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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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汉惠帝刘盈,听说自家母后吕雉竟与审食其暗通款曲,气得脸都青了。可这种事毕竟难以启齿,只得翻出审食其别的罪状,把他关进了大牢。审食其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是皇帝存心找茬,可他还指望着老相好吕太后能拉他一把。

吕太后急得团团转,可每次见到儿子,那张老脸就臊得通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眼巴巴盼着朝中大臣能看在她的面子上替食其说情,谁知满朝文武都巴不得这佞臣早点掉脑袋。廷尉那边更是揣摩着皇帝的心思,眼看就要判个斩立决。

审食其在牢里急得直搓手,忽然想起平原君朱建——当年自己可是给他送过厚礼的。他赶紧派人去请朱建,谁知朱建隔着牢门传话:"眼下风声紧,恕我不能相见。"食其听了心都凉了半截,只道这朱建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主儿。

说来这朱建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早年在淮南王英布门下当差,英布造反时他拼命劝阻,后来刘邦听说这事,特意封他个"平原君"的名号。这人骨头硬得很,长安城的达官显贵想结交他,他连门都不让进,唯独跟大中大夫陆贾交情匪浅。

当初审食其想通过陆贾结交朱建,碰了一鼻子灰。后来朱建母亲去世,穷得连棺材板都买不起。陆贾听说后跑去给食其道喜,食其还莫名其妙。陆贾点拨道:"先前他因老母在世不敢受您恩惠,如今正好雪中送炭。"食其立马送去百金,其他官员见风使舵,凑了五百金给朱建办丧事。自此朱建不得不与食其往来。

就在食其绝望等死时,突然天降赦令。他原以为是吕太后暗中周旋,一打听才知是惠帝的男宠闳孺求的情。这闳孺生得唇红齿白,最会哄惠帝开心,竟说动了皇帝开恩。更叫人意外的是,闳孺坦言是受了朱建所托——原来朱建表面拒绝探监,暗地里却走了这条门路。

朱建从审食其那儿回来,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琢磨着要救审食其,非得找惠帝身边得宠的臣子帮忙说情不可。这天他亲自来到闳孺家门口,递上名帖求见。闳孺早就听说过朱建的大名,正愁没机会结交,见他主动上门,赶紧迎出来,满脸堆笑地把人请进屋。

两人寒暄几句,朱建突然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下人们都退下。等屋里只剩他们俩,朱建压低声音道:"外头都在传,说辟阳侯下狱是您在陛下跟前进了谗言,真有这回事?"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闳孺顿时变了脸色,连连摆手:"我与辟阳侯无冤无仇,怎会害他?这谣言从何说起?"

朱建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人言可畏啊。不过您想想,要是辟阳侯真有个三长两短,您能独善其身吗?"见闳孺额头沁出冷汗,他又凑近些:"谁不知道您是陛下跟前红人?可辟阳侯深得太后欢心也是事实。如今朝政大权在太后手里,她老人家不过碍于情面才没出面说情。要是辟阳侯真被处死..."他故意顿了顿,"太后一怒之下,您觉得能逃得过吗?"

闳孺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搁在案几上,声音都发颤:"照您这么说,非得救下辟阳侯,我才能活命?"朱建点点头:"正是这个理儿。您要是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既救了辟阳侯,太后必定记您这份情。到时候两位主子都宠着您,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

第二天清早,赦免审食其的诏书就下来了。这里头闳孺使了多少劲,说了多少好话,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审食其出狱后,从闳孺那儿得知是朱建暗中周旋,立刻登门道谢。朱建却摆摆手说这是喜事,两人相视一笑,交情更深了。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份交情日后会给朱建惹来祸事。

吕太后听说审食其出狱,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三番五次召他进宫。审食其吃过亏,哪敢再去?可架不住宫里的太监们软磨硬泡,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太后见着他,拉着就不让走,又是摆酒压惊,又是留宿叙旧。枕边私语时,太后忽然想出个绝妙主意——得让惠帝搬出去住,再找个人拴住他的心。

