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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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韩信灭了赵国,众将领纷纷前来道贺。趁着这个机会,有人忍不住问起这场仗的玄机。韩信便从头细说,大伙儿这才明白,原来先前派出去的三路人马,都藏着妙计。

那靳歙一路,是叫他趁着夜色悄悄出发,绕到赵军营寨背后埋伏。等到赵军倾巢而出时,就乘虚攻入空营,拔掉赵军旗帜,换上汉军的红旗。傅宽和张苍那两路,则是天蒙蒙亮就出发,埋伏在赵营附近。等陈余带兵回营时,两路人马分头截杀,硬是把陈余逼回汦水边上,正好让张耳在那儿候个正着,送他上了黄泉路。

那赵王歇被众人簇拥着逃出来,刚听说大营失守,慌忙调转马头。谁知正撞上靳歙杀到,赵兵四散奔逃。赵王歇跑得慢了些,被靳歙追上,活捉了回来,终究难逃一死。这些布置都是韩信早就算计好的,就像布下天罗地网,把赵国君臣二十万人一网打尽。直到大功告成,韩信说破其中奥妙,众将才恍然大悟,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大伙儿心里还有个疙瘩——背水列阵明明是兵家大忌,韩信偏要反其道而行,反倒大获全胜。有个急性子的将领忍不住嚷道:"兵书上明明说'右背山林,前左山泽',将军却背水布阵,居然还能打败赵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信微微一笑:"这怎么就不是兵法了?诸位虽然熟读兵书,却没悟透其中精髓。兵法上有句话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他环视众将,继续解释道:"咱们这支队伍新旧混杂,良莠不齐,我又没工夫慢慢调教。要是按常理布阵,指望他们拼死作战?难!只有把他们逼到绝境,让人人都为活命而战,才能爆发出百倍勇气。这就好比驱赶市井百姓上阵,不用这招怎么行?"

众将听得心服口服,齐刷刷拜倒在地:"将军神机妙算,我等望尘莫及,今日受教了!"

韩信忽然正色道:"赵歇、陈余虽然伏诛,可还有个谋士李左车下落不明。此人不除,终是后患。诸位若能生擒此人,必有重赏。"说罢当即悬下千金赏格。

没过几天,果然有人押着李左车来到大营。韩信验明正身,立刻兑现千金赏赐。众将都以为要当众处决这个谋士,谁知韩信突然离座相迎,亲手为李左车解开绳索,恭恭敬敬地请他面东而坐,自己却面西陪坐,活像弟子拜见老师。

"在下打算北上伐燕,东进攻齐,先生以为该如何取胜?"韩信语气温和得不像个武将。

李左车苦笑道:"亡国之臣,哪有资格议论军国大事?将军还是另请高明吧。"

韩信不以为忤:"听说百里奚在虞国时,没能挽救虞国灭亡;到了秦国,却辅佐成就霸业。这不是他才能有高低,而是君主用与不用、听与不听的差别。要是成安君陈余肯听先生之计,恐怕现在被擒的就是在下了。"说着拱手作揖,"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李左车见推辞不过,这才开口道:"将军渡过西河,生擒魏王,活捉夏说;东出井陉关,半日之内击溃二十万赵军,诛杀陈余,逼死赵王。如今威震天下,连农夫都放下锄头,想一睹将军风采——这是将军无人能及的长处。"话锋一转,"可连番征战,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此时若强攻燕国,燕人据城死守,将军进退两难。日久粮尽,燕国未平,齐国又趁机坐大。到时候楚汉相争的胜负,反倒要取决于齐燕的态度——这就成了将军的短处了。自古良将用兵,都是以长击短,万不可反其道而行。"

韩信听到这里,急不可耐地追问:"先生高见!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李左车捋须道:"为将军计,不如按兵不动,安抚赵国百姓。百里之内的牛羊美酒,尽可犒赏三军。同时派能言善辩之士,带着书信去燕国陈说利害。燕王慑于将军威名,岂敢不降?等燕国归顺,再东进攻齐。齐国孤立无援,就算有再厉害的谋士也无力回天。这便是先声夺人、后发制人的兵法,请将军斟酌。"

