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朱家想救季布,连夜赶到洛阳城。他琢磨着满朝文武里头,就数滕公夏侯婴最讲义气,还能说得上话。这天清早,朱家整了整衣冠就去敲滕公府上的大门。
夏侯婴早听说过朱家的大名,赶忙迎进厅堂。两人越聊越投机,滕公干脆留他在府里住下。每日对坐饮酒,谈古论今。朱家说起天下大势来头头是道,把个夏侯婴听得连连点头,越发敬重这位侠客。
这天酒过三巡,朱家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听说朝廷正在通缉季布,不知他犯了什么大罪?"夏侯婴放下酒杯叹道:"当年他帮着项羽,好几次把皇上逼入绝境,所以非要抓他不可。"
"那您觉得季布为人如何?"朱家给夏侯婴斟满酒。滕公捋着胡子说:"倒是个忠直之士。"朱家眼睛一亮:"做臣子的各为其主才算尽忠。当初他是楚将,自然要为项羽效力。如今项氏虽灭,难道要把旧臣都杀光吗?"
见夏侯婴若有所思,朱家趁热打铁:"皇上刚得天下就急着报仇,显得气量太小。要是逼得季布走投无路,不是投奔匈奴就是逃往南越,这不是把人才往敌国送吗?就像当年伍子胥..."话没说完,夏侯婴会心一笑:"朱兄的意思我明白了。"
没过两个月,赦免季布的诏书就下来了。朱家送季布出门时,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楚将红着眼眶长揖到地。等季布战战兢兢跪在未央宫大殿上,刘邦瞥了他一眼:"知罪就好,去当个郎中吧。"
满朝文武听说这事,都夸季布能屈能伸,更赞朱家侠义。其实季布不过是贪生怕死,倒是朱家救人之后避而不见,真称得上豪侠。
再说季布刚安顿下来,他同母异父的弟弟丁公就闻讯赶来。这位当年在彭城西郊放跑刘邦的楚将,原本还犹犹豫豫不敢露面,见连季布这样的仇敌都能当官,赶紧快马加鞭赶到洛阳。
谁知刚进大殿,刘邦突然变脸:"捆起来!"丁公吓得直喊冤枉,卫士们也莫名其妙。等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丁公哭喊道:"陛下忘了彭城之事吗?"刘邦拍案大怒:"正因如此才要治你的罪!当年你身为楚将,为何徇私纵敌?"
刀斧手拖着面如死灰的丁公经过校场时,全军将士都听见传令官高喊:"这就是让项王失天下的叛臣!"等血淋淋的人头呈上大殿,刘邦对群臣说:"朕杀丁公,是要让后世知道不忠的下场。"其实谁都明白,这是杀鸡儆猴——毕竟连项伯都封了侯,偏偏拿丁公开刀,不过是要镇住那些居功自傲的将领们罢了。
这天清早,刘邦正和大臣们在殿上商议国事,忽见虞将军急匆匆进来禀报,说是有个陇西来的戍卒叫娄敬的求见。刘邦这人向来爱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有本事他都愿意见。何况还是虞将军亲自引荐的,想必有些过人之处,便点头应允了。
不多时,虞将军领着娄敬进来。只见这人穿着粗布衣裳,脚踩草鞋,却是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规规矩矩行了大礼。刘邦见他虽然衣着寒酸,但相貌堂堂气度不凡,便和颜悦色道:"你大老远赶来,想必还没用饭吧?正好赶上用膳的时辰,先去用些饭食再来见朕。"说着就让人带娄敬去用膳。
等娄敬吃饱喝足回来,刘邦这才问起他的来意。娄敬不紧不慢地问道:"陛下定都洛阳,可是想效仿周朝的盛世气象?"见刘邦点头,他又接着说:"可陛下得天下的方式与周朝大不相同啊。周朝从后稷封邰开始,积德行善几百年,到武王伐纣才得了天下。成王继位后,周公辅政修建洛邑,图的就是这里地处中原,四方诸侯来朝贡述职都方便。可您想啊,有德才能称王,无德就会灭亡。周公的本意是好的,想让后世君王以德服人,不靠险要地势。可等到周室衰微时,诸侯都不来朝见了——虽说后世君王德行不够,可这地势不险要也是个缘故啊。"
娄敬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提高:"陛下您从丰沛起兵,平定蜀汉、三秦,跟项羽在荥阳成皋打了大小百余仗,百姓们肝脑涂地,到现在哭声还没停呢。这时候要学周朝定都洛阳,臣实在不敢苟同。您想想关中那地方,背山面河,四面都可防守,就算突然有变,百万大军随时能召集起来。秦地自古就是天府之国,依臣之见,不如迁都关中。万一山东有乱,关中也能稳如泰山,这才是扼住要害、掌握主动的上策啊!"
