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首页

话说那吕太后害死了赵王母子,心里还不解恨,又把淮南王刘友改封为赵王。后宫那些妃嫔们,要么关起来,要么废为庶人,统统收拾干净,这才算出了口恶气。只有那赵相周昌,听说赵王死了,恨自己没能护住先帝托付的孩子,整日里闷闷不乐,后来干脆称病不上朝,外头的事一概不管。吕太后也懒得理他。到了惠帝三年,周昌病死了,朝廷给个"悼侯"的谥号,让他儿子继承爵位——这还算念着他当年反对废太子的功劳呢。

吕太后总觉得那些列侯要造反,就大修长安城。征调民夫一拨接一拨,前前后后用了二三十万人。男丁不够用了,连妇女都得上工地。这么折腾了好几年,总算把城墙垒起来了。这新城周长六十五里,南边修成南斗星的形状,北边修成北斗星的形状,坚固得不得了,老百姓都管它叫"斗城"。可谁知道,这一砖一瓦都是民脂民膏堆起来的啊!

惠帝二年冬十月,齐王刘肥从封地来朝见。这刘肥是高祖的庶长子,比惠帝大好几岁。惠帝以兄长之礼相待,拉着他的手一起进宫拜见太后。太后脸上堆着笑嘘寒问暖,心里却盘算着要害死齐王——这毒妇是越老心越狠哪!

正赶上惠帝要给兄长接风,让御膳房摆上酒席。太后坐在上首,齐王坐在左边,惠帝自己坐在右边,就跟寻常百姓家吃饭似的。齐王也没推辞,大大方方就坐在左席。太后看在眼里,恨得牙痒痒,心里暗骂:"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竟敢跟我儿子平起平坐!"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借口要换衣裳,回到内室把心腹太监叫来嘀咕了几句。

等太后回到席上,惠帝正跟齐王聊得热乎,一个劲儿劝酒。齐王哪知道有诈,连干了好几杯。这时太监端上来两杯酒,说是特别酿的佳酿。太后让齐王喝,齐王哪敢先喝?起身举杯先给太后祝寿。太后推说酒量浅,硬要齐王先干。齐王还是不敢,转敬给惠帝。惠帝也站起来,正要跟齐王对饮——桌上正好两杯酒嘛——突然太后伸手就把惠帝那杯酒打翻在地。惠帝先是一愣,转念一想,酒里肯定有毒,气得脸都青了。齐王见这情形,也放下酒杯,假装喝醉告退。

回到住处,齐王赶紧拿金子买通宫里人打听。果然那两杯都是毒酒!这下可把他吓坏了,心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召集随从商量对策,有个内史出主意:"大王要想平安回齐国,不如把城阳郡献给鲁元公主当汤沐邑。公主是太后亲闺女,得了封地肯定高兴。太后一高兴,您就好脱身了。"

齐王依计行事,上表要把城阳郡献给公主。没过多久,太后的褒奖诏书就下来了。齐王赶紧再上表告辞,可左等右等不见回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内史又出个馊主意:"不如尊鲁元公主为王太后,以母礼事奉。"——让同父异母的姐姐当娘,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表文一递进去,果然灵验。第二天一大早,宫里就来了一群太监宫女,带着美酒佳肴,说太后、皇上和鲁元公主马上要来饯行。齐王喜出望外,赶紧到门口跪迎。不一会儿銮驾到了,齐王一直跪到太后进门才敢起来。

吕太后慢悠悠下了轿,一手拉着惠帝,一手拉着鲁元公主上座。齐王先拜过太后,又给鲁元公主行母子大礼——那鲁元公主跟齐王年纪差不多,居然厚着脸皮认了这个"儿子",还"我儿""我儿"地叫得亲热。一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其乐融融。

酒席上太后坐主位,鲁元公主坐左边,惠帝坐右边,齐王在下首作陪。推杯换盏间,宫里带来的乐师们奏起雅乐,太后听得眉开眼笑,早把对齐王的嫌隙抛到九霄云外。这顿酒从晌午喝到太阳西斜才散。齐王恭送銮驾回宫,趁机告辞,连夜收拾行装,天不亮就溜之大吉。等跑回齐国地界,这才觉得捡回条命,后怕得直冒冷汗。

