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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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汉武帝刚刚收拾完大宛国,又惦记着要北上收拾匈奴。他专门发了道诏书,把高祖当年在平城被围、冒顿单于写信羞辱吕后这些陈年旧账都翻出来,说这些国仇家恨该清算了。还搬出春秋时齐襄公为九世祖报仇的典故,引经据典说得慷慨激昂。那会儿正是太初四年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不好打仗,就命令将士们先整顿军备,等开春再出兵。

眼看到了年关,老天爷愣是没下一滴雨,河床都干得见底。武帝急得又是祭天又是求雨,忽然想起《诗经》里夸周宣王勤政消灾的《云汉》篇,干脆把第二年改年号为"天汉",图个吉利。

春风吹绿草原的时候,武帝正要点将出征,突然有人来报:被匈奴扣押多年的使臣路充国回来了!武帝连忙召见。路充国行完大礼,一五一十禀报匈奴内情。原来匈奴儿单于死后,继位的右贤王呴犁湖才当了一年单于也死了,现在是他弟弟且鞮侯当家。这新单于怕汉朝打过来,故意放低姿态说:"我哪敢跟汉天子作对?他可是我的长辈啊!"不但放了路充国等人,还派使者护送回国,带着求和书信。

武帝看完来信,见对方言辞恭敬,心里挺舒坦。正好丞相石庆刚去世,新上任的丞相是卫皇后姐夫公孙贺。这位公孙将军本来不愿当文官,是被武帝硬按在相位上的,所以朝堂议事从来不敢多嘴。武帝拍板决定和谈,把扣留的匈奴使臣都放了,派中郎将苏武带着礼物护送他们回国。

苏武是已故平陵侯苏建的二儿子,他爹当年跟着卫青打匈奴吃了败仗,赎为平民后死在代郡太守任上。苏武这次出使凶吉难料,临行前与老母妻儿洒泪告别,带着副手张胜、随员常惠和百来个兵卒就上路了。

谁知那匈奴单于根本没诚意和谈,收了礼物就翻脸,对苏武爱答不理。苏武忍气吞声办完差事,正等着回国,突然祸从天降——原来他副手张胜背着他搞小动作,跟早先投降匈奴的汉人虞常密谋,想暗杀匈奴丁灵王卫律。结果事情败露,虞常被抓后经不住拷打,把张胜供了出来。

苏武得知后气得拔剑就要自刎:"堂堂汉使要是被押上公堂审问,还不如死了干净!"张胜和常惠赶紧夺下宝剑。没想到匈奴人改了主意,派卫律来劝降。苏武对常惠说:"投降匈奴就是辱没使命,就算活着回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说着又要抹脖子,卫律慌忙扑上去拦阻,剑锋已经划破脖颈,鲜血直流。匈奴人赶紧叫来巫医,在地上挖个坑生起暗火,把苏武面朝下架在火上,踩着后背让淤血流出来。这土法子居然真把苏武救活了,单于听说后也肃然起敬,天天派人来探病,只把张胜关进了大牢。

苏武的伤总算养好了,那卫律奉了单于的命令,摆开架势请苏武上座。只见他从牢里押出虞常和张胜,当场宣布虞常死罪,刽子手手起刀落,血溅三尺。卫律转头盯着张胜,阴森森地说:"汉使张胜,胆敢谋害单于的亲信大臣,按律当斩!不过嘛..."他故意拖长声调,突然拔出佩剑,"要是肯投降,还能饶你一命!"剑锋寒光一闪,张胜两腿发软,扑通跪地连声求饶:"我降!我降!"

卫律嗤笑几声,剑尖一转指向苏武:"副使犯罪,正使也该连坐!"苏武挺直腰杆,目光如炬:"我既没参与密谋,又非他亲属,凭什么连坐?"卫律作势要砍,苏武眼皮都不眨一下。卫律反倒收了剑,堆起笑脸凑近:"苏君啊,你看我归顺匈奴后封王拜将,牛羊漫山遍野。你现在投降,明天就和我一样富贵,何必死脑筋把性命丢在这荒蛮之地?"见苏武闭口不言,卫律突然提高嗓门:"你要肯降,咱们就是兄弟;要是不识抬举..."话没说完,苏武拍案而起,指着他鼻子骂道:"卫律!你身为臣子背主忘义,还有脸来劝我?单于让你断案,你倒好,偏要挑拨离间!南越杀汉使被灭九郡,大宛王脑袋挂城门,朝鲜王当场毙命——匈奴想试试看吗?"这番话说得卫律面红耳赤,灰溜溜跑去向单于复命。