韩信拍案叫绝,当即厚待李左车,留在帐中为谋士。他立刻派说客带着书信前往燕国。燕王臧荼果然闻风丧胆,连忙递上降书。韩信收到燕国降表,立即派人向汉王报捷,同时建议封张耳为赵王。

汉王听说燕赵皆平,自然龙颜大悦,全盘接受韩信建议,封张耳为赵王,又命韩信准备伐齐。诏书刚发出去,又接到随何的捷报——九江王英布已经被他说服,不日就来归降。这真是捷报频传,好事连连啊!

话说那随何奉了汉王之命,风尘仆仆赶到九江。可这九江王英布架子大得很,只派了个太宰来应付,把他晾在客馆里整整三天。随何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天瞅准机会对太宰说:"老哥啊,我带着汉王的诚意来见大王,可大王连面都不露。我琢磨着,大王莫不是觉得楚强汉弱,还在犹豫?可您想想,见个面能少块肉吗?要是我的话合大王心意,自然皆大欢喜;要是不合意,大不了一刀把我们二十来号人脑袋砍了,往楚王那儿一送,岂不痛快?劳烦您给带个话。"

太宰进去这么一禀报,英布总算松口召见。随何进了大殿,见英布大马金刀坐在正中,便不卑不亢在左侧落座。刚坐定就开门见山:"汉王派我来,一是问候大王,二是想请教——您为何独独跟楚国这般亲近?"

英布摸着下巴说:"寡人从前是楚将,自然要尽臣子本分。"

随何一听就笑了:"大王与楚王同是诸侯,如今却要北面称臣,想必是觉得楚国势大可靠?可当初楚伐齐时,项王亲自扛着筑城的木板冲锋陷阵,您作为臣子却只派四千人应付差事,这忠心未免太敷衍了吧?再说汉王攻入彭城时,项王远在齐地,您近在咫尺却按兵不动,连淮河都不肯过——这就是您侍奉主子的态度?"

见英布眉头越皱越紧,随何趁热打铁:"您这般阳奉阴违,等项王回过味来,怕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呐!"这话像根针似的,扎得英布手指在案几上敲个不停。

随何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楚军已是强弩之末。项王背信弑君,天下人恨得牙痒。汉王据守成皋、荥阳,蜀地粮草源源不断,楚军千里远征,迟早被困死。就算楚胜了汉,诸侯们也会联手抗楚——众怒难犯啊!"说着突然提高声调:"大王现在守着九江这点兵马,虽灭不了楚,但只要您反戈一击,拖住项王几个月,汉王必得天下!到时候裂土分封,您照样做九江王,岂不比现在提心吊胆强?"

这番话像把重锤,敲得英布"腾"地站起来,凑到随何耳边嘀咕:"先生所言极是,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随何会意,拱手退下。

谁知过了好些天还没动静。随何打听才知,原来楚国使者来催英布出兵攻汉,英布正左右为难呢。这天瞅准楚使进宫的机会,随何突然闯进去,当着英布的面就对楚使冷笑:"九江王已归顺汉王,你还敢来征兵?"这一嗓子把楚使吓得跳起来就要跑。随何赶紧扯住英布袖子:"事到如今,还不快杀了楚使以绝后患!"

英布一跺脚,心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即命人追上楚使,咔嚓一刀结果了性命。当天就传令三军:即日起与楚国一刀两断,跟着汉王打天下!