转过年来正月里,兰陵有口古井突然冒出来两条龙影——估摸是条老母龙带着小龙崽子。没过多久陇西又传来地震的消息。到了夏天,天下大旱。这些异象,老辈人都说是吕后专权惹怒了上天。现在新派人物不信这套,可古书上白纸黑字记着呢。

夏去秋来,萧何丞相病得皮包骨头。惠帝去探望时,见他连翻身都要人搀扶,知道熬不过去了,红着眼圈问:"爱卿百年之后,谁可接替?"萧何气若游丝地说:"知臣莫若君啊。"惠帝突然想起高祖遗嘱,脱口道:"曹参如何?"萧何在病榻上叩头:"陛下圣明,臣死而无憾了!"惠帝又安慰几句才回宫。没过几天萧何就去世了,谥号文终侯,儿子萧禄继承酂侯爵位。

这萧何一辈子谨慎,买田置地专挑穷乡僻壤,房子破了也不修。常对家人说:"后代要是贤明,就该学我的俭朴;要是不肖,这些薄产也不值得豪门来抢。"后来萧家子孙世代封侯,就算犯事被贬,也不至于灭门绝户——这都得感谢萧丞相留下的好家风啊!

话说那齐国的丞相曹参,正喝着茶呢,忽然听见萧何病死的消息,手里的茶碗"当啷"一声搁在案几上,转头就吩咐管家:"快收拾行李!"

管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爷这是要上哪儿去啊?"曹参捋着胡子直乐:"收拾就对了,过不了几天,朝廷准得召我进京当丞相。"管家将信将疑,还是把箱笼都打点齐整了。嘿,您猜怎么着?没过两天,朝廷的使者真就捧着诏书来了。管家这才恍然大悟,拍着大腿直喊:"神了!"

说起这位曹丞相,原本是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猛将。后来当了齐相,倒是一心要治理好地方。他召集了百来个齐地的读书人,挨个儿问治国之道。可这帮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曹参脑袋都大了。后来听说胶西有位盖公,是位不慕荣利的高人,曹参赶紧备上厚礼,恭恭敬敬把人请来。

这位盖公平日最爱研究黄帝老子的学问,见了曹参就说:"治国啊,越简单越好。官府少折腾,百姓自然就安定了。"曹参听得直点头,当场就把正房腾出来给盖公住,自己搬到厢房去。往后施政,全照着盖公说的办。齐国的老百姓都夸他是好官。

这一晃就是九年。这天曹参要进京赴任,临走前特意嘱咐接任的官员:"别的都好说,就两样您得留心——监狱和市场可千万别乱动。"新官纳闷:"治国大事就这两件要紧?"曹参摆摆手:"不是这个理儿。这两处鱼龙混杂,要是查得太严,坏人没处藏身,反倒要闹出乱子。"这话说得半对半错,新官也不好再说什么。

曹参到了长安城,满朝文武都在嘀咕:"萧何跟曹参当年都是沛县小吏,后来封赏不公,曹参心里能没疙瘩?这回准得把萧何那套全推翻喽!"连相府的属官们也都提心吊胆,生怕饭碗不保。谁知曹参上任后,公文照旧批,章程照旧行,过了好些日子才换掉几个爱耍小聪明的官员,专挑那些老实巴交的来办事。他自己呢?整天抱着酒坛子不撒手。

有些官员想找他谈正事,刚开个话头就被拉着喝酒。三杯下肚,话都说不利索了,哪还顾得上谈公务?底下人有样学样,天天在相府后花园摆酒席,喝高了又唱又跳。有亲信实在看不下去,故意请曹参去后园散步。您猜怎么着?曹参听见喧闹声,非但不恼,反而让人搬来酒菜,跟着一块儿唱起来!

