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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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陈平急匆匆去见汉王刘邦,刘邦正为战事发愁,一见陈平就拍着大腿叹道:"这天下乱哄哄的,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陈平眼珠一转,凑近说道:"大王愁的不就是项羽那小子吗?我琢磨着,他手下能打的不过范增那老头儿——项羽管他叫亚父呢——还有钟离昧几个死心塌地的。要是大王舍得花银子,买通楚军散布谣言,让他们自个儿猜忌起来,咱们再趁乱打过去,保管叫楚军吃不了兜着走!"

刘邦一听就乐了:"银子算个屁!只要能灭了项羽的威风,花多少都值当!"当即叫人抬出四万斤黄金,全权交给陈平处置。陈平揣着金子出来,先分出一小半,交给几个机灵的小兵,让他们换上楚军衣裳,混进敌营去撒播谣言。

这银子啊,当真是能使鬼推磨。不出三两日,楚军营里就传开了闲话,说什么钟离昧他们立了那么多功劳,项羽却小气吧啦不给封地,眼看就要跟汉军联手造反啦!项羽这人本就多疑,一听这话,立马对钟离昧几个起了戒心。唯独对范增还像从前那样恭敬。

那范增老头儿可急坏了,天天催着项羽:"赶紧打荥阳啊!别让刘邦那滑头跑了!"项羽被催得烦了,亲自带着兵把荥阳围得铁桶似的,没日没夜地猛攻。

刘邦在城里急得团团转,只好派人去求和,说愿意以荥阳为界,东边归楚西边归汉。项羽本来不想答应,可转念一想,正好借机派使者进城探探虚实——要搁平时,早把汉使砍了,哪还费这功夫?

这下可中了陈平的圈套。那楚使大摇大摆进城,先见了刘邦。刘邦按陈平教的,假装喝得醉醺醺的,说话颠三倒四。楚使摸不着头脑,被陈平引到驿馆等着吃午饭。

陈平前脚刚走,后脚就听院子里叮叮当当响。楚使扒着窗户一瞧,好家伙!仆役们正往厨房里抬整头的牛羊,还有美酒佳肴。楚使心里美滋滋的:"汉王这是要拿最高规格招待我啊!"

正想着,陈平突然折回来,满脸堆笑地问:"范亚父近来身体可好?有没有带书信来?"楚使一愣:"我是奉项王之命来议和的,跟亚父没关系。"陈平脸色唰地变了,扭头就走。

不一会儿,就听厨房里乒乒乓乓乱响,刚才抬进去的酒肉全被撤了出来,还有人小声嘀咕:"不是亚父派来的也配吃这么好的?"楚使气得直瞪眼,干等到太阳偏西,才见人端来饭菜——清汤寡水连片肉都没有,酒是馊的,饭是夹生的,菜还带着股霉味!

楚使摔了筷子就走,守城的汉军也不拦他。这倒霉蛋一路小跑回楚营,添油加醋跟项羽告状:"范增那老东西肯定私通汉王!"项羽气得拍案而起:"我早听说这老匹夫靠不住!"说着就要叫范增来对质,被手下人好歹劝住。

可怜范增还蒙在鼓里,见项羽放松攻城,急得直跺脚,又去劝谏:"古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年鸿门宴上我就劝大王杀了刘邦,您不听,如今好不容易把他困在荥阳..."话没说完,项羽突然暴跳如雷:"你催我攻城?怕是急着要我的命吧!"

范增站在那儿,只觉得一头雾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项羽,心里直犯嘀咕。他琢磨着,项王平日里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今天突然这样,准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挑拨离间。想到这儿,他实在憋不住了,挺直腰板,冲着项羽大声说道:“天下大局已定,大王您自个儿好好保重,可别中了敌人的奸计。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告老还乡了,求您放我回去,让我这把老骨头能埋在家乡的土里。”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项羽也没拦他,任由他回了自己的营帐。