这一番话说得刘邦心里直打鼓,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让娄敬先退下,召集大臣们商议。这些大臣多是山东人,谁愿意背井离乡去关中啊?于是七嘴八舌地说:"周朝定都洛阳传了几百年,秦朝定都关中两代就亡了。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山,背靠黄河面向洛水,天险足够用了,何必非要去关中?"
刘邦被这帮人说得更糊涂了,思来想去,还是得找那个神机妙算的张良拿主意。这张良辅佐刘邦得了天下后,整天在家练吐纳之术,吃得少不说,还闭门谢客。他常对人说:"我家世代为韩相,韩国被秦所灭,我才散尽家财替韩报仇。如今暴秦已亡,汉室兴起,我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当上帝王师,也该知足了,往后就想跟着赤松子修仙去!"话是这么说,刘邦哪能放他走?只是准他在家休养,遇事还得进宫商议。
这回为了迁都的事,刘邦派人去请,张良不敢怠慢,赶紧进宫。刘邦把娄敬的建议和群臣的议论都说了一遍,让张良拿个主意。张良沉吟道:"洛阳虽有险可守,但地方狭小,不过几百里平原,土地贫瘠,四面受敌,确实不是用武之地。关中左有崤山函谷关,右有陇西蜀地,三面险要,一面控制诸侯。诸侯安定时可从河渭漕运供给京师;诸侯有变时顺流而下,调兵运粮都方便。古人说关中'金城千里',可不是虚言!娄敬说得在理,请陛下明断。"
刘邦拍板道:"子房说行,那就这么办!"当即选定吉日准备迁都。百官们虽然不情愿,也只能遵旨行事。忙活了几天,到了启程的日子,仪仗法驾准备停当,刘邦带着太公、后妃、太子等人上车西行,文武百官浩浩荡荡跟着。
到了栎阳,丞相萧何前来接驾。说起迁都的事,萧何回禀:"关中确实雄固,只是项羽入关后把咸阳宫室都毁了,剩下的也都残破不堪。陛下暂且住在栎阳,容臣去咸阳督修宫室,等修好了再搬过去。"刘邦就在栎阳住下,派萧何去咸阳修宫殿。
正忙着迁都的事,北方突然传来急报——燕王臧荼造反了!这可是诸侯里头一个敢造反的。刘邦勃然大怒:"臧荼本来没什么功劳,我看他识时务投降,才让他继续当燕王。如今不知感恩,竟敢反我!朕要御驾亲征!"当即点齐兵马,日夜兼程杀入燕境。
臧荼这边刚准备出兵,哪想到汉军来得这么快?还是皇帝亲自带兵,真如晴天霹雳,吓得他手忙脚乱。燕地百姓早就厌战,根本不服臧荼。臧荼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带兵出蓟城迎战。结果没打几个回合,燕兵就溃不成军,臧荼狼狈逃回城里。刘邦乘胜追击,把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城中军民早就没了斗志,光靠臧荼父子俩哪撑得住?勉强守了几天,汉军就攻破城池。臧荼来不及逃跑,当场被擒。只有他儿子臧衍换了便服,从北门溜走投奔匈奴去了。刘邦把臧荼斩首示众,燕地百姓纷纷归顺,这才平定了燕国之乱。
这天清早,刘邦在宫里踱着步子,手指轻轻敲着剑柄。他琢磨着要另立个燕王,便把文武百官都召来,让他们公开推选。可暗地里啊,他早派心腹四处打招呼,要大伙儿都保举太尉卢绾。
说起这卢绾,跟刘邦可是穿开裆裤的交情。俩人不光是一个村儿长大的,还偏偏同一天出生。从小一块儿念书,长大了结伴游玩,那叫一个亲热。刘邦起兵造反那会儿,卢绾二话不说就跟上了。后来当上太尉,进出刘邦卧室都不用避嫌,吃的穿的赏的,连萧何曹参这些重臣都比不上。可要论真本事,卢绾也就平平,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也就跟着刘贾打江陵时逮着个共尉,算是立了点小功。
