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首页

话说那项羽在乌江边自刎之后,汉军将士们可都红了眼,争着去抢项王的尸首。你推我挤,刀光剑影间,竟有几十个自己人倒在血泊里。最后王翳抢到了头颅,吕马童、杨喜、吕胜、杨武四人各抢到一段肢体,兴冲冲地捧着去汉王跟前邀功。

刘邦命人把五块尸首拼凑起来,果然严丝合缝。当下就封赏五人:吕马童做了中水侯,王翳封杜衍侯,杨喜是赤泉侯,杨武当吴防侯,吕胜为涅阳侯。楚地各城望风而降,唯独鲁城紧闭城门。刘邦气得火冒三丈,带着大军就要屠城。可刚到城下,忽听得城里传来朗朗读书声,那抑扬顿挫的诵经声飘过城墙,倒让刘邦心头一震。

"鲁国不愧是礼仪之邦啊。"他摸着下巴喃喃自语,脸上的杀气渐渐散了,"他们为主守节,倒是忠义之士。"这一转念,显出了帝王气度。他叫人把项羽的头颅挑在长竿上,对着城头喊话:"开城投降的,一律免死!"鲁城百姓这才战战兢兢打开城门。

原来当年楚怀王曾封项羽为鲁公,所以鲁地最后才降。刘邦倒也不计较,反而吩咐用鲁公的礼仪,把项羽葬在谷城西边。他亲自参加葬礼,还让文官写了篇祭文,说什么"本是兄弟""不曾结仇""照顾我父亲妻子三年"之类的场面话。念祭文时,刘邦还挤出几滴眼泪,将士们都被感染得红了眼眶。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眼泪怕是掺了水分。倒是那吕马童,作为项羽旧部,不知心里作何感想?如今河南河阳县的项羽墓,就在当年自刎的乌江边——也就是安徽和县东北,那里还建了座西楚霸王庙。

刘邦大赦项氏全族,听说项伯躲在张良营中,特意召见封为射阳侯,还赐他姓刘。项襄、项佗等人也都封侯赐姓。各路诸侯纷纷上表称臣,唯独临江王共尉记着项羽的恩情,死活不肯归顺。刘邦派刘贾带兵讨伐,不出十天就活捉了共尉,平定了江陵。

回到定陶后,刘邦悄悄和张良、陈平商量半天,突然闯进韩信大营。韩信慌忙起身相迎,却听刘邦开门见山:"将军立下不世之功,如今该解甲归田了,把兵符交出来吧。"韩信哑巴吃黄连,只得乖乖交出印信。

没过几天又下诏书,说楚地需要熟悉风俗的人治理,改封韩信为楚王,建都下邳;封彭越为梁王,建都定陶。彭越欢天喜地来谢恩,韩信却明白这是刘邦忌惮他在齐国的势力。不过转念一想,衣锦还乡也不错,便交出齐王印,带着楚王印赴任去了。

到了下邳,韩信立刻派人寻找当年给他饭吃的漂母和那个让他钻裤裆的混混。漂母颤巍巍来了,韩信亲自下座相迎,赏赐千金。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这可真是"一顿饭换个金饭碗"。

那混混吓得面如土色,趴在地上直磕头。韩信却笑道:"我难道是斤斤计较的小人?非但不治你的罪,还要封你做中尉官。"混混结结巴巴推辞,韩信坚持要封,最后混混千恩万谢地退下。韩信对左右说:"当年我要是和他拼命,不过枉送性命。忍得一时之气,才有今日。"众人都赞叹他胸襟宽广。

后来韩信联合彭越、英布、韩王信、吴芮、张敖、臧荼等诸侯王,联名上奏请刘邦称帝。奏章里把刘邦夸得天花乱坠,说秦朝无道,刘邦功劳最大,现在天下平定,该当皇帝云云。

刘邦假意推辞:"皇帝这称号只有圣贤才配得上,我哪敢当啊?"群臣七嘴八舌地劝进,说大王功德无量,非您莫属。刘邦又推让几次,最后才命卢绾和叔孙通择吉日,在汜水南面祭天登基。百官朝贺,大赦天下,追封母亲刘媪为昭灵夫人,立吕雉为皇后,刘盈为太子。接着连发两道圣旨:

"原衡山王吴芮带着儿子、侄子,率领百越兵马助我们灭秦,功劳很大。项羽却夺了他的王位,现在封他做长沙王,统辖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等地。"

