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首页

话说那丞相陈平,执掌朝政才几个月光景,忽然染上重病,竟一命呜呼了。汉文帝听说这消息,又是赐厚礼办丧事,又是追封谥号"献侯",还让陈平的大儿子陈贾继承爵位。这位陈平啊,当年帮着高祖打天下,最擅长的就是出谋划策。后来平定诸吕之乱,他也是靠着机谋立下大功。他自己常念叨:"我这辈子使的尽是阴招儿,道家最忌讳这个。虽说我现在富贵荣华,只怕子孙后代要遭报应。"果不其然,传到曾孙陈何那一辈,就因为强抢民女犯了王法,被拉到街市上砍了脑袋,爵位也就此断绝。这可不就是耍心眼儿的下场么?咱们且按下这事不提。

陈平这一死,丞相的位置就空出来了。文帝忽然想起老臣周勃来,便又让他回来当丞相。这位绛侯倒也不推辞,拍拍衣裳就上任了。正赶上那会儿天象异常,日头被天狗啃了一口。文帝觉得这是老天爷在警告,赶紧下诏求贤,要听逆耳忠言。颍阴侯府上有个叫贾山的门客,洋洋洒洒写了封奏折,句句都戳在治国要害上,当时人都夸这是金玉良言。

那奏折里是这么说的:"臣听说当臣子的就该掏心窝子说真话,哪怕掉脑袋也得劝谏主子。臣不敢扯太远,就拿秦朝来打个比方。您看那些穿粗布衣裳的读书人,关起门来修身养性,反倒能名扬天下,子孙后代都跟着沾光。可秦始皇呢?贵为天子,坐拥四海,却横征暴敛,逼得老百姓穿着囚服满街跑,山里头全是强盗。结果怎么样?陈胜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这就是老天爷给的报应啊!雷霆劈下来,没有不垮的;万钧压上去,没有不碎的。如今皇上的威严比雷霆还厉害,权势比万钧还沉重。就算您和颜悦色求谏言,读书人都吓得不敢说实话,更别说那些放纵私欲、听不得批评的昏君了..."

这贾山越说越激动,最后连文帝打猎的爱好都数落上了:"您刚即位时赈济贫民、优待老人、平反冤狱,老百姓拄着拐杖都要去听诏书,就盼着多活两年看看太平盛世。如今好名声刚传开,反倒天天带着大臣们追兔子撵狐狸,这不是自毁长城吗?"引经据典劝了半天,中心思想就一句:皇上您少打猎,多办学堂!

原来文帝虽然勤政,可天生爱打猎,常常偷空就带着人马出去撒欢。看了这封奏折倒也没生气,反而停车下马认真采纳,从此见着递折子的就停车接见,听到好建议就当场夸赞。这时候朝廷里又冒出个年轻能人,也姓贾,单名一个谊字,老家在洛阳。这贾谊可了不得,年纪轻轻就气度不凡。早先被河南太守吴公当宝贝似的供着,后来吴公升任廷尉,就把他推荐给朝廷当博士。

您猜这贾谊多大岁数?才二十出头!可满朝白胡子老头儿讨论政事时,往往是他三言两语就切中要害。不出一年光景,这小子就蹿升到大中大夫。他劝文帝改历法、换衣裳颜色、整顿官制、恢复礼乐,写了几千字的改革方案。文帝看着直点头,可又觉得动静太大没敢动手。后来贾谊又建议皇上亲耕籍田、打发列侯回封地,这些文帝倒是照办了。

眼瞅着要提拔贾谊当公卿了,丞相周勃、太尉灌婴这帮老臣却急红了眼。他们三天两头跟文帝嚼舌根:"洛阳来的毛头小子就爱折腾,分明是想独揽大权!"文帝被这帮人吵得头疼,到底还是把贾谊打发到长沙国当太傅去了。贾谊心里这个憋屈啊,南下路过湘江时,想起当年屈原也是被流放到这儿,最后投江自尽,忍不住写了篇赋自怨自艾。在长沙住了三年,有天突然飞来只猫头鹰落在他屋里。古人说这鸟不吉利,加上水土不服,贾谊越想越丧气,又写了篇《鵩鸟赋》发牢骚。

贾谊这一走,周勃他们可算出了口恶气。不过这位绛侯宰相也是活该——您猜怎么着?他最招人恨的就是对朱虚侯刘章和东牟侯刘兴居刻薄,这两位皇亲国戚正憋着要找他算账呢!