这回刘邦讨伐臧荼,卢绾又跟着去了。虽说功劳不大,可架不住刘邦偏心啊,铁了心要捧他当燕王。明面上让大伙儿推举,暗地里早把路子都铺好了。那些大臣们谁不明白卢绾不够格?可皇上偏爱,谁还敢说个不字?于是一个个上奏,都说卢太尉战功赫赫,该封燕王。刘邦顺水推舟,把卢绾留在燕地,自个儿带着大军回朝去了。
可这头刚安生没两天,降将颍川侯利几又造反了。这利几原是项羽手下的陈县县令,项羽败亡后才投降的。小小颍川城哪经得起汉军攻打?利几也是鬼迷心窍,非要找死,结果城破人亡,脑袋瓜子咕噜噜滚地上,再没声响了。
转眼到了汉朝第六年,刘邦在洛阳过元旦,大宴群臣。闲来无事,忽然想起项羽旧部还有个锺离昧没抓着,心里直打鼓。更让他冒冷汗的是,听说这锺离昧竟躲在楚王韩信那儿!刘邦本来就防着韩信,这下更坐不住了,赶紧派人去要人。
韩信跟锺离昧都是楚地老乡,见他走投无路,一时心软收留了。接到圣旨后,韩信支支吾吾说人不在他这儿,转头就有人密报刘邦,说韩信出巡时前呼后拥,摆明是要造反。
刘邦急得直搓手,召集将领们问计。那些莽夫个个嚷嚷着要出兵,刘邦却闷声不响。正巧陈平来了,刘邦赶紧拉住他问主意。陈平心里明白韩信没反,可也不便直说,只劝刘邦别着急。
"不急?再不急他真要反了!"刘邦急得直跺脚。
陈平慢条斯理地问:"陛下现有兵马能打过楚军吗?将领里有比韩信强的吗?"见刘邦直摇头,他才献计说:"不如假称要去云梦泽巡游,让诸侯都来陈地朝见。韩信来了,派两个武士就能拿下,何必大动干戈?"
刘邦一拍大腿:"妙啊!"当即派人四处传旨。
韩信接到诏书心里直打鼓。他本就吃过刘邦两次夺兵符的亏,这回越想越不对劲。手下人劝他:"大王不如把锺离昧的脑袋献上去,皇上准高兴。"
韩信觉得有理,就把锺离昧叫来。锺离昧看他脸色不对,冷笑道:"我今日死,你明日就得亡!"说罢拔剑自刎。韩信拎着血淋淋的人头,带着几个随从就往陈地赶。
这天清早,刘邦的使臣前脚刚派出去,后脚他就等不及回信,带着大队人马从洛阳出发直奔陈地。韩信早就在那儿候着了,远远望见皇帝车驾,赶紧跪在路边,双手捧着锺离昧血淋淋的脑袋,额头都快贴到地上。
谁知刘邦连看都没看那首级一眼,突然厉声喝道:"给我拿下韩信!"话音未落,几个膀大腰圆的武士已经扑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韩信捆成了粽子。韩信被按在地上,苦笑着摇头:"果然让老百姓说中了——野兔打完了,猎狗就该下锅;飞鸟射尽了,好弓就得收起来;敌国灭掉了,谋臣就该死了。现在天下太平,我韩信确实该被煮了吃啊。"
刘邦瞪圆了眼睛,一把揪住韩信衣领:"有人告发你要造反!"韩信也不争辩,任由他们把自己扔进囚车。刘邦计谋得逞,哪还有心思会盟诸侯?当即传诏四方,借口说韩信谋反要处理,云梦之游取消,各位王爷都别来了。诏书一发,他就押着韩信原路返回洛阳。
说起这韩信啊,当年筑坛拜将多风光,破楚封王多威风,到头来还不如范蠡聪明,早早泛舟五湖去了。您问后来韩信怎么样了?咱们下回接着说。
要说建都这事儿,洛阳确实不如关中牢靠,娄敬说得在理。可要是光凭地势险要就能高枕无忧,那秦朝怎么亡的?治国说到底还得靠德行,德行够了人心自然归附,光靠天险有什么用?刘邦放了季布却杀了丁公,后世都说这是劝人忠君,其实未必。圣人早就说过,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季布该放,这是恩怨分明;丁公该赏,杀他就是忘恩负义!要是说丁公对项羽不忠该死,那项伯更该千刀万剐,结果一个封侯一个被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说到底啊,刘邦这人就爱耍心眼,专干些出人意料的事。放季布杀丁公是这样,后来假装游云梦抓韩信也是这样。虽说主意是陈平出的,根子还在刘邦多疑。韩信根本没造反,硬给扣个谋反的帽子,这手段跟杀丁公如出一辙。当皇帝的薄情寡恩,真是一点不假!
