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首页

话说那平阳侯曹窟,是当年名相曹参的儿子,如今接替任敖做了御史大夫。这日他正和相国吕产一块儿在朝房里办事,忽见郎中令贾寿风尘仆仆从齐国回来,一进门就拉着吕产咬耳朵:"灌婴大军停在荥阳按兵不动,暗地里跟齐王勾搭上了!您得赶紧进宫早作打算啊!"

吕产一听这话,脸色唰地变了,连招呼都顾不上打就往外跑。曹窟瞧这情形不对,赶忙抄近路去找陈平和周勃报信。两位老臣一听就明白——这是要变天啊!当下火速找来襄平侯纪通和典客刘揭。那纪通手里握着调兵的符节,陈平立刻让他假传圣旨,跟着周勃去接管北军。

可周勃心里还是打鼓:"吕禄那小子要是不交兵权可咋整?"陈平眼珠子一转,又派郦寄带着刘揭去忽悠吕禄。这郦寄跟吕禄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见面就拍着他肩膀说:"兄弟,皇上刚下诏让太尉接管北军,催你赶紧回封地享福呢!你要识相就快把将印交出来,晚了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吕禄这草包哪经得住吓唬?加上又是好哥们来传话,二话不说就把将印塞给刘揭,自己屁滚尿流地逃出军营。这边周勃拿到将印,立马召集北军将士,扯着嗓子喊:"愿意跟吕家的袒露右臂,跟刘家的袒露左臂!"话音未落,满营将士齐刷刷露出左臂,兵器碰撞声叮当乱响。

周勃刚稳住北军,陈平又派朱虚侯刘章来助阵。老周拍着刘章肩膀嘱咐:"你带人守住宫门,千万别让吕产那厮溜进去!"转头又让曹窟去通知禁军统领——凡是姓吕的,一个都不许放行!

这时候吕产正在未央宫门口急得团团转。他刚召集完南军,正要进宫布置防务,却被卫兵拦在殿外。正纳闷呢,忽然听见宫墙外喊杀声震天——原来是刘章带着千把号人杀进来了!这吕产平日作威作福,关键时刻竟像个没头苍蝇,扭头就往宫里跑。他那些亲兵更不中用,刚碰上个顶头风就全吓散了。

刘章提着剑一路追到郎中府的茅厕,把缩在粪坑边的吕产揪出来,手起剑落——这位相国大人的脑袋就骨碌碌滚到了阴沟里。正巧有个传令官举着符节过来宣旨,刘章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拽上马车,直奔长乐宫去收拾吕更始。那吕更始还傻乎乎出来迎接,当场就被砍了脑袋。

消息传到周勃那儿,老头子乐得直拍大腿:"宰了吕产这祸害,天下太平啦!"当即下令把吕家老小全抓来问斩。吕禄刚绑上刑场就尿了裤子,他姑妈吕媭倒是个泼妇,临死还骂不绝口,被军士按在地上活活打死了。远在燕国的吕通也没逃过,被使者一杯毒酒送了终。

等尘埃落定,陈平周勃才想起还有个漏网之鱼——左丞相审食其。这老小子仗着陆贾他们说情,居然保住了乌纱帽。倒是齐王派来的魏勃被灌婴叫去问话时,抖得跟筛糠似的,结结巴巴说:"救火...救火哪还顾得上先请示家长啊..."灌婴看他这副熊样,嗤笑一声就放他回去了。

琅琊王刘泽在封地听说吕氏一族全被铲除,京城内外戒备解除,这才敢放心启程,坐着马车往都城赶。说来也巧,他刚到长安,正赶上朝中大臣们关起门来商量善后的事。大伙儿一瞧这位刘家宗室里最年长的王爷来了,哪敢怠慢,连忙请他入席议事。