消息传到彭城,可把项羽气炸了。当即派大将项声、龙且带着精兵杀向九江。英布硬着头皮迎战,起初还能打个平手,可楚军越打越多,撑了个把月终于溃败,只得带着随何灰溜溜投奔荥阳。

谁知到了汉王行营,随何领着他在宫里七拐八绕,最后竟看见刘邦正跷着二郎腿洗脚呢!英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行了礼。刘邦爱答不理地哼了两声,随便敷衍几句就打发他走了。

出了宫门,英布气得浑身发抖,唰地拔出佩剑就要抹脖子:"我好歹是一方诸侯,竟受此等羞辱!"随何慌忙夺下宝剑,连声劝道:"汉王昨日喝多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正说着,宫里突然涌出一群侍从,前呼后拥把英布请进豪华馆驿。但见锦帐绣榻,侍卫们齐刷刷行礼,跟参拜主公似的。不一会儿张良、陈平带着乐师歌女来设宴,丝竹声声里,英布左拥右抱,早把白天的窝囊气抛到九霄云外。

第二天再见刘邦时,这位汉王像是换了个人,拉着英布的手嘘寒问暖。英布感动得当场立誓效忠,刘邦顺势让他收拢旧部,共同抗楚。这招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可把英布收拾得服服帖帖。

英布领了汉王的命令退下,立刻悄悄派人去九江,想招揽旧部,顺便把家眷接来。等了许久才有回信,旧部倒是来了几千人,可妻妾儿女一个都没见着。细细一问才知道,楚将项伯已经杀进九江,把他全家老小都害了。英布一听,悲愤交加,立马跑去见汉王,红着眼眶把家里惨事说了一遍,恨不能立刻带兵杀回楚国报仇。

汉王拍着他肩膀叹道:"老哥啊,项羽现在势头正猛,贸然去报仇太冒险。再说你手下不过几千人,哪够用?这样,我给你一万兵马,你先去成皋守着。等时机成熟,咱们再一起出兵,替你雪恨!"英布抹了把脸,谢过汉王就回去收拾行装。汉王知道他报仇心切,当天就调拨了一万精兵给他。

送走英布后,汉王正打算催关中运粮草来,好跟楚军决战。巧的是丞相萧何派了一帮子侄,押着粮车到了荥阳。汉王挨个儿接见,关切地问:"丞相身子骨还硬朗吧?"众人齐声答道:"托大王的福,丞相一切安好。就是惦记着大王风里来雨里去地打仗,恨不能亲自来效力。这回特意让咱们这些晚辈来军中听差,请大王收留!"

汉王听得眉开眼笑:"萧丞相真是公而忘私啊!"转头就叫军官把萧家子弟按才能安排职位。其实萧何这步棋另有深意——自打汉王驻军荥阳,三天两头派人回关中慰问他。有个叫鲍生的门客看出门道,私下劝道:"汉王在前线吃苦,反倒惦记着慰问您,怕是起了疑心。不如把族里年轻力壮的都送去参军,才能消除猜忌。"萧何照做,果然让汉王龙心大悦。

话说荥阳的粮草供应全指着敖仓。这敖仓建在荥阳西北的敖山上,还是秦朝留下的老底子。韩信当初派兵把守,还修了条运粮甬道直通黄河。后来韩信北伐,留下周勃、曹参两员大将镇守。项羽几次攻打荥阳都碰了钉子,听说英布投降汉王更是火冒三丈,正要亲自出马,范增献计道:"汉王能守住荥阳,全靠敖仓运粮。不如先断他粮道,荥阳自然不攻自破。"项羽当即派大将钟离昧带兵截断甬道,抢走大批粮草。周勃赶来救援已经晚了,反被打得败退而回。

荥阳城里正为缺粮发愁,刚要派兵去救敖仓,突然探子来报项羽亲率大军杀来了!汉王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召来谋士郦食其问计。郦生捋着胡子说:"项羽来势汹汹,不如分封六国后代。当年商汤、周武王灭了前朝还保留祭祀,咱们封了六国后人,他们必定感恩戴德..."

