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首页

话说汉文帝听说母亲薄太后要来京城,赶忙带着满朝文武大臣出城迎接。那天日头正毒,文武百官跪在尘土飞扬的官道旁,连文帝都恭恭敬敬地跪着等候。远远看见薄太后的车驾缓缓而来,老太太坐在车里头笑得合不拢嘴,让车骑将军薄昭传话免礼。薄昭赶紧下马传旨,文帝这才起身,百官也跟着站起来,前呼后拥地把太后迎进长乐宫。文帝亲自搀着母亲下车,又在正殿领着百官行大礼,这场面才算完。

说起这位薄太后啊,那可真是苦尽甘来。当年在代郡时,老太太生病卧床,文帝这个孝子日夜伺候,每碗汤药都要先尝过温度才喂给母亲。如今儿子当了皇帝,她这个失宠多年的妃子反倒成了尊贵的皇太后,正应了当年许负的预言。

更巧的是,文帝的皇后窦氏也是个苦命人翻身。窦皇后老家在赵地观津,父母早亡,就剩下两个弟弟——长君和少君。那年头兵荒马乱的,姐弟三人差点饿死。正赶上宫里选秀女,窦氏就报名入了宫,后来吕后把宫女分给诸侯王,她本想去赵国,结果管事的太监记错了,把她分到了代国。窦氏哭得跟泪人似的,谁知道这一错反倒错出了好姻缘。

到了代国,代王一眼就相中了她。连着生了女儿刘嫖和两个儿子刘启、刘武。那时候代王正妃还在,窦氏安分守己,把儿子教得规规矩矩的。后来正妃病死了,代王进京当皇帝,正妃生的四个儿子又接连夭折,窦氏的儿子这才显山露水。

开春那会儿,大臣们联名上书请立太子。文帝推让了几回,最后才立了长子刘启。既然太子是窦氏生的,那皇后自然非她莫属。薄太后一道懿旨下来,窦氏这个当年差点饿死的苦命丫头,转眼就成了大汉皇后。

窦皇后得势后,女儿封了馆陶公主,小儿子封了淮阳王。薄太后想着自己父母都受了追封,也不能亏待亲家,就下诏追封窦皇后的父母为安成侯和安成夫人,还在观津老家设了守墓的园邑。窦皇后的哥哥长君也被接到长安享福。

有一天兄妹俩叙旧,说起失散多年的小弟少君,长君抹着眼泪说:"那年被人贩子拐走,至今生死不明啊!"窦皇后听得心酸,立刻派人回清河郡寻访,可人海茫茫,哪儿那么容易找着呢?

窦皇后这些日子正日夜思念失散的弟弟,心里头跟猫抓似的难受。那天正坐在殿里发呆,忽然贴身太监捧着一封书信急匆匆跑进来。她展开一看,手都抖了——竟是弟弟少君从长安城里递来的认亲信!

信里头写得明明白白,说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去采桑叶,有回从树上摔下来过。窦皇后一拍膝盖,可不是嘛!当年在观津老家,四岁的弟弟确实从桑树上栽下来过。她赶紧抹着眼泪去找汉文帝,文帝一听也稀奇,立刻传少君进宫。

姐弟俩在椒房殿相见时,窦皇后差点没认出来。当年分别时弟弟才丁点大,如今站在眼前的已是个精壮汉子。少君见皇后迟疑,扑通就跪下了,一五一十说起这些年的遭遇。

原来那年姐姐入宫后,他就被人贩子拐走,前前后后换了十几户人家当奴仆。十六七岁时在宜阳给主家烧炭,有天夜里山崩地裂,百来个工友全埋在山底下,就他命大逃了出来。主家觉得这孩子有造化,待他便比从前好些。

后来少君在街边算卦,那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他是否极泰来的命数,不但能摆脱穷困,还能封侯拜将呢!少君当时只当是江湖骗子哄人,谁知跟着主家搬来长安后,竟听说新立的窦皇后正是观津人——这不正是他亲姐姐么?