劝移都娄敬献议 伪出游韩信受擒
却说朱家欲救季布,亲到洛阳,暗想满朝公卿,只滕公夏侯婴一人,颇有义气,尚可进言,乃即踵门求见。夏侯婴素闻朱家大名,忙即延入,彼此晤谈,却是情投意合,相得甚欢。遂将他留住幕下,每日与饮,对酌谈心。朱家畅论时事,娓娓动人,说得夏侯婴非常佩服,越加敬重。乃乘间进言道:“仆闻朝廷饬拿季布,究竟季布犯何大罪,须要这般严厉呢?”夏侯婴道:“布前时帮着项羽,屡困主上,所以主上必欲捕诛。”朱家道:“公视季布为何如人?”夏侯婴道:“我闻他素性忠直,倒也是一个贤士。”朱家又道:“人臣各为其主,方算尽忠。季布前为楚将,应该为项氏效力,今项氏虽灭,遗臣尚多,难道可一一捕戮么?况主上新得天下,便欲报复私仇,转觉不能容人了。季布无地容身,必将远走,若非北向奔胡,便是南向投粤,自驱壮士,反资敌国,这正从前伍子胥去楚投吴,乞师入郢,落得倒行逆施,要去鞭那平王的遗墓呢!公为朝廷心腹,何不从容进说,为国尽言?”夏侯婴微笑道:“君既有此美意,我亦无不效劳。”明人不用细说。朱家甚喜,乃向夏侯婴告别,回至家中,静候消息。果然不到数旬,便有朝命颁下,赦免季布,叫他入朝见驾。朱家方与季布说明,季布当然拜谢,别了朱家,至洛阳先见滕公。滕公夏侯婴,具述朱家好意,且已代为疏通等情,布称谢后,即随婴入朝,屈膝殿前,顿首请罪。不及田横客多矣。高祖不复加责,但向布说道:“汝既知罪前来,朕不多较,可授官郎中。”布谢恩而退。当时一班朝臣,已由夏侯婴说明原委,都说季布能摧刚为柔,朱家能救人到底,两难相并,不愧英雄,其实季布贪生怕死,未足称道,惟朱家救活季布,并不求报,且终身不与布相见,这真叫做豪侠过人呢。褒贬得当。
且说布既得官,有一个季布母弟,闻知此信,也即赶至洛阳,来求富贵。看官道是何人?原来就是楚将丁公。见前文。布系楚人,丁公系薛人,《楚汉春秋》云:丁公薛人,名固,或云齐丁公伋支裔,故号丁公。两人本不相关,只因布父早死,布母再醮,乃生丁公,籍贯姓氏,虽然不同,究竟是一母所生,故称为季布母弟。他曾在彭城西偏,纵放高祖,早拟入都求见,因恐高祖不念旧情,以怨报德,所以且前且却,未敢遽至。及闻季布遇赦,并得受官,自思布为汉仇,尚且如此,若自己入谒,贵显无疑,乃匆匆驰入洛都,诣阙伺候。殿前卫士,也知他与主有恩,格外敬礼,待至高祖临朝,便即通报。高祖口中,虽嘱令传见,心中却已暗暗筹画。及见丁公趋入,俯伏称臣,便勃然变色,喝令左右卫士,把丁公捆绑起来。丁公连称无罪,并不见睬。卫士等亦暗暗称奇,只因皇帝有命,不敢违慢,只得将丁公两手反翦,牢牢缚定。丁公哭语道:“陛下不记得彭城故事么?”高祖拍案怒叱道:“我正为了这事,将汝加罪,彼时汝为楚将,奈何纵敌忘忠?”丁公至此,才自知悔,闭目就死,不复多言。求福得祸,可为热中者鉴。高祖又令卫士牵出殿门,徇示军中,且使人传谕道:“丁公为项王臣,不肯尽忠;使项王失天下,就是此人!”传谕既遍,复从殿内发出诏旨,立斩丁公。可怜丁公一场高兴,反把性命送脱,徒落得身首两分。刑官事毕复命,高祖且申说道:“朕斩丁公,足为后世教忠,免致效尤!”这是汉高祖的狡词,他正因诸将争功,无法处置,故决斩丁公,借以警众。否则项伯来降,何故得封列侯?