单于听了反倒更欣赏苏武,把他关进地窖断水断粮。恰逢大雪纷飞,苏武就着雪水啃毡毛,硬是撑了七八天。单于以为天神相助,又把他流放到北海荒原放羊,还撂下狠话:"等公羊产奶才准你回去!"苏武每天挖野鼠洞找草籽充饥,怀里始终抱着那根磨秃了的汉节,连睡觉都不撒手。年复一年,节杖上的穗子都掉光了,他还在那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坚守着。

长安城里,汉武帝左等右等不见苏武消息,知道匈奴要耍花招。他派李广利率三万大军出击,在酒泉遇上匈奴右贤王。汉军初战告捷,斩敌万余,谁知回师途中遭匈奴大军合围。粮草将尽时,假司马赵充国带着百余名死士杀出血路,李广利才得以突围。这一仗汉军折损六七成,赵充国浑身二十多处伤口还在渗血。武帝看着这个从血泊里爬出来的陇西汉子,当场封他为中郎。

北伐不利,武帝又派公孙敖和路博德分兵出击,结果无功而返。这时年轻的骑都尉李陵主动请缨:"臣麾下五千楚兵能徒手搏虎,愿独当一面!"武帝皱眉:"没有骑兵给你。"李陵拍胸脯:"五千步兵足矣!"老将路博德却上书说秋高马肥不宜出战。正僵持间,逃回的赵破奴报告匈奴进犯西河,武帝急调路博德守关,命李陵带五千步兵出塞侦察。九月草黄时节,李陵的部队抵达东浚稽山,沿途绘制地形图派陈步乐送回长安。武帝刚给报信的陈步乐封了官,没承想十天后就传来全军覆没的噩耗。

话说李陵刚把步乐打发回去,正打算撤军回朝,哪知道匈奴人突然发兵三万,黑压压地杀过来了。李陵赶紧带着将士们抢占险要地势,弓箭手齐刷刷排开,千张强弩同时发射,那匈奴前锋就跟割麦子似的倒下一大片。李陵趁机带兵冲杀出去,直杀得匈奴人丢盔弃甲,砍下几千颗脑袋才收兵南撤。

可那匈奴单于且鞮侯咽不下这口气,召集左右贤王凑了八万骑兵,像狼群追羊似的咬着李陵不放。这一路打得天昏地暗,大大小小几百场遭遇战,李陵的兵又砍翻三千多匈奴人。匈奴仗着人多势众,死咬着不放。李陵带着部队退到大沼泽里,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匈奴人阴笑着从后面放火。李陵急中生智,让士兵们抢先烧出一条防火带,这才慢慢撤出沼泽,往南边山脚下退去。

那单于亲自追到山上,派儿子带兵围攻。李陵的将士们红着眼睛在树林里拼杀,又干掉几千匈奴兵。李陵抄起连弩瞄准单于,"嗖"的一箭吓得单于差点从马上栽下来,扭头对部下嘀咕:"这汉军是铁打的吗?连着打都不带累的,一个劲儿往南引咱们,别是前面有埋伏吧?"左右劝他:"咱们几万人追他们几千人,要是还拿不下,岂不让汉人笑话?等过了前面山谷,要是平原上还打不赢,再撤也不迟。"

正说着,汉军里有个叫管敢的军侯,因为被长官责罚,居然跑去投降匈奴。这叛徒把汉军老底全抖出来了:"李陵他们箭都快射光了,就剩李将军和韩延年带的八百精锐还在硬撑,那打黄白旗的就是。派骑兵冲他们准能拿下!"单于一听乐坏了,立刻调集精锐骑兵包抄到汉军前面,扯着嗓子喊:"李陵韩延年快投降!"

这时候李陵刚退进山谷,抬头一看,四面山上全是匈奴骑兵,箭矢像暴雨般倾泻下来。他和韩延年带着部队边打边撤,箭袋都快见底了。退到鞮汗山时,五十万支箭全射光了,匈奴人还在穷追不舍。李陵仰天长叹:"这回真要完蛋了!"清点人数还剩三千多,可大伙手里只剩空弓。情急之下,他们砍破随军车辆,抡着车轴当武器,握着短刀往山谷里撤。