说到动情处,少君声音都哽咽了:"阿姐当年进宫前,我和大哥送到驿站。阿姐心疼我,特意要了淘米水给我洗头,还讨了碗饭看着我吃完才走......"窦皇后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当着文帝的面就搂住弟弟放声大哭。两旁宫女太监跟着抹眼泪,连文帝都红了眼眶。

后来文帝把窦家大哥长君也召进宫,兄弟三人抱头痛哭。文帝特意赐了宅院田产,让他们在长安安家。可这事儿传到周勃、灌婴耳朵里,两位老臣夜里凑在一块儿嘀咕:"当年吕家外戚专权的教训还不够?得赶紧给这哥俩找几个正经老师,别重蹈覆辙!"

第二天他们就上奏文帝,要给窦家兄弟安排贤士教导。说来也怪,这哥俩经名师指点后,竟真变得谦逊守礼,从不仗着皇后姐姐的势欺人。直到文帝儿子景帝即位,才给窦家封了侯——可惜长君没等到这天,只追封了他儿子彭祖为南皮侯,少君则封了章武侯。

再说回文帝朝堂上。有天早朝,文帝突然问右丞相周勃:"爱卿可知天下一年要断多少案子?"周勃脑门冒汗答不上来。文帝又问钱粮收支,老周将军更是支支吾吾。倒是左丞相陈平机灵,说这些事该问廷尉和治粟内史。下朝后周勃扯住陈平埋怨:"你怎么不提前教我!"陈平笑着反问:"若皇上问长安城有多少盗贼,您又该怎么答?"周勃这才明白自己不是当宰相的料,没过多久就告老还乡了。

这年开春,文帝把跟随他即位的功臣都封赏了一遍。宋昌封了壮武侯,张武等六人当了九卿,连淮南王、齐王的舅舅们都得了侯爵。那些跟着高祖打天下的老臣们,百来号人个个加了封地。老百姓的日子也越过越红火,朝廷派官员四处巡查,赈济贫苦老人,还严禁各地进献珍宝。这么着过了大半年,连南越王赵佗都主动上书称臣了。

南边那南越王赵佗,早年间受过汉高祖册封,老老实实称臣纳贡。可到了吕后四年那会儿,朝廷里管事的官员突然出了个馊主意,要断了跟南越的贸易往来,连铁器都不准卖过去。这下可把赵佗惹毛了,干脆扯旗造反,自己关起门来当起了南越武帝。

这老赵越想越气,总觉得是长沙王吴回在背后使绊子——这吴回啊,就是当年长沙王吴芮的孙子。赵佗一怒之下发兵攻打长沙,连着祸害了好几个县,抢够了才撤兵。长沙王赶紧往长安送信求救,吕后派了隆虑侯周灶带兵去讨伐。可偏偏赶上三伏天,士兵们走着走着就染上瘟疫,路上死了一大片。更糟的是南岭各路口都被赵佗派兵堵死了,周灶的军队卡在半道上进退不得。等到吕后驾崩的消息传来,周灶干脆带着残兵回京了。

这下赵佗更嚣张了,仗着兵强马壮,把闽越、西瓯这些小国都收服了,地盘扩大到方圆上万里。他出行坐着黄缎子的车驾,车上插着羽毛装饰的大旗,排场跟汉朝皇帝一模一样。

文帝登基后,看着四方蛮夷都挺安分,唯独这赵佗不服管,就想了个怀柔的法子。他先派人去真定给赵佗父母的坟地专门设了守墓人,年年祭祀;又把赵佗留在老家的亲戚们都找来,个个赏赐丰厚。安排妥当后,文帝琢磨着该派谁去南越当说客,丞相陈平捋着胡子说:"上次出使的陆贾挺合适,熟门熟路的。"文帝觉得在理,就把陆贾召来,仍旧让他当大中大夫,带着御笔书信南下。