刘泽慢悠悠坐下,起初只是拢着袖子冷眼旁观。只听陈平、周勃他们拍着案几说道:"当年吕后立的那个小皇帝,还有济川王、淮阳王、恒山王这三个,压根不是惠帝的亲骨肉!如今吕家倒了台,咱们得把这笔糊涂账算清楚。要是再让外人混进刘家宗室,等这些小崽子长大了掌权,岂不是又养出个新吕氏?"这话说得在理,满屋子人都在点头,连刘泽也跟着"嗯"了一声。

可说到该立谁当皇帝时,有人跳出来推举齐王刘襄。刘泽突然把茶盏往案上一顿:"吕家不就是仗着外戚身份祸乱朝纲吗?你们看看齐王他舅舅驷钧,那副横行霸道的模样,跟戴着官帽的老虎有啥两样?要是立了齐王,保不齐又冒出个新吕氏!"这话说得陈平、周勃直眨眼睛——他们哪知道,刘泽这是记着当年被齐王扣押的旧仇,故意使绊子呢。

众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盯上了代王刘恒。七嘴八舌列出两条好处:一来这位王爷在高祖儿子里年纪最长,待人宽厚又孝顺;二来他母亲薄太后娘家向来本分,从不过问朝政。陈平听着听着眼睛就亮了,当晚就派心腹偷偷往代国报信。

代王接到诏书时正在用膳,筷子悬在半空好半天。他连夜召集幕僚商议,郎中令张武急得直搓手:"长安那帮老将哪个不是刀头舔血过来的?如今刚杀完吕家人,谁知道会不会..."话没说完,中尉宋昌突然掀帘进来,声如洪钟:"大王莫忧!自打暴秦灭亡,天下英雄谁不想当皇帝?可最后坐稳江山的还是刘家,这是天意!再说各地诸侯互相牵制,百姓又念着高祖的恩德..."这一通话说得代王眉头渐展,可他还是不放心,转身去内室找母亲商量。

薄太后正在佛前上香,手里念珠"咔嗒"一声掉在地上——当年在宫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她可没忘。代王见状又找来占卜师,那术士摆弄完龟甲突然跪地贺喜:"卦象大吉!'大横庚庚,余为天王',这可是要当皇帝的征兆啊!"代王将信将疑,先派舅舅薄昭去长安探路。

薄昭回来时满脸红光,连说周勃他们在宫门前跪着发誓呢。代王这才笑着拍拍宋昌肩膀:"备车!"临行前只带了六个随从,车轮碾过驿道扬起三尺黄尘。

眼看离长安只剩几十里,代王突然叫停车驾。宋昌会意,单骑快马直奔渭桥,老远就看见黑压压一片朝服——三公九卿全在桥头候着呢!他打马回转报信时,代王正盯着道旁瑟瑟发抖的秋芦出神。

当车驾终于来到渭桥,文武百官"哗啦"全跪下了。周勃捧着玉玺刚要凑近耳语,宋昌一个箭步挡在前头:"太尉有话光明正大说!"臊得这位诛吕首功满脸通红,玉玺差点脱手。代王却笑着摆手:"诸位先随我回府再议。"此时正是闰九月的黄昏,未央宫的鸦群正掠过血红的晚霞。

代王展开书信细细看完,又拱手谢道:"供奉高祖皇帝的宗庙可是天大的事,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实在担不起这重任。不如请楚王过来,咱们再从长计议,选个贤明的君主。"底下的大臣们一听这话可急了,齐刷刷跪倒一片,脑门子贴着地砖就是不起来。

代王在席位上坐立不安,先是朝西边推让三次,又转向南边推让两回,说什么也不肯答应。陈平和周勃带头高声道:"咱们这些臣子反复商议过多少回了,要说继承高祖基业,再没有比大王更合适的人选。普天之下从列侯到百姓,谁不是心服口服?咱们这可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绝不是一时冲动啊!"说着周勃就捧着玉玺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非要代王收下不可。