话说当年吕氏一族被铲除,刘章可是立了大功的。他弟弟刘兴居虽然比不上哥哥,但帮着清理皇宫、迎接新皇帝,也算是个功臣。周勃这帮老臣私下里跟兄弟俩拍胸脯保证,说一定让刘章当赵王,兴居当梁王。可等到文帝登基,周勃连提都没提这茬儿,自己反倒得了天大的封赏。这下可好,兄弟俩跟周勃结下梁子了。

文帝心里也明白刘章兄弟灭吕氏的功劳,可一想到刘章当初想立他哥哥当皇帝,就不愿意给他们好脸色。就这么拖了两年,直到官员们上书请封皇子为王,文帝才下诏说:"当年赵幽王死得冤枉,朕已经立他儿子刘遂为赵王。现在他弟弟刘辟彊,还有齐悼惠王的儿子朱虚侯刘章、东牟侯刘兴居,都有功劳该封王。"这诏书一下,大臣们立刻揣摩圣意,建议封辟彊为河间王,刘章为城阳王,兴居为济北王。文帝大笔一挥就准了。

可这城阳、济北都是齐国的地盘啊!把刘章兄弟封在那儿,明摆着是要削弱齐王势力。这哪是封赏,简直是剜肉补疮!封完这三王,文帝又把自己庶出的儿子刘参封为太原王,刘揖封为梁王。要知道梁、赵可都是大国,刘章兄弟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封这两个地方,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越想越气,认定是周勃在背后捣鬼,整天怨声载道。

风声传到文帝耳朵里,他干脆把周勃的丞相给免了,借口说列侯们都该回封地,丞相得带头做个表率。周勃猝不及防接到诏书,还没琢磨明白皇帝什么意思呢,就不得不交还相印,灰溜溜回绛县去了。

文帝提拔灌婴当丞相,顺手把太尉这个官职也给废了。灌婴上任时已是文帝三年,干了没几个月,突然传来匈奴右贤王进犯上郡的消息。文帝急令灌婴调八万车骑去抵挡,自己带着将领们到甘泉宫坐镇。后来接到灌婴战报说匈奴退了,文帝就转道去太原,接见代国的老臣们,该赏的赏,还免了代地百姓三年赋税。

在太原游山玩水十来天,突然又传来急报——济北王刘兴居造反了,正在攻打荥阳!文帝赶紧派棘蒲侯柴武当大将军去平叛,同时召回灌婴的军队,自己带着将领们火速返回长安。

要说这兴居啊,跟他哥哥刘章同时去的封国。刘章憋着一肚子气,没多久就病死了。兴居听说哥哥含恨而终,更是怒火中烧,起了造反的心思。他打听到文帝去讨伐匈奴,以为关中空虚,立刻起兵偷袭。哪知道刚到荥阳就撞上柴武的大军,被打得落花流水。柴武乘胜追击,兴居慌不择路,马失前蹄摔了下来,当场被活捉。押解途中,兴居知道难逃一死,干脆自尽了。要说这兴居,功劳比不上他哥哥,还敢造反,这不是找死吗?等柴武回朝复命,验明正身后,文帝虽然觉得他是自取灭亡,还是封了悼惠王其他七个儿子为列侯,只是把济北国给撤销了。

内忧外患都平息了,朝廷清闲下来。文帝处理完政务,就带着侍臣们去上林苑游玩。那天春光明媚,草木葱茏,鱼跃鸟飞,看得龙心大悦。经过虎圈时,见里面养着数不清的珍禽异兽,就把上林尉叫来问总数。那上林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倒是个管虎圈的小啬夫对答如流。文帝很满意,转头对侍从张释之说:"这才叫称职的官吏!"当即要提拔啬夫当上林令。

这张释之是堵阳人,字季,当了十年骑郎都没升迁,后来才当上谒者。有次他想跟文帝谈论治国之道,文帝让他说点实在的。他就讲了讲秦汉得失,句句说到文帝心坎里,从此受到重用,经常随驾出行。这会儿听到文帝要提拔啬夫,张释之半天没动弹。文帝又催了一遍,他才反问:"陛下觉得绛侯周勃和东阳侯张相如为人如何?"文帝说:"都是忠厚长者。"释之接着说:"陛下既然知道他们是长者,为何要重用那个啬夫?周勃他们议论朝政时话都不多,哪像这啬夫巧舌如簧。陛下可还记得秦始皇?"