陆贾这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南越都城。赵佗见是老熟人,客客气气请进大殿。陆贾双手呈上书信,赵佗展开细看,只见信上写道:

"朕不过是高皇帝侧室所生,原先在代国那偏远地方,消息闭塞。后来高皇帝驾崩,孝惠帝继位,吕后临朝时不幸患病,日渐沉重。诸吕作乱多亏功臣们平定,朕不得已才继承大统。听说大王之前给隆虑侯写信,要找失散的兄弟,还要撤掉长沙两位将军。朕已按大王意思撤了博阳侯,还派人去真定慰问大王的亲属,修葺了先人坟墓。"

"可前些日子大王发兵犯边,害得长沙百姓遭殃,南郡更是凄惨。就算对南越有利,但战场上死的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丈夫的好妻子,孩子的亲爹娘。得一分利,要赔上十分人命,朕实在不忍心啊!"

"关于边界划分,官吏们说这是高皇帝为长沙王定的界,朕不便更改。其实得了大王的土地,汉朝不会更强大;拿了南越的财物,国库也不会更充盈。岭南山高水长,大王自己管着就是。只是这'两帝并立'的局面,连个互通使节的规矩都没有,岂不是要争斗不休?望大王与朕冰释前嫌,从此互通使者如初。"

赵佗读着读着,眼眶竟有些发热,一把抓住陆贾的手说:"汉天子真是仁德之君,老夫愿永为藩臣!"陆贾指着信说:"这可是天子亲笔,大王既愿归顺,该对这御书行个礼才是。"赵佗二话不说,把信恭恭敬敬供在正座上,自己整了整衣冠,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陆贾趁热打铁:"那这帝号..."赵佗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撤!"转头就下令全国:"听说天上容不下两个太阳,世上留不住两个贤君。汉天子如此仁厚,从今往后咱们南越取消帝号,车驾仪仗统统按诸侯规格来!"

陆贾在番禺城住了小半个月,天天被赵佗拉着喝酒叙旧。临别时赵佗写了封回信,又备下珍珠、象牙等土产让陆贾带回,还私下塞给他不少金银。等陆贾回到长安复命,文帝展开回信一看,只见赵佗写道:

"老臣本是南越小吏,蒙高皇帝赐印封王。孝惠帝时待我不薄,可吕后当政后,连铁犁都不许卖给我们。老夫想着祭祀用的牲畜都老了,连派三拨使者去请罪,结果音讯全无。后来又听说祖坟被毁,族人遭难,这才斗胆称帝,实在不敢有非分之想啊!"

"岭南这地方潮湿闷热,西边西瓯人面黄肌瘦也敢称王,东边闽越不过几千人也敢称王。老夫在此活了四十九年,孙子都会跑了,可这些年来吃不好睡不香,连歌舞都懒得看,就盼着能重新侍奉汉室。如今陛下开恩恢复旧制,老夫就算死了,骨头都是香的,哪还敢称帝呢?"

文帝读完龙颜大悦,重重赏了陆贾。这陆大夫两次出使岭南,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南越,后来安安稳稳活到寿终正寝。正是:

刀枪剑戟终下策,仁义能服百万兵。 一纸诏书传岭南,南越王跪得真心诚。

原文言文

  两重喜窦后逢兄弟 一纸书文帝服蛮夷

  却说文帝闻母后到来,便率领文武百官,出郊恭迎。伫候片时,见薄太后驾到,一齐跪伏,就是文帝亦向母下拜。薄太后安坐舆中,笑容可掬,但令车骑将军薄昭,传谕免礼。薄昭早已下马,遵谕宣示,于是文帝起立,百官皆起,先导后拥,奉辇入都,直至长乐宫中,由文帝扶母下舆。登御正殿,又与百官北面谒贺,礼毕始散。这位薄太后的履历,小子早已叙过,毋庸赘述。见前文中。惟薄氏一索得男,生了这位文帝,不但母以子贵,而且文帝竭尽孝思,在代郡时,曾因母病久延,亲自侍奉,日夜不怠,饮食汤药,必先尝后进,薄氏因此得痊,所以贤孝著闻,终陟帝位。一位失宠的母妃,居然尊为皇太后,适应了许负所言,可见得苦尽甘回,凡事都有定数,毋庸强求呢。讽劝世人不少。