"原闽越王无诸是越王勾践的后人,世代祭祀越国。秦朝夺了他的地盘,灭秦时他带着闽中兵马相助。项羽不给他封号,现在封为闽粤王,治理闽中。"这两道圣旨特意记下来,为后来闽越叛乱埋下伏笔。

那时候天下刚平定,汉王刘邦把地盘分封给各路诸侯,总共封了八个王:楚王、韩王、淮南王、梁王、赵王、燕王,还有长沙王和闽粤王。其他地方还是像秦朝那样设郡县,派官员管理。汉王下令让诸侯王都把军队解散回家,士兵们除了有本事的留下来当官,其他人都回乡种地,还免了他们家的赋税。

这边汉王带着人马进了洛阳,就把国都定在这儿。他赶紧派人去栎阳接老父亲太公、媳妇吕后和儿子刘盈,又派人回沛县老家,把二哥刘仲、侄子刘信,还有同父异母的小弟刘交都接来——这小弟想必是太公续弦生的。连当年没名分的外室曹氏和她生的儿子刘肥,以及在定陶认识的戚氏父女也一块儿接来了。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在皇宫团聚,个个高兴得直拍手,汉王自己也乐得合不拢嘴。

(这里得跟各位看官交代一声:这位汉王后来庙号叫高皇帝,因为是汉朝开国之君,史书都管他叫汉高祖,咱们后头也就这么称呼了。)

高祖刚平定天下那几个月可忙坏了,从开春忙到入夏,总算把朝政理出个头绪。这天在洛阳南宫摆下酒宴,把大臣们都叫来喝酒。酒过三巡,高祖突然放下酒杯说:"各位将军列侯辅佐我得了天下,今日咱们君臣畅饮,有什么说什么——你们说说,为什么我能得天下,项羽却丢了天下?"

席间立刻站起两个人来,一个是高起,一个是王陵,他俩异口同声答道:"陛下平时待人有点傲慢,不如项羽宽厚。但您派人打仗,得了城池就论功行赏,愿意跟天下人共享利益,所以大家都肯卖命。项羽嫉妒贤能,打了胜仗不封赏,得了地盘不肯分,人心散了,自然丢了天下。"

高祖听完哈哈大笑,指着他们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要我说,关键在用人。运筹帷幄我不如张良,治理国家我不如萧何,带兵打仗我不如韩信。这三位都是当世人杰,我能放心用他们,所以得天下。项羽连个范增都用不好,能不败吗?"这番话说完,满朝文武都离席跪拜,连声称赞。高祖越发高兴,大家接着喝酒,直到尽兴才散。

过了几天有人来报,说原来齐王田横带着五百多人躲在海岛上。高祖一听就皱起眉头,立刻派使者带着诏书去招安。原来田横被灌婴打败后投奔过彭越,后来彭越归顺汉朝,他怕受牵连就逃到东海一个小岛。这人向来仗义疏财,不少豪杰都跟着他,岛上聚集了五百多人。

使者到了岛上宣读诏书,田横看完直摇头:"我当年把郦食其煮了,现在他弟弟郦商当着大将军,能放过我吗?这诏书我不敢接。"使者回去禀报,高祖拍着大腿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马上把卫尉郦商叫来当面警告:"田横来朝见,你要是敢为兄报仇,灭你全族!"郦商憋着气不敢吭声。

高祖又派原使者去传话:"田横来了,大则封王,小也封侯。再不来,我就发兵剿灭!"田横没办法,只好带着两个门客跟使者上路。那五百多部下想跟着,田横摆摆手:"人多反而招疑,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要是受封,马上来接你们。"

走到离洛阳三十里的尸乡驿站,田横突然对使者说:"臣子见天子得沐浴更衣,借驿馆洗个澡行不?"使者没多想就答应了。等支开使者,田横把两个门客叫到跟前,长叹一声:"我和汉王当年都是面南称王的人,如今要我北面称臣,羞也不羞?况且我煮了人家哥哥,现在要和他弟弟同朝为官,就算人家不敢动我,我能心安吗?汉帝不过想看看我长什么样——你们把我脑袋割下来,快马送去洛阳,三十里路,面容不会坏。我国破家亡,死就死了!"