汉王听得直点头:"妙计!赶紧刻印,先生亲自去分封。"郦生刚走,张良来见。汉王正吃饭呢,招呼道:"子房来得正好!"把分封六国的打算一说,张良抄起筷子就当算筹:"大王啊,这计策万万使不得!"接着连珠炮似的列出八大害处,从"您现在能像武王那样彻底制服项羽吗"说到"将士们还指望封地呢,都封给六国后人谁还卖命"。

汉王听得饭都喷出来了,拍案大骂:"郦生这老书呆子差点坏我大事!"赶紧叫人追回铸印的命令。郦生那边行装都收拾好了,听说计策被否,也只能讪讪地挠头。

荥阳城头乌云压顶,才过了三五日的光景,楚军先锋部队已经杀到城下。守城的士兵们慌慌张张往城里撤,城门吱呀呀关得死紧。汉王急得直跺脚,连声命令众将领死守城门,自己却坐在厅堂里,手指不停敲着案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正巧陈平风尘仆仆赶来禀报军情,汉王一把拽住他袖子:"快坐下说话!"两人脑袋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商量起破敌的计策。谁曾想这一番密谈,竟埋下了日后六出奇计的伏笔,也注定要了范增那条老命——这都是后话了。

要说那九江王英布,实在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心里头整天盘算着得失利害,被随何连哄带吓说什么"归汉有福,附楚必祸",三言两语就说得他背弃项羽。等见了汉王,人家不过稍稍怠慢,他竟要拔剑抹脖子,这暴脾气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可住进驿馆后呢?绫罗绸缎堆满屋,美人在侧斟酒布菜,山珍海味摆了一案几。这厮立刻转悲为喜,乐得手舞足蹈,活像饿狗见了肉骨头。唐朝李德裕说什么汉王驾驭英雄有术,要我说啊——这招也就对付英布这等没见识的夯货管用。真正的豪杰哪吃这套?伊尹要三请四请才肯出山,姜太公非得文王亲自拉车才愿辅佐。要是遇上汉王这种翘着二郎腿洗脚的做派,真正的英雄早甩袖子走人了,哪会像英布这般容易上钩?

先前郦食其见汉王时,不也遭遇过洗脚待客的羞辱?这老儒生居然忍气吞声没另投明主,可见也是个没骨气的。后来他献计分封六国,被张良驳得体无完肤——就这点浅薄见识,还好意思自称谋士?说到底,英布不过是个势利小人,郦生也就是个庸碌之辈,哪配得上英雄智士的名号!

原文言文

  随何传命招英布 张良借箸驳郦生

  却说韩信灭赵,诸将入贺,乘便问及计谋。经韩信从头叙明,才知前时所遣的三路人马,都寓玄机。靳歙一路,是叫他夤夜出发,绕到赵营后面,暗暗伏着,等到赵兵空壁出战,便乘虚劫营,拔去赵帜,改竖汉帜。傅宽张苍两路,是叫他向晨出发,埋伏赵营附近,等到陈余回军,分头截杀,仍使陈余退还汦上,好教张耳守候,把他送终。陈余果然中计,徒落得身首两分。就是赵王歇被众拥出,一闻营塞失陷,当即回马,巧值靳歙杀出,击走赵兵,赵王歇走得少慢,且被勒歙赶着,活捉了来,也致毕命。这都是韩信预先布置,好似设着天罗地网,把赵君臣二十万人,一古脑儿罩住,无从摆脱,待至功成事就,由韩信表白出来,众将方如梦初醒,无不佩服。说破疑团,使人醒目。惟背水列阵,乃是兵法所忌,韩信违法行兵,反得大捷,尚令诸将生疑。要想问个明白,当下齐声问信道:“兵法有言,右背山林,前左山泽,今将军背水为阵,竟得胜赵,究是何因?”信答说道:“这也何尝不是兵法?诸君虽阅兵书,未得奥旨,所以生疑。兵法中曾有二语云: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便是此意。试想我军新旧夹杂,良窳难分,信又非善能拊循,徒叫他奋身杀敌,怎望有成?惟置诸死地,使他人自为战,然后勇气百倍,无人可当,这又如兵法所言,驱市人为战,不能不用此术哩。”诸将听了,皆下拜道:“将军妙算,非他人可及,末将等谨受教了。”信又说道:“赵歇陈余,虽皆擒斩,但尚有一谋士李左车,不知去向,此人不除,尚为后患,诸君能为我活擒到来,当有重赏。”诸将受命而出,四处寻捉李左车,竟无音响。