  说也奇怪,薄太后的遭际,原是出诸意外,还有文帝的继室窦氏,也是反祸为福,无意中得着奇缘。随笔递入。窦氏系赵地观津人,早丧父母,只有兄弟二人,兄名建,字长君,弟名广国,字少君。少君甚幼,长君亦尚年少,未善谋生,又值兵乱未平,人民离析,窦氏与兄弟二人,几乎不能自存。巧值汉宫采选秀女,窦氏便去应选,得入宫中,侍奉吕后。既而吕后发放宫人,分赐诸王,每王五人,窦氏亦在行中。他因籍隶观津,自愿往赵,好与家乡接近,当下请托主管太监,陈述己意。主管太监却也应允,不意事后失记,竟将窦氏姓名,派入代国,及至窦氏得知,向他诘问,他方自知错误,但已奏明吕后,不能再改,只得好言劝慰,敷衍一番。窦氏洒了许多珠泪,自悲命薄,怅怅出都。同行尚有四女,途中虽不至寂寞,总觉得无限凄凉。那知到了代国,竟蒙代王特别赏识,选列嫔嫱,春风几度,递结珠胎。第一胎生下一女,取名为嫖,第二三胎均是男孩,长名启,次名武。当时代王夫人,本有四男,启与武乃是庶出,当然不及嫡室所生。窦氏却也自安本分,敬事王妃,并嘱二子听命四兄,所以代王嘉她知礼,格外宠爱。会值代王妃得病身亡,后宫虽尚有数人,总要算窦氏为领袖,隐隐有继妃的希望,不过尚未曾正名。至代王入都为帝,前王妃所出四男,接连夭逝,于是窦氏二子,也得头角崭露,突出冠时。有福人自会凑机,不必预先摆布。

  文帝元年孟春之月,丞相以下诸官吏,联名上书,请豫立太子。文帝又再三谦让,谓他日应推选贤王,不宜私建子嗣。群臣又上书固请,略言三代以来,立嗣必子,今皇子启位次居长,敦厚慈仁,允宜立为太子,上承宗庙,下副人心。文帝乃准如所请,册立东宫,即以皇子启为太子。太子既定,群臣复请立皇后。看官试想!太子启既为窦氏所生,窦氏应该为后,尚何疑义?不过群臣未曾指名,让与文帝乾纲独断,文帝也因上有太后,须要禀承母命,才见孝思。当由薄太后下一明谕,饬立太子母窦氏为皇后,窦氏遂得为文帝继室,正位中宫,这叫做意外奇逢,不期自至。若使当年主管太监,不忘所托,最好是做了一个妾媵,怎能平空一跃,升做国母呢?彼时幽共二王,内有悍妇,若窦氏做他姬妾,恐怕还要枉死,何止不能为国母呢!

  窦氏既得为后,长女嫖受封馆陶公主,次子武亦受封为淮阳王。就是窦后的父母,也由薄太后推类赐恩,并沐荣封。原来薄太后父母,并皆早殁,父葬会稽,母葬栎阳,自从文帝即位,追尊薄父为灵文侯,就会稽郡置园邑三百家,奉守祠冢。薄母为灵文夫人,亦就栎阳北添置园邑,如灵文侯园仪。薄太后以自己父母,统叨封典,不能厚我薄彼,将窦后父母搁过不提。乃诏令有司,追尊窦后父为安成侯,母为安成夫人,就在清河郡观津县中,置园邑二百家,所有奉守祠冢的礼仪,如灵文园大略相同。惺惺惜惺惺。还有车骑将军薄昭,系薄太后弟,时已得封为轵侯,因此窦后兄长君,也得蒙特旨,厚赐田宅,使他移居长安。窦后自然感念姑恩,泥首拜谢,待至长君奉旨到来,兄妹相见,当然忧喜交集,琐叙离踪。谈到季弟少君,长君却欷歔流涕,说是被人掠去,多年不得音问,生死未卜,窦后关情手足,也不禁涕泗滂沱,待至长君退出,遣人至清河郡中,嘱令地方有司,访觅少君,一时也无从寻着。

