟淮南已封与子长,楚王交复归原镇,独荆王贾走死以后,并无子嗣,特改荆地为吴国,立兄仲子濞为吴王。濞本为沛侯,年方弱冠,膂力过人,此次高祖讨布,濞亦随行,临战先驱,杀敌甚众。高祖因吴地轻悍,须用壮王镇守,方可无患,乃特使濞王吴。濞受命入谢,高祖留神细视,见他面目犷悍,隐带杀气,不由的懊悔起来。便怅然语濞道:“汝状有反相,奈何?”说到此句,又未便收回成命,大费踌躇。濞暗暗生惊,就地俯伏,高祖手抚濞背道:“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莫非就应在汝身?汝当念天下同姓一家,慎勿谋反,切记!切记!”既知濞有反相,何妨收回成命,且五十年后之乱事,高祖如何预知?此或因史笔好谀,故有是记载,未足深信。濞连称不敢,高祖乃令他起来,又嘱咐数语,才使退出。濞即整装去讫。嗣是子弟分封,共计八国,齐楚代吴赵梁淮阳淮南,除楚王交吴王濞外,余皆系高祖亲子。高祖以为骨肉至亲,当无异志,就是吴王濞,已露反相,还道是犹子比儿,不必过虑,谁知后来竟变生不测呢?
这且慢表。
且说高祖自淮南启跸,东行过鲁,遣官备具太牢,往祀孔子。待祀毕复命,改道西行。途中箭创复发,匆匆入关,还居长乐宫,一卧数日。戚姬早夕侍侧,见高祖呻S吟Y不辍,格外担忧,当下觑便陈词,再四吁请,要高祖保全母子性命。高祖暗想,只有废立太子一法,尚可保他母子,因此旧事重提,决议废立。张良为太子少傅,义难坐视,便首先入谏,说了许多言词,高祖只是不睬。良自思平日进言,多见信从,此番乃格不相入,料难再语,不如退归,好几日杜门谢客,托病不出。当时恼了太子太傅叔孙通,入宫强谏道:“从前晋献公宠爱骊姬,废去太子申生,晋国乱了好几十年,秦始皇不早立扶苏,自致灭祀,尤为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共闻,吕后与陛下,艰苦同尝,只生太子一人,如何无端背弃?今陛下必欲废嫡立少,臣情愿先死,就用颈血洒地罢。”说着,即拔出剑来,竟欲自刎。高祖慌忙摇手,叫他不必自尽,且与语道:“我不过偶出戏言,君奈何视作真情?竟来尸谏,幸勿如此误会!”通乃把剑放下,复答说道:“太子为天下根本,根本一摇,天下震动,奈何以天下为戏哩?”高祖道:“我听君言,不易太子了!”通乃趋退。既而内外群臣,亦多上书固争,累得高祖左右两难,既不便强违众意,又不好过拒爱姬,只好延宕过去,再作后图。
既而疮病少瘥,置酒宫中,特召太子盈侍宴。太子盈应召入宫,四皓一同进去,俟太子行过了礼,亦皆上前拜谒。高祖瞧着,统是须眉似雪,道貌岩岩,心中惊异得很,便顾问太子道:“这四老乃是何人?”太子尚未答言,四皓已自叙姓名。高祖愕然道:“公等便是商山四皓么?我求公已阅数年,公等避我不至,今为何到此,从吾儿游行?”四皓齐声道:“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所以违命不来。今闻太子仁孝,恭敬爱士,天下都延颈慕义,愿为太子效死。臣等体念舆情,故特远道来从,敬佐太子。”高祖徐徐说道:“公等肯来辅佐我儿,还有何言?幸始终保护,毋致失德。”四皓唯唯听命,依次奉觞上寿。高祖勉强接饮,且使四皓一同坐下,共饮数巵。约有一两个时辰,高祖总觉寡欢,就命太子退去。太子起座,四皓亦起,随着太子,谢宴而出。高祖急召戚姬至前,指示四皓,且唏嘘向戚姬道:“我本欲改立太子,奈彼得四人为辅,羽翼已成,势难再动了。”戚姬闻言,立即泪下。妇女徒知下泪,究属无益。高祖道:“汝亦何必过悲,须知人生有命,得过且过,汝且为我作楚舞,我为汝作楚歌。”戚姬无奈,就席前飘扬翠袖,轻盈回舞。高祖想了片刻,歌词已就,随即高声唱着道: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尚安所施!