范增这下算是彻底心凉了,他派人把项羽封给他的历阳侯印绶送了回去,自己草草收拾了行李,当天就往东边老家赶。一路上,他越想越憋屈,这几年为了帮项羽打天下,费尽了心思,就盼着能灭了刘邦,让项羽一统江山,自己也能安享晚年。哪知道项羽听信谗言,猜忌他,弄得功亏一篑。照这情形,楚国的江山迟早得被刘邦夺走,自己的一腔热血算是白费了,越想越窝火。白天走路的时候,他垂头丧气,连饭都吃不下;晚上住店,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连好几宿都合不上眼。这人啊,愁最伤身,何况范增都七十多岁了,哪经得起这么折腾?没多久,他就病倒了,先是发冷发热,硬撑着赶路,后来背上突然疼得要命,一晚上就长了个恶疮。路上也没个好大夫,范增自己也懒得治了,只想赶紧回家见家人最后一面。他躺在车里,催着车夫快马加鞭。快到彭城的时候,背上的疮越来越痛,人也昏昏沉沉。随从们看他快不行了,只好在旅店停下。过了两天,范增大叫一声,背上的疮爆裂,血流不止,就这么咽了气,终年七十一岁。这时候正是汉王三年的四月中旬。

随从们见范增死了,买了棺材装殓,运回老家居鄛,葬在城东。后来的人觉得他对项羽忠心耿耿,却被敌人陷害,死得可怜,就给他立了祠堂祭祀,香火一直没断。还把县衙里的一口井叫做“亚父井”,留作纪念。范增要是地下有知,也算有点安慰了,这大概是他死后唯一的好事。

再说项羽听说范增死在路上,心里反倒有点难过,还后悔起来。他想,范增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没坏心眼,说不定是刘邦设的计,害我失去左膀右臂。现在我跟刘邦势不两立,非得踏平他的城池才能解恨。可惜明白得太晚了。他又把锺离昧这些人叫来,好言好语安抚一番,嘱咐他们拼命攻城,立了功有赏。锺离昧他们倒也受了鼓舞,拼死进攻,日夜不停地围打荥阳。

荥阳城里的汉军将士连日抵抗,累得筋疲力尽,再加上粮道被断,存粮快吃光了,眼看就要撑不住,朝不保夕。汉王刘邦也急得团团转,陈平和张良虽然足智多谋,这会儿也没辙了,只好在将士们面前说些激励的话,鼓舞士气。还真有位不怕死的将军站了出来,愿意舍命报效。这人是谁?正是汉将纪信。他悄悄去见汉王,让左右退下,低声说道:“大王困守孤城好几个月了,现在敌军势大,城里兵少粮尽,肯定守不住。为大王着想,不如突围出去。可敌军四面围得铁桶似的,得想个法子骗过他们。不如让我假扮大王,假装出城投降,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大王就能趁机突围。”汉王说:“按你说的办,我是能脱身,可你不是冒险吗?”纪信答道:“要是大王不用这办法,城破之后,大家都得死,我死了也没用。现在只死我一个,不但大王能脱险,将士们也能活命,值了!”汉王还在犹豫,纪信急了,拔出剑来说:“大王要是舍不得我死,那我干脆现在就死在这儿算了!”说着就要自刎。汉王赶紧拦住他,眼泪都下来了:“将军的忠心,古今少有,但愿老天保佑,咱们都能平安。”纪信收起剑说:“我死得其所了。”汉王又把陈平叫来,说了纪信替死的主意。陈平说:“纪将军肯替死,那再好不过!不过还得再加条计策,确保万无一失。”汉王问什么计策?陈平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汉王连连点头。于是陈平写了封降书,派个小吏出城送给项羽。

项羽看完降书,问汉使:“你们大王什么时候出来投降?”汉使回答:“今晚就降。”项羽大喜,打发汉使回去传话,叫汉王别误了时辰,否则明天就屠城。汉使唯唯诺诺地走了。项羽命令锺离昧等人带兵等着,汉王一出来,就立刻拿下祭刀。锺离昧他们打起精神,眼巴巴地等着。

夕阳西下,荥阳城头迟迟不见动静。等到夜半三更,东门忽然吱呀呀大开,黑压压涌出一群人来。奇怪的是这些人既不点火把,也不出声响,远远望去只见甲胄反着冷光,活像一支军队。

楚军将士立刻警觉起来,哗啦啦举起刀枪就要拦截。忽然人群里传出女子娇滴滴的喊声:"将军们行行好!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城里没吃没穿,只能趁夜逃命。求各位军爷高抬贵手,给我们一条活路吧!"这定是陈平出的主意。