两个门客还没反应过来,田横已经拔剑自刎。外头使者听见哭声冲进来,只见两人抱着尸体痛哭。听完缘由,使者只好割下田横首级,让门客捧着赶去洛阳。高祖见到头颅面目如生,不禁感叹:"田家三兄弟从平民做到齐王,真是当世人杰啊!如今宁死不屈,可惜!可惜!"说着竟落下泪来。

高祖封那两个门客当都尉,可他们谢恩时脸上半点喜色都没有。高祖又派两千士兵给田横修墓,用王礼下葬。葬礼那天,两个门客在墓旁挖了两个坑,拔剑自刎。消息传回宫里,高祖更是感慨,又派人把二人好好安葬在田横墓旁。

田横的丧事办完,使者回朝复命。刘邦正坐在殿上喝酒,听罢奏报,突然放下酒盏,眉头一皱:"田横自己抹脖子也就罢了,那两个门客竟也跟着殉主?这倒稀奇了。"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案几,酒水在青铜爵里晃出细碎的光,"听说海岛上还有五百多号人,要是都像这两个死心眼..."

阶下群臣屏息垂首,只听见皇帝指尖叩击木案的笃笃声。忽然那声音停了,刘邦猛地拍案:"传旨!再派使者去海岛,就说田横已经封了侯,叫他们都来洛阳领赏!"

海岛上的五百壮士哪知道这是计策?听说主公受封,欢天喜地收拾行装。等到了洛阳城,才知田横和两位同伴早已入土。五百条汉子站在驿馆里,像被雷劈了似的,有人手里的包袱啪嗒掉在地上。

第二天清晨,守城士兵看见黑压压一群人往西郊走。他们沉默着跪在田横墓前,有人开始唱一支叫《薤露》的哀歌——那调子像秋风吹过野草,唱着人这辈子就像草叶上的露水,太阳一晒就没了。歌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嚎啕大哭。哭完了,五百把短剑同时出鞘,血溅在刚长出新芽的坟头青草上。

使者慌慌张张跑回皇宫时,刘邦正在用早膳。听完禀报,他夹着的腌肉掉进了豆羹里。"好!好得很!"他突然大笑,笑得胡须直颤,"把这些忠臣义士都厚葬了!"等侍从退下,皇帝的笑容慢慢凝固。他盯着羹汤里浮起的油花,想起项羽旧部里那个叫季布的猛将——当年睢水之战,这人追得他连踢马腹,差点要了老命。

"悬赏千金!"刘邦把筷子往案上一拍,汤汁溅到诏书上,"谁敢藏匿季布,诛三族!"

这时候的季布正躲在濮阳周家。老友周氏急得在屋里转圈,突然盯着季布浓密的须发眼睛一亮。没过几天,鲁地大侠朱家买了新奴仆,是个剃光头发、戴着铁圈的彪形大汉。夜里喂马时,新仆人突然抓住朱家的袖子:"您..."

"嘘——"朱家把草料叉子塞进他手里,低声道,"好生喂我的千里驹。"第二天,朱家的商队就朝着洛阳方向去了。道上行人只见这位爷哼着小曲,腰带上挂的玉佩叮当作响,谁也不知道他怀里揣着救人的妙计。

原文言文

  即帝位汉主称尊 就驿舍田横自刭

  却说项王自刎以后,汉将争夺项王尸骸,甚至自相残杀,死了好几十人,结果是王翳得了头颅,吕马童与杨喜吕胜杨武等四将,各得一体,持向汉王前报功。汉王命将五体凑合,果然相符,遂即分封五人,命吕马童为中水侯,王翳为杜衍侯,杨喜为赤泉侯,杨武为吴防侯,吕胜为涅阳侯。楚地望风请降,独鲁城坚守不下,汉王大怒,引兵攻鲁,恨不得立刻入城,一体屠戮,荡成平地。不意到了城下,觉有一种弦诵的声音,悠扬入耳,因不禁转念道:“鲁国素知礼义,今为主守节,不得为非,我不如设法招抚为是。”只一转念,便是兴王气象。乃将项王首级,令将士挑在竿上,举示城上守兵,且传谕降者免死,于是鲁城吏民,开门迎降。先是楚怀王尝封项羽为鲁公,至是鲁最后降,汉王因命用鲁公礼,收葬项王尸身,就在谷城西隅,告窆筑坟,亲为发丧。并命文吏缮成一篇祭文,无非说是前同兄弟,本非仇雠,拘太公不杀,虏吕后不犯,三年留养,尤见盛情,死后有知,应视此觞等语。及临祭读文,汉王亦不禁悲泣,泪下潸潸。恐非真情。将士等都为动容,祭毕乃还。吕马童为项王故人,到此亦知感否?今河南省河阳县有项羽墓,就是项羽自刎的地方,便系今日的乌江浦,在安徽省和县东北,留有祠宇,号为西楚霸王庙,这且不必细述。