匈奴骑兵追到谷口,搬起石头往下砸。天色渐暗,汉军死伤惨重,被困在谷中动弹不得。李陵换上便装独自出营,四面望去全是匈奴营帐,苦笑着回来对将士们说:"咱们要是有几十支箭,还能杀出去。现在手无寸铁,天亮就得当俘虏。大家各自逃命吧,能回去的替我给皇上带个话。"说完让每人带二升干粮、一块冰,约定在遮虜障会合。

半夜里,李陵击鼓突围,可鼓怎么也敲不响。他翻身上马冲在最前头,韩延年断后。刚冲出谷口没多远,又被匈奴骑兵团团围住。韩延年血战到死,李陵身边只剩十几人。他望着南方泪流满面:"我还有什么脸面见陛下啊!"说完下马投降了匈奴。四百多残兵拼死逃回边关报信。

消息传到长安,汉武帝以为李陵战死了,找来相士给李陵母亲和妻子看相,见她们面无悲色正奇怪呢,投降的消息就传来了。武帝气得直拍桌子,把陈步乐叫来问罪,步乐吓得当场自尽,李陵家眷也被抓进大牢。满朝文武都在骂李陵贪生怕死,只有太史令司马迁替他说情:"李陵带着不到五千人对抗几万匈奴,箭射光了才被俘,他肯定还想找机会报答汉室..."话没说完,武帝脸色铁青,直接让侍卫把司马迁押入大牢。

那廷尉杜周最会揣摩圣意,知道武帝因为李陵当初没支持李广利出兵一直记恨,就给司马迁定了"诬罔"的罪名,判了宫刑。这位太史令家贫没钱赎罪,平白遭此大辱,后来发愤著书,这才有了流传千古的《史记》。有人说书里暗含讥讽,可公道自在人心。

话说那汉武帝啊,可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这不,又征调了天下七类罪人和四方壮士,兵分几路往北边打匈奴去了。

领头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带着六万骑兵、七万步兵,从朔方出发,走的是正路。后头跟着强弩都尉路博德,带着万把人接应。游击将军韩说领着三万步兵从五原出发,因杅将军公孙敖更不得了,一万骑兵加三万步兵,浩浩荡荡出了雁门关。

临行前,武帝特意把公孙敖叫到跟前,拍着他肩膀说:"老李家的李陵上次战败,有人说他可能还想回来。你这趟要是能见机行事,把李陵接回来,就算立了大功!"公孙敖连连称是,带着人马就出发了。

这三路大军刚出塞,匈奴的探马就飞报给了且鞮侯单于。这单于也是个狠角色,当即把老弱妇孺和粮草辎重都撤到余吾水北岸,自己亲率十万精骑在南岸严阵以待。

李广利率军赶到,跟匈奴打了几仗,双方各有死伤。可广利占不着便宜,又怕粮草接济不上,干脆下令撤军。匈奴兵哪肯放过,追着屁股就打。幸亏路博德的接应部队及时赶到,胡人才退了回去。广利这回是真怕了,跟着博德一起掉头南归。那边韩说带兵在塞外转悠半天,连个胡人影子都没见着,也灰溜溜回来了。

最惨的是公孙敖,撞上了匈奴左贤王的主力,被打得丢盔弃甲。这厮回营一琢磨,没法跟皇上交代啊,眼珠子一转就编起瞎话来。回朝后信誓旦旦地说:"臣抓了个胡虏,供出李陵正在匈奴那儿得宠,帮着训练军队对付咱们呢!臣这才没敢深入。"您说这人缺德不缺德?

武帝本来正后悔当初派李陵孤军深入,听了这话更是火冒三丈,当即下令把李陵的老母妻儿全给杀了。要我说啊,李陵固然有罪,可他一家老小的性命,全毁在公孙敖这张破嘴上!

没过多久,且鞮侯单于病死了,儿子狐鹿姑继位,还派使者来汉朝报丧。汉朝也派了使臣去吊唁。这时李陵才听说全家被杀,揪着汉使就问缘由。汉使把公孙敖那套说辞原原本本抖落出来,李陵气得脸色铁青:"这分明是李绪干的好事!关我屁事!"

原来有个叫李绪的汉朝都尉,投降匈奴后很受重用,地位比李陵还高。李陵越想越恨,趁李绪不备,直接把他给捅死了。单于的老母亲大阏氏气得要杀李陵,幸亏单于爱惜他是个人才,让他躲到北方避风头。

等大阏氏一死,单于立刻把李陵召回来,还把亲生女儿嫁给他,封为右校王。这下李陵跟早先投降的卫律一内一外,倒成了匈奴的左膀右臂。

唉,想当初李陵带着五千孤军转战千里,箭尽粮绝都不投降,谁曾想最后落得个叛国骂名。要我说啊,这汉武帝也真是,苏武这样的忠臣让他牧羊北海,李陵这样的将才逼得他永居漠北。用人之道,可不是这么个用法!