代王这才松口:"既然宗室和各位将相诸侯都这么坚持,那我也不敢再推辞,就勉为其难接下这担子吧!"满朝文武顿时欢天喜地跪拜庆贺,当场尊奉代王为皇帝,这就是后来的汉文帝。

这时候东牟侯刘兴居上前禀报:"先前诛灭吕氏的时候,臣没立什么功劳。现在请让我去清理皇宫。"文帝点头应允,派他和太仆夏侯婴一同前往。两人直奔未央宫,对着少帝直截了当说:"您根本不是刘家骨血,没资格当皇帝,请立刻让位!"边说边挥手赶走持戟的侍卫。大多数侍卫都退下了,还剩几个钉子户不肯走,大谒者张释见风使舵,帮着劝退了几人。夏侯婴立刻叫来便轿,硬把少帝塞了进去。少帝刘弘吓得直哆嗦:"你、你们要带我去哪儿?"夏侯婴眼皮都不抬:"出宫住外头去!"马车一路跑到少府衙门才停下,把少帝撂在那儿就不管了。刘兴居又逼着惠帝的皇后张氏搬去北宫,这才准备好天子仪仗,去代王府邸迎接文帝。

文帝当晚进宫,刚到端门就被十个持戟卫士拦住去路,那些人扯着嗓子喊:"天子还在宫里呢,您怎么能随便进来?"文帝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派人找周勃。周勃气喘吁吁跑来,冲着那帮人一顿训斥,他们这才知道新皇帝驾到,慌慌张张扔了兵器躲开。

当夜文帝就任命宋昌为卫将军统领南北两军,让张武当郎中令负责宫中巡逻。自己坐在前殿连夜拟好诏书,天不亮就发往各地。诏书上写着:"近来吕氏专权谋反,多亏各位将相宗室合力铲除。朕刚即位,特赦天下百姓,每户加赐爵位一级,赏赐女子每百户牛酒,特许聚饮五日。"

谁知当夜少帝刘弘就在少府衙门暴毙,连带常山王刘朝、淮阳王刘武、梁王刘太这三个小娃娃也遭了毒手。这几个孩子虽然封了王,可年纪太小还没去封地,一直住在京城府邸里。想来是陈平周勃怕留后患,索性斩草除根。文帝也睁只眼闭只眼,到底这几个孩子是不是惠帝亲生的,谁说得清呢?只是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实在可怜。要说这祸根,还得怪吕太后当年造的孽。

转眼到了十月,文帝按规矩改元。初一这天先去高庙祭祖,回宫就接受百官朝贺,接着下诏封赏功臣:"先前吕产自封相国,吕禄当上将军,竟敢派灌婴去打齐国。多亏灌婴驻守荥阳联合诸侯诛灭吕氏。太尉周勃亲自带着襄平侯刘通持节接管北军,典客刘揭夺了吕禄印信。现加封周勃食邑万户,赐金千斤;丞相陈平、将军灌婴各加封三千户,赐金二千斤..."封赏完毕,立刻尊奉母亲薄氏为皇太后,派车骑将军薄昭带着仪仗去代国迎接。又追谥冤死的赵王刘友为幽王,赵王刘恢为共王,燕王刘建为灵王。

正当举国欢庆时,右丞相陈平突然递上辞呈称病不朝。文帝准了几天假,等假期结束陈平只好来谢恩,却坚持要辞职。文帝纳闷地问原因,陈平坦白说:"高祖打天下时,周勃功劳不如我;这回诛灭吕氏,我的功劳不如周勃。这右丞相的位置该让给他做,我心里才踏实。"文帝于是改任周勃为右丞相,调陈平任左丞相,顺便把审食其给撤了,改任灌婴为太尉。