歌罢复歌,回环数四,音调凄怆。戚姬本来通文,听着语意,越觉悲从中来,不能成舞,索性掩面痛哭,泣下如雨。高祖亦无心再饮,吩咐撤肴,自携戚姬入内,无非是婉言劝解,软语温存,但把废立太子的问题,却从此搁起,不复再说了。太子原不宜废立,但欲保全戚姬,难道竟无别法么?
是时萧何已进位相国,益封五千户。高祖意思,实因何谋诛韩信,所以加封。群僚都向何道贺,独故秦东陵侯召平往吊。平自秦亡失职,在长安种瓜,味皆甘美,世称为东陵瓜。萧何入关,闻平有贤名,招致幕下,尝与谋议。此次平独入吊道:“公将从此惹祸了!”何惊问原因,平答道:“主上连年出征,亲冒矢石,惟公安守都中,不被兵革。今反得加封食邑,名为重公,实是疑公,试想淮阴侯百战功劳,尚且诛夷,公难道能及淮阴么?”何惶急道:“君言甚是,计将安出?”平又道:“公不如让封勿受,尽将私财取出,移作军需,方可免祸。”何点首称善,乃只受相国职衔,让还封邑,且将家财佐军。果得高祖欢心,褒奖有加。及高祖讨英布时,何使人输运军粮,高祖又屡问来使,谓相国近作何事。来使答言,无非说他抚循百姓,措办粮械等情,高祖默然。寓有深意。来使返报萧何,何也未识高祖命意,有时与幕客谈及,忽有一客答说道:“公不久便要灭族哩!”又作一波。何大惊失色,连问语都说不出来。客复申说道:“公位至相国,功居第一,此外已不能再加了。主上屡问公所为,恐公久居关中,深得民心,若乘虚号召,据地称尊,岂不是驾出难归,前功尽隳么?今公不察上意,还要孳孳为民,益增主忌!忌日益深,祸日益迫,公何不多买田地,胁民贱售,使民间稍稍谤公,然后主上闻知,才能自安,公亦可保全家族了。”何依了客言,如议施行,嗣有使节往返,报知高祖,高祖果然欣慰。已而淮南告平,还都养疴,百姓遮道上书,争劾萧何强买民田,高祖全不在意,安然入宫。至萧何一再问疾,才将谤书示何,叫他自己谢民,何乃补给田价,或将田宅仍还原主,谤议自然渐息了。过了数旬,何上了一道奏章,竟触高祖盛怒,把书掷下,信口怒骂道:“相国萧何,想是多受商人货赂,敢来请我苑地,这还当了得么?”说着,遂指示卫吏,叫他往拘萧何,交付廷尉。可怜何时时关心,防有他变,不料大祸临头,竟来了一班侍卫,把他卸除冠带,加上锁链,拿交廷尉,向黑沈沈的冤狱中,亲尝苦味去了。古时刑不上大夫,况属相国,召平等胡不劝何早去,省得受辱?一连幽系了数日,朝臣都不知何因,未敢营救。后来探得萧何奏牍,乃是为了长安都中,居民日多,田地不敷耕种,请将上苑隙地,俾民入垦,一可栽植菽粟,瞻养穷氓,二可收取槁草,供给兽食。这也是一条上下交济的办法,谁知高祖疑他讨好百姓,又起猜嫌,竟不计前功,饬令系治!猜忌之深,无孔不入。群臣各为呼冤,但尚是徘徊观望,惮发正言。幸亏有一王卫尉,代何不平,时思保救。一日入侍,见高祖尚有欢容,遂乘问高祖道:“相国有何大罪,遽致系狱?”高祖道:“我闻李斯相秦,有善归主,有恶自受,今相国受人货赂,向我请放苑地,求媚人民,我所以把他系治,并不冤诬。”卫尉道:“臣闻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相国为民兴利,请辟上苑,正是宰相应尽的职务,陛下奈何疑他得贿呢?且陛下距楚数年,又出讨陈豨黥布,当时俱委相国留守。相国若有异图,但一动足,便可坐据关中,乃相国效忠陛下,使子弟从军,出私财助饷,毫无利己思想,今难道反贪商贾财贿么?况前秦致亡,便是由君上不愿闻过,李斯自甘受谤,实恐出言遭谴,何足为法?陛下未免浅视相国了!”力为萧何洗释,语多正直,可惜史失其名。高祖被他一驳,自觉说不过去,踌躇了好多时,方遣使持节,赦何出狱。何年已老,械系经旬,害得手足酸麻,身躯困敝,不得已赤了双足,徒跣入谢。高祖道:“相国可不必多礼了!相国为民请愿,我不肯许,我不过为桀纣主,相国乃成为贤相,我所以系君数日,欲令百姓知我过失呢!”何称谢而退,自是益加恭谨,静默寡言。高祖也照常看待,不消细说。