文帝问:"秦始皇怎么了?"释之答道:"秦始皇专爱任用那些舞文弄墨的官吏,搞得下面人都争着耍嘴皮子,听不进劝谏,最后江山都丢了。现在陛下因为啬夫能说会道就要提拔他,臣担心天下人都会效仿啊!"

文帝听了连连点头,不但没提拔啬夫,反而升了张释之当宫车令。

话说那梁王刘揖进京朝见,和太子刘启同乘一辆车进宫。马车行到司马门前,两人大摇大摆不下车。正巧被张释之撞见,这老臣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拦住车驾。

"殿下且慢!"张释之须发皆张,指着宫门石碑道,"汉律明令,过司马门者皆需下车。二位这是要抗旨不成?"

您道这司马门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皇宫正门,天下奏章、四方贡品都从此处入宫。规矩立得铁板钉钉——除了皇帝本人,任你是王侯将相,到此都得乖乖下车。违者罚金四两!

张释之转头就写了奏折,说太子和梁王常来常往,明知故犯,该当大不敬之罪。折子递上去,文帝看着直皱眉。心想孩子们不过忘了规矩,何必小题大做?随手就把奏章压下了。

谁知薄太后耳朵灵,听说孙子被弹劾,立刻把文帝叫去训话。老太太拍着案几道:"你当爹的就这么惯孩子?"吓得文帝摘了冠冕连连叩头:"儿子教子无方,请母后责罚。"太后这才消气,派人传旨赦免两位殿下。

说来文帝到底是明君,非但不怪张释之多事,反倒夸他刚正不阿。没过几天,就把这倔老头从中大夫提拔成了中郎将。

转眼到了春深时节,文帝带着宠妃慎夫人去霸陵踏青。这霸陵在长安东南七十里,背靠青山,面朝渭水,正是文帝给自己修的寿陵。一行人登上高台,文帝指着新丰道说:"爱妃看,那条路直通你老家邯郸呢。"

慎夫人本是赵地姑娘,一听这话,眼圈顿时红了。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望着远方出神。文帝见状后悔失言,连忙让人取来瑟琴。要说这赵地姑娘弹瑟可是一绝,只见慎夫人指尖翻飞,弦音如泣如诉。听得文帝心头酸楚,忍不住和着琴声唱起歌来。

一曲终了,文帝抚着栏杆感叹:"人生百年终有一死。等朕走后,若用北山石做棺椁,再拿麻絮混着生漆封死,任谁也挖不开吧?"

随行大臣都点头称是,唯独张释之拱手道:"陛下,要是墓里藏着珍宝,就算用南山北山合成石棺,照样会招来盗贼。若里头没值钱物件,便是薄棺简葬又有何妨?"

文帝听得连连称善。回宫后,索性让这耿直老头当了廷尉。从此长安城里,谁见了张释之都得缩脖子。

说到张释之的硬脾气,其实是跟袁盎学的。当初就是袁盎举荐他当的骑尉。这袁盎更是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主儿。有回文帝让宦官赵谈同乘御辇,袁盎直接拦在车前:"陛下车驾该坐天下英杰,怎能让阉人玷污?"硬是逼得赵谈灰溜溜爬下车。

后来在霸陵,文帝策马要冲下陡坡。袁盎一个箭步拽住缰绳:"千金之子不坐屋檐下,陛下万金之躯,要是有个闪失,太后怎么办?"这才拦住皇帝玩命。

最绝的是上林苑那次。帝后游园歇脚时,慎夫人习惯性要挨着窦皇后坐。袁盎突然伸手一拦:"夫人请退居次席!"把慎夫人气得柳眉倒竖。文帝见状拂袖而去,回宫才听袁盎解释:"当年戚夫人得宠,最后成了'人彘'。臣今日拦阻,正是怕慎夫人重蹈覆辙啊!"

