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吕后啊,眼见着高祖皇帝驾鹤西去,心里头就开始盘算起来。她琢磨着要把那些开国功臣一网打尽,连丧事都顾不得办,急急忙忙把心腹审食其召进宫来密谋。
这审食其啊,原本是高祖同乡,生得眉清目秀,能说会道,最会逢迎拍马。当年高祖起兵时,家里没人照应,就让他当了管家。这审食其得了这个美差,整日里在高祖府上转悠。高祖常年在外征战,家里大小事务都由吕后说了算,审食其对吕后那是言听计从,哄得吕后心花怒放。两人朝夕相处,眉来眼去,渐渐就勾搭上了。可怜高祖的老父亲年迈糊涂,儿女又都年幼,哪晓得这些龌龊事?这两人就这么暗通款曲,背着人做起了露水夫妻。
后来高祖在彭城兵败,家眷被项羽掳去,审食其也跟着吕后一起被囚。整整三年啊,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吕后。好在项羽没怎么为难他们,两人反倒得了机会继续厮混。等到鸿沟议和,他们被放回汉营,高祖又忙着和项羽打仗,压根不知道这档子丑事。这两人倒像是患难夫妻,越发如胶似漆。
等到高祖得了天下,大封功臣时,吕后就在枕边吹风,给审食其讨了个辟阳侯的爵位。这审食其感激涕零,对吕后更是死心塌地,整日里往宫里跑。吕后年纪越大越是淫荡,只要避开高祖的眼睛,就跟审食其打得火热。高祖常年在外打仗,又有戚夫人作伴,倒也乐得清静。吕后巴不得高祖别回来,好跟审食其双宿双飞。宫里那些宫女太监们都知道这档子事,可谁也不敢说破,反倒帮着打掩护,就为得些赏钱。可怜高祖到死都戴着这顶绿帽子。
如今高祖一死,吕后这毒妇就动了杀心。她盘算着要把功臣们都除掉,一来保住太子的皇位,二来保住自己的情郎。这天她悄悄把审食其召进宫,压低声音说:"皇上已经驾崩了,本应该发丧立嗣。可我怕那些功臣们不服管教,不如先秘不发丧,假称皇上病重,把他们都骗进宫来,埋伏下刀斧手,来个一网打尽,你看如何?"
审食其听得心惊肉跳,转念一想这对自己也有好处,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可他到底胆小,又劝吕后千万要谨慎行事。吕后心里也没底,就把哥哥吕释之找来商量。吕释之也觉得这事风险太大,一时没敢动手。
这一拖就是三天,朝中大臣们都起了疑心。偏巧曲周侯郦商的儿子郦寄,跟吕释之的儿子吕禄是酒肉朋友。吕禄酒后失言,把宫里的密谋告诉了郦寄。郦寄赶紧回家告诉父亲,郦商一听大惊失色,立刻去找审食其。
郦商把审食其拉到僻静处,劈头就说:"老兄啊,你大祸临头了!"审食其做贼心虚,吓得直哆嗦,忙问怎么回事。郦商压低声音说:"皇上驾崩都四天了,宫里秘不发丧,还要诛杀功臣。你想想,灌婴领着十万大军驻守荥阳,陈平奉诏去协助,周勃在燕代一带驻军,樊哙生死未卜。要是他们听说朝中大臣被杀,必定联合起来杀回关中。到时候内忧外患,皇后和太子还能活命吗?你整天在宫里出谋划策,到时候大家肯定以为你是同谋,你的九族还能保全吗?"