周勃接了任命趾高气扬地走出朝堂,文帝却一直目送他离开。郎中袁盎突然出列问道:"陛下觉得丞相是什么样的人?"文帝说:"是安邦定国的重臣啊!"袁盎摇头:"丞相只能算功臣,称不上社稷之臣。真正的社稷之臣应该与君主共存亡。当年吕氏专权时,周勃身为太尉却无所作为,直到吕后死了才跟着大伙儿立功。如今陛下厚待他,他反倒得意忘形,这哪像社稷之臣的做派?"文帝听完沉默不语,从此再见周勃时脸色就严肃多了。周勃也察觉不对劲,再不敢摆谱,渐渐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就这么君臣相安无事过了一个多月,车骑将军薄昭终于从代国接来了薄太后。文帝亲自出城迎接,那场面咱们下回再说。

话说那诛灭吕氏的大事,虽说周勃陈平定下计策,可第一个动手的还得数朱虚侯刘章。当初齐国起兵讨伐吕氏,就是刘章在背后推动的,这事儿前文书已经交代过。等到周勃夺了北军兵权,本该立即捉拿吕产吕禄,可这位老将军愣是没敢轻举妄动,只派了刘章进宫护卫。要不是刘章当机立断杀了吕产,这刘家和吕家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呢。

陈平这人满肚子计谋,可就是缺了胆量,总爱跟在别人后头捡便宜。虽说后来立了功,可也抵不过他先前巴结吕后的罪过。等文帝登基,给周勃陈平赏赐丰厚,偏偏把刘章晾在一边。您说文帝心里头,是不是存着点儿私心?

那会儿文帝在代国接到诏书,装模作样推让了三回,又往南边让了两回,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您看他连刘章想拥立自家兄长齐王都要猜忌,哪会真不想当皇帝?更别提那少帝兄弟几个死得不明不白,文帝连问都不问一声,这心思还不够明白吗?

唉,连文帝这样的贤明君主都免不了私心,难怪尧舜之后,就再没出过真正的圣主了。

原文言文

  夺禁军捕诛诸吕 迎代王废死故君

  却说平阳侯曹窟,是前相国曹参嗣子,见四十三回。方代任敖为御史大夫,在朝办事,他正与相国吕产,同在朝房。适值郎中令贾寿,由齐国出使归来,报称灌婴屯留荥阳,与齐连和,且劝产赶紧入宫,为自卫计。产依了寿言,匆匆驰去。窟闻知底细,慌忙走告陈平周勃,平勃见事机已迫,只好冒险行事,便密召襄平侯纪通,及典客刘揭,一同到来。通为前列侯纪成子,或谓即纪信子。方掌符节,平即叫他随同周勃,持节入北军,诈传诏命,使勃统兵,又恐吕禄不服,更遣郦寄带了刘揭,往迫吕禄,速让将印。勃等到了北军营门,先令纪通持节传诏,再遣郦寄刘揭,入给吕禄道:“主上有诏,命太尉掌管北军,无非欲足下即日就国,足下急宜缴出将印,辞别出都,否则祸在目前了!”此语也只可欺禄,不能另欺别人。禄本来无甚才识,更因郦寄是个好友,总道他不致相欺,乃即取出将印,交与刘揭,匆匆出营。

  揭与寄急往见勃,把将印交付勃手,勃喜如所望。握着印信,召集北军,立即下令道:“为吕氏右袒,为刘氏左袒!”此令亦欠周到,倘或军中左右袒,勃将奈何!北军都袒露左臂,表示助刘。勃因教他静待后令;不得少哗,一面遣人报知陈平,平又使朱虚侯刘章,驰往助勃。勃令章监守军门,再遣曹窟往语殿中卫尉,毋得容纳吕产。产已入未央宫,号召南军,准备守御,蓦见曹窟驰入,不知他所为何事,乃亦欲入殿探信。偏殿中卫尉,已皆听信曹窟,将产阻住,产不能进去,只好在殿门外面,徘徊往来。与吕禄同是庸奴,怎能不为所杀!窟见产虽无急智,但南军尚听他指挥,未敢轻动,复使人往报周勃。勃亦恐不能取胜,惟令刘章入宫,保卫少帝。刘章道:“一人何足成事?请拨千人为助,方好相机而行。”勃乃拨给步卒千余人,各持兵械,随章入未央宫。章趋进宫门,时已傍晚,见产尚立着庭中,不知所为,暗思此时不击,尚待何时?于是顾语步卒,急击勿延。幸有此尔。一语甫毕,千人齐奋,都向吕产面前,挺刃杀去。章亦拔剑继进,大呼杀贼,产大惊失色,回头便跑,手下军士,却想抵敌刘章,不意豁喇一声,暴风骤至,吹得毛发皆竖,立足不住,众心遂致慌乱。更兼吕产平日没有甚么恩德,那个肯为他效死,一哄都走,四散奔逃。章率兵士分头捕产,产不得出宫,逃入郎中府吏舍厕中,踡伏一团。相国要想尝粪么?偏是死期已至,竟被兵士寻着,一把抓出,上了锁链,牵出见章。章不与多言,顺手一剑,砍中产头,眼见是一命呜呼了!