慎夫人得知原委,反倒派人给袁盎送去五十斤黄金谢罪。正说着话,忽报淮南王刘长在京城闯下大祸。究竟这位王爷闹出什么乱子?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那贾谊年纪轻轻,才高八斗,遇上汉文帝这般求贤若渴的明君,本该是鱼水相得的好机缘。可这后生啊,文章写得锦绣,却不懂得官场里弯弯绕绕的门道。

绛侯周勃、灌婴那些老臣,都是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如今位列将相,在朝堂上跺跺脚地都要抖三抖。贾生若是聪明,就该先和这些老前辈套套近乎,大家伙儿齐心协力辅佐文帝才是正理。可他倒好,整日里只顾在文帝跟前滔滔不绝地献策,把那些开国元勋晾在一边。您想想,治理天下哪能光靠皇帝和一个书生?到头来被贬到长沙,实在是自个儿招来的祸事。

他在湘江边上吊屈原,对着猫头鹰作赋,这些酸溜溜的举动,反倒显出他沉不住气。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却没能养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量。

倒是那张释之敢说真话,句句在理。那袁盎更是个明白人,三件事办得漂亮:不让文帝和宦官赵谈同乘一辆车,这是防着小人近身;劝文帝下坡时勒紧马缰,这是提醒君王凡事要稳当;拦着慎夫人与皇帝平起平坐,这是守着君臣夫妻的规矩。要是袁盎平日都这般明事理,哪会被人说是不学无术呢?

说到底还是文帝圣明,听得进劝谏,知错就改。这样的君王,真真是难得一见的明主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原文言文

  遭众忌贾谊被迁 正阃仪袁盎强谏

  却说丞相陈平,专任数月,忽然患病不起,竟至谢世。文帝闻讣,厚给赙仪,赐谥曰献,令平长子贾袭封。平佐汉开国,好尚智谋,及安刘诛吕,平亦以计谋得功。平尝自言我多阴谋,为道家所禁,及身虽得幸免,后世子孙,恐未必久安。后来传至曾孙陈何,擅夺人妻,坐法弃市,果致绝封。可为好诈者鉴。这且不必细表。惟平既病死,相位乏人,文帝又记起绛侯周勃,仍使为相,勃亦受命不辞。会当日蚀告变,文帝因天象示儆,诏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当由颍阴侯骑士贾山,上陈治乱关系,至为恳切,时人称为至言。略云:

  臣闻为人臣者,尽忠竭愚,以直谏主,不避死亡之诛,臣山是也。臣不敢虚稽久远,愿借秦为喻,唯陛下少加意焉!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至秦则不然,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赋敛重数,音朔百姓任罢,音疲赭衣半道,群盗满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视,倾耳而听。一夫大呼,天下响应,盖天罚已加矣。臣闻雷霆之所击,无不摧者,万钧之所压,无不靡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势重非特万钧也,开道而求谏,和颜色而受之,用其言而显其身,士犹恐惧而不敢自尽,又况于纵欲恣暴,恶闻其过乎!昔者周盖千八百国,以九州之民,养千八百国之君,君有余财,民有余力,而颂声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国之民自养,力罢不能胜其役,财尽不能胜其求,身死才数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庙灭绝矣。秦皇帝居灭绝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亡无也辅弼之臣,亡直谏之士,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今陛下使天下举贤良方正之士,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已在朝廷矣,乃选其贤者,使为常侍诸吏,与之驰骋射猎,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懈弛,百官之堕于事也。陛下即位,亲自勉以厚天下,振贫民,礼高年,平狱缓刑,天下莫不喜悦。臣闻山东吏布诏令,民虽老羸癃疾,扶杖而往听之,愿少须臾毋死,思见德化之成也。今功业方就,名闻方昭,四方向风,乃从豪俊之臣,方正之士,与之日日猎射,击兔伐狐,以伤大业,绝天下之望,臣窃悼之!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臣不胜大愿,愿少衰射猎,以夏岁二月,定明堂,造大学,修先王之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古者大臣不得与宴游,方正修絜音洁之士,不得从射猎,使皆务其方以高其节,则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尽心以称大礼。如此则陛下之道,得所尊敬,然后功业施于四海,垂于万世子孙矣。