  汉王命赦项氏宗亲,一律免罪,且闻项伯已在张良营中,特别召见,封为射阳侯,赐姓刘氏。卖主求荣,项伯不能无惭。还有项襄项佗等,亦皆封侯赐姓,如项伯例。结婚一节,史中未曾提及,想由汉王赖去。各路诸侯,都附势输诚,奉书称贺。惟临江王共敖子尉,嗣爵为王,尚记念项王旧恩,不肯从汉。经汉王派遣刘贾等人,率兵往讨,才阅旬日,便将共尉擒归,江陵亦平。临江王都江陵,见前文。

  汉王还至定陶,与张良陈平二人,密议多时,即趋入韩信营中。信亟起相迎,奉王就座,但听得汉王面谕道:“将军屡建大功,得平强项,寡人当始终不忘。今应休兵息民,不复劳师,将军可缴还军符,仍就原镇便了!”此时信无词可拒,只好把印信取出,交还汉王。汉王得了印信,便即持去。俄而又传出一令,说是楚地已定,义帝无后,齐王信生长楚中,习楚风俗,可改封楚王,镇定淮北,定都下邳。魏相国越,勤抚魏民,屡破楚军,今即将魏地加封,号称梁王,就都定陶云云。彭越是加授封爵,当然心喜,便至汉王前拜谢,受印而去。惟韩信易齐为楚,明知汉王记着前嫌,不愿再令王齐,但自思衣锦还乡,也足显扬故土,计不如遵着命令,就此荣归为是。乃亦缴出齐王印,改领楚王印起行。

  到了下邳,即差人寻访漂母,及受辱胯下的恶少年。漂母先至,信下座慰问,特赐千金,漂母拜谢去讫。可谓一登龙门,饭价百倍。既而恶少年到来,面无人色,俯伏请罪。信笑说道:“我岂小丈夫所为,睚眦必报?汝可不必恐惧,我且授汝为中尉官。”少年叩首道:“小人愚蠢,曾误犯尊威,今蒙赦罪不诛,恩同再造,怎敢再邀封赏?”信又说道:“我愿授汝为官,汝何必多辞!”少年乃再拜称谢,起身退出。信顾语左右道:“这也是个壮士,他辱我时,我岂不能拚死与争?但死得无名,所以忍耐至此,得有今日。”左右都服信大度,交口称贤。信复与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故衡山王吴芮,赵王张敖,是年张耳病殁,子敖嗣爵。燕王臧荼等,联名上疏,尊汉王为皇帝。疏中略云:

  先时秦为无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无上下之分,是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宜。谨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伏乞准行!

  汉王得疏,召集群里,与语道:“寡人闻古来帝号,只有贤王可当此称,虚名无实,殊不足取。今诸侯王乃推高寡人,寡人乏德,如何敢当此尊号?”群臣都齐声道:“大王起自细微,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功臣皆得裂土分封,可见大王本无私意。今大王德加四海,诸侯王不足与比,实至名归,应居帝位,天下幸甚!”汉王还要推让,再由内外臣僚,合词申请,乃命太尉卢绾及博士叔孙通等择吉定仪,就在汜水南面,郊天祭地,即汉帝位。文武百官,一齐朝贺,颁诏大赦,追尊先妣刘媪为昭灵夫人,立王后吕氏为皇后,王太子盈为皇太子。接连有谕旨二道,分封长沙闽粤二王,文云:

  故衡山王吴芮,与子二人,兄子一人,从百粤之兵,以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为衡山王。项羽侵夺之,降为番君,今其以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诸郡,立番君芮为长沙王,钦哉惟命!吴芮传国最久,故特录此诏。

  故粤王无诸,越勾践后,姓驺氏。世奉越祀,秦侵夺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诸侯伐秦,无诸身率闽中兵,以佐灭秦。项羽废而勿立,今以为闽粤王,王闽中地,勿使失职,以酬王庸。此诏并录,为后文闽越不靖张本。