审食其吓得结结巴巴:"我、我真不知道这事啊!既然外头有传言,我这就去禀告皇后。"郦商走后,审食其赶紧进宫告诉吕后。吕后知道事情败露,只好作罢,嘱咐审食其让郦商别往外传。郦商本来就是为了保全大家,自然不会声张。
吕后这才下令发丧,让大臣们进宫哭灵。算起来高祖已经死了四天多了。下葬后不到二十天,太子刘盈就继位当了皇帝,才十七岁,尊吕后为皇太后。新君登基大赦天下,后世称他为汉惠帝。
这时候燕王卢绾听说樊哙带兵来讨伐,本来想等高祖病好了去请罪。可听说新君即位,知道吕后掌权,怕去了就是送死,干脆带着家眷投奔了匈奴,后来在匈奴当了个东胡卢王。这都是后话了。
樊哙带着兵马到了燕国地界,那卢绾早就溜得没影了。燕地的百姓本来就没跟着造反,用不着大动干戈,早就服服帖帖了。樊哙把军队驻扎在蓟城南边,正琢磨着要不要继续追捕卢绾,忽然来了个使者,手持符节说要他接诏。
"祭坛在哪儿呢?"樊哙挠着头问。使者往远处一指:"往前几里地就是。"樊哙心里直犯嘀咕,可圣旨不能不听啊,只好跟着使者往前走。走了约莫三四里地,果然看见个祭坛,陈平正站在上头捧着诏书呢。樊哙赶紧跪下听旨,才听了没几句,突然从坛下窜出几个武士,二话不说就把他按倒在地,反剪双手捆了个结实。
"这是干什么!"樊哙刚要嚷嚷,陈平已经三两步跨下祭坛,亲手把他扶起来,凑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樊哙听完顿时不吭声了,任由武士们把他塞进囚车。他带的几个亲兵见状想跑,正撞上赶来的周勃,被一声喝住,只得乖乖跟着走。
这边周勃往北去接管军营,那边陈平押着囚车往西回京。要说这陈平真是鬼精鬼精的,这招棋下得妙啊!周勃到了樊哙军营,把诏书一亮,将士们素来敬重他,见他奉旨接管,谁也不敢造次,都老老实实听令。这差事接得顺顺当当,半点乱子没出。
再说陈平押着樊哙走到半道,突然接到新诏书,说是皇上改了主意,让他改道去荥阳帮灌婴打仗,只要把樊哙的脑袋送回京城就行。陈平眼珠子一转,拉着传诏的使者嘀咕半天。那使者也是个明白人,知道皇上病得快不行了,索性跟着陈平在驿站住了两三天。果然没过多久,高祖驾崩的消息就传来了。
陈平一听这消息,立刻翻身上马,把樊哙扔给使者押送,自己快马加鞭往京城赶。那使者还想细问,可陈平早就一鞭子抽下去,马儿撒开蹄子跑得没影了。
要说陈平为啥不急着杀樊哙?还不是顾忌吕后姐妹俩。幸好他早有准备,留了樊哙一条命。可樊哙老婆吕媭要是再吹枕边风,这事儿还是悬。所以他得赶紧进宫,见机行事。
陈平一进宫就扑到高祖灵前,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吕后从帷帐后冲出来,劈头就问樊哙怎么样了。陈平抹着眼泪说:"臣奉旨去杀樊将军,可念在他立过大功,实在下不去手,就把他押回来听候发落。"
吕后一听这话,脸色立刻缓和下来:"还是你识大体。那人现在到哪儿了?"陈平赶紧说:"臣听说先帝驾崩,急着回来奔丧,樊将军随后就到。"吕后高兴坏了,让他先去休息。陈平却跪着不肯走:"现在国丧期间,臣愿留在宫中值守。"
吕后劝他:"你一路辛苦,先歇几天再来值班不迟。"陈平把头磕得咚咚响:"新君刚立,国事未定。臣受先帝大恩,理当为新君效力,怎敢说辛苦?"这话说得吕后心里热乎乎的,当场封他做郎中令,辅佐新君。
陈平前脚刚走,吕媭后脚就进来哭诉,说陈平要害樊哙。吕后板着脸说:"你糊涂!他要杀早杀了,何必大老远押回来?"吕媭还不死心:"他是听说先帝驾崩才改主意的!"吕后冷笑:"从燕地到京城几千里,来回个把月,要是先帝活着时他杀了樊哙,谁能怪他?倒是咱们在京城都救不了人,多亏他保全性命,你不知感恩还倒打一耙?"说得吕媭哑口无言。
没过几天樊哙押到,吕后立刻下旨放人。樊哙进宫谢恩,吕后问他:"你知道是谁救了你吗?"樊哙想起陈平耳语,连忙说是陈平。吕后笑道:"还算你有良心,不像你媳妇那么糊涂!"樊哙赶紧去找陈平道谢。瞧瞧,聪明人就是吃香,陈平不但没事,反而更得宠了。
再说吕太后掌了权,想起当年想杀功臣没杀成,现在宫里的事可全由她做主了。她最恨的就是戚夫人,这下可落到她手里了。当即下令把戚夫人头发剃光,戴上铁钳,扒了华服换上囚衣,关进永巷天天舂米。
可怜戚夫人哪干过这活计?一双弹琴的手哪受得了舂米的苦?可太后令如山倒,不干不行啊。她一边舂米一边哭,哭着哭着还编了首歌:
"儿子当王娘为囚,从早舂米到天黑,天天与死神做伴!相隔三千里,谁能替我传话给儿啊!"