  俄而有一谒者持节出来,口称奉少帝命,慰劳军人,章即欲夺节,偏谒者不肯交付,拚死持着。章转念一想,还是胁与同行,乃将他一手扯住,同载车中,出了未央宫,转赴长乐宫。部下千余人,自然跟去。行至长乐宫前,叩门竟入,门吏见有谒者持节,不敢拦阻,由他直进。长乐卫尉,就是赘其侯吕更始,章正为他前来,出其不意,除灭了他,免得多费兵力。更始尚未知吕产被杀,贸然出迎,又被章仗剑一挥,劈落头颅。章不容谒者开口,便即诈称帝命,只诛吕氏,不及他人。卫士各得生命,且见有谒者持节在旁,当然听命。章乃返报周勃,勃跃然起座,向章拜贺道:“我等只患一吕产,产既伏诛,天下事大定了!”当下遣派将士,分捕诸吕,无论男女老幼,一古脑儿拿到军前。就是吕禄吕媭,也无从逃免。勃命将吕禄先行绑出,一刀毕命,吕媭还想挣扎,信口胡言,惹动周勃盛怒,命军士揿她倒地,用杖乱笞,一副老骨头,禁得起几多大杖!不到百下,已经断气。何不早死数日。此外悉数处斩,差不多有数百人。燕王吕通,已经赴燕,也由勃派一朝使,托称帝命,迫令自尽。又将鲁王张偃,削夺官爵,废为庶人。后来文帝即位,追念张耳前功,乃复封偃为南宫侯。独左丞相审食其,明明是吕氏私党,并且浊乱宫闱,播弄朝政,理应将他治罪,明正典刑,偏由陆贾朱建,代为说情,竟得幸逃法网,仍官原职。陈平周勃究竟未识大体,就是陆贾亦不免阿私。

  陈平周勃,因已扫清诸吕,遂将济川王刘太徙封,改称梁王,且遣朱虚侯刘章赴齐,请齐王襄罢兵,再使人通知灌婴,令即班师回朝。灌婴闻得齐将魏勃,劝襄举兵,并擅杀齐相召平,料他不是个驯良人物,索性把勃召至,面加质问。勃答说道:“譬如人家失火,何暇先白家长,然后救火哩。”说着,退立一旁,面有战色,不敢复言。这是魏勃故作此态,瞒过灌婴。灌婴注目多时,向勃微笑道:“我道魏勃有什么勇敢,原来是个庸人,有何能为?”遂释使归齐,自引兵驰还长安。