  窦后正惦念得很,一日忽由内侍递入一书,展开一看,却是少君已到长安,自来认亲。书中述及少时情事,谓与姊同出采桑,尝失足堕地。窦后追忆起来,确有此事,因即向文帝说明,文帝乃召少君进见。少君与窦后阔别,差不多有十余年,当时尚只四五岁,久别重逢,几不相识,窦后未免错愕,不便遽认。还是文帝在座细问,方由少君仔细具陈,他自与姊别后,被盗掠去,卖与人家为奴,又辗转十余家,直至宜阳,时已有十六七岁了。宜阳主人,命与众仆入山烧炭,夜就山下搭篷,随便住宿。不料山忽崩塌,众仆约百余人,统被压死,只有少君脱祸。主人也为惊异,较前优待。少君又佣工数年,自思大难不死,或有后福,特向卜肆中问卜,卜人替他占得一卦,说他剥极遇复,便有奇遇,不但可以免穷,并且还要封侯。少君哑然失笑,疑为荒唐,不敢轻信。连我亦未必相信。可巧宜阳主人,徙居长安,少君也即随往。到了都中,正值文帝新立皇后,文武百官,一齐入贺,车盖往来,很是热闹。当有都人传说,谓皇后姓窦,乃是观津人氏,从前不过做个宫奴,今日居然升为国母,真正奇怪得很。少君听了传言,回忆姊氏曾入宫备选,难道今日的皇后,就是我姊不成?因此多方探听,果然就是姊氏,方大胆上书,即将采桑事列入,作为证据。乃奉召入宫,经文帝和颜问及,乃详陈始末情形。窦后还有疑意,因再盘问道:“汝可记得与姊相别,情迹如何?”少君道:“我姊西行时,我与兄曾送至邮舍,姊怜我年小,曾向邮舍中乞得米沈,为我沐头,又乞饭一碗,给我食罢,方才动身。”说至此,不禁哽咽起来。那窦后听了,比少君还要增悲,也顾不得文帝上坐,便起身流泪道:“汝真是我少弟了!可怜可怜!幸喜得有今日,汝姊已沐皇恩,我弟亦蒙天佑,重来聚首!”说到首字,竟不能再说下去,但与少君两手相持,痛哭起来。少君亦涕泪交横,内侍等站立左右,也为泣下。就是坐在上面的文帝,看到两人情词凄切,也为动容。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待至两人悲泣多时,才为劝止,且召入后兄长君,叫他相会。兄弟重叙,更有一番问答的苦情,不在话下。

  惟文帝令他兄弟同居,再添赐许多田宅,长君少君,方拜辞帝后,携手同归。右丞相周勃,太尉灌婴闻知此事,私自商议道:“从前吕氏专权,我等幸得不死。今窦后兄弟,并集都中,将来或倚着后族,得官干政,岂非我等性命,又悬在两人手中?且彼两人出身寒微,未明礼义,一或得志,必且效尤吕氏,今宜预为加防,替他慎择师友,曲为陶熔,方不至有后患哩!”二人议定,随即上奏文帝,请即选择正士,与窦后兄弟交游。文帝准奏,择贤与处。窦氏兄弟,果然退让有礼,不敢倚势陵人。且文帝亦惩前毖后,但使他安居长安,不加封爵。直至景帝嗣位,尊窦后为皇太后,乃拟加封二舅,适值长君已死,不获受封,有子彭祖,得封南皮侯,少君尚存,得封章武侯。此外有魏其侯窦婴,乃是窦后从子,事见后文。