楚兵举着火把凑近一瞧,果然都是老老少少的妇人。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花容月貌的少女,个个身上歪歪斜斜套着破旧铠甲,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模样滑稽得很。楚兵又惊又奇,追问她们为何这般打扮。女人们七嘴八舌答道:"天寒地冻的,我们只好捡些守军丢弃的盔甲来御寒。"

楚兵将信将疑,到底还是让开条路。可这些汉子们哪见过这阵仗?个个瞪圆了眼珠子,盯着那些标致姑娘直咽口水。更奇的是,这队女人才过去,后头又跟上来一队,就这么络绎不绝地从东门往外涌,把三面城墙的楚兵都吸引过来看热闹。

楚军将领们也以为汉王要从东门投降,纷纷带着亲兵往东门赶。谁也没注意西门悄悄开了条缝,汉王带着陈平、张良几个心腹,像耗子似的溜了出去,只留下周苛、枞公和那个反复无常的魏豹守城。

东门那边,女人们足足走了两三千人。天蒙蒙亮时,城里才慢悠悠出来一队仪仗,旌旗羽葆排得整整齐齐。最后推出来一辆龙车,上面端坐着个穿王服的影子。楚军上下欢呼雀跃,都以为汉王来降了。

等龙车推到楚营前,项王亲自出来查看。他瞪着重瞳大眼往车里一瞧,顿时火冒三丈:"刘邦这厮好大的架子!"命令士兵举火照看。这一照可不得了,车里坐的根本不是汉王。

"我乃大汉将军纪信!"车里人突然一声大喝,"我家大王早去调兵遣将了,项羽匹夫等着受死吧!"项王气得暴跳如雷,当即下令火烧龙车。烈焰中纪信放声大笑:"弑君的逆贼!我纪信今日虽死,青史留名!"直到烧成焦炭,他始终挺直腰板坐着。

项王这才知道中计,急忙带兵攻城。谁知城门紧闭,城头箭如雨下。周苛和枞公早就商量好了:"魏豹这墙头草留不得!"假意请他来议事,趁其不备就砍了脑袋,把尸首往军中一扔:"通敌者同此下场!"守军见状个个拼命,硬是扛住了楚军猛攻。

这时探马来报,说汉王出现在武关方向。项王拍案而起:"好个刘邦!定是要偷袭彭城!"当即撤围南下。原来汉王逃到成皋后,有个叫辕生的献计:"大王不如声东击西,把项羽引到宛洛去,荥阳之围自解。"这招调虎离山,果然奏效。

夕阳西下,汉军大营里篝火点点。几个老兵蹲在营帐外头,正七嘴八舌议论着:"听说大王听了张良军师的主意,要咱们先占住宛城,等彭越将军从东北边打过来会合......"话没说完,就被什长瞪着眼轰散了。

汉王刘邦背着手在帐中踱步,牛皮靴踩得地上的沙土咯吱响。他忽然停住脚,拍着案几对张良笑道:"先生这话在理!咱们就照你说的办——明日拔营出武关!"烛火映得他眼角皱纹里都藏着精光。

果然才到宛城没两天,探马就喘着粗气来报:"项王带着楚军杀过来了!"汉王不急不慌,指挥士兵们连夜挖壕沟、立栅栏。等楚军黑压压逼近时,汉军营寨早就像铁桶似的扎稳了。项王骑着乌骓马在阵前来回转悠,愣是找不着下嘴的地方。

要说这陈平使的反间计啊,其实也算不上多高明。他先让人带着金银去楚营散布谣言,又故意给范增使者的饭菜里掺砂子。可项王再糊涂,也不至于为这点小把戏就怀疑跟了自己多年的亚父啊!除非是老天爷借陈平的手,非要收范增这条老命。您瞧那范增,明知项王暴虐也不劝谏,七老八十还赖在楚营不肯走,最后被项王赶回老家,半道上就气死了——就这还能在家乡立祠堂?要是他地下有知,怕是要臊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倒是那个纪信真叫人唏嘘。当年荥阳城被围得铁桶似的,他假扮汉王出东门投降,活活被项羽烧死。天蒙蒙亮时火光冲天,这位忠臣硬是咬着牙不出声响。可后来汉家天下定了,萧何曹参他们都封了侯,偏偏没人记得给纪信追封。要我说啊,范增那样的人都有香火供奉,纪信这样的真豪杰反倒无人祭奠,难怪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人都要替他不平!