话说那歌谣里唱的,其实是在怀念赵王如意,那“汝”字说的就是他。可这事儿偏偏让吕太后听见了,老太太气得直拍案几:“贱婢还指望靠儿子翻身不成?”当即派人快马加鞭去赵国,要召如意进京。头一回使者空手而归,第二回还是没把人带回来。吕后气得直哆嗦,揪着使者问缘由,才知道是赵国丞相周昌在中间拦着。
那周昌梗着脖子对朝廷使者说:“先帝把赵王托付给老臣,如今听说太后召见,明摆着没安好心!老臣不敢送王入京——再说赵王近来染了风寒,实在不便上路,改日再说吧!”吕太后咬着后槽牙盘算:这老顽固虽然可恨,但当年在废立太子的事儿上出过力,倒不好直接治罪。眼珠一转,想出个调虎离山的法子,下诏让周昌进京述职。
周昌没法抗命,硬着头皮来见太后。刚进殿就挨了顿劈头盖脸的骂:“你装什么糊涂?不知道我跟戚氏有血海深仇?为何拦着赵王不来!”这老臣也是个硬骨头,脖子一挺:“先帝临终前拉着老臣的手,千叮万嘱要护着赵王。陛下如今刚登基,朝局未稳,老臣若坐视骨肉相残,怎么对得起先帝托付?太后要报私怨,恕老臣不能从命!”
吕后被噎得说不出话,挥袖子轰他退下,转头就派心腹再去赵国。这回没了周昌挡着,十五岁的赵王如意就像离了母鹿的小鹿,战战兢兢进了长安城。
要说惠帝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个仁厚的。先前见戚夫人被罚去舂米,心里已经不忍。如今听说异母弟弟到了,生怕母亲下毒手,连招呼都没打就乘着车驾去城外接人。两兄弟在城门洞碰个正着,惠帝一把将如意拉上车,直接带回自己寝宫——反正他还没立皇后,正好让弟弟同吃同住,日夜不离眼前。
吕太后看见赵王那张酷似戚夫人的脸,指甲都快掐进掌心里了。可大儿子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只能强扯出个笑脸。等惠帝带着弟弟告退,老太太转身就摔了满案茶具。
这年腊月里,长安城飘起鹅毛雪。惠帝早起要去上林苑打猎,看弟弟睡得正香,心说快去快回应当无碍。谁知等猎罢归来,榻上的赵王已经浑身青紫,七窍流血断了气。年轻的皇帝抱着弟弟尚有余温的身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下葬时他亲自给弟弟戴上诸侯王的冕旒,谥号“隐王”——这“隐”字里,藏了多少说不出口的痛。
后来暗地里查出来,是永巷里一个老宦官动的手。惠帝连夜把人绑到东市腰斩,血溅三尺都没解恨。可他能怎么办?难道能把亲娘推上断头台?
还没等擦干眼泪,太后宫里又来人了,神神秘秘说要请陛下看“人彘”。惠帝跟着太监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间茅厕前。门一开,恶臭扑面而来,只见个血肉模糊的肉团在粪水里蠕动——没有手脚,没有眼睛,耳朵位置只剩两个血洞,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惠帝踉跄着倒退三步,揪着太监领子逼问。太监扑通跪下:“是...是戚夫人...”话没说完,年轻的皇帝已经瘫坐在地。原来母亲把戚夫人做成了人彘!砍手脚、挖眼珠、灌哑药、熏聋耳朵,扔在这污秽之地慢慢腐烂!
回到寝宫,惠帝像被抽了魂似的。忽而嚎啕大哭,忽而盯着房梁傻笑,宫人们端来的饭食原封不动搁在案上。吕太后闻讯赶来时,只见儿子直挺挺躺着,眼神涣散得像丢了魂。
太医说是惊惧成疾,灌了好几副安神汤也不见好。有天太后派心腹来探病,惠帝突然撑着床沿坐起来:“去告诉太后,这样的事禽兽都做不出!朕没脸治理天下,请太后自己看着办吧!”