原来惠帝即位三年,都二十岁了还没立后。太后早打定主意要把鲁元公主的女儿许配给他,虽说外甥女才十来岁,可太后等不及了,硬是让太史官挑了个黄道吉日。惠帝心里别扭:这差着十岁的甥舅成婚,不是乱伦吗?可又不敢违抗母命,只好装糊涂。

转眼到了大婚之日,未央宫里张灯结彩。太后这招一箭双雕:既把儿子支开图个清静,又能让外孙女盯着惠帝。新皇后年纪虽小,倒生得玉雪可爱。惠帝抱着这娇小的人儿,倒也渐渐习惯了。紧接着又办了冠礼,大赦天下,废除秦朝"私藏书籍灭族"的苛法,让民间典籍得以流传。这些新政,总算给这桩荒唐婚事蒙上了层仁政的面纱。

惠帝搬出长乐宫住进未央宫后,两宫相隔好几里地。他每隔三五天就要去给吕太后请安,来回奔波实在麻烦。吕太后心里其实巴不得儿子十天半月别来,可惠帝偏偏是个孝顺孩子,越是察觉母亲不乐意,越是殷勤地去问安。

这日惠帝看着宫人们忙着备轿,忽然想到:每次銮驾出行都要清道,扰得市井百姓不得安宁。不如在两宫之间修条专用复道,从武库南面直通长乐宫,两边砌上高墙,既方便又不会惊扰百姓。工部接了旨意立刻动工,限期完成。

正热火朝天赶工时,叔孙通急匆匆赶来求见。老臣撩着衣袍下摆跨过门槛,额头还挂着汗珠:"陛下,这复道正堵在高皇帝衣冠出游的必经之路上啊!"惠帝手里的竹简啪嗒掉在案几上,脸色刷白:"是朕疏忽了,这就停工!"

叔孙通却连连摆手:"使不得!满朝文武都知此事,突然废止反倒惹人非议。"见年轻皇帝急得直搓手,老臣凑近些压低声音:"不如在渭北另建原庙,让高祖衣冠改道出游。既全了孝道,又没人能挑错处。"原来高祖陵寝本在渭北,每月都要把生前衣冠请出来,沿着固定路线巡游到长安城中的高庙。

惠帝眼睛一亮,当即下旨增建原庙。这"原庙"二字,就是再立新庙的意思。叔孙通这招既解了围,又讨好了皇帝,真真是老谋深算。等复道建成,惠帝往来两宫再不受阻,吕太后虽心里不痛快,也只能由着他去。

谁知好景不长。先是惠帝四年开春,长乐宫的鸿台突然起火;到了三伏天,未央宫藏冰的凌室竟也烧起来——冰窖着火可是稀奇事;入秋后织室又遭了祝融。更怪的是宜阳下过血雨,十月天打雷,寒冬腊月桃李开花,枣树结果,都是亘古未见的异象。明眼人都说这是阴气太盛的征兆。

转眼惠帝六年,老相国曹参病逝。吕太后想起高祖遗言,犹豫了三四个月,终于决定废相国之职改设左右丞相:让耿直的王陵当右丞相,圆滑的陈平当左丞相,周勃任太尉。没过多久,深居简出的张良也走了。这位留侯自从目睹高祖诛杀功臣,便借口修仙闭门不出。吕太后念他当年保惠帝有功,常强邀他赴宴:"人生如白驹过隙,何苦自虐?"张良这才开始正常进食,临终前还嘱咐要把供奉的黄石陪葬。

刚办完张良丧事,吕太后的妹夫樊哙又去世了。太后把妹妹吕媭接进宫解闷,姐妹俩关起门来说体己话。待到惠帝七年开春,日食月食接连不断。秋分前后,二十四岁的年轻皇帝竟一病不起。百官来哭灵时,只见吕太后坐在灵床边干嚎,眼里半滴泪都没有。