  是时诸侯王受地分封,共计八国,就是楚韩淮南梁赵燕及长沙闽粤二王。此外仍为郡县,各置守吏,如秦制相同,汉王命诸侯王皆罢兵归国,所有部下士卒,除量能授职外,亦俱遣令还家,本身免输户赋。一面启跸入洛,即以洛阳为国都。特派大臣赴栎阳奉迎太公吕后及太子盈,又遣使至沛邑故里,召入次兄刘仲,从子刘信,并同父异母的少弟刘交。想是太公继室所生。还有微时外妇曹氏,暨定陶人戚氏父女,亦乘便接入。曹女生子名肥,戚女生子名如意,当然挈同至都。曹氏见第十一回,戚氏见第二十四回。父子兄弟,妻妾子侄,陆续到齐,欢聚皇宫,没一个不喜出望外,额手称庆,汉帝亦乐不胜言。看官听说!汉帝后来庙号叫做高皇帝,并因他为汉朝始祖,就称为汉高祖,史家统是这般纪述,小子此后叙录,也沿例呼为汉高祖了。特笔提清。

  高祖既平定海内,筹画政治,却也忙乱了好几月。由春及夏,诸事粗有头绪,方得少闲,因就洛阳南宫,大开筵宴,遍召群臣入内,一同会饮。酒行数巡,高祖乃对众宣言道:“列侯诸将,佐朕得有天下,今日一堂宴会,君臣同聚,最好是直言问答,不必忌讳。朕却有一问,朕何故得有天下?项氏何故致失天下?”当有两人起座,同声答道:“陛下平日待人,未免侮慢,不及项羽的宽仁。但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每得一城,即作为封赏,能与天下共利,所以人人效命,得有天下。项羽妒贤忌能,多疑好猜,战胜不赏功,得地不分利,人心懈体,乃失天下,这便是得失的辨别呢。”高祖听了,瞧着两人,乃是高起王陵,便笑说道:“公等知一不知二,据我想来,得失原因,须从用人上立说。试想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运饷至军,源源不绝,我不如萧何,统百万兵士,战必胜,攻必取,我不如韩信。这三人系当今豪杰,我能委心任用,故得天下。项羽只有一范增,尚不能用,怪不得为我所灭了!”群臣闻言,各下座拜伏,称为至言。高祖大悦,又令大众归座,续饮多时,兴尽始散。

  过了数日,有人入报高祖,说是故齐王田横,避匿海岛,有徒党五百余人,一同居住。高祖不免加忧,即派朝臣,赍了诏书,前往招安。横自被灌婴击败,投奔彭越,见第三十回。留居月余,闻越起兵从汉,自恐被祸,因潜身奔赴东海,寻得一个岛屿,作为枝栖。他本来疏财好士,广结豪侠,此次投奔海岛,有同时随行的,有闻风趋集的,因此人数得五百有余。及汉使到了岛中,交付诏书,由横阅毕,便向汉使说道:“我前时曾烹郦食其,今虽蒙天子赦罪,召令入都,但闻食其弟郦商,方为上将,怎肯不为兄报仇?因此不敢奉诏。”汉使听说,当即告辞,还都复命。高祖道:“这有何妨?横亦不免多虑,”因召入卫尉郦商,当面嘱咐道:“齐王田横,将要来朝,汝不得怀着兄仇,私下陷害!如若有违,罪当夷族。”郦商心虽不服,但未敢辩驳,只好应声退出。高祖再遣原使召横,叫他不必忧惧,且令传谕道:“田横来,大可封王,小亦封侯,倘再违诏不至,朕将发兵加诛,毋贻后悔!”这数语传入横耳,横不得已随使动身,徒党五百余人,俱请相从。横与语道:“我非不愿与诸君同行,惟人数过多,反招疑忌,不如留居此地,听候消息。我若入都受封,自当来召诸君。”大众乃止。横但与门客二人,同了汉使,航海登岸,乘馹赴都。行至尸乡驿,距洛阳约三十里,横顾语汉使道:“人臣入朝天子,应该沐浴表诚,此处幸有驿舍,可许我就馆洗沐否?”汉使不料他有别意,当然应诺,遂入驿小憩,听令沐浴。