这事儿传到宫里,年轻的惠帝正为吕后专权烦心,听说曹参也整天喝酒,心里直嘀咕:"这老家伙莫不是在学我?"有天趁着曹参儿子曹窟进宫,惠帝悄悄说:"回家问问你爹,先帝刚走,朕年纪又小,他当丞相的整天喝酒,天下还治不治了?记住,可别说是我让问的。"

曹窟回家刚把话说完,他爹抄起戒尺就揍了他二百下,轰他回宫当差去。小曹捂着屁股进宫告状,惠帝第二天上朝就质问曹参。只见曹参摘下官帽跪在地上:"陛下觉得自己比先帝如何?"惠帝忙说:"那哪能比。"曹参又问:"那您看臣比萧何如何?"惠帝摇头:"不如萧相国。"

曹参这才说:"先帝和萧何定的章程都在那儿摆着,咱们照着办就成,何必非要折腾出新花样?"惠帝一听就明白了。后来老百姓还编了歌谣:"萧何定规矩,曹参守着做。清静不扰民,日子真快活。"不过说实在的,这两位丞相一个太谨慎,一个太懒散,宫里吕后专权,外边匈奴虎视眈眈,埋下的祸根可不少呢!

话说那匈奴的冒顿单于啊,自从跟汉朝和亲之后,倒也安分,好些年没来边境闹事。可巧高祖驾崩的消息传到塞外,这冒顿就派了探子混进边关打听。这一打听可不得了,听说新即位的惠帝性子软弱,吕后倒是专横跋扈,顿时就起了轻视之心。

您猜怎么着?这冒顿竟写了封轻佻无礼的国书,派了个小头目大摇大摆送到长安。惠帝这会儿正沉迷酒色呢,哪有心思看什么国书?见信上写着要汉太后亲启,太监们赶紧把信送进了长乐宫。

吕后展开绢帛一看,气得浑身发抖。那信上写着:"我这个孤独的君王啊,生在沼泽边,长在草原上,常到边境转悠,想去中原逛逛。陛下您守寡,我也单身,两个主子都闷得慌,不如拿您有的,换我没有的?"

"撕拉"一声,吕后把信撕得粉碎摔在地上——她宁可跟审食其私通,也看不上这蛮夷!当即召集群臣进宫,铁青着脸说:"匈奴来信如此无礼,我打算杀了来使,发兵讨伐,诸位意下如何?"

话音未落,就见舞阳侯樊哙跳出来嚷嚷:"给臣十万兵马,定把匈奴杀个片甲不留!"其他将领见是樊哙带头,都跟着起哄。忽然殿角传来一声冷笑:"樊哙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该当斩首!"

这一嗓子把吕后都惊着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中郎将季布。这季布不等太后发问,接着说道:"当年高祖亲征,带着三十多万大军还在平城被围了七天七夜。那时候樊哙当先锋,非但没解围,反倒让全军饿得拉不开弓——民间至今还传唱着'平城苦啊,七天没饭吃,连弓都拉不动'的歌谣呢!如今伤兵还没养好,他又要祸害十万将士,这不是欺君罔上吗?再说匈奴野蛮未开化,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好话坏话都当耳旁风就是了。"

吕后听了这番话,满腔怒火倒消了大半。连樊哙也想起当年惨状,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了。老太太转念一想:还是回去跟妹妹吕媭喝茶聊天来得舒坦。当下叫来大谒者张释,让他写了封低声下气的回信,还搭上两辆车、八匹马。信里说:"单于不嫌弃我们这小地方,还特地来信。我们这儿的人吓得够呛,照镜子一看,老得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了,走路都打晃。您可千万别听信传言,我们这穷乡僻壤的,送您两辆车、八匹马代步吧。"

匈奴使者带着礼物和回书走了。冒顿见汉朝这么低声下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又派人来道歉,说什么"住在塞外不懂中原礼仪",还送了几匹好马,再次请求和亲。吕后这回学乖了,挑了个宗室女子冒充公主嫁过去,总算把这事糊弄过去。可您想想,堂堂大汉太后被蛮夷这般羞辱,还要赔笑脸送礼物,这脸面往哪儿搁?

说到底啊,都怪吕后自己行为不检点。她非但不思悔改,反倒跟审食其越发腻歪。这审食其仗着太后宠信,结党营私无法无天。风声渐渐传到惠帝耳朵里,把年轻皇帝气得够呛——是时候收拾这个奸臣了!