十五岁的侍中张辟疆看穿玄机,溜去找左丞相陈平咬耳朵:"太后独子夭折却不伤心,您可知为何?"见陈平愣住,少年压低声音:"这是怕你们这些老臣趁机生变啊!不如主动提议让吕台、吕产统领南北禁军..."陈平听罢恍然大悟,当即入宫奏请。吕太后果然转悲为喜——南北军是护卫皇宫和京城的精锐,交给自家侄子才放心。从此太后哭灵时,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话说那惠帝驾崩才二十多天,灵柩就被匆匆运出长安城,葬在东北角一处叫安陵的地方。这安陵离高祖的长陵,有人说五里,也有人说是十里。满朝文武跪在灵前,恭恭敬敬上了庙号,称他孝惠皇帝。

惠帝的皇后张氏年纪尚轻,膝下无子。吕太后眼珠一转,竟从后宫里抱来个婴儿,偷偷塞进张皇后寝宫,对外宣称是皇后所生,立为太子。这老太太心狠手辣,怕孩子生母日后走漏风声,索性一刀结果了性命。这计策虽毒,可老天爷在上头看着呢!

安葬完惠帝,那抱来的娃娃就被扶上龙椅,称作少帝。孩子太小,吕太后自然垂帘听政。史官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少帝来历不正,索性略过不写。可汉家香火到底没断,便以吕后纪年——一来她是先帝遗孀,夫死从子;二来这妇人临朝称制,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史笔如刀,字里行间都是给后人敲警钟啊。

有人作诗叹道: 莫道男女平权好,妇德自古有纲常。 且看汉家吕太后,雌威滔天乱朝堂。

这吕太后掌了权还不满足,竟想封吕家人做王侯。朝堂上顿时有位硬骨头大臣拍案而起,要跟太后当面理论。要问这位是谁?咱们下回分解。

说到朱建此人,平生没什么大作为,唯独救审食其这件事被史书大书特书。可那审食其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淫乱朝纲的小人!举国上下都喊该杀,朱建却因收了百两黄金,就昧着良心救人。私情是还了,天理公道何在?史书夸他品行高洁、不随波逐流,真要如此清高,怎会被金银玷污?老母去世无钱下葬,学孔子弟子颜回那样薄棺简葬便是孝道。可他偏要贪图小利,因小失大,算什么贤人?司马迁这般吹捧,怕是因自己受了宫刑无人相救,借朱建讽刺世态炎凉罢了。班固照抄太史公文章,更是糊涂。

至于陈平轻信张辟疆,怂恿封赏诸吕,更不值一提。吕氏宠幸审食其,提拔娘家人,甚至偷换皇子混淆血脉,都是这帮宰相纵容出来的祸患。这回书不称吕太后,单题"吕娥姁"三字,笔尖蘸的都是恨意。可恨的又岂止吕后一人?

原文言文

  审食其遇救谢恩人 吕娥姁挟权立少帝

  却说惠帝闻母后宣淫,与审食其暗地私通,不由的恼羞成怒,要将食其处死。但不好显言惩罪,只好把他另外劣迹,做了把柄,然后捕他入狱。食其也知惠帝有意寻衅,此次被拘,煞是可虑,惟尚靠着内援,日望这多情多义的吕太后,替他设法挽回,好脱牢笼。吕太后得悉此事,非不着急,也想对惠帝说情,无如见了惠帝,一张老脸,自觉发赤,好几次不能出口。也怕倒霉么?只望朝中大臣,曲体意旨,代为救免,偏偏群臣都嫉视食其,巴不得他一刀两段,申明国法,因此食其拘系数日,并没有一人出来保救。且探得廷尉意思,已经默承帝旨,将要谳成大辟,眼见得死多活少,不能再入深宫,和太后调情作乐了。惟身虽将死,心终未死,总想求得一条活路,免致身首两分,辗转图维,只有平原君朱建,受我厚惠,或肯替我画策,亦未可知,乃密令人到了建家,邀建一叙。