吕后听完禀报,摸着腕上的玉镯冷笑。她后悔的不是杀人,而是让儿子看见了人彘。至于惠帝说的那些疯话?老太太转身就吩咐少府:该准备的冕服仪仗,一件都不许少。
折雄狐片言杜祸 看人彘少主惊心
却说吕后因高祖驾崩,意欲尽诛诸将,竟将丧事搁起,独召一心腹要人,入宫密商。这人姓名,就是辟阳侯审食其。食其与高祖同里,本没有甚么才干,不过面目文秀,口齿伶俐,夤缘迎合,是他特长。高祖起兵以后,因家中无人照应,乃用为舍人,叫他代理家务。食其得了这个美差,便在高祖家中,厮混度日。高祖出外未归,家政统由吕后主持,吕后如何说,食其便如何行,唯唯诺诺,奉命维谨,引得吕后格外喜欢。于是日夕聚谈,视若亲人,渐渐的眉来眼去,渐渐的目逗心挑,太公已经年老,来管甚么闲事,一子一女,又皆幼稚,怎晓得他秘密情肠?他两人互相勾搭,居然入彀,瞒过那老翁幼儿,竟演了一出露水缘。这是高祖性情慷慨,所以把爱妻禁矕,赠送他人。一番偷试,便成习惯,好在高祖由东入西,去路越远,音信越稀,两人乐得相亲相爱,双宿双飞。及高祖兵败彭城,家属被掳,食其仍然随着,不肯舍去,无非为了吕后一人,愿同生死。好算有情。吕后与太公被拘三年,食其日夕不离,私幸项王未尝虐待,没有甚么刑具,拘挛肢体,因此两人仍得续欢,无甚痛苦。到了鸿沟议约,脱囚归汉,两人相从入关,高祖又与项王角逐江淮,毫不知他有私通情事。两人情好越深,俨如一对患难夫妻,昼夜不舍。既而项氏破灭,高祖称帝,所有从龙诸将,依次加封,吕后遂从中怂恿,乞封食其。高祖也道他保护家属,确有功劳,因封为辟阳侯。
床第功劳,更增十倍。
食其喜出望外,感念吕后,几乎铭心刻骨,从此入侍深宫,较前出力。吕后老且益淫,只避了高祖一双眼睛,镇日里偷寒送暖,推食解衣。高祖又时常出征,并有戚夫人为伴,不嫌寂寞,但教吕后不去缠扰,已是如愿以偿。吕后安居宫中,巴不得高祖不来,好与食其同梦。有几个宫娥彩女,明知吕后暗通食其,也不敢漏泄春光,且更帮两人做了引线,好得些意外赏钱,所以高祖戴着绿巾,到死尚未知晓。惟吕后淫妒性成,见了高祖已死,便即起了杀心,一是欲保全太子,二是欲保全情人。他想遗臣杀尽,自然无人为难,可以任所欲为。当下召入食其,与他计议道:“主上已经归天,本拟颁布遗诏,立嗣举丧,但恐内外功臣,各怀异志,若知主上崩逝,未必肯屈事少主,我欲秘不发丧,佯称主上病重,召集功臣,受遗辅政,一面埋伏甲士,把他悉数杀死,汝以为可好否?”食其听着,倒也暗暗吃惊,转思功臣诛夷,与自己亦有益处,因即信口赞成,惟尚恐机谋不慎,反致受害,所以除赞成外,更劝吕后慎密行事。
吕后也未免胆小,复召乃兄吕释之等入商。释之也与食其同意,故一时未敢发作。转眼间已阅三日,朝臣俱启猜疑,不过没有的确消息。独曲周侯郦商子寄,素与释之子禄,斗鸡走马,互相往来,禄私与谈及宫中秘事,寄亟回家报告乃父。乃父商愕然惊起,匆匆趋出,径往辟阳侯宅中,见了审食其,屏人与语道:“足下祸在旦夕了!”食其本怀着鬼胎,蓦闻此言,不由的吓了一跳,慌忙问为何事?商低声说道:“主上升遐,已有四日,宫中秘不发丧,且欲尽诛诸将。试问诸将果能尽诛么?现在灌婴领兵十万,驻守荥阳,陈平又奉有诏令,往助灌婴,樊哙死否,尚未可知,周勃代哙为将。北徇燕代,这都是佐命功臣,倘闻朝内诸将,有被诛消息,必然连兵西向,来攻关中。大臣内畔,诸将外入,皇后太子,不亡何待?足下素参宫议,何人不晓,当此危急存亡的时候,未尝进谏,他人必疑足下同谋,将与足下拚命,足下家族,还能保全么?”怵心之语。食其嗫嚅道:“我……我实未预闻此事!