要说这吕后偏心眼啊,真是没救了。对亲生儿女捧在手心怕摔了,对庶出的孩子却像眼中钉。赵王如意被她毒死还不解恨,连齐王刘肥都想害。后来齐王献出城阳郡讨好鲁元公主,她立马转怒为喜。更荒唐的是,齐王认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当干娘,吕后居然大摆筵席送行——也不想想鲁元公主的年纪怕是比齐王还小呢!

后来更离谱,硬把鲁元公主的女儿塞给惠帝当皇后。这一桩桩一件件伤风败俗的事做下来,也难怪匈奴单于敢写那种信。满朝文武没个敢劝的,就季布说了几句实在话。要我说啊,还不如当年屠狗出身的樊哙有血性呢!

原文言文

  媚公主靦颜拜母 戏太后嫚语求妻

  却说吕太后害死赵王母子,遂徙淮南王友为赵王,且把后宫妃嫔,或锢或黜,一律扫尽,方出了从前恶气。只赵相周昌,闻得赵王身死,自恨无法保全,有负高祖委托,免不得郁郁寡欢,嗣是称疾不朝,厌闻外事。吕太后亦置诸不问,到了惠帝三年,昌竟病终,赐谥悼侯,命子袭封,这还是报他力争废立的功劳。吕太后又恐列侯有变,增筑都城,迭次征发丁夫,数至二三十万,男子不足,济以妇女,好几年才得造成。周围计六十五里,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造得非常坚固,时人号为斗城。无非民脂民膏。

  惠帝二年冬十月,齐王肥由镇入朝。肥是高祖的庶长子,比惠帝年大数岁,惠帝当然待以兄礼,邀同入宫,谒见太后。太后佯为慰问,心中又动了杀机,想把齐王肥害死。毒上加毒。可巧惠帝有意接风,命御厨摆上酒肴,请太后坐在上首,齐王肥坐在左侧,自己坐在右旁,如家人礼。肥也不推辞,竟向左侧坐下,太后越生忿恨,目注齐王,暗骂他不顾君臣,敢与我子作为兄弟,居然上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遂借更衣为名,返入内寝,召过心腹内侍,密嘱数语,然后再出来就席。惠帝一团和气,方与齐王乐叙天伦,劝他畅饮,齐王也不防他变,连饮了好几杯。嗣由内侍献上酒来,说是特别美酒,酌得两卮,置诸案上。太后令齐王饮下,齐王不敢擅饮,起座奉觞,先向太后祝寿。太后自称量窄,仍令齐王饮尽,齐王仍然不饮,转敬惠帝。惠帝亦起,欲与齐王互相敬酒,好在席上共有两卮,遂将一卮与肥,一卮接在手中,正要衔杯饮入,不防太后伸过一手,突将酒卮夺去,把酒倾在地上。惠帝不知何因,仔细一想,定是酒中有毒,愤闷得很。齐王见太后举动蹊跷,也把酒卮放下,假称已醉,谢宴趋出。