原文言文

  纵反间范增致毙 甘替死纪信被焚

  却说陈平入见汉王,汉王正忧心时局,亟顾语陈平道:“天下纷纷,究竟何时得了?”平答说道:“大王所虑,无非是为着项王,臣料项王麾下,不过范亚父,项羽尊范增为亚父。锺离昧等数人,算做项氏忠臣,替他出力。大王若肯捐弃巨金,贿通楚人,流言反间,使他自相猜疑,然后乘隙进攻,破楚自容易了。”汉王道:“金银何足顾惜?但教折除敌焰,便足安心。”说着,即命左右取出黄金四万斤,交与陈平,任令行事。平受金退出,提出数成,交与心腹小校,使他扮做楚兵模样,怀金出城,混入楚营,贿嘱项王左右,偏布谣言。俗语说是钱能通神,有了黄金,没一事不能照办,大约过了两三日,楚军中便纷纷传说,无非是嫁诬锺离昧等,说他功多赏少,不得分封,将要联汉灭楚等语。项王素来好猜,一闻讹传,就不禁动了疑心,竟把锺离昧等视做贰臣,不肯信任。惟待遇范增,尚然如故。范增且请速攻荥阳,休使汉王逃走,项王遂亲督将士,把荥阳城团团围住,四面猛扑,一些儿不肯放松。

  汉王恐不能守,姑遣人与楚讲和,愿画荥阳为界,将荥阳东面属楚,西面属汉。项王未肯遽允,不过因汉使前来,就也遣使入城,递一个回话手本,且借此探察城中虚实。这也由项王中气渐枵,故愿遣使入城,否则已将汉使杀毙,何用回报!那知被陈平凑着机会,摆就了现成圈套,好教楚使着迷,堕入计中。楚使未曾预防,贸然径入,先向汉王报命。汉王已由陈平指导,佯作酒醉,模模糊糊的对付数语。楚使不便多言,即由陈平等导入客馆,留他午宴。陈平等走了出去,楚使静坐片刻,便有一班仆役,抬进牛羊鸡豚,及美酒佳肴,向厨房中趋入。楚使心中暗想,莫非汉王格外优待,须要飨我太牢盛馔,所以有许多物品,扛抬进来。已而又由陈平趋进,问及范亚父起居,并询亚父有无手书?楚使道:“我奉项王使命,为了和议而来,并非由亚父所遣。”陈平听了,故意失色道:“原来是项王使人。”说着又去。未几即有吏人跑入厨房,指令仆役,尽将牲饩酒肴等抬出,且听他厨下私语道:“他不是由亚父差来,怎得配飨太牢呢?”楚使不禁惊愕,俟各物抬去后,竟好一歇不见动静。到了日影西斜,饥肠乱鸣,才见有一两人搬入酒饭,放在案上,来请用膳。楚使大略一瞧,无非是蔬食菜羹等类,连鱼肉都不见面,不由的怒气上冲。本想拒绝不吃,只因肚饥难熬,胡乱的吃了少许。不料菜蔬中带着臭味,未能下咽,而且酒也是酸的,饭也是烂的,叫他如何适口?越看越恼,当时放下杯箸,大踏步走出客馆,但与门吏说了一声辞别,匆匆出城去了。分明是个饭桶。

  城中守吏,并不阻挡,由他自去。他竟一口气跑回军营,入见项王。便一五一十的报告明白,且言亚父私通汉王,应该防着。项王怒道:“我前日早有传闻,还道他是老成可靠,不便遽信人言,那知他果有通敌情事!这个老匹夫,想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便欲召入范增,当面诘责。还是左右替增排解,请项王勿可过急,待有真凭实据,方可加罪,否则恐防敌人诡谋,不宜遽信云云。如陈平的反间计,尚易窥破,只因项羽躁急,乃入彀中。项王乃暂从含忍,不遽发作。