外间既有此谣传,我当禀明皇后便了。”还想抵赖。
商乃告别,食其忙入宫告知吕后。吕后一想,风声已泄,计不得行,只好作为罢论,惟嘱食其转告郦商,切勿喧传。食其自然应命,往与郦商说知。商本意在安全内外,怎肯轻说出去,当令食其返报吕后,尽请放怀。吕后乃传令发丧,听大臣入宫哭灵。总计高祖告崩,已四日有余了。棺殓以后,不到二旬,便即奉葬长安城北,号为长陵。群臣进说道:“先帝起自细微,拨乱反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德最高,应上尊号为高皇帝。”皇太子依议定谥,后世遂称为高帝,亦称高祖。又越二日,太子盈嗣践帝位,年甫一十七岁,尊吕后为皇太后,赏功赦罪,布德行仁,后来庙谥曰惠,故沿称惠帝。
喜诏一颁,四方逖听,燕王卢绾,闻樊哙率兵出击,本不欲与汉兵对仗,自率宫人家属数千骑,避居长城下,拟俟高祖病愈,入朝谢罪。及惠帝嗣立的消息,传达朔方,料知太子登基,吕后必专国政,何苦自来寻死,遂率众投奔匈奴,匈奴使为东胡卢王。事见后文。
惟樊哙到了燕地,绾已避去,燕人原未尝从反,不劳征讨,自然畏服。哙进驻蓟南,正拟再出追绾,忽有一使人持节到来,叫他临坛受诏。哙问坛在何处?使人答称在数里外。哙亦不知何因,只好随着使人,前去受命。行了数里,已至坛前,望见陈平登坛宣敕,不得不跪下听诏。才听得一小半,突有武士数名,从坛下突出,把哙揿住,反接两手,绑缚起来。哙正要喧嚷,那陈平已读完敕文,三脚两步的走到坛下,将哙扶起,与他附耳说了数语,哙方才无言。当由平指麾武士,把哙送入槛车。哙手下只有数人,见哙被拿,便欲返身跑去,可巧周勃瞧着,出来喝住,命与偕行。于是勃与平相别,向北自去,平押哙同走,向西自归。这也是陈平达权的妙计。可谓六出以外又是一出。勃驰至哙营,取出诏书,晓示将士,将士等素重周勃,又见他奉诏代将,倒也不敢违慢,相率听令。勃得安然接任,并无他患。独陈平押着樊哙,将要入关,才接到高祖后诏,命他前往荥阳,帮助灌婴,所有樊哙首级,但速着人送入都中。平与诏使本来相识,当即与他密谈意见,诏使也佩服平谋,且知高祖病已垂危,不妨缓复,索性与平同宿驿中。逍遥了两三日,果然高祖驾崩的音耗,传将出来。平一得风声,急忙出驿先行,使诏使代押樊哙,随后继进。诏使尚欲细问,那知平已加了一鞭,如风驰电掣一般,赶入关中去了。又要作怪。
看官听说!陈平不急诛哙,无非为了吕后姊妹。幸而预先料着,尚把哙命保留,但哙已被辱。哙妻吕媭,或再从中进谗,仍然不美,不如赶紧入宫,相机防备为是。毕竟多智。计划一定,刻不容缓,因此匆匆入都,直至宫中,向高祖灵前下跪,且拜且哭,泪下如雨。吕后一见陈平,急向帷中扑出,问明樊哙下落,平始收泪答说道:“臣奉诏往斩樊哙,因念哙有大功,不敢加刑,但将哙押解来京,听候发落。”吕后听了,方转怒为喜道:“究竟君能顾大局,不乱从命,惟哙今在何处?”平又答道:“臣闻先帝驾崩,故急来奔丧,哙亦不日可到了。”吕后大悦,便令平出外休息。平复道:“现值宫中大丧,臣愿留充宿卫。”吕后道:“君跋涉过劳,不应再来值宿,且去休息数天,入卫未迟。”平顿首固请道:“储君新立,国是未定,臣受先帝厚恩,理宜为储君效力,上答先帝,怎敢自惮劳苦呢!”吕后不便再却,且听他声声口口,顾念嗣君,心下愈觉感激,乃温言奖励道:“忠诚如君,世所罕有,现在嗣主年少,随时需人指导,敢烦君为郎中令,傅相嗣主,使我释忧,便是君不忘先帝了!”平即受职谢恩,起身告退。