  原来文帝虽日勤政事,但素性好猎,往往乘暇出游,猎射为娱,所以贾山反复切谏。文帝览奏,颇为嘉纳,下诏褒奖,嗣是车驾出入,遇着官吏上书,必停车收受,有可采择,必极口称善,意在使人尽言。当时又有一个通达治体的英材,与贾山同姓不宗,籍隶洛阳,单名是一谊字。少年卓荦,气宇非凡。贾谊是一时名士,故叙入谊名,比贾山尤为郑重。尝由河南守吴公,招置门下,备极器重。吴公素有循声,治平为天下第一,文帝特召为廷尉。随笔带过吴公,不没循吏。吴公奉命入都,遂将谊登诸荐牍,说他博通书籍,可备咨询,文帝乃复召谊为博士。谊年才弱冠,朝右诸臣,无如谊少年,每有政议,诸老先生未能详陈,一经谊逐条解决,偏能尽合人意,都下遂盛称谊才。文帝也以为能,仅一岁间,超迁至大中大夫。谊劝文帝改正朔,易服色,更定官制,大兴礼乐,草成数千百言,厘举纲要,文帝却也叹赏,不过因事关重大,谦让未遑。谊又请耕籍田、遗列侯就国,文帝乃照议施行。复欲升任谊为公卿,偏丞相周勃,太尉灌婴,及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等,各怀妒忌,交相诋毁,常至文帝座前,说是洛阳少年,纷更喜事,意在擅权,不宜轻用。文帝为众议所迫,也就变了本意,竟出谊为长沙王太傅。谊不能不去,但心中甚是怏怏。出都南下,渡过湘水,悲吊战国时楚臣屈原,屈原被谗见放,投湘自尽。作赋自比。后居长沙三年,有鵩鸟飞入谊舍,停止座隅。鵩鸟似鸮,向称为不祥鸟,谊恐应己身,益增忧感,且因长沙卑湿,水土不宜,未免促损寿元,乃更作鵩鸟赋,自述悲怀。小子无暇抄录,看官请查阅《史》《汉》列传便了。

  贾谊既去,周勃等当然快意,不过勃好忌人,人亦恨勃,最怨望的就是朱虚侯刘章,及东牟侯刘兴居。先是诸吕受诛,刘章实为功首,兴居虽不及刘章,但清宫迎驾,也算是一个功臣。周勃等与两人私约,许令章为赵王,兴居为梁王,及文帝嗣位,勃未尝替他奏请,竟背前言,自己反受了第一等厚赏,因此章及兴居,与勃有嫌。文帝也知刘章兄弟,灭吕有功,只因章欲立兄为帝,所以不愿优叙。好容易过了两年,有司请立皇子为王,文帝下诏道:“故赵幽王幽死,朕甚怜悯,前已立幽王子遂为赵王,见四十七回。尚有遂弟辟彊,及齐悼惠子朱虚侯章,东牟侯兴居,有功可王。”这诏一下,群臣揣合帝意,拟封辟彊为河间王,朱虚侯章为城阳王,东牟侯兴居为济北王,文帝当然准议。惟城阳济北,俱系齐地,割封刘章兄弟,是明明削弱齐王,差不多剜肉补疮,何足言惠!这三王分封出去,更将皇庶子参,封太原王,揖封梁王。梁赵均系大国,刘章兄弟,希望已久,至此终归绝望,更疑为周勃所卖,啧有烦言。文帝颇有所闻,索性把周勃免相,托称列侯未尽就国,丞相可为倡率,出就侯封。勃未曾预料,突接此诏,还未知文帝命意,没奈何缴还相印,陛辞赴绛去了。

  文帝擢灌婴为丞相,罢太尉官。灌婴接任时,已在文帝三年,约阅数月,忽闻匈奴右贤王,入寇上郡,文帝急命灌婴调发车骑八万人,往御匈奴,自率诸将诣甘泉宫,作为援应。嗣接灌婴军报,匈奴兵已经退去,乃转赴太原,接见代国旧臣,各给赏赐,并免代民三年租役。留游了十余日,又有警报到来,乃是济北王兴居,起兵造反,进袭荥阳。当下飞调棘蒲侯柴武为大将军,率兵往讨,一面令灌婴还师,自领诸将急还长安。兴居受封济北,与乃兄章同时就国,章郁愤成病,不久便殁。了过刘章。兴居闻兄气愤身亡,越加怨恨,遂有叛志,适闻文帝出讨匈奴,总道是关中空虚,可以进击,因即骤然起兵。那知到了荥阳,便与柴武军相遇,一场大战,被武杀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武乘胜追赶,紧随不舍,兴居急不择路,策马乱跑,一脚踏空,马竟蹶倒,把兴居掀翻地上。后面追兵已到,顺手拿住,牵至柴武面前,武把他置入囚车,押解回京。兴居自知不免,扼吭自杀。兴居功不及兄,乃敢造反,怎得不死。待武还朝复命,验明尸首,文帝怜他自取灭亡,乃尽封悼惠王诸子罢军等七人为列侯,惟济北国撤销,不复置封。