  说起朱建的历史,却也是个硁硁小信的朋友,他本生长楚地,尝为淮南王英布门客。布谋反时,建力谏不从,至布已受诛,高祖闻建曾谏布,召令入见,当面嘉奖,赐号平原君。建因此得名,遂徙居长安。长安公卿,多愿与交游,建辄谢绝不见,惟大中大夫陆贾,往来莫逆,联成知交。审食其也慕建名,欲陆贾代为介绍,与建结好,偏建不肯贬节。虽经贾从旁力说,始终未允,贾只好回复食其。会建母病死,建生平义不苟取,囊底空空,连丧葬各具,都弄得无资措办,不得不乞贷亲朋。陆贾得此消息,忙趋至食其宅中,竟向食其道贺。怪极。食其怪问何事?陆贾道:“平原君的母亲已病殁了。”食其不待说毕,便接入道:“平原君母死,与我何干?”贾又道:“君侯前日,尝托仆介绍平原君,平原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轻受君惠,以身相许;今彼母已殁,君若厚礼相馈,平原君必感君盛情,将来君有缓急,定当为君出力,是君便得一死士了,岂不可贺!”食其甚喜,乃遣人赍了百金,送与朱建当作赙仪。朱建正东借西掇,万分为难,幸得这份厚礼,也只好暂应急需,不便峻情郤还,乃将百金收受,留办丧具。百金足以汙节,贫穷之累人实甚!一班趋炎附势的朝臣,闻得食其厚赠朱建,乐得乘势凑奉,统向朱家送赙,少约数金,多且数十金,统共计算,差不多有五百金左右。朱建不能受此却彼,索性一并接收,倒把那母亲丧仪,备办得闹闹热热。到了丧葬毕事,不得不亲往道谢,嗣是审食其得与相见,待遇甚殷。建虽然鄙薄食其,至此不能坚守初志,只好与他往来。

  及食其下狱,使人邀建,建却语来使道:“朝廷方严办此案,建未敢入狱相见,烦为转报。”使人依言回告食其,食其总道朱建负德,悔恨兼并,自思援穷术尽,拚着一死,束手待毙罢了。谁知食其命未该死,绝处逢生,在狱数日,竟蒙了皇恩大赦,放出狱中。食其喜出望外,匆匆回家,想到这番解免,除太后外,还是何人?不料仔细探查,并不由太后救命,乃是惠帝幸臣闳孺,替他哀求,才得释放,不由的惊讶异常。原来宫廷里面内侍甚多,有一两个巧言令色的少年,善承主意,往往媚态动人,不让妇女。古时宋朝弥子瑕,传播“春秋”,就是汉高祖得国以后,也宠幸近臣籍孺,好似戚夫人一般,出入与偕。补前文所未及。至惠帝嗣位,为了母后淫悍,无暇理政,镇日里宴乐后宫,遂有一个小臣闳孺,仗着那面庞俊秀,性情狡慧,十分巴结惠帝,得了主眷,居然参预政事,言听计从。惟与审食其会少离多,虽然有些认识,彼此却无甚感情。食其闻他出头解救,免不得咄咄称奇,但既得他保全性命,理该前去拜谢。及见了闳孺,由闳孺说及原因,才知救命恩人,直接的似属闳孺,间接的实为朱建。