  信又明悬赏格,谓能生擒李左车,立赏千金。

  过了数日,果然有人捉住左车,解到辕门,信验明属实,即出千金为赏,一面召入李左车。诸将在侧,总道是将他立斩,谁知左车进来,信忽下座相迎,亲为解缚,延令东向坐着,自己西向陪坐,仿佛弟子见师,格外敬礼。且柔声婉问道:“仆欲北向攻燕,东向伐齐,如何可收全功?”左车皱眉道:“亡国大夫,不足图存,请将军另择高明!左车何敢参议?”信又道:“仆闻百里奚居虞,无救虞亡,及到了秦国,佐成霸业,这并非为虞计拙,为秦计巧,乃是用与不用,听与不听,因致先后不同。若使成安君陈余号成安君见二十一回。听用君计,恐仆亦束手成擒了。今仆虚心求教,幸勿推辞。”左车方才说道:“将军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东下井陉,仅阅半日,得破赵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兼毙赵王,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争望将军颜色,这是将军的长处,一时无两了。但迭经战阵,师劳卒疲,不堪再用,今将军若引往攻燕,燕人凭城固守,将军欲战不得,欲攻不克,情急势拙,日久粮尽,燕既不服,齐又称强,二国相持,刘项胜负,终难决定,这反变做将军的短处,岂不可惜!古来良将用兵,须要用长击短,切不可用短击长。”信听言至此,忍耐不住,连忙接问道:“君言甚是,今日究用何策?”左车道:“为将军计,莫若安兵息甲,镇抚赵民,百里以内,如有牛酒来献,尽可宰飨将士,鼓励军心。暗中先遣一辩士,赍着尺书,晓示燕王,详陈利害,燕惧将军声威,不敢不从。待燕已听命,便好东向击齐!齐成孤立,不亡何待!虽有智士,也无能为谋了。这就是先声后实的兵法,请将军采择。”信鼓掌称善,当即厚待左车,留居幕中。特派一个说客,持书赴燕。燕王臧荼,当然畏威乞降,复书报信。信得燕王降书,更遣人报知汉王,且请加封张耳,使他王赵。汉王闻燕赵皆平,当然心喜,因即依了信议,封张耳为赵王,另命信引兵击齐。复使已发,复接得随何书报,已将九江王英布说妥,指日来降。这真是喜气重重,无求不遂了。随何出使九江,见二十四回。

  先是随何到了九江,九江王英布,但使太宰招待,留居客馆。一连三日,未许进见,何因语太宰道:“仆奉汉王使命,来谓大王,大王托故不见,迄今已阅三日。仆料大王意思,无非楚强汉弱,尚待踌躇,但亦何妨与仆相见,仆所言如果合意,大王便可听从,倘若不合,就可将仆等二十人,枭首市曹,转献楚王,岂不较快!愿足下转达鄙忱。”太宰乃入白英布,布始召何入见,命坐左侧。何便开口道:“汉王使何到此,敬问大王起居,且嘱何转请大王,为甚么与楚独亲?”英布道:“寡人尝为楚属,北向臣事,自不得不相亲了。’何又道:“大王与楚王,俱列为诸侯,今乃北向事楚,想是视楚为强,可以托国;但楚尝伐齐,项王身先士卒亲负版筑,大王理应亲率部众,为楚先驱,奈何只拨四千人,往会楚军,难道北面称臣,好这般敷衍塞责吗?且汉王入彭城时,项王尚在齐地,一时不及赴援,大王距居较近,应早统兵出救,渡淮力争,乃不闻一卒踰淮,坐视成败,难道托身他人,好这般袖手旁观吗?大王名为事楚,并无实际,将来项王动怒,定要归罪大王,前来声讨,不知大王将如何对待呢?”英布听了,沈吟不答,何复申说道:“大王视楚为强,必且视汉为弱,其实楚兵虽强,天下已皆嫉视,不愿臣服。试想项王背盟约,弑义帝,何等不道!今汉王仗义讨逆,招集诸侯,固守成皋荥阳,转运蜀粟,深沟高垒,与楚相持,楚兵千里深入,进退两难,势且坐困,强必转弱,何一可恃?就使楚得胜汉,诸侯必将团结一气,并力御楚,众怒难犯,怎得不败?照此看来,楚实远不及汉哩。今大王不肯联汉,反向外强中干,危亡在迩的楚国,称臣托庇,岂非自误!目前九江军马,虽未必果能灭楚,但使大王背楚与汉,项王必前来攻击,大王能将项王绊住数月,汉王便可稳取天下,那时何与大王,提剑归汉,汉王自然裂土分封,仍将九江归诸大王,大王方得高枕无忧,否则大王与受恶名,必遭众矢,恐楚尚未亡,九江先已摇动,不但项王记念前嫌,要来与大王寻衅呢!”一层逼进一层。英布被他说动,不由的起身离座,与何附耳道:“寡人当遵从来命,惟近日且勿声张,少待数日,然后宣示便了。”何乃辞归客馆。