  独范增尚未得知,一心思想,要为项王设法灭汉。他见项王为了和议,又复把攻城事情,宽懈下去,免不得暗暗着急,因此再入见项王,仍请督励将士,速下荥阳。项王已心疑范增,默默无言。范增急说道:“古人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前鸿门会宴时,臣曾劝大王速杀刘季,大王不从臣言,因致养痈贻患,挨到今日,复得了天赐机会,把他困住荥阳,若再被逃脱,纵虎离山,一旦卷土重来,必不可敌,臣恐我不逼人,人且逼我,后悔还来得及么!”项王被他一诘,忍不住一种闷气,便勃然道:“汝叫我速攻荥阳,我非不欲从汝,但恐荥阳未必攻下,我的性命,要被汝送脱了!”

  范增摸不着头脑,只对着项王双目睃着。忽然想到项王平日,从没有这等话说,今定是听人谗间,故有是语。因也忍耐不下,便向项王朗声道:“天下事已经大定,愿大王好好自为,勿堕敌人狡计,臣年已衰老,原宜引退,乞赐臣骸骨,归葬乡里便了。”说毕,掉头径出。项王也不挽留,一任增回入本营。增至此已知绝望,遂将项王所封历阳侯印绶,遣人送还项王,自己草草整装,即日东归。一路走,一路想,回溯近几年来,为了项王夺取天下,费尽了无数心机,满望削平刘汉,好教项王混一宇内,自己亦得安享荣华,聊娱暮景。偏偏项王信谗加忌,弄得功败垂成,此后楚国江山,看来总要被刘氏夺去,一腔热血,付诸流水,岂不可叹!于是自嗟自怨,满腹牢骚,日间踯躅途中,连茶饭都无心吃下,夜间投宿逆旅,也是睡不得安,翻来复去,好几夜不能合眼。从来愁最伤人,忧易致疾,况范增已年逾七十,怎经得起日夕烦闷,郁极无聊!因此迫成疾病,渐渐的寒热侵身,起初还是勉强支持,力疾就道,忽然背上奇痛得很,才阅一宵,便突起一个恶疮。途次既无良医,增亦不愿求生,但思回见家人,与他永诀。所以卧在车中,催趱速行。将到彭城,背疽越痛越大,不堪收拾,增亦昏迷不醒。尚有几个从人,见他死在目前,不得不暂停旅舍。过了两日,增大叫一声,背疽暴裂,流血不止,竟尔身亡,寿终七十一岁。时已为汉王三年四月中了。急点年月。

  从吏见范增已死,买棺敛尸,运回居鄛,埋葬郭东。后人因他忠事项王,被敌构陷,死得可怜,乃为他立祠致祭,流传不绝。并称县廷中井为亚父井,留作纪念。九原有知,也好从此告慰了。还算是身后幸事。

  且说项王闻范增道死,反觉伤感,又未免起了悔心。自思范增事我数年,当无歹意,安知非汉王设计,害我股肱,今与刘季誓不两立,定当踏平此城,方足泄恨。晓得迟了。乃又召入锺离昧等,好言抚慰,且嘱他用力攻城,立功候赏等语。锺离昧等倒也感奋,拚死进攻,四面围扑,晨夕不休。

  荥阳城内的将士,连日抵御,害得筋疲力尽,困惫得很,再加粮道断绝,贮食将罄,眼见得危急万分,朝不保暮。汉王亦焦灼异常,陈平张良,虽然智术过人,到此亦没有良法,只好向众将面前,用了各种激励的话头,鼓动众志。果然有一位替死将军,慷慨过人,情愿粉骨碎身,仰报知遇。这人为谁?乃是汉将纪信。当下入见汉王,请屏左右,悄悄相告道:“大王困守孤城,已有数月,现在敌势甚盛,城内兵少粮空,定难久守,为大王计,不如脱围他去,方得自全。但敌军四面围着,毫无隙路,须要设法诳敌,把臣躯代作大王,只说是出城投降,好教敌军无备,然后大王可以乘间出围,不致危险了。”汉王道:“如将军言,我虽得出重围,将军岂不冒险吗?”纪信又道:“大王若不用臣言,城破以后,玉石俱焚,臣虽死亦有何益。今只死了一臣,不但大王脱祸,就是许多将士,亦得全生,是一臣可抵千万人性命,也算是值得了!”汉王尚迟疑未决,恐也是做作出来。纪信奋然道:“大王不忍臣死,臣终不能独生,不如就此先死罢。”说着意拔剑在手,遽欲自刎。慌得汉王连忙下座,把他阻住,且向他垂涕道:“将军忠诚贯日,古今无二,但愿天心默佑,共得保全,更为万幸。”纪信乃收剑答说道:“臣死也得所了。”汉王更召入陈平,与语纪信替死等情。陈平道:“纪将军果肯替死,尚有何说!但也须添设一计,方保无虞。”汉王问有何策?平与汉王附耳数语,汉王自然称妙。便由陈平写了降书,嘱使干吏出城,赍书往谒项王。