甫经趋出,那吕媭已经进来,至吕后前哭诉哙冤。并言陈平实主谋杀哙,应该加罪。吕后怫然道:“汝亦太错怪好人,他要杀哙,哙死久了,为何把他押解进来?”吕媭道:“他闻先帝驾崩,所以变计,这正是他的狡猾,不可轻信。”吕后道:“此去到燕,路隔好几千里,往返须阅数旬,当时先帝尚存,曾命他立斩哙首,他若斩哙,亦不得责他专擅。奈何说他闻信变计呢?况汝我在都,尚不能设法解救,幸得他保全哙命,带同入京,如此厚惠,正当感谢,想汝亦有天良,为什么恩将仇报哩?”这一番话,驳得吕媭哑口无言,只好退去。未几樊哙解到,由吕后下了赦令,将哙释囚。哙入宫拜谢,吕后道:“汝的性命,究亏何人保护?”哙答称是太后隆恩。吕后道:“此外尚有他人否?”哙记起陈平附耳密言,自然感念,便即答称陈平。吕后笑道:“汝倒还有良心,不似汝妻痴狂哩!”都不出陈平所料。哙乃转向陈平道谢。聪明人究占便宜,平非但无祸,反且从此邀宠了。
惟吕太后既得专权,自思前时谋诛诸将,不获告成,原是无可如何,若宫中内政,由我主持,平生所最切齿的,无过戚姬,此番却在我手中,管教她活命不成。当下吩咐宫役,先将戚姬从严处置,援照髠钳为奴的刑律,加她身上。可怜戚姬的万缕青丝,尽被宫役拔去,还要她卸下宫装,改服赭衣,驱入永巷内圈禁,勒令舂米,日有定限。戚姬只知弹唱,未娴井臼,一双柔荑的玉手,怎能禁得起一个米杵?偏是太后苛令,甚是森严,欲要不遵,实无别法。何不自尽。没奈何勉力挣扎,携杵学舂,舂一回,哭一回,又编成一歌,且哭且唱道: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相伍!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汝!
歌中寓意,乃是纪念赵王如意,汝字就指赵王。不料被吕太后闻知,愤然大骂道:“贱奴尚想倚靠儿子么?”说着,便使人速往赵国,召赵王如意入朝。一次往返,赵王不至,二次往返,赵王仍然不至。吕太后越加动怒,问明使人,全由赵相周昌一人阻往。昌曾对朝使道:“先帝嘱臣服事赵王,现闻太后召王入朝,明明是不怀好意,臣故不敢送王入都。王亦近日有病,不能奉诏,只好待诸他日罢!”吕太后听了,暗思周昌作梗,本好将他拿问,只因前时力争废立,不为无功,此番不得不略为顾全,乃想出一调虎离山的法儿,征昌入都,昌不能不至。及进谒太后,太后怒叱道:“汝不知我怨戚氏么?为何不使赵王前来?”昌直言作答道:“先帝以赵王托臣,臣在赵一日,应该保护一日,况赵王系嗣皇帝少弟,为先帝所锺爱。臣前力保嗣皇帝,得蒙先帝信任,无非望臣再保赵王,免致兄弟相戕,若太后怀有私怨,臣怎敢参预?臣唯知有先帝遗命罢了!”吕太后无言可驳,叫他退出,但不肯再令往赵。一面派使飞召赵王,赵王已失去周昌,无人作主,只得应命到来。
是时惠帝年虽未冠,却是仁厚得很,与吕后性情不同。他见戚夫人受罪司舂,已觉太后所为,未免过甚。至赵王一到,料知太后不肯放松,不如亲自出迎,与同居住,省得太后暗中加害。于是不待太后命令,便乘辇出迓赵王。可巧赵王已至,就携他上车,一同入宫,进见太后。太后见了赵王,恨不得亲手下刃,但有惠帝在侧,未便骤然发作,勉强敷衍数语。惠帝知母不欢,即挈赵王至自己宫中。好在惠帝尚未立后,便教他安心住着,饮食卧起,俱由惠帝留心保护。好一个阿哥,可惜失之柔弱。赵王欲想一见生母,经惠帝婉言劝慰,慢慢设法相见。毕竟赵王年幼,遇事不能自主,且恐太后动怒,只好含悲度日。太后时思害死赵王,惟不便与惠帝明言,惠帝也不便明谏太后,但随时防护赵王。