适周勃自代地归来,入朝复命,且言陈豨部将,多来归降,报称燕王卢绾,与豨曾有通谋情事。高祖以绾素亲爱,未必至此,不如召他入朝,亲察行止。乃即派使赴燕,传旨召绾。绾却是心虚,通谋也有实迹,说将起来,仍是由所用非人,致被摇惑,遂累得身名两败,贻臭万年!先是豨造反时,尝遣部将王黄至匈奴求援,匈奴已与汉和亲,一时未肯发兵,事为卢绾所闻,也遣臣属张胜,前往匈奴,说是豨兵已败,切勿入援。张胜到了匈奴,尚未致命,忽与故燕王臧荼子衍,旅次相遇。衍奔匈奴,见前文。两下叙谈,衍是欲报父仇,恨不得汉朝危乱,乃用言诱胜道:“君习知胡事,乃为燕王所宠信,燕至今尚存,乃是因诸侯屡叛,汉不暇北顾,暂作羁縻,若君但知灭豨,豨亡必及燕国,君等将尽为汉虏了!今为君计,惟有一面援豨,一面和胡,方得长保燕地,就使汉兵来攻,亦可彼此相助,不至遽亡。否则汉帝好猜,志在屠戮功臣,怎肯令燕久存哩!”张胜听了,却是有理。遂违反卢绾命令,竟入劝冒顿单于,助豨敌汉。绾待胜不至,且闻匈奴发兵入境,防燕攻豨,不由的惊诧起来。暗想此次变端,定由张胜暗通匈奴,背我谋反,乃飞使报闻高祖,要将张胜全家诛戮。使人方发,胜却自匈奴回来,绾见了张胜,当然要把他斩首,嗣经胜具述情由,说得绾亦为心动,乃私赦胜罪,掉了一个狱中罪犯,绑出市曹,枭去首级,只说他就是张胜。暗中却遣胜再往匈奴与他连和,另派属吏范齐,往见陈豨,叫他尽力御汉,不必多虑。偏偏陈豨不能久持,败死当城,遂致绾计不得逞,悔惧交并。蓦地里又来了汉使,宣召入朝,绾怎敢遽赴?只好托言有病,未便应命。
汉使当然返报,高祖尚不欲讨绾,又派辟阳侯审食其,及御史大夫赵尧,相偕入燕,察视绾病虚实,仍复促绾入朝。两使驰入燕都,绾越加惊慌,仍诈称病卧床中,不能出见,但留西使居客馆中。两使住了数日,未免焦烦,屡与燕臣说及,要至内室问病。燕臣依言报绾,绾叹息道:“从前异姓分封,共有七国,现在只存我及长沙王两人,余皆灭亡。往年族诛韩信,烹醢彭越,均出吕后计划。近闻主上抱病不起,政权均归诸吕后,吕后妇人,阴贼好杀,专戮异姓功臣,我若入都,明明自去寻死,且待主上病愈,我方自去谢罪,或尚能保全性命呢!”燕臣乃转告两使,虽未尝尽如绾言,却也略叙大意。赵尧还想与他解释,独审食其听着语气,似含有不满吕后的意思,心中委实难受,遂阻住赵尧言论,即与尧匆匆还报。审食其袒护吕后,却有一段隐情,试看下文便知。
高祖得两人复命,已是愤恨得很,旋又接到边吏报告,乃是燕臣张胜,仍为燕使,通好匈奴,并未有族诛等情。高祖不禁大怒道:“卢绾果然造反了!”遂命樊哙率兵万人,往讨卢绾。哙受命即去。高祖因绾亦谋反,格外气忿,一番盛怒,又致箭疮迸裂,血流不止。好容易用药搽敷,将血止住。但疮痕未愈,痛终难忍,辗转榻中,不能成寐。自思讨布一役,本拟令太子出去,乃吕后从中谏阻,使我不得不行,临阵中箭,受伤甚重,这明明是吕后害我,岂不可恨?所以吕后太子,进来问疾,高祖或向他痛骂一顿。吕后太子,不堪受责,往往避不见面,免得时听骂声。