  项王展书阅毕,便问汉使道:“汝主何时出降?”汉使道:“今夜便当出降了。”项王大喜,发放汉使,叫他复告汉王,不得误约。否则明日屠城,汉使唯唯而去。项王便令锺离昧等,领兵伺候,一俟汉王出来,就好将他拿下祭刀,锺离昧等振起精神,眼巴巴的待着。

  时至黄昏,尚未见城中动静,转眼间已是夜半,方见东门大启,放出多人,前后并无火炬,望将过去,好似穿着军装,满身甲胄。大众恐他诈降,忙将兵器高举,向前拦阻。但听得娇声高叫道:“我等妇女,无食无衣,只好趁着开门时候,出外求生,还望将军们放开走路,赏我一线生机,将来当福寿双全,公侯万代!”想都是陈平教他。楚兵仔细一瞧,果然是妇人女子,老少不同,有的是鸡皮白发,有的是蝉鬓朱颜,只身上都披着敝甲,扭扭捏捏,好看得很,禁不住惊异起来。又问他出城逃生,如何有这种异装?妇女统答说道:“我等没有衣穿,不得已将守兵弃甲,取来御寒,幸请勿怪!”楚兵听说,虽然释去疑团,总不免少见多怪,暗暗称奇。大众分立两旁,让开走路,看他过去,且个个睁着馋眼,见有姿色的娇娃,恨不将他搂抱过来,图些快乐。更奇怪的是这种妇女,陆续不绝,过了一班,又是一班,连连络络,鱼贯而出,一时传为奇观。却是楚军的眼福。甚至西南北三方的楚兵,亦都趋至东门,来看热闹。楚将也道是东门大启,汉王总要出降,不必顾着营寨,但教趋候东门左右,不使汉王走脱,就好算得尽职,所以兵士到来,将吏等亦皆踵至。那汉王就潜开西门,带着陈平张良,及夏侯婴樊哙等,溜了出去,但留御史大夫周苛,裨将枞公,与前魏王豹同守荥阳,保住城池。

  楚兵毫无所闻,专在东门丛集,尚见纷纷妇女出来,好多时才得走完,约莫有二三千人。天色已将黎明了,城中始有兵队继出,还执着旌旗羽葆,徐徐行动。又走了好一歇,无非推延时刻,好使汉王远飏。方来了一乘龙车,当中端坐一位王者,黄屋左纛,前遮后拥,面目模糊难辨。楚将楚兵,总道是汉王来降,都替项王喜欢,高呼万岁,喧声如雷。待至龙车推近楚营,并不见汉王下车,大众不免惊疑,入报项王。项王亲自出营,张开那重瞳炬目,审视车中,那车内仍无动静,不由的大怒道:“刘邦莫非醉死,见我亲出,尚端坐如木偶么?”说着,便喝令左右,用着火炬,环照车中。但见坐着这位人物,衣服虽似汉王模样,面貌却与汉王不同,因厉声叱问道:“汝是何人,敢来冒充汉王?”车中人才应声出答道:“我乃大汉将军纪信。”说了一语,又复停住。一语已足千秋。项王越觉咆哮,大骂不止。纪信反呵呵笑说道:“项羽匹夫,仔细听着!我王岂肯降汝?今已早出荥阳,往招各路兵马,来与汝决一雌雄,料汝总要失败,必为我王所擒,汝若知己,不若赶紧退去,尚得免死。”项王气极,麾令军士齐集火炬,烧毁来车。军士应命,环车纵火,烈焰飞腾,车中麾盖,统皆燃着。纪信在车中大呼道:“逆贼项羽,敢弑义帝,复要焚杀忠臣,我死且留名,看汝死后何如?”说至此,身上已经被火,仍然忍痛端坐,任他延烧,霎时间皮焦骨烂,全车成灰,一道忠魂,已往九霄云外去了。