  内安外攘,得息干戈,朝廷又复清闲,文帝政躬多暇,免不得出宫游行。一日带着侍臣,往上林苑饱看景色,但见草深林茂,鱼跃鸢飞,却觉得万汇滋生,足快心意。行经虎圈,有禽兽一大群,驯养在内,不胜指数,乃召过上林尉,问及禽兽总数,究有若干?上林尉瞠目结舌,竟不能答,还是监守虎圈的啬夫,官名从容代对,一一详陈,文帝称许道:“好一个吏目,能如此才算尽职哩?”说着,即顾令从官张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字季,堵阳人氏,前为骑郎,十年不得调迁,后来方进为谒者。释之欲进陈治道,文帝叫他不必高论,但论近时。释之因就秦汉得失,说了一番,语多称旨。遂由文帝赏识,加官谒者仆射,每当车驾出游,辄令释之随着。此时释之奉谕,半晌不答,再由文帝重申命令,乃进问文帝道:“陛下试思绛侯周勃,及东阳侯张相如,人品若何?”文帝道:“统是忠厚长者。”释之接说道:“陛下既知两人为长者,奈何欲重任啬夫。彼两人平时论事,好似不能发言。岂若啬夫利口,喋喋不休。且陛下可曾记得秦始皇么?”文帝道:“始皇有何错处?”释之道:“始皇专任刀笔吏,但务苛察,后来敝俗相沿,竞尚口辩,不得闻过,遂致土崩。今陛下以啬夫能言,便欲超迁,臣恐天下将随时尽靡哩!”君子不以言举人,徒工口才,原是不足超迁,但如上林尉之糊涂,亦何足用!文帝方才称善,乃不拜啬夫,升授释之为宫车令。

  既而梁王入朝,与太子启同车进宫,行过司马门,并不下车,适被释之瞧见,赶将过去,阻住太子梁王,不得进去,一面援着汉律,据实劾奏。汉初定有宫中禁令,以司马门为最重,凡天下上事,四方贡献,均由司马门接收,门前除天子外,无论何人,并应下车,如或失记,罚金四两。释之劾奏太子梁王,说他时常出入,理应知晓,今敢不下公门,乃是明知故犯,以不敬论。这道弹章呈将进去,文帝不免溺爱,且视为寻常小事,搁置不理,偏为薄太后所闻,召入文帝,责他纵容儿子,文帝始免冠叩谢,自称教子不严,还望太后恕罪。薄太后乃遣使传诏,赦免太子梁王,才准入见。文帝究是明主,并不怪释之多事,且称释之守法不阿,应再超擢,遂拜释之为中大夫,未几又升为中郎将。会文帝挈着宠妃慎夫人,出游霸陵,释之例须扈跸,因即随驾同行。霸陵在长安东南七十里,地势负山面水,形势甚佳,文帝自营生圹,因山为坟,故称霸陵,当下眺览一番,复与慎夫人登高东望,手指新丰道上,顾示慎夫人道:“此去就是邯郸要道呢。”慎夫人本邯郸人氏,听到此言,不由的触动乡思,凄然色沮。文帝见她玉容黯淡,自悔失言,因命左右取过一瑟,使慎夫人弹瑟遣怀。邯郸就是赵都,赵女以善瑟著名,再加慎夫人心灵手敏,当然指法高超,既将瑟接入手中,便即按弦依谱,顺指弹来。文帝听着,但觉得嘈嘈切切,暗寓悲情,顿时心动神移,也不禁忧从中来,别增怅触。于是慨然作歌,与瑟相和。一弹一唱,饶有余音,待至歌声中辍,瑟亦罢弹。文帝顾语从臣道:“人生不过百年,总有一日死去,我死以后,若用北山石为椁,再加纻絮杂漆,涂封完密,定能坚固不破,还有何人得来摇动呢。”文帝所感,原来为此。从臣都应了一个是字,独释之答辩道:“臣以为皇陵中间,若使藏有珍宝,使人涎羡,就令用北山为椁,南山为户,两山合成一陵,尚不免有隙可寻,否则虽无石椁,亦何必过虑呢!”文帝听他说得有理,也就点头称善。时已日昃,因即命驾还宫。嗣又令释之为廷尉。