  且说文帝励精图治,发政施仁,赈穷民,养耆老,遣都吏巡行天下,察视郡县守令,甄别淑慝,奏定黜陟。又令郡国不得进献珍物。海内大定,远近翕然。乃加赏前时随驾诸臣,封宋昌为壮武侯,张武等六人为九卿,另封淮南王舅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驷钧为靖郭侯,故常山丞相蔡兼为樊侯。又查得高祖时佐命功臣,如列侯郡守,共得百余人,各增封邑,无非是亲旧不遗的意思。

  过了半年有余,文帝益明习国事,特因临朝时候,顾问右丞相周勃道:“天下凡一年内,决狱几何?”勃答称未知。文帝又问每年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详说不出,仍言未知。口中虽然直答,心中却很是怀惭,急得冷汗直流,湿透背上。文帝见勃不能言,更向左边顾问陈平。平亦未尝熟悉此事,靠着那一时急智,随口答说道:“这两事各有专职,陛下不必问臣。”文帝道:“这事何人专管?”平又答道:“陛下欲知决狱几何,请问廷尉。就是钱谷出入,亦请问治粟内史便了!”文帝作色道:“照此说来,究竟君主管何事?”平伏地叩谢道:“陛下不知臣驽钝,使臣得待罪宰相,宰相的职任,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万民,明庶物,外镇四夷诸侯,内使卿大夫各尽职务,关系却很是重大呢。”真是一张利嘴。文帝听着,乃点首称善。文帝也是忠厚,所以被他骗过。勃见平对答如流,更觉得相形见绌,越加惶愧。待至文帝退朝,与平一同趋出,因向平埋怨道:“君奈何不先教我!”忠厚人总觉带呆。平笑答道:“君居相位,难道不知己职,倘若主上问君,说是长安盗贼,尚有几人,试问君将如何对答哩?”勃无言可说,默然退归,自知才不如平,已有去意。可巧有人语勃道:“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首受厚赏,古人有言,功高遭忌,若再恋栈不去,祸即不远了!”勃被他一吓,越觉寒心,当即上书谢病,请还相印。文帝准奏,将勃免职,专任陈平为相,且与商及南越事宜。

  南越王赵佗,前曾受高祖册封,归汉称臣。事见前文。至吕后四年,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佗因此动怒,背了汉朝,僭称南越武帝。且疑是长沙王吴回吴芮孙。进谗,遂发兵攻长沙,蹂躏数县,大掠而去。长沙王上报朝廷,请兵援应,吕后特遣隆虑侯周灶,率兵往讨。适值天时溽暑,士卒遇疫,途次多致病死,眼见是不能前行,并且南岭一带,由佗派兵堵住,无路可入,灶只得逗留中道,到了吕后病殁,索性班师回京。赵佗更横行无忌,用了兵威财物,诱致闽越西瓯,俱为属国,共得东西万余里地方,居然乘黄屋,建左纛,与汉天子仪制相同。文帝见四夷宾服,独有赵佗倔强得很,意欲设法羁縻,用柔制刚,当下命真定官吏,为佗父母坟旁,特置守邑,岁时致祭。且召佗兄弟属亲,各给厚赐,然后选派使臣,南下招佗。这种命意,不能不与相臣商议,陈平遂将陆贾保荐上去,说他前番出使,不辱君命,此时正好叫他再往,驾轻就熟,定必有成。文帝也以为然,遂召陆贸入朝,仍令为大中大夫,使他齎着御书,往谕赵佗。贾奉命起程,好几日到了南越,赵佗闻是熟客,当然接见。贾即取书交付,由佗接过手中,便即展阅,但见书中说是:

  朕,高皇帝侧室子也,奉北藩于代,道路辽远,壅蔽朴愚,未尝致书。高皇帝弃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后自临事,不幸有疾,日进不衰。诸吕为变,赖功臣之力,诛之已毕,朕以王侯吏不释之故,不得不立。乃者闻王遗将军隆虑侯书,求亲昆弟,诸罢长沙两将军。朕以王书罢将军博阳侯,亲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使存问,修治先人冢。前日闻王发兵于边,为寇灾不止,当时长沙王苦之,南郡尤甚。虽王之国,庸独利乎?必多杀士卒,伤良将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问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长沙王也,朕不能擅变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为大,得王之财,不足以为富,岭以南王自治之。虽然,王之号为帝,两帝并立,无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争也;争而不让,王者不为也。愿与王分弃前恶,终今以来,通使如故,故使贾驰谕,告王朕意。

  赵佗阅毕,大为感动,便握贾手与语道:“汉天子真是长者,愿奉明诏,永为藩臣。”贾即指示御书道:“这是天子的亲笔,大王既愿臣服天朝,对着天子手书,就与面谒一般,应该加敬。”赵佗听着,就将御书悬诸座上,自在座前拜跪,顿首谢罪。贾又令速去帝号,佗亦允诺,下令国中道:“我闻两雄不并立,两贤不并世。汉皇帝真贤天子,自今以后,我当去帝制黄屋左纛,仍为汉藩。”贾乃夸奖赵佗贤明。佗闻言大喜,与贾共叙契阔,盛筵相待。款留了好几日,贾欲回朝报命,向佗取索复书,佗构思一番,亦缮成一书道:

  蛮夷大长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针对侧室子句。高皇帝幸赐臣佗玺,以为南越王。孝惠帝即位,义不忍绝,所以赐老夫者厚甚。高后用事,别异蛮夷,出令曰:毋与蛮夷越金铁田器,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处僻,马牛羊齿已长,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内史藩,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辈,上书谢罪皆不返。又风闻老夫父母坟墓已坏削,兄弟宗族与诛论,吏相与议曰:今内不得振于汉,外无以自高异,故更号为帝,自帝其国,非敢有害于天下。高皇后闻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窃疑长沙王谗臣,故敢发兵以伐其边。

  且南方卑湿,蛮夷中西有西瓯,其众半羸,南面称王,东有闽越,其众数千人,亦称王,西北有长沙,其半蛮夷,亦称王,老夫故敢妄窃帝号,聊以自娱。老夫处越四十九年,于今抱孙焉,然夙兴夜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汉也。今陛下幸哀怜,复故号,通使汉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号,不敢为帝矣。谨昧死再拜以闻。

  书既写就,随手封固,又取出许多方物,托贾带还,作为贡献,另外亦有赆仪赠贾。贾即别了赵佗,北还报命,及进见文帝,呈上书件,文帝看了一周,当然欣慰,也即厚赏陆贾,贾拜谢而退。好做富家翁了。嗣是南方无事,寰海承平,两番使越的陆大夫,亦安然寿终,小子有诗咏道:

  武力何如文教优,御夷有道在怀柔,

  诏书一纸蛮王拜,伏地甘心五体投。

  未几就是文帝二年,岁朝方过,便有一位大员,病重身亡。欲知何人病逝,容至下回再表。

  有薄太后之为姑,复有窦皇后之为妇,两人境遇不同,而其悲欢离合之情迹,则如出一辙,可谓姑妇之间,无独有偶者矣。语有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两后亦如是耳。长君少君,不期而会,先号后笑,命亦从同,得绛灌之代为设法,择正士以保傅之,而长君少君,卒为退让之君子,是何莫非窦氏之幸福欤。赵佗横恣岭南,第以一书招谕,即顿首谢罪,自去帝制,可见推诚待人,鲜有不为所感动者。忠信之道,行于蛮貊,奚必劳师动众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