  项王急欲入城,不料城门已闭,城上又满列守卒,整备矢石,抵御楚军。项王督兵再攻,城中兵粮虽少,却靠着周苛枞公两人,誓死固守,振作士气,连番放箭掷石,不使楚军近城。楚军攻扑数次,终被击退。周苛更与枞公商议道:“我等奉了王命,留守此城。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仓中尚有积粟数十石,总有旬日可以支持,但恐魏豹居心反复,或被楚兵勾通,作了内应,那时防不胜防,难免失手,不如把他杀死,除绝内患。就使我王将来,责我擅杀,我等也好据实答复,万一我王不肯赦宥,我也宁可完城坐罪,比那亡城死敌,好得多了!”枞公也是一个忠臣,当即赞成,惟说是欲诛魏豹,须要乘他不备,从速下手。周苛遂想出一法,托言会议军情,召豹入商。豹未曾预料,坦然趋至,周苛枞公,迎他入座。才说数语,就被周苛拔出佩剑,砍将过去。豹不及闪避,立致受伤,还想负痛逃走,又由枞公取剑一挥,劈倒地上,了结性命。该死久矣。豹母已死,豹妾薄氏,又由汉王带去,无人出来领尸。周苛索性陈尸军中,声言豹有异心,因此加诛,如有怯战通敌等情,当与豹一同科罪。军吏等统皆咋舌,不敢少懈。嗣是拚死拒敌,戮力同心,竟得将一座危城,兀自守住。周苛见众心已固,方将豹尸收殓埋葬,自与枞公分陴固守。

  项王怎肯舍去?还想并力破城。会有侦骑走报,汉王向关中征兵,驰出武关,竟向宛洛进发。说得项王惊愕失常,奋袂起座道:“刘邦诡计甚多,我中他诈降计,被他走脱,今复移兵南下,莫非又去攻我彭城?我应急往拦截为是。”随即传令将士,撤围南行。

  究竟汉王何故转出武关,说来也有原因。汉王用陈平密计,东放妇女出城,误人耳目,西向成皋驰去,不见楚兵追击,幸得安抵成皋。旋闻纪信被焚,且悲且恨,遂向关中招集兵马,再拟出救荥阳,替信报仇。可巧有一辕生,入白汉王道:“大王不必再往荥阳,但教出兵武关,南向宛洛,项王必虑大王复袭彭城,移兵拦阻,荥阳自可解围,成皋亦不致吃紧。大王遇着楚兵,更当坚壁勿战,与他相持数月,一可使荥阳成皋,暂时休息,二可待韩信张耳,平定东北,前来会师,然后大王再还荥阳,合军与战,我逸彼劳,我盈彼竭,还怕不能破楚吗!”汉王道:“汝言颇有至理,我当依议便了。”于是出师武关。到了宛城,果闻项王引兵前来,连忙命军士竖栅掘濠,立定营垒,待至楚军逼近,已经预备妥当,好同他坚持过去。小子有诗咏道:

  到底行军在运筹,尚谋尚力总难侔,

  深沟高垒坚持日,不怕雄兵不逗遛?

  欲知项王曾否进攻,容待下回分解。

  陈平致死范增,称为六出奇计之二,请捐金以间项王,一也,进草具以待楚使,二也。吾谓此计亦属平常,项王虽愚,度亦不至遽为所欺,或者范增应该毕命,遂致项王动疑,迫令道死耳。夫范增事项数年,于项王之残暴不仁,未闻谏止,而且老犹恋栈,可去不去,安知非天之假手陈平,使之用谋毙增乎?鄛人之立祠致祭,实为无名,死而有知,恐亦愧享庙食矣!彼纪信之甘代汉王,舍身赴难,脱汉王于围城之中,而自致焚死,此为汉室之第一忠臣。及汉已定国,功臣多半封侯,而独不闻有追恤纪信之典,汉王其真寡恩哉!范增有祠,而纪信无祠,此古今仁人智士,所以有不平之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