  瑯琊王刘泽,探悉吕氏尽诛,内外解严,才得放胆登程,驱车入都。可巧朝内大臣,密议善后事宜,一闻刘泽到来,统以为刘氏宗室,泽齿居长,不能不邀他参议,免有后言。泽从容入座,起初是袖手旁观,不发一语,但听平勃等宣言道:“从前吕太后所立少帝,及济川淮阳恒山三王,实皆非惠帝遗胤,冒名入宫,滥受封爵。今诸吕已除,不能不正名辨谬,若使他姓再得乱宗,将来年纪长成,秉国用事,仍与吕氏无二,我等且无遗类了!不如就刘氏诸王中,择贤拥立,方可免祸。”这番论调说将出来,大众统皆赞成,就是泽也无异词。及说到刘氏诸王,当有人出来主张,谓齐王襄系高帝长孙,应该迎立。泽即发言驳斥道:“吕氏以外家懿戚,得张毒焰,害勋亲,危社稷,今齐王母舅驷钧,如虎戴冠,行为暴戾,若齐王得立,钧必专政,是去一吕氏,复来一吕氏了。此议如何行得?”陈平周勃,听到此语,当然附和泽议,不愿立襄。其实泽是怀着前恨,借端报复,故有此言。大众又复另议,公推了一个代王恒,并说出两种理由,一是高祖诸子,尚存两王,代王较长,性又仁孝,不愧为君,二是代王母家薄氏,素来长厚,未尝与政,可无他患,有此两善,确是名正言顺,允洽舆情。平勃遂依了众议,阴使人往见代王,迎他入京。

  代王恒接见朝使,问明来意,虽觉得是一大喜事,但也未敢骤然动身,因召集僚属,会议行止。郎中令张武等谏阻道:“朝上大臣,统是高帝旧将,素习兵事,专尚诈谋。前由高帝吕太后,相继驾御,未敢为非,今得灭诸吕,喋血京师,何必定要迎立外藩?大王不宜轻信来使,且称疾勿往,静观时变。”说到末语,忽有一人进说道:“诸君所言,都属非是,大王得此机会,即应命驾入都,何必多疑?”代王瞧着,乃是中尉宋昌,正欲启问,昌已接说道:“臣料大王此行,万安万稳,保无后忧!试想暴秦失政,豪杰并起,那一个不想称尊,后来得践帝位,终属刘家,天下都屏息敛足,不敢再存奢望,这便是第一件无忧呢。高帝分王子弟,地势如犬牙相制,固如磐石,天下莫不畏威,这第二件也可无忧。汉兴以后,除秦苛政,约定法令,时施德惠,人心已皆悦服,何致动摇。这第三件更不必忧了。就是近日吕后称制,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政!何等威严,太尉以一节入北军,奋臂一呼,士皆左袒,助刘灭吕,可见得天意归刘,并不是专靠人力呢。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不肯听从,如何成事?况内有朱虚东牟二侯,外有吴楚淮南齐代诸国,互相制服,必不敢动。现在高帝子嗣,只存淮南王与大王二人,大王年长,又有贤圣仁孝的美名,传闻天下,所以诸大臣顺从舆情,来迎大王,大王尽可前往,统治天下,何必多疑呢!”见得到,说得透。

  代王恒素性谨慎,还有三分疑意,乃入白母后薄氏。薄太后前居宫中,亦经过许多艰苦,幸得西行,脱身免祸,此时尚带余惊,不敢决计令往。代王又召入卜人,嘱令占卦,卜人占得卦象,即向代王称贺,说是大吉。代王问及卦兆爻辞,卜人道:“卦兆叫做大横,爻辞有云: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周易中无此三语,想是出诸连山旧藏。代王道:“寡人已经为王,还做什么天王呢?”卜人道:“天王就是天子,与诸侯王不同。”代王乃遣母舅薄昭,先赴都中,问明太尉周勃,勃极言诚意迎王,誓无他意。薄昭即还报代王,代王方笑语宋昌道:“果如君言,不必再疑!”随即备好车驾,与昌一同登车,令昌骖乘,随员惟张武等六人,循驿西行。