  横既得避开汉使,密唤二客近前,喟然与语道:“横与汉王皆南面称孤,本不相属,今汉王得为天子,横乃降为亡虏,要去北面朝谒汉帝,岂不可耻!况我曾烹杀人兄,乃欲与伊弟并肩事主,就使他震慑主威,不敢害我,我难道就好无愧么?汉帝必欲召我,无非欲见我一面,汝可割下我首,速诣洛阳,此去不过三十里,形容尚可相认,不致腐败。我已国破家亡,死也罢了!”二客大惊,方欲劝阻,那知横已拔剑在手,刎颈丧生。总之是不肯降汉。汉使坐在外面,并未闻知,及听到二客哭声,慌忙趋过一看,见二客抚着横尸,正在悲恸。当下问明原委,由二客泣述横言。汉使也觉没法,只好将横首割下,令二客捧着,带同入都,报知高祖。高祖即传令二客入见,二客捧呈横首,高祖约略一瞧,面目如生,尚余英气,不由的叹息道:“我知道了!田横等兄弟三人,起自布衣,相继称王,好算是当今贤士。今乃慷慨就死,不肯屈节,可惜可惜!”说罢也为流涕。

  二客尚跪在座前,高祖命他起来,各授都尉。二客虽然称谢,却没有甚么喜容,怏怏退出。高祖又遣发士卒二千人,为横筑墓,并令收殓横尸,将首缝上,即用王礼安葬,送窆墓中。二客送至葬处,大哭一场,就在墓旁挖穿二穴,拔剑自刺,仆入穴中。当有人再行报闻,高祖越加惊叹,复遣有司驰诣墓所,出尸棺殓,妥为营葬。

  待葬毕报命,高祖道:“田横自杀,二客同殉,却是一种异事。但闻得海岛中,尚有五百多人,若统似二客忠贤,为横效死,岂不是一大隐患么?”乃复遣使驰赴海岛,诈称田横已受封爵,特来相招。汉高但知使诈,无怪田横等宁死不降。岛中五百余人,信为真言,一齐起行,同至洛阳。既入汉都,才知横及二客死耗,免不得涕泪交横,遂共至田横墓前,且拜且哭,并凑成一曲薤露歌,聊当哀词。歌哭以后,统皆自杀。至今河南省偃师县西十五里,尚存田横墓,就是薤露歌,亦流传千古。薤露二字的意义,谓人生如薤上露,容易晞灭。后世常称是歌为挽逝歌,这且搁过不提。

  且说汉使既与五百人同来,本拟引他入朝,偏五百人自去谒墓,同时殉主,不得不据实入奏。高祖且惊且喜,仍令吏役一律掩埋。继思田横门客,尚且如此忠义,那项王手下的遗将,保不住暗中号召,与我反对,仔细记忆,想到季布锺离昧二人,嗣复回思睢水战败时,季布追赶甚急,险些儿遭他毒手,现在要将他缉获,醢为肉酱,方足泄恨。因再悬赏千金,购拿季布,如有藏匿不报,罪及三族。这道命令申行出去,那一个不思得赏,那一个还敢窝留。究竟季布遁往何处?原来是在濮阳周家。周家与季布交好多年,所以将布收留。旋闻汉廷悬赏缉拿,并有罪及三族的厉禁,也不觉慌急起来。当下想出一法,令布薙去头发,套环入颈,伪充髠钳刑犯,引至鲁朱家处,卖做奴仆。髠钳为奴,是秦朝遗制,汉仍之。朱家是个著名大侠,向与周氏相识,明知他不是贩奴,特欲保全此人,有意转托。若非依言收买,怎好算得济困扶危?于是将季布看了一番,问明身价,立即交付,送出周氏,然后再盘问季布数语。季布阅人已多,见他英姿豪爽,与众不同,已料是一位义士,可以求救,因也吞吞吐吐,说了一篇悲婉的吁词。朱家不待说明,便知除季布外,别无他人,因即买置田舍,使布经营,自己扮做商人模样,径往洛阳,替布设法去了。小子有诗赞道:

  挺身入洛救人危,智勇深沈世独推;

  “游侠传”中膺首席,大名留与后生知。

  欲知朱家如何救布,待看下回便知。

  韩信身为大将,能挫项王于垓下,而不能防一汉高,前在修武,被夺军符,至定陶驻军,复由汉高驰入军营,片语相传,立取帅印,何其易也!且易齐为楚,仓猝改封,而韩信不能不去,此由汉高能用善谋,操纵有方,故信无从反抗耳。及汜水称尊,信实为劝进之领袖,前此怀疑而不来,后此献媚而不恤,自相矛盾,皆入汉祖之术中,汉祖其真雄主哉!独田横自居海岛,不肯事汉,应诏起行,所以保众,入驿自刭,所以全名,至若二客同殉,五百人亦并捐躯,其平日信义之相孚,更可知矣。大丈夫虽忠不烈,视死如归,若田横诸人,其庶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