这边武帝还在跟匈奴较劲,那边山东百姓可遭了殃。官府横征暴敛,严刑峻法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成群结队当起盗贼来。要问后来如何,咱们下回再说。

原文言文

  入虏庭苏武抗节 出朔漠李陵败降

  却说武帝既征服大宛,复思北讨匈奴,特颁诏天下,备述高祖受困平城,冒顿嫚书吕后,种种国耻,应该洗雪,且举齐襄灭纪故事,作为引证。齐襄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见《公羊传》。说得淋漓迫切,情见乎词。时已为太初四年冬季,天气严寒,不便用兵,但令将吏等整缮军备,待春出师。转眼间已将腊尽,连日无雨,河干水涸,武帝一再祈雨。且因《诗经》中有《云汉》一篇,系美周宣王勤政弭灾,借古证今,不妨取譬,乃特于次年岁首,改号天汉元年。

  春光易老,日暖草肥,武帝正要命将出征,忽报路充国自匈奴归来,诣阙求见。当下召入充国,问明情形。充国行过了礼,方将匈奴事实,约略上陈。充国为匈奴所拘,事见前回。原来匈奴儿单于在位三年,便即病死,有子尚幼,不能嗣位,国人立他季父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才及一年,呴犁湖又死,弟且鞮侯继立。恐汉朝发兵进攻,乃自说道:“我乃儿子,怎敢敌汉?汉天子是我丈人行呢。”说着,即将汉使路充国等一律释回,并遣使人护送归国,奉书求和。武帝闻得充国报告,再将匈奴使人,召他入朝。取得来书,展览一周,却也卑辞有礼,不禁欣然。言甘心苦,奈何不思?乃与丞相等商议和番,释怨修好。

  丞相石庆,已经寿终,可谓幸免。由将军葛绎侯公孙贺继任。贺本卫皇后姊夫,累次出征,不愿入相,只因为武帝所迫,勉强接印。每遇朝议,不敢多言,但听武帝裁决,唯命是从。前时匈奴拘留汉使,汉亦将匈奴使臣,往往拘留。至此中外言和,应该一律释放,乃由武帝裁决,将匈奴使人释出,特派中郎将苏武,持节送归,并令武赍去金帛,厚赠且鞮侯单于。

  武字子卿,为故平陵侯苏建次子,建从卫青伐匈奴,失去赵信,坐罪当斩,赎为庶人。嗣复起为代郡太守,病殁任所。武与兄弟并入朝为郎,此次受命出使,也知吉凶难卜,特与母妻亲友诀别,带同副中郎将张胜,属吏常惠,及兵役百余人,出都北去,径抵匈奴。既见且鞮侯单于,传达上意,出赠金帛,且鞮侯单于并非真欲和汉,不过借此缓兵,徐作后图。他见汉朝中计,且有金帛相赠,不由的倨傲起来,待遇苏武,礼貌不周。武未便指斥,既将使命交卸,即退出虏庭,留待遣归。偏生出意外枝节,致被牵羁,累得九死一生,险些儿陷没穷荒。

  当武未曾出使时,曾有长水胡人子卫律,与协律都尉李延年友善。延年荐诸武帝,武帝使律通问匈奴,会延年犯奸坐罪,家属被囚,卫律在匈奴闻报,恐遭株累,竟至背汉降胡。又是一个中行说。匈奴正因中行说病死,苦乏相当人士,一得卫律,格外宠任,立封他为丁灵王。律有从人虞常,虽然随律降胡,心中甚是不愿。适有浑邪王姊子缑王,前从浑邪王归汉,浑邪王事见前文。嗣与赵破奴同没胡中,意与虞常相同,两人联为知己,谋杀卫律,将劫单于母阏氏,一同归汉。凑巧来了副中郎将张胜,曾为虞常所熟识,常私下问候,密与胜谋,请胜伏弩射死卫律。胜志在邀功,不向苏武告知,竟自允许,彼此约定,伺隙即发,适且鞮侯单于出猎,缑王虞常,以为有机可乘,招集党羽七十余人,即欲发难。偏有一人甘心卖友,竟去报知单于子弟,单于子弟,立即兴师兜捕,缑王战死,虞常受擒。且鞮侯单于,闻