  到了高陵,距长安不过数十里,代王尚未尽放心,使昌另乘驿车,入都观变。昌驰抵渭桥,但见诸大臣都已守候,因即下车与语,说是代王将至,特来通报。诸大臣齐声道:“我等已恭候多时了。”昌见群臣全体出迎,料是同意,乃复登车回至高陵,请代王安心前进。代王再使骖乘,命驾进行,至渭桥旁,诸大臣已皆跪伏,交口称臣。代王也下车答拜,昌亦随下。待至诸大臣起来,周勃抢前一步,进白代王,请屏左右,昌即在旁正色道:“太尉有事,尽可直陈;所言是公,公言便是;所言是私,王者无私!”正大光明。勃被昌一说,不觉面颊发赤,仓猝跪地,取出天子符玺,捧献代王。代王谦谢道:“且至邸第,再议未迟。”勃乃奉玺起立,请代王登车入都,自为前导,直至代邸。时为高后八年闰九月中,勃与右丞相陈平,率领群僚,上书劝进。略云:

  丞相臣平,太尉臣勃,大将军臣武,即柴武。御史大夫臣苍,即张苍,前文云曹窟为御史大夫,此时想已辞职。宗正臣郢,朱虚侯臣章,章本赴齐,至此已经还都。东牟侯臣兴居,典客臣揭,再拜言大王足下,子弘等皆非孝惠皇帝子,不当奉宗庙,臣谨请阴安侯,系高祖兄,刘伯妻,即羹颉侯信母。顷王后,高祖兄,仲妻。仲尝廢为郃阳侯,子濞为吴王,故仲死后,得谥为顷王。瑯琊王,暨列侯吏二千石公议,大王为高皇帝子,宜为嗣,愿大王即天子位!

  代王览书,复申谢道:“奉承高帝宗庙,乃是重事,寡人不才,未足当此,愿请楚王到来,再行妥议,选立贤君。”群臣等又复面请,并皆俯伏,不肯起来。代王逡巡起座,西向三让,南向再让,还是向众固辞。平勃等齐声道:“臣等几经恭议,现在奉高帝宗庙,唯大王最为相宜,无论天下列侯万民,无思不服,臣等为宗庙社稷计,原非轻率从事,愿大王幸听臣等,臣等谨奉天子玺符,再拜呈上!”说着,即由勃捧玺陈案,定要代王接受。代王方应允道:“既由宗室将相诸侯王,决意推立寡人,寡人也不敢违众,勉承大统便了!”群臣俱舞蹈称贺,即尊代王为天子,是为文帝。

  东牟侯兴居进奏道:“此次诛灭吕氏,臣愧无功,今愿奉命清宫。”文帝允诺,命与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同往。两人径至未央宫,入语少帝道:“足下非刘氏子,不当为帝,请即让位!”一面说,一面挥去左右执戟侍臣。左右去了多人,尚有数人未肯退去,大谒者张释,巧为迎合,劝令退出,乃皆释戟散走。夏侯婴即呼入便舆,迫少帝登舆出宫。少帝弘战栗道:“汝欲载我何往?”婴直答道:“出就外舍便是!”说着,即命从人御车驱出,行至少府署中,始令少帝下车居住。兴居又逼使惠帝后张氏,移徙北宫,然后备好法驾,至代邸迎接文帝。文帝即夕入宫,甫至端门,尚有十人持戟,阻住御驾,且朗声道:“天子尚在,足下怎得擅入?”文帝不觉惊疑,忙遣人驰告周勃。勃闻命驰入,晓示十人,叫他避开。十人始知新天子到来,弃戟趋避,文帝才得入内。当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授张武为郎中令,巡行殿中,自御前殿,命有司缮成恩诏,颁发出去。诏曰:

  制诏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间者诸吕用事擅权,谋为大逆,欲危刘氏宗庙,赖将相列侯宗室大臣诛之,皆伏其辜。

  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

  是夜少帝弘暴死少府署中,还有常山王朝,淮阳王武,梁王太三人,当时虽受王封,统因年幼无知,未便就国,仍然留居京邸,这三人亦同时被杀。想是陈平周勃,恐他留为后患,不如斩草除根,杀死了事。文帝乐得置诸不问。究竟少帝与三王,是否惠帝子,亦无从证实,不过这数人无罪无辜,同致杀死,就使果是杂种,也觉得枉死可怜。推究祸原,还是吕太后造下冤孽哩。冤有头,债有主,应该追究。话分两头。