  建自回复食其使人,外面毫不声张,暗中却很是关切。他想欲救食其,只有运动惠帝幸臣,帮他排解,方可见功。乃亲至闳孺住宅,投刺拜会。闳孺也知朱建重名,久思与他结识,偏得他自来求见,连忙出来欢迎,建随他入座,说了几句寒暄的套话,即请屏去侍役,低声与语道:“辟阳侯下狱,外人都云足下进谗,究竟有无此事?”一鸣惊人。闳孺惊答道:“素与辟阳侯无仇,何必进谗?此说究从何而来?”建说道:“众口悠悠,本无定论,但足下有此嫌疑,恐辟阳一死,足下亦必不免了。”闳孺大骇,不觉目瞪口呆。建又说道:“足下仰承帝宠,无人不知,若辟阳侯得幸太后,也几乎无人不晓。今日国家重权,实在太后掌握,不过因辟阳下吏,事关私宠,未便替他说情。今日辟阳被诛,明日太后必杀足下,母子龃龉,互相报复,足下与辟阳侯,凑巧当灾,岂不同归一死么?”闳孺着急道:“据君高见,必须辟阳侯不死,然后我得全生。”建答道:“这个自然。君诚能为辟阳侯哀请帝前,放他出狱,太后亦必感念足下,足下得两主欢心,富贵当比前加倍哩。”闳孺点首道:“劳君指教,即当照行便了。”建乃别去。到了次日,便有一道恩诏,将食其释出狱中。看官阅此,应知闳孺从中力请,定有一番动人的词色,能使惠帝怒意尽销,释放食其,可见佥壬伎俩,不亚娥眉。女子小人,原是相类。惟食其听了闳孺所述,已晓得是朱建疏通,当即与闳孺揖别,往谢朱建。建并不夸功,但向食其称贺,一贺一谢,互通款曲,从此两人交情,更添上一层了。看到后来结局,建总不免失计。

  吕太后闻得食其出狱,当然喜慰,好几次召他进宫。食其恐又蹈复辙,不敢遽入,偏被那宫监纠缠,再四敦促,没奈何硬着头皮,悄悄的跟了进去。及见了吕太后,略略述谈,便想告退,奈这位老淫妪,已多日不见食其,一经聚首,怎肯轻轻放出,先与他饮酒洗愁,继同他入帏共枕,续欢以外,更密商善后问题。毕竟老淫妪智虑过人,想出一条特别的妙策,好使惠帝分居异处,并有人从旁牵绊,免得他来管闲事。

  这条计划,审食其也很是赞成。

  看官听着,惠帝当十七岁嗣位,至此已阅三载,刚刚是二十岁了。寻常士大夫家,子弟年届弱冠,也要与他合婚,况是一位守成天子,为何即位三年,尚未闻册立皇后呢?这是吕太后另有一番思想,所以稽延。他因鲁元公主,生有一女,模样儿却还齐整,情性儿倒也温柔,意欲配与惠帝,结做重亲,只可惜年尚幼稚,一时不便成礼。等到惠帝三年,那外孙女尚不过十龄以上,论起年龄关系,尚是未通人道,吕太后却假公济私,迫不及待,竟命太史诹吉,择定惠帝四年元月,行立后礼。惠帝明知女年相差,约近十岁,况鲁元公主,乃是胞姊,胞姊的女儿,乃是甥女,甥舅配做夫妻,岂非乱伦。偏太后但顾私情,不管辈分,欲要与他争执,未免有违母命,因此将错便错,由他主持。真是愚孝。

  转瞬间已届佳期,鲁元公主,与乃夫张敖,准备嫁女,原是忙碌得很。吕太后本与惠帝同居长乐宫,此番筹办册后大典,偏令在未央宫中,安排妥当,举行盛仪,一则使惠帝别宫居住,自己好放心图欢,二则使外甥女羁住惠帝,叫他暗中监察,省得惠帝轻信蜚言,这便是枕席喁喁的妙计。此计一行,外面尚无人知觉,就是甥舅成婚,虽似名分有乖,大众都为他是宫闱私事,无关国家,何必多去争论,自惹祸端,所以噤若寒蝉,惟各自备办厚礼,送往张府,为新皇后添妆。吉期一届,群至张府贺过了喜,待到新皇后出登凤辇,又一齐簇拥入宫,同去襄礼。皇家大婚,自有一种繁文缛节,不劳细述。及册后礼毕,龙凤谐欢,新皇后娇小玲珑,楚楚可爱,虽未能尽惬帝意,却觉得怀间偎抱,玉软香柔。恐犹乳臭。惠帝也随遇而安,没甚介意。接连又举行冠礼,宫廷内外的臣工,忙个不了。一面大赦天下,令郡国察举孝悌力田,免除赋役,并将前时未革的苛禁,酌量删除。秦律尝禁民间挟书,罪至族诛,至是准民储藏,遗书得稍稍流传,不致终没,这也是扶翼儒教的苦衷。