  返至客邸,用金贿通宫中,探听明白,果然是两卮鸩酒。当下喜惧交并,自思一时幸免,终恐不能脱身,辗转图维,无术解救。没奈何召入随员,与他密商,有内史献议道:“大王如欲回齐,最好自割土地,献与鲁元公主,为汤沐邑。公主系太后亲女,得增食采,必博太后欢心,太后一喜,大王便好辞行了!”幸有此策。齐王依计行事,上表太后,愿将城阳郡献与公主,未几即得太后褒诏。齐王乃申表辞行,偏偏不得批答,急得齐王惊惶失措,再与内史等商议,续想一法写入表章,愿尊鲁元公主为王太后,事以母礼。以同父姊妹为母,不知他从何处想来?这篇表文呈递进去,果有奇效,才经一宿,便有许多宫监宫女,携着酒肴,趋入邸中,报称太后皇上,及鲁元公主,在后就到,为王饯行。齐王大喜,慌忙出邸恭迎。小顷便见銮驾到来,由齐王跪伏门外,直至銮舆入门,方敢起身随入。吕太后徐徐下舆,挈着惠帝姊弟两人,登堂就座。齐王拜过太后,再向鲁元公主前,行了母子相见的新礼,引得吕太后笑容可掬。就是鲁元公主,与齐王年龄相类,居然老着脸皮,自命为母,戏呼齐王为儿,一堂笑语,备极欢娱。及入席以后,太后上坐,鲁元公主坐左,惠帝坐右,齐王下坐相陪。浅斟低酌,逸兴遄飞,再加一班乐工,随驾同来,笙簧杂奏,雅韵悠扬,太后悦目赏心,把前日嫌恨齐王的私意,一齐抛却,直饮到日落西山,方才散席。齐王送回銮驾,乘机辞行,夤夜备集行装,待旦即去,离开了生死关头,驰还齐都,仿佛似死后还魂,不胜庆幸了。命中不该枉死,故得生还。是年春正月间,兰陵井中,相传有两龙现影。想是一条老雌龙,一条小雄龙。未几又得陇西传闻,地震数日。到了夏天,又复大旱。种种变异,想是为了吕后擅权,阴干天谴。是为新学界中所不道,但我国古史,尝视为天人相应,故特录之。及夏去秋来,萧相国何,抱病甚重,惠帝亲往视病,见他骨瘦如柴,卧起需人,料知不能再治,便唏嘘问何道:“君百年后,何人可代君任?”何答说道:“知臣莫若君。”惠帝猛忆起高祖遗嘱,便接口道:“曹参可好么?”何在榻上叩首道:“陛下所见甚是,臣死可无恨了!”惠帝又安慰数语,然后还宫。过了数日,何竟病殁,蒙諡为文终侯,使何子禄袭封酂侯。何毕生勤慎,不敢稍纵,购置田宅,必在穷乡僻壤间,墙屋毁损,不令修治。尝语家人道:“后世有贤子孙,当学我俭约,如或不贤,亦省得为豪家所夺了!”后来子孙继起,世受侯封,有时因过致谴,总不至身家绝灭,这还是萧相国以俭传家的好处。留讽后世。

  齐相曹参,闻萧何病逝,便令舍人治装。舍人问将何往?参笑说道:“我即日要入都为相了。”舍人似信非信,权且应命料理,待行装办齐,果得朝使前来,召参入都为相,舍人方知参有先见,惊叹不休。参本是一员战将,至出为齐相,刻意求治,志在尚文,因召集齐儒百余人,遍询治道,结果是人人异词,不知所从。嗣访得胶西地方,有一盖公,老成望重,不事王侯,乃特备了一份厚礼,使人往聘,竭诚奉迎。幸得盖公应聘到来,便殷勤款待,向他详询。盖公平日,专治黄帝老子的遗言,此时所答,无非是归本黄老,大致谓治道毋烦,须出以清静,自定民心。参很是佩服,当下避居厢房,把正堂让给盖公,留他住着,所有举措,无不奉教施行,民心果然翕服,称为贤相。自从参到齐国,已阅九年,至此应召起行,就将政务一切,交与后任接管,且嘱托后相道:“君此后请留意狱市,慎勿轻扰为要。”后相答问道:“一国政治,难道除此外,统是小事么?”参又说道:“这也并不如此,不过狱市两处,容人不少,若必一一查究,奸人无所容身,必致闹事,这便叫做庸人自扰了,我所以特别嘱托呢!”惩奸不应过急,纵奸亦属非宜。曹参此言,得半失半。后相才无异言。参遂向齐王告别,随使入都,谒过惠帝母子,接了相印,即日视事。

  当时朝臣私议,共说萧曹二人,同是沛吏出身,本来交好甚密,嗣因曹参积有战功,封赏反不及萧何,未免与何有嫌。现既入朝代相,料必至怀念前隙,力反前政,因此互相戒儆,唯恐有意外变端,关碍身家。还有相府属官,日夜不安,总道是曹参接任,定有一番极大的调动。谁知参接印数日,一些儿没有变更,又过数日,仍然如故,且揭出文告,凡用人行政,概照前相国旧章办理,官吏等始放下愁怀,誉参大度。参不动声色,安历数旬,方渐渐的甄别属僚,见有好名喜事,弄文舞法的人员,黜去数名,另选各郡国文吏,如高年谨厚,口才迟钝诸人,罗致幕下,令为属吏,嗣是日夕饮酒,不理政务。