  守候了好几天,仍无动静,探问馆员,才知楚使到来,促布发兵攻汉,布尚未决议,因此迟延。他就想出一法,专伺楚使行止。一日楚使入见,坐催布下动员令,何亦昂然趋入,走至楚使上首,坐定与语道:“九江王已经归汉,汝系楚使,怎得来此征兵?”英布还想瞒住,一经随何道破,当然失色。楚使见有变故,也即惊起,向外走出。随何急语英布道:“事机已露,休使楚使逃归,不如杀死了他,速即助汉攻楚,免得再误!”英布一想,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依了随何,立命左右追拘楚使,一刀两段。于是宣告大众,自即日起,与楚脱离关系,联络汉王,兴师伐楚。

  这消息传到彭城,气得项王双目圆睁,无名火高起三丈,立饬亲将项声,与悍将龙且,领着精兵,驰攻九江。英布出兵对敌,连战数次,却也杀个平手,没甚胜败,相持了一月有余,楚兵逐渐加增,九江兵逐渐丧失,害得布支持不住,吃了一回大败仗,只好弃去九江,与随何偕赴荥阳,投顺汉王。

  汉王传请相见,即由随何导布进去。到了大厅,尚不见汉王形影,再曲曲折折的行入内室,始见汉王踞坐榻上,令人洗足。恐汉王有洗足癖,故屡次如此。但前见郦生本是无心,此次见布,却是有意,阅者休被瞒过。布不禁懊怅,但事已到此,只得向前通名,屈身行礼。汉王略略欠身,便算是待客的礼节,余不过慰问数语,也没有多少厚情,布因即辞出,很是愧悔。凑巧随何也即出来,便怅然与语道:“不该听汝诳言,骤到此地!现在懊悔已迟,不如就此自杀罢!”说至此,拔剑出鞘,即欲自刎。随何连忙止住,惊问何因?布复说道:“我也是一国主子,南面称王,今来与汉王相见,待我不啻奴仆,我尚有何颜为人,不如速死了事。”看到英布后来结局,原是速死为宜。随何又急劝道:“汉王宿酒未醒,所以简慢,少顷自有殊礼相待,幸勿性急。”