  惟自惠帝出居未央宫,与长乐宫相隔数里,每阅三五日入朝母后,往来未免费事。吕太后暗暗喜欢,巴不得他旬月不来,独惠帝顾全孝思,总须随时定省,且亦料知母后微意,越要加意殷勤。因思两宫分隔东西,中间须经过几条市巷,銮跸出入,往往辟除行人,有碍交通,乃特命建一复道,就武库南面,筑至长乐宫,两面统置围墙,可以朝夕来往,不致累及外人。当下鸠工赶筑,定有限期,忽由叔孙通入谏道:“陛下新筑复道,正当高皇帝出游衣冠的要路,奈何把他截断,渎嫚祖宗?”惠帝大惊道:“我一时失却检点,致有此误,今即令罢工便了。”叔孙通道:“人主不应有过举,今已兴工建筑,尽人皆知,如何再令废止呢?”惠帝道:“这却如何是好?”通又道:“为陛下计,惟有就渭北地方,另建原庙,可使高皇帝衣冠,出游渭北,省得每月到此。且广建宗庙,也是大孝的根本,何人得出来批评呢。”惠帝乃转惊为喜,复令有司增建原庙,原庙的名义,就是再立的意思。从前高祖的陵寝,本在渭北,陵外有园,所有高祖留下的衣冠法物,并皆收藏一室,唯按月取出衣冠,载入法驾中,仍由有司拥卫,出游高庙一次,向例号为游衣冠。但高庙设在长安都中,衣冠所经,正与惠帝所筑的复道,同出一路,所以叔孙通有此谏诤,代为设法,使双方不致阻碍。实在是揣摩迎合,善承主旨,不足为后世法呢。论断谨严。及原庙将竣,复道已成,惠帝得常至长乐宫,吕太后亦无法阻止,只得听他自由,不过自己较为小心,免露马脚罢了。

  既而两宫中屡有灾异,祝融氏尝来惠顾,累得宫娥彩女,时有戒心。总计自惠帝四年春季,延至秋日,宫内失火三次,长乐宫中鸿台,未央宫中的凌室,系藏冰室,冰室失火,却是一奇。先后被焚。还有织室亦付诸一炬,所失不资。此外又有种种怪象,如宜阳雨血,十月动雷,冬天桃李生华,枣树成实,都是古今罕闻。即阴盛阳衰之兆。

  过了一年,相国曹参,一病身亡,予諡曰懿,子窟袭爵平阳侯。吕太后追忆高祖遗言,拟用王陵陈平为相,踌躇了两三月,已是惠帝六年,乃决计分任两人,废去相国名号,特设左右二丞相,右丞相用了王陵,左丞相用了陈平,又用周勃为太尉,夹辅王家。未几留侯张良,也即病终。良本来多病,且见高祖屠戮功臣,乐得借病为名,深居简出,平时托词学仙,不食五谷。及高祖既崩,吕后因良保全惠帝,格外优待,尝石他入宴,强令进食,并与语道:“人生世上,好似白驹过隙,何必自苦若此!”想她亦守着此意,故乐得寻欢,与人私通。良乃照旧加餐。至是竟致病殁,由吕太后特别赙赠,赐諡文成。良尝从高祖至谷城,取得山下黄石,视作圯上老人的化身,设座供奉。临死时留有遗嘱,命将黄石并葬墓中。长子不疑,照例袭封,次子辟疆,年才十四,吕太后为报功起见,授官侍中。谁知勋臣懿戚,相继沦亡,留侯张良,方才丧葬,舞阳侯焚哙,又复告终。哙是吕太后的妹夫,又系高祖时得力遗臣,自然恤典从优,加諡为武,命子樊伉袭爵。且尝召女弟吕媭,入宫排遣,替她解忧,姊妹深情,也不足怪。总不及汝老妪的快乐。