  有几个朝中僚佐,自负才能,要想入陈谋议,他也并不谢绝,但一经见面,便邀同宴饮,一杯未了,又是一杯,务要劝入醉乡。僚佐谈及政治,即被他用言截住,不使说下,没奈何止住了口,一醉乃去。古人有言,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参既喜饮,属吏也无不效尤,统在相府后园旁,聚坐饮酒。饮到半酣,或歌或舞,声达户外。参虽有所闻,好似不闻一般,惟有二三亲吏,听不过去,错疑参未曾闻知,故意请参往游后园。参到了后园中,徐玩景色,巧有一阵声浪,传递过来,明明是属吏宴笑的喧声,参却不以为意,反使左右取入酒肴,就在园中择地坐下,且饮且歌,与相唱和。这真令人莫名其妙,暗暗的诧为怪事。原是一奇。参不但不去禁酒,就是属吏办事,稍稍错误,亦必替他掩护,不愿声张,属吏等原是感德,惟朝中大臣,未免称奇,有时入宫白事,便将参平日行为,略略奏闻。

  惠帝因母后专政,多不惬意,也借这杯中物,房中乐,作为消遣,聊解幽愁。及闻得曹参所为,与己相似,不由的暗笑道:“相国也来学我,莫非瞧我不起,故作此态。”正在怀疑莫释的时候,适值大中大夫曹窟入侍,窟系参子,当由惠帝顾语道:“汝回家时,可为朕私问汝父道:高祖新弃群臣,嗣皇帝年尚未冠,全仗相国维持,今父为相国,但知饮酒,无所事事,如何能治平天下?如此说法,看汝父如何答言,即来告我。”窟应声欲退,惠帝又说道:“汝不可将这番言词,说明由我教汝哩。”窟奉命归家,当如惠帝所言,进问乃父,惟遵着惠帝密嘱,未敢说出上命。道言甫毕,乃父曹参,竟攘袂起座道:“汝晓得甚么?敢来饶舌!”说着,就从座旁取过戒尺,把窟打了二百下,随即叱令入侍,不准再归。又是怪事。窟无缘无故,受了一番痛苦,怅然入宫,直告惠帝。知为君隐,不知为父隐,想是有些恨父了。

  惠帝听说,越觉生疑,翌日视朝,留心左顾,见参已经站着,便召参向前道:“君为何责窟?窟所言实出朕意,使来谏君。”参乃免冠伏地,顿首谢罪,又复仰问惠帝道:“陛下自思圣明英武,能如高皇帝否?”惠帝道:“朕怎敢望及先帝?”参又道:“陛下察臣材具,比前相萧何,优劣如何?”惠帝道:“似乎不及萧相国。”参再说道:“陛下所见甚明,所言甚确。从前高皇帝与萧何定天下,明订法令,备具规模,今陛下垂拱在朝,臣等能守职奉法,遵循勿失,便算是能继前人,难道还想胜过一筹么?”惠帝已经悟着,乃更语参道:“我知道了,君且归休罢。”参乃拜谢而出,仍然照常行事。百姓经过大乱,但求小康,朝廷没有甚么兴革,官府没有甚么征徭,就算做天下太平,安居乐业,所以曹参为相,两三年不行一术,却得了海内讴歌,交相称颂。当时人民传诵道:“萧何为法,顜音较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到了后世史官,亦称汉初贤相,要算萧曹,其实萧何不过恭慎,曹参更且荒怠,内有淫后,外有强胡,两相不善防闲,终致酿成隐患。秉公论断,何尚可原,参实不能无咎呢!抑扬得当。