  正对答间,里面已派出典客人员,请布往寓馆舍,貌极殷勤,布乃藏剑入鞘,随同就馆。但见馆中陈设华丽,服御辉煌,所有卫士从吏,统皆站立两旁,非常恭敬,俨然如谒见主子一般,既而张良陈平等人,亦俱到来,延布上坐,摆酒接风。席间肴馔精美,器皿整洁,已觉得礼隆物备,具惬心怀。到了酒过数巡,更来了一班女乐,曼声度曲,低唱侑觞,引得布耳鼓悠扬,眼花缭乱,快活的了不得,把那前半日寻死的心肠,早已销融净尽,不留遗迹了。及酒阑席散,夜静更深,尚有歌女侍着,未敢擅去。布乐得受用,左拥右抱,其乐陶陶,一夜风光,不胜殚述。差不多似迷人馆。翌日,乃入谢汉王,汉王却竭诚相待,礼意兼优,比那昨日情形不相同。操纵庸夫,便是此术。布越觉惬意,当面宣誓,愿为汉王效死。汉王乃令布出收散卒,并力拒楚。

  布受命退出,即差人潜往九江,招徕旧部,并乘便搬取家眷。好多日方得回音,旧部却有数千人同来,独不见妻妾子女。问明底细,才知楚将项伯,已入九江,把他全家诛戮了。布大为悲忿,立刻进见汉王,说明惨状,原教你全家诛戮,好令死心归汉。且欲自带部卒,赴楚报仇。汉王道:“项羽尚强,不宜轻往,况闻将军部曲,不过数千,怎能敷用?我当助兵万人,劳将军往扼成皋,一俟有机可乘,便好进兵雪恨了。”布闻言称谢,出具行装,即日就道。汉王亦知他情急,便派兵万名,随他同往,布即辞行而去。

  汉王既遣出英布,拟向关中催趱军粮,与楚兵决一大战。可巧丞相萧何,差了许多兄弟子侄,押着粮车,运到荥阳,汉王一一传见,且问及丞相安否?大众齐声道:“丞相托大王福庇,安好如常,惟念大王栉风沐雨,亲历戎行,恨不得橐鞬相随,分任劳苦。今特遣臣等前来服役,愿乞大王赐录,柰籍从军!”汉王大喜道:“丞相为国忘家,为公忘私,正是忠诚无两了。”当下召入军官,叫他将萧氏兄弟子侄,量能录用,不得有违。军官应命,引着大众,自去支配,无庸细说。惟丞相萧何,派遣兄弟子侄,投效军前,却有一种原因。自从汉王出次荥阳,时常遣使入关,慰问萧何,萧何也不以为意。偏有门客鲍生,冷眼窥破,独向萧何进言,说是汉王在军,亲尝艰苦,及时来慰问丞相,定怀别意。最好由丞相挑选亲族,视有丁壮可用,遣使从军,方足固宠释疑等语。萧何依计而行,果得汉王心喜,不复猜嫌,君臣相安,自然和洽,还有甚么异言?

  惟关中转饷艰难,不能随时接济,全靠那敖仓积粟,取资军食。敖仓在荥阳西北,因在敖山上面,筑城储粮,所以叫做敖仓,这是秦时留存的遗制。前由韩信遣将占据,旁筑甬道,由山达河,接济荥阳屯兵,原是保卫荥阳的要策。回应二十四回,且足补前次所未详。至韩信北征,敖仓委大将周勃驻守,更拨曹参为助,非常注重。项羽屡欲进攻荥阳,发兵数次,不能得手,旋闻汉王招降英布,失去一个帮手,更不禁怒发冲冠,亟拟督军亲出,踏破荥阳。旁有范增献议道:“汉王固守荥阳,无非靠着敖仓粮运,今欲往攻荥阳,必须先截敖仓,敖仓路断,荥阳乏食,自然一战可下了。”项王听着,立遣部将锺离昧,率兵万人,往截敖仓粮道,连番冲突,攻破甬道好几处,把汉兵输运军粮,抢去甚多。周勃虽闻信赶救,已是不及,且被锺离昧邀击一阵,反致败回。锺离昧飞书告捷,竟促项王进攻荥阳,项王遂大举西行,直向荥阳进发。