  且说文帝既已正位,倏忽间已是十月,沿着旧制,下诏改元。月朔谒见高庙,礼毕还朝,受群臣觐贺,下诏封赏功臣。有云:

  前吕产自置为相国,吕禄为上将军,擅遣将军灌婴,将兵击齐,欲代刘氏。婴留荥阳,与诸侯合谋,以诛吕氏。吕产欲为不善,丞相平与太尉勃等,谋夺产等军,朱虚侯章首先捕斩产,太尉勃身率襄平侯通,持节承诏入北军,典客揭夺吕禄印。其益封太尉勃邑万户,赐金千斤,丞相平将军婴邑各三千户,金二千斤,朱虚侯章襄平侯通邑各二千户,金千斤,封典客揭为阳信侯,赐金千斤,用酬劳勚。

  其毋辞!

  封赏已毕,遂尊母后薄氏为皇太后,遣车骑将军薄昭,带着卤薄,往代奉迎。追谥故赵王友为幽王,赵王恢为共王,燕王建为灵王。共灵二王无后,惟幽王友有二子,长子名遂,由文帝特许袭封,命为赵王,移封瑯琊王泽为燕王,所有从前齐楚故地,为诸吕所割封,至是尽皆给还,不复置国。中外胪欢,吏民额手。

  忽由右丞相陈平,上书称病,不能入朝,文帝乃给假数日。待至假满,平只好入谢,且请辞职。文帝惊问何因?平复奏道:“高皇帝开国时,勃功不如臣,今得诛诸吕,臣功不如勃,愿将右丞相一职,让勃就任,臣心方安。”可见称病是诈。文帝乃命勃为右丞相,迁平为左丞相,罢去审食其。实是可杀。任灌婴为太尉。勃受命后,趋出朝门,面有骄色,文帝却格外敬礼,注目送勃。郎中袁盎,从旁瞧着,独出班启奏道:“陛下视丞相为何如人?”文帝道:“丞相可谓社稷臣!”袁盎道:“丞相乃是功臣,不得称为社稷臣。古时社稷臣所为,必君存与存,君亡与亡,丞相当吕氏擅权时,身为太尉,不能救正,后来吕后已崩,诸大臣共谋讨逆,丞相方得乘机邀功。今陛下即位,特予懋赏,敬礼有加,丞相不自内省,反且面有德色,难道社稷臣果如是么?”文帝听了,默然不答,嗣是见勃入朝,辞色谨严,勃亦觉得有异,未敢再夸,渐渐的易骄为畏了。暗伏下文。小子有诗叹道:

  漫言厚重足安刘,功少封多也足羞,

  不是袁丝袁盎字丝。先进奏,韩彭遗祸且临头!

  君严臣恭,月余无事,那车骑将军薄昭,已奉薄太后到来,文帝当即出迎。欲知出迎情事,容待下回再详。

  诸吕之诛,虽由平勃定谋,而首事者为朱虚侯刘章。齐之起兵,章实使之,前回总评中已经叙及。至若周勃已夺北军,即应捕诛产禄,乃尚不敢遽发,但遣刘章入卫,设章不亟杀吕产,则刘吕之成败,尚未可知。陈平有谋无勇,因人成事,论其后日定策之功,未足以赎前日阿谀之罪。至文帝即位,厚赍平勃,而刘章不即加赏,文帝其亦有私意欤?西向让三,南向让再,无非为矫伪之虚文,彼于刘章之欲戴乃兄,尚怀疑忌,宁有不欲称尊之理?况少帝兄弟,同时毙命,皆不过问,其居心更可见矣。夫贤如文帝,而不免怀私,此尧舜以后之所以终无圣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