  且说匈奴国中冒顿单于,自与汉朝和亲以后,总算按兵不动,好几年不来犯边。至高祖驾崩,耗问遥传,冒顿遂遣人入边侦察,探得惠帝仁柔,及吕后淫悍略情,遂即藐视汉室,有意戏弄,写着几句谑浪笑傲的嫚词,当作国书,差了一个弁目,赍书行至长安,公然呈入。惠帝方纵情酒色,无心理政,来书上又写明汉太后亲阅,当然由内侍递至宫中,交与吕后。吕后就展书亲览,但见书中写着: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吕后看到结末两语,禁不住火星透顶,把书撕破,掷诸地上。想是只喜审食其,不喜冒顿。一面召集文武百官,入宫会议,带怒带说道:“匈奴来书,甚是无礼,我拟把他来人斩首,发兵往讨,未知众意如何?”旁有一将闪出道:“臣愿得兵十万,横行匈奴中!”语尚未完,诸将见是舞阳侯樊哙发言,统皆应声如响,情愿从征。忽听得一人朗语道:“樊哙大言不惭,应该斩首!”这一语不但激怒樊哙,嗔目视着;就是吕太后亦惊出意外。留神一瞧,乃是中郎将季布。又来出风头了。布不待太后申问,忙即续说道:“从前高皇帝北征,率兵至三十多万,尚且受困平城,被围七日,彼时哙为上将,前驱临阵,不能努力解围,徒然坐困,天下尝传有歌谣云:‘平城之中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声未绝,兵伤未瘳,哙又欲摇动天下,妄言十万人可横行匈奴,这岂不是当面欺上么?且夷狄情性,野蛮未化,我邦何必与较,他有好言,不足为喜,他有恶言,也不足为怒,臣意以为不宜轻讨哩。”吕太后被他一说,倒把那一腔盛怒,吓退到子虚国,另换了一种惧容。就是樊哙也回忆前情,果觉得匈奴可怕,不敢与季布力争。老了,老了,还是与吕媭欢聚罢。当下召入大谒者张释,令他草一复书,语从谦逊,并拟赠他车马,亦将礼意写入书中,略云:

  单于不忘敝邑,赐之以书,敝邑恐惧,退日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汙,敝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书既缮就,便将车马拨交来使,令他带同复书,反报冒顿单于。冒顿见书意谦卑,也觉得前书唐突,内不自安,乃复遣人入谢,略言僻居塞外,未闻中国礼义,还乞陛下赦宥等语。此外又献马数匹,另乞和亲。大约因吕后复书发白齿落,不愿相易,所以另求他女。吕太后乃再取宗室中的女子,充作公主,出嫁匈奴。冒顿自然心欢,不复生事。但汉家新造,冠冕堂皇,一位安富尊荣的母后,被外夷如此侮弄,还要卑词逊谢,送他车马,给他宗女,试问与中国朝体,玷辱到如何地步呢!说将起来,无非由吕后行为不正,所以招尤。她却不知少改,仍然与审食其混做一淘,比那高祖在日,恩爱加倍。审食其又恃宠生骄,结连党羽,势倾朝野,中外人士,交相訾议。渐渐的传入惠帝耳中,惠帝又羞又忿,不得不借法示惩,要与这淫奴算帐了。小子有诗叹道:

  几经愚孝反成痴,欲罚雄狐已太迟,

  尽有南山堪入咏,问他可读古齐诗?

  究竟惠帝如何惩处审食其,待至下回再表。

  偏憎偏爱,系妇人之通病,而吕后尤甚。亲生子女,爱之如掌上珠,旁生子女,憎之如眼中钉,杀一赵王如意,犹嫌不足,且欲举齐王肥而再鸩之,齐王不死亦仅矣。迨以城阳郡献鲁元公主,即易恨为喜,至齐王事鲁元公主为母,则更盛筵相待,即日启行。赏考迁固二史,于鲁元公主之年龄,未尝详载,要之与齐王不相上下,或由齐王早生一二岁,亦未可知。齐王愿事同父姊妹为母,谬戾已甚,而吕后反喜其能媚己女,何其偏爱之深,至于此极!厥后且以鲁元女为惠帝后,逆伦害理,一误再误,无怪其不顾廉耻,行同禽兽,甘引审食其为寄豭也。冒顿单于遗书嫚亵,戚本自诒,复书且以年老为辞,假使年貌未衰,果将出嫁匈奴否欤?盈廷大臣,不知谏阻,而季布反主持其间,可耻孰甚!是何若屠狗英雄之尚有生气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