俗语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惠帝虽爱护少弟,格外注意,究竟百密也要一疏,保不定被他暗算。光阴易过,已是惠帝元年十二月中,惠帝趁着隆冬,要去射猎,天气尚早,赵王还卧着未醒,惠帝不忍唤起,且以为稍离半日,谅亦无妨,因即决然外出。待至射猎归来,赵王已七窍流血,呜呼毕命!惠帝抱定尸首,大哭一场,不得已吩咐左右,用王礼殓葬,谥为隐王。后来暗地调查,或云鸩死,或云扼死,欲要究明主使,想来总是太后娘娘,做儿子的不能罪及母亲,只好付诸一叹!惟查得助母为虐的人物,是东门外一个官奴,乃密令官吏搜捕,把他处斩,才算为弟泄恨,不过瞒着母后,秘密处治罢了。
哪知余哀未了,又起惊慌,忽有宫监奉太后命,来引惠帝,去看“人彘”。惠帝从未闻有“人彘”的名目,心中甚是稀罕,便即跟着太监,出宫往观。宫监曲曲折折,导入永巷,趋入一间厕所中,开了厕门,指示惠帝道:“厕内就是‘人彘’哩。”惠帝向厕内一望,但见是一个人身,既无两手,又无两足,眼内又无眼珠,只剩了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那身子还稍能活动,一张嘴开得甚大,却不闻有甚么声音。看了一回,又惊又怕,不由的缩转身躯,顾问宫监,究是何物?宫监不敢说明,直至惠帝回宫,硬要宫监直说,宫监方说出戚夫人三字。一语未了,几乎把惠帝吓得晕倒,勉强按定了神,要想问个底细。及宫监附耳与语,说是戚夫人手足被断,眼珠挖出,熏聋两耳,药哑喉咙,方令投入厕中,折磨至死。惠帝不待说完,又急问他“人彘”的名义,宫监道:“这是太后所命,宫奴却也不解。”惠帝不禁失声道:“好一位狠心的母后,竟令我先父爱妃,死得这般惨痛么?”说也无益。说着,那眼中也不知不觉,垂下泪来。随即走入寝室,躺卧床上,满腔悲感,无处可伸,索性不饮不食,又哭又笑,酿成一种呆病。宫监见他神色有异,不便再留,竟回复太后去了。
惠帝一连数日,不愿起床,太后闻知,自来探视,见惠帝似傻子一般,急召医官诊治。医官报称病患怔忡,投了好几服安神解忧的药剂,才觉有些清爽,想起赵王母子,又是呜咽不止。吕太后再遣宫监探问,惠帝向他发话道:“汝为我奏闻太后,此事非人类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可请太后自行主裁罢!”宫监返报太后,太后并不悔杀戚姬母子,但悔不该令惠帝往看“人彘”,旋即把银牙一咬,决意照旧行去,不暇顾及惠帝了。小子有诗叹道:
娄猪未定寄豭来,人彘如何又惹灾!
可恨淫妪太不道,居然为蜴复为虺。
欲知吕太后后来行事,且看下回再叙。
有史以来之女祸,在汉以前,莫如褒妲。褒妲第以妖媚闻,而惨毒尚不见于史。自吕雉出而淫悍之性,得未曾有,食其可私,韩彭可杀,甚且欲尽诛诸将,微郦商,则冤死者更不少矣。厥后复鸩死赵王,惨害戚夫人,虽未始非戚氏母子之自取,而忍心辣手,旷古未闻,甚矣,悍妇之毒逾蛇蝎也。惠帝仁有余而智不足,既不能保全少弟,复不能几谏母后,徒为是惊忧成疾,夭折天年,其情可悯,其咎难辞,敝笱之刺,宁能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