  好容易又过一年,已是惠帝七年了,孟春月朔日食,仲夏日食几尽。到了仲秋,惠帝患病不起,竟在未央宫中,撒手归天。一班文武百官,统至寝宫哭灵,但见吕太后坐在榻旁,虽似带哭带语,唠叨有声,面上却并无一点泪痕。大众偷眼瞧视,都以为太后只生惠帝,今年甫二十有四,在位又止及七年,乃遭此短命,煞是可哀,为何有声无泪,如此薄情?一时猜不出太后心事,各待至棺殓后,陆续退出。侍中张辟疆,生性聪明,童年有识,他亦随班出入,独能窥透吕太后隐情。径至左丞相陈平住处,私下进言道:“太后独生一帝,今哭而不哀,岂无深意?君等曾揣知原因否?”陈平素有智谋,到此也未曾预想,一闻辟疆言论,反觉得惊诧起来,因即随声转问道:“究竟是甚么原因?”辟疆答道:“主上驾崩,未有壮子,太后恐君等另有他谋,所以不遑哭泣?但君等手握枢机,无故见疑,必至得祸,不若请诸太后,立拜吕台吕产为将,统领南北两军,并将诸吕一体授官,使得居中用事,那时太后心安,君等自然脱祸了。”授权吕氏如刘氏何?辟疆究竟童年,不顾全局。

  陈平听了,似觉辟疆所言,很是有理,遂即别了辟疆,竟入内奏闻太后,请拜吕台吕产为将军,分管南北禁兵。台与产皆吕太后从子,乃父就是周吕侯吕泽。南北二军,向为宫廷卫队,南军护卫宫中,驻扎城内,北军护卫京城,驻扎城外,这两军向归太尉兼管,若命吕台吕产分领,是都中兵权,全为吕氏所把持。吕太后但顾母族,不顾夫家,所以听得平言,正惬私衷,立即依议施行。于是专心哭子,每一举哀,声泪俱下,较诸前此情形,迥不相同。过了二十余日,便将惠帝灵輀,出葬长安城东北隅,与高祖陵墓相距五里,一作十里。号为安陵。群臣恭上庙号,叫作孝惠皇帝。惠帝后张氏,究竟年轻,未得生男育女,吕太后却想出一法,暗取后宫中所生婴儿,纳入张后房中,佯称是张后所生,立为太子。又恐太子的生母,将来总要漏泄机关,索性把她杀死,断绝后患。计策固狡,奈天道不容何?惠帝既葬,便将伪太子立为皇帝,号做少帝。少帝年幼,吕太后即临朝称制,史官因少帝来历未明,略去不书,惟汉统究未中绝,权将吕后纪年,一是吕后为汉太后,道在从夫,二是吕后称制,为汉代以前所未闻,大书特书,寓有垂戒后人的意思。存汉诛吕,书法可谓谨严了。小子有诗叹道:

  漫言男女贵平权,妇德无终自昔传;

  不信但看汉吕后,雌威妄煽欲滔天。

  吕太后临朝以后,更欲封诸吕为王,就中恼了一位骨鲠忠臣,要与吕太后力争。欲知此人为谁,待至下回说明。

  朱建生平,无甚表见,第营救审食其一事,为《史》《汉》所推美,特为之作传,以旌其贤。夫食其何人?淫乱之小人耳,国人皆曰可杀,而建以百金私惠,力为解免,私谊虽酬,如公道何!且如“史”“汉”所言,谓其行不苟合,义不取容,夫果有如此之行义,胡甘为百金所汙?母死无财,尽可守孔圣之遗训,敛首足形,还葬无椁,亦不失为孝子。建不出此,见小失大,宁足为贤?史迁乃以之称美,不过因自罹腐刑,无人救视,特借朱建以讽刺交游耳。班氏踵录迁文,相沿不改,吾谓迁失之私,而班亦失之陋也。彼如陈平之轻信张辟疆,请封诸吕,更不足道。吕氏私食其,宠诸吕,取他人子以乱汉统,皆汉相有以纵成之,本回标目,不称吕太后,独书吕娥衄,嫉恶之意深矣。然岂仅嫉视吕后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