  释之廉平有威,都下惮服。

  惟释之这般刚直,也是有所效法,仿佛萧规曹随。他从骑尉进阶,是由袁盎荐引,前任的中郎将,并非他人,就是袁盎。盎尝抗直有声,前从文帝游幸,也有好几次犯颜直谏,言人所不敢言。文帝尝宠信宦官赵谈,使他参乘,盎伏谏道:“臣闻天子同车,无非天下豪俊,今汉虽乏才,奈何令刀锯余人,同车共载呢!”文帝乃令赵谈下车,谈只好依旨,勉强趋下。已而袁盎又从文帝至霸陵,文帝纵马西驰,欲下峻阪,盎赶前数步,揽住马缰。文帝笑说道:“将军何这般胆怯?”盎答道:“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不侥幸,今陛下驰骋六飞,亲临不测,倘或马惊车复,有伤陛下,陛下虽不自爱,难道不顾及高庙太后么?”文帝乃止。过了数日,文帝复与窦皇后慎夫人,同游上林,上林郎署长预置坐席。待至帝后等入席休息,盎亦随入。帝后分坐左右,慎夫人就趋至皇后坐旁,意欲坐下,盎用手一挥,不令慎夫人就坐,却要引她退至席右,侍坐一旁。慎夫人平日在宫,仗着文帝宠爱,尝与窦皇后并坐并行。窦后起自寒微,经过许多周折,幸得为后,所以遇事谦退,格外优容。俗语说得好,习惯成自然,此次偏遇袁盎,便要辨出嫡庶的名位,叫慎夫人退坐下首。慎夫人如何忍受?便即站立不动,把两道柳叶眉,微竖起来,想与袁盎争论。文帝早已瞧着,只恐慎夫人与他斗嘴,有失阃仪,但心中亦未免怪着袁盎,多管闲事,因此勃然起座,匆匆趋出。明如文帝,不免偏爱幸姬,女色之盅人也如此!窦皇后当然随行,就是慎夫人亦无暇争执,一同随去。文帝为了此事,打断游兴,即带着后妃,乘辇回宫。袁盎跟在后面,同入宫门,俟帝后等下辇后,方从容进谏道:“臣闻尊卑有序,方能上下和睦,今陛下既已立后,后为六宫主,无论妃妾嫔嫱,不能与后并尊。慎夫人就是御妾,怎得与后同坐?就使陛下爱幸慎夫人,只好优加赏赐,何可紊乱秩序,若使酿成骄恣,名为加宠,实是加害。前鉴非遥,宁不闻当时‘人彘’么!”文帝听得“人彘”二字,才觉恍然有悟,怒气全消。时慎夫人已经入内,文帝也走将进去,把袁盎所说的言语,照述一遍。慎夫人始知袁盎谏诤,实为保全自己起见,悔不该错怪好人,乃取金五十斤,出赐袁盎。妇女往往执性,能如慎夫人之自知悔过,也算难得,故卒得保全无事。盎称谢而退。

  会值淮南王刘长入朝,诣阙求见,文帝只有此弟,宠遇甚隆。不意长在都数日,闯出了一桩大祸,尚蒙文帝下诏赦宥,仍令归国,遂又激动袁盎一片热肠,要去面折廷争了。正是:

  明主岂宜私子弟,直臣原不惮王侯。

  究竟淮南王长为了何事得罪,文帝又何故赦他,待至下回说明,自有分晓。

  贾谊以新进少年,得遇文帝不次之擢,未始非明良遇合之机。惜乎才足以动人主,而智未足以绌老成也。绛灌诸人,皆开国功臣,位居将相,资望素隆,为贾谊计,正宜与彼联络,共策进行,然后可以期盛治。乃徒絮聒于文帝之前,而于绛灌等置诸不顾,天下宁有一君一臣,可以行政耶!长沙之迁,咎由自取,吊屈原,赋鵩鸟,适见其无含忍之功,徒知读书,而未知养气也。张释之之直谏,语多可取,而袁盎所陈三事,尤为切要。斥赵谈之同车,所以防宵小;戒文帝之下阪,所以范驰驱;却慎夫人之并坐,所以正名义。诚使盎事事如此,何至有不学之讥乎?惟文帝从谏如流,改过不吝,其真可为一时之明主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