  荥阳城内,已忧乏食,刚要派兵救应敖仓,夹攻锺离昧,不防项王统率大军,亲来夺取荥阳。这事非同小可,累得汉王寝馈难安,因召入郦食其,向他问计。郦生答道:“项羽倾国前来,锐气正盛,未可与敌。为大王计,惟有分封诸侯,牵制楚军,方可纾患。从前商汤放桀,仍封夏后,周武灭纣,亦封殷后,至暴秦并吞六国,不使存祀,所以速亡。今大王若分封六国后嗣,六国君民,必皆感恩慕义,愿为臣妾,合力拥戴大王。大王得道多助,自可南乡称霸,楚成孤立,必然失势,亦当裣衽来朝,不敢与大王抗衡了。”汉王道:“此计甚善,可即命有司刻印,赍封六国,各处都烦先生一行,为我传命。”郦生趋出,当然代戒有司,速铸六国王印,印尚未成,郦生已整装待发。

  适值张良入谒,见汉王方在午膳,趑趄不前。汉王已经瞧着,向良招呼道:“子房来得正好,可为我商决一事。”良乃趋近座前,汉王又与语道:“近日有人献策,请封六国后人,牵制楚军,究竟可否照行?”张良忙答道:“何人为大王出此下计?此计若行,大事去了!”汉王不觉一惊,把箸放下,就将郦生所言,转告张良。良随手取箸,指陈利弊道:“臣请为大王借管代筹,说明害处。从前汤武放伐桀纣,仍封后嗣,乃是能制彼死命,不妨示恩。今日大王自问,能制项羽的死命否?这就是一不可行。武王入殷,表商容闾,释箕子囚,封比干墓,今日大王能否为此?这就是二不可行。武王发钜桥粟,散鹿台财,专济贫穷,今日大王能否为此?这就是三不可行。武王胜殷回国,偃革为轩,倒载干戈,示不复用,今日大王能否为此?这就是四不可行。休马华山,不复再乘,大王能做得到否?这就是五不可行。放牛桃林,不复再运,大王能做得到否?这就是六不可行。况且天下豪杰,抛亲戚,弃坟墓,去故旧,来从大王,无非为日后成功,冀得尺寸封土,今复立六国后,尚有何地可封诸臣,豪杰统皆失望,不如归事故主,大王得靠着何人,共取天下?这就是七不可行。楚若不强,倒也罢了,倘强盛如故,六国新王,必折服楚国,大王怎得强令称臣?这就是八不可行。有此八害,岂不是大事尽去么?”汉王口中含饭,仔细听说,及张良说罢,竟将口中饭吐出,大骂郦生道:“竖儒无知,几误乃公大事!幸亏子房为我指明,免得错行。”说至此,急命左右传语有司,促令销印,郦生一场高兴,化作冰销。但细思良言,确是有理,也觉得自己错想,不敢渎陈了。老头儿太多言。

  过了数日,楚兵前锋,竟逼至荥阳城下,城外戍兵,陆续避入城中,汉王急命大小诸将,闭城固守,自在厅室中坐着,默筹方法。适值陈平来报军情,汉王即令他旁坐,商议破敌事宜。这一番有分教:

  六出奇谋缘此始,七旬亚父命该终。

  欲知陈平如何献谋,且至下回再表。

  英布实一鄙夫耳!患得患失之见,横亘胸中,故随何怵以祸福,即为所动,背楚归汉。及入见汉王,偶遭慢侮,便欲自刎,何其轻躁乃尔!就馆以后,服御满前,美人侍侧,采色悦目,肥甘适口,转不禁大喜欲狂,又何其志趣之卑陋也!唐李文饶以汉王见布,深得驾驭英雄之术,吾谓此足以驭鄙夫,断不足以驭英雄。伊尹必三聘而始至,吕尚必师事而后来,倘如汉王之踞床洗足,已早望望然去之矣,宁如英布之易受牢笼乎?郦生之初见汉王,亦遭踞床洗足之侮,而不复他适,其志识亦不过尔尔。请封六国,所见何左,一经张子房之驳斥,而其计谋之绌,已可概见。英布固鄙夫也,不得为英雄,郦生亦庸流耳,宁真得为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