正议论间,忽由虞将军入殿,报称陇西戍卒娄敬求见。高祖方有意求才,不问贵贱,已贵者恐反招嫌。且有虞将军带引,料他必有特识,因即许令进谒。虞将军出来召敬,敬褐衣草履,从容趋入。见了高祖,行过了君臣礼,当由高祖命他起立,见敬衣服不华,形貌独秀,便与语道:“汝既远来,不免饥馁,现正要午膳了,汝且去就食,再来见朕。”说罢,便令左右引敬就餐。待敬食毕进见,乃问他来意,敬因说道:“陛下定都洛阳,想正欲比隆周室么?”高祖点头称是。敬又道:“陛下取得天下,与周室不同。周自后稷封邰,积德累仁数百年,至武王伐纣,乃有天下。成王嗣位,周公为相,特营洛邑,无非因地处中州,四方诸侯,纳贡述职,道里相均,故有此举。但有德可王,无德易亡。周公欲令后王嗣德,不尚险阻,非不法良意美,只是隆盛时代,群侯四夷,原是宾服,传到后世,王室衰微,天下莫朝。虽由后王德薄,究竟也是形势过弱,致有此弊。今陛下起自丰沛,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转战荥阳成皋间,大战七十次,小战四十次,累得天下人民,肝脑涂地,哭声未绝,疮痍满目,乃欲比隆周室,臣却不敢依声附和,徒事献谀。陛下试回忆关中,何等险固,负山带河,四面可守,就使仓猝遇变,百万人都可立办,所以秦地素称天府,号为雄国。为陛下计,莫如移都关中,万一山东有乱,秦地总可无虞,这所谓扼吭拊背,才可操纵自如哩。”这一席话,惹得高祖心下狐疑,未能遽决,因命娄敬暂退,另召群臣会议。群臣多系山东人氏,不愿再入关中,睽违乡里,当即纷纷争议,说是周都洛阳,传国至数百年,秦都关中,二世即亡,洛阳东有成皋,西有崤黾,背河向洛,险亦足恃,何必定都关中?
高祖听着众论,越弄得没有把握,想了多时,还是去召那足智多谋的张子房,商量可否,方能定夺。原来张良佐汉成功,志愿已足,遂学导引吐纳诸术,不甚食谷,并且杜门不出,谢绝交游。尝自语道:“我家累世相韩,韩为秦灭,故不惜重金,替韩复仇。今暴秦已亡,汉室崛兴,我但靠着三寸舌,为帝王师,自问也应知足,愿从此不问世事,得从赤松子游,方足了我一生!”此乃张子房设词,看者莫被瞒过。话虽如此,高祖怎肯听他谢职?不过许令休养,有事仍要入朝。此时为了都城问题,便即遣人宣召。张良不便怠慢,只好应命入见。高祖遂将娄敬所陈,及群臣议论,具述一遍,命良折中裁决。良答道:“洛阳虽有险阻,但中区狭小,不过数百里平原,田地又甚瘠薄,四面受敌,究非用武的地方。若关中左有崤函,右有陇蜀,三面据险,一面东临诸侯,诸侯安定,可由河渭运漕,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征发不烦,运输亦便,昔人所谓金城千里,诚非虚言!娄敬所说,不为无见,请陛下决议施行。”高祖接入道:“子房以为可行,朕就依议便了。”当下择日移都,命有司整备行装,不得迟延。百官虽然不愿,也只得遵旨办理。忙碌了好几天,期限已届,即排齐仪仗,摆好法驾,请高祖登程。高祖奉着太公及后妃太子等出宫就辇,向西进发,文武百官,统皆随行。
好容易到了栎阳,丞相萧何,当然接驾。高祖与谈迁都事宜,萧何道:“秦关雄固,形势最佳,惟自项羽入关以后,咸阳宫统被毁去,就使剩下几间屋宇,也是残缺不完,陛下只好暂住栎阳,俟臣往修宫室,从速竣工,方好迁居呢。”高祖乃就栎阳住下,使萧何西入咸阳,监修宫阙,何领命自去。