适有侍臣与樊哙不协,趁着左右无人,向前进谗道:“樊哙为皇后妹夫,与吕后结为死党,闻他暗地设谋,将俟宫车宴驾后,引兵报怨,尽诛戚夫人、赵王如意等人,不可不防!”高祖嗔目道:“有这等事么?”侍臣说是千真万真,当由高祖召入陈平、周勃,临榻与语道:“樊哙党同吕后,望我速死,可恨已极,今命汝两人乘驿前往,速斩哙首,不得有误!”两人闻命,面面相觑,不敢发言。高祖顾陈平道:“汝可将哙首取来,愈速愈妙!”又顾周勃道:“汝可代哙为将,讨平燕地!”两人见高祖盛怒,并且病重,未便为哙解免,只好唯唯退出,整装起行。在途私议道:“哙系主上故人,积功甚多,又是吕后妹夫,关系贵戚,今主上不知听信何人,命我等速去斩哙!我等此去,只好从权行事,宁可把哙拘归,请主上自行加诛罢。”这计议发自陈平,周勃亦极口赞成,便即乘驿前往。两人尚未至哙军,那高祖已经归天了。
高祖一病数月,逐日加重,至十二年春三月中,自知创重无救,不愿再行疗治,吕后却遍访良医,得了一有名医士,入宫诊视,高祖问疾可治否?医士却还称可治,高祖嫚骂道:“我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得天下,今一病至此,岂非天命?命乃在天,就使扁鹊重生,也是无益,还想甚么痊愈呢!”说罢,顾令近侍取金五十斤赐与医士,令他退去,不使医治。医士无功得金,却发了一注小财。吕后亦无法相劝,只好罢了。高祖待吕后退出,便召集列侯群臣,一同入宫,嘱使宰杀白马,相率宣誓道:“此后非刘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如违此约,天下共击之!”誓毕乃散,高祖再寄谕陈平,令他由燕回来,不必入报,速往荥阳,与灌婴同心驻守,免致各国乘丧为乱。布置已毕,再召吕后入宫,嘱咐后事,吕后问道:“陛下百岁后,萧相国若死,何人可代?”高祖道:“莫若曹参。”吕后道:“参年亦已将老,此后当属何人?”高祖道:“王陵可用。但陵稍愚直,不能独任,须用陈平为助。平智识有余,厚重不足,最好兼任周勃。勃朴实少文,但欲安刘氏,非勃不可,就用为太尉便了。”大约是阅历有得之谈。吕后还要再问后人,高祖道:“后事恐亦非汝所能知了。”吕后乃不复再言。又越数日,已是孟夏四月,高祖在长乐宫中,瞑目而崩。享年五十有三。自高祖为汉王后,方才改元,五年称帝,又阅八年,总计得十有二年。称帝以五年为始,故合计只十二年。小子有诗咏道:
仗剑轻挥灭暴秦,功成垓下壮图新,
如何功狗垂烹尽,身后牝鸡得主晨。
高祖已崩,大权归诸吕后手中,吕后竟想尽诛遗臣,放出一种辣手出来。当下召入一人,秘密与商,这人为谁?容至下回再详。
四皓为秦时遗老,无权无勇,安能保全太子,使不废立?高祖明知废立足以召祸,故迟回审慎,终不为爱妾所移,其所谓羽翼已成,势难再动,特绐戚夫人耳。戚姬屡请易储,再四涕泣,高祖无言可答,乃借四皓以折其心,此即高祖之智术也。厥后械系萧何,命斩樊哙,无非恐太子柔弱,特为此最后之防维。何本谦恭,挫辱之而已足,哙兼亲贵,刑戮之而始安。至若预定相位,嘱用周勃,更为身后之图,特具安刘之策,盖其操心危,虑患深,故能谈言微中,一二有征。必谓其洞察未来,则尧舜犹难,遑论汉高。况戚姬赵王,固为高祖之最所宠爱者,奈何不安之于豫,而使有人彘之祸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