忽有一个警报,从北方传到,乃是燕王臧荼,公然造起反来。是诸侯中第一个造反。高祖大怒道:“臧荼本无大功,我因他见机投降,仍使王燕,他不知感恩,反敢叛我。我当亲征便了!”于是部署人马,克日备齐,星夜趱程,突入燕境。臧荼方议出兵,不料汉军已至,且由高祖督兵亲来,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急得脚忙手乱,魄散魂驰。燕地居民,又皆厌乱思治,不服臧荼,臧荼没法,只得冒险一战,胁同部兵,出了蓟城,迎敌汉军。两下里战不数合,燕兵已皆溃散,臧荼也只好逃回。高祖麾兵大进,把蓟城四面围住。城中兵民懈体,单靠着臧荼父子两人,如何济事?勉强支持了三五天,即被汉兵攻入。臧荼不及逃走,竟为所擒,惟荼子臧衍,开了北门,微服走脱,投奔匈奴去了。为下文诱叛卢绾伏案。高祖既得擒住臧荼,把他枭了首级,悬示燕民,燕民自然降顺,燕地遂平。
高祖因欲另立燕王,诏命将相列侯,公选一人,暗中却密嘱心腹遍告大众,叫他保荐太尉卢绾。绾与高祖同里,向属世交,又与高祖同日诞生,少同学,长同游,很见亲爱。高祖起兵,绾即相从,后来受官太尉,出入高祖卧室,不必避嫌,一切衣食赏赐,格外从优,就是萧何曹参等人,都不能及。但绾才不过平庸,连岁从军,也没有多少功绩,只与刘贾往攻江陵,总算把共尉擒回,稍著战功。事见前回。此次高祖出讨臧荼,绾亦随着,有了两番微劳,高祖遂欲假公济私,想将绾抬举上去,封他为王。惟表面上不得不令大众推举,暗地里却又不得不代为疏通,方好玉成此事。好算一番苦心,那知他后来变卦。大众明知卢绾不配封王,无如主上偏爱卢绾,乐得将顺了事,遂一齐复旨,只说太尉卢绾,随从征战,所向有功,应请立为燕王。高祖遂留卢绾守燕,加了燕王的封册,自率大兵西归。
谁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降将颍川侯利几,又复逆命。因复移师东征,直抵颍川,利几本是楚臣,为陈县令,项羽败亡,乃举城降汉,受封颍川侯。颍川系一座小城,如何挡得住大兵?也是利几命运该绝,忽生叛志,遂致汉兵一到,城即陷落。好好一个吃饭家伙,随着刀锋,向地上滚了一转,寂静无声了。妙语解颐。
未几已是汉朝第六年,高祖还至洛阳,元旦受贺,宴集群臣,不劳细表。闲暇无事,想起项氏遗臣,尚有一个锺离昧,至今未获,却是可忧。乃复申令通缉,务获到案。未几有人通风报信,谓锺离昧避居下邳,由楚王韩信收留。高祖闻言,不觉失色,他本恐韩信为乱,屡次加防,此次又添了一个锺离昧,居信幕下,怎得不惊,乃亟派使赍诏晓谕韩信,令拿送锺离昧入都。昧与信同为楚人,素来相识,此时穷蹙无归,确是投依韩信。信顾念旧情,权令居住,及接到高祖诏书,仍不忍将昧献出,只托言昧未到此,当饬吏查缉云云。使臣如言返报,高祖似信未信,总难放怀,因此潜派干吏,驰向下邳附近,探察虚实。适值韩信出巡,车马喧阗,前后护卫,不下三五千人,声势很是威赫。侦吏遂援为话柄,密奏高祖,说信已有叛意。
高祖忙召集诸将,询问对信方法,诸将各摩拳擦掌,跃然有声,齐向高祖进言道:“竖子造反,但教天兵一至,便可就擒!”莽夫嫚语。高祖默然不答,诸将转觉扫兴,陆续退出。可巧陈平进见,高祖便向他问计。陈平料知韩信未反,只未便替信辩护,但答称事在缓图,不宜欲速。高祖着急道:“这事如何从缓?汝总要为朕设法呢!”陈平道:“诸将所说如何?”高祖道:“都要我发兵往讨。”陈平接口道:“陛下如何晓得韩信谋反?”高祖道:“已有人密书奏报,谋反属实。”平又道:“除有人上书外,有无别人知信反状?”高祖道:“这却未曾闻得,想尚没人知晓。”平又道:“信可晓得有人奏报否?”高祖又答言未知。平复问道:“陛下现有的士卒,能否胜过楚兵?”高祖摇首道:“不能!”平又道:“陛下如欲用兵,必须遣将,今诸将中有能及韩信否?”高祖又连称不及。平接说道:“兵不能胜楚,将又不及信,若突然起兵往击,激成战事,恐信不反亦反了。臣以为陛下此举,未必万全。”高祖皱眉道:“这却如何是好?”平踌躇多时,才进陈一策道:“古时天子巡狩,必大会诸侯。臣闻南方有云梦泽,向称形胜,陛下但云出游云梦,遍召诸侯,会集陈地,陈与楚西境相接,韩信既为楚王,且闻陛下无事出游,定然前来谒见,趁他谒见的时候,只需一二武夫,便好将信拿下,这岂不是唾手可得么?”相传陈平此策,为六出奇计之一,计非不奇,可惜尚诈!高祖大喜道:“妙计!妙计!”当下遣使四出,先向各国传诏,谓将南游云梦,令诸侯会集陈地,诸侯王怎知有诈?一律应命。
惟韩信得了使命,不免动疑,他被高祖两夺兵符,已晓得高祖多诈,格外留心。既知预防,何必收留锺离昧,又何必陈兵出巡。此次驾游云梦,令诸侯会集陈地,更觉得莫名其妙。惟陈楚地界毗连,应该先去迎谒,但又恐有不测情事,意外惹祸,因此迟疑莫决。将佐等见他纳闷,意欲代为解忧,因贸然进言道:“大王并无过失,足招主忌,惟收留锺离昧一人,不免违命,今若斩昧首级,持谒主上,主上必喜,还有何忧!”信听了此言,很觉有理,便延入锺离昧,模模糊糊的说了数语,昧听他言中寓意,且面目上含有怒容,不似从前相待,因即出言探试道:“公莫非虑昧在此,得罪汉帝么?”信略略点首,昧又道:“汉所以不来攻楚,还恐昧与公相连,同心抗拒;若执昧献汉,昧今日死,公亦明日亡了!”一面说,一面瞧着信面,仍然如故。乃起座骂信道:“公系反复小人,我不合误投至此!”说着,即拔剑自杀。信见昧已刎死,乐得割下首级,带了从骑数人,径至陈地,谒候高祖。
高祖既派出使臣,不待返报,便自洛阳启行,直抵陈地。韩信已守候多时,一见御跸前来,便伏谒道旁,呈上锺离昧首级。但听高祖厉声道:“快与我拿下韩信!”话未说完,已有武士走近信旁,把信反绑起来。信不禁惊叹道:“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高祖听着,嗔目语信道:“有人告汝谋反,所以拘汝。”信也不多辩,任他缚置后车。高祖已得逞计,还要会集甚么诸侯,遂复颁诏四方,托词韩信谋叛,无暇往游云梦,各诸侯王不必来会。此诏一传,即带着韩信,仍由原路驰回洛阳。小子曾记得古诗云:
筑坛拜将成何济?破楚封王事已虚,
堪叹韩侯知识浅,何如范蠡五湖居!
究竟韩信如何发落,容待下回说明。
都洛阳,原不如都关中,娄敬之说以矣。然必谓关中险固,可无后忧,则又何解于嬴秦之亡?然则有国家者,仍在尚德,德足服人,天下自治,徒恃险阻无益也。高祖释季布而斩丁公,后世以劝忠称之,实则未然。夫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乃圣人不偏之至论。季布可赦也,赦之不失为直,丁公可赏也,执而杀之,背德实甚!如谓丁公事楚不忠,罪无可逭,则项伯早在应诛之列,一封一诛,何其背谬若此!要之汉高为当时雄主,一生举措,专喜诡谲,出人意外,释季布而斩丁公,正其所以示人不测也。厥后伪游云梦,诱擒韩信,虽由陈平之进策,实自高祖之好猜。信未尝反,而诬之以反,即斩丁公之谲谋耳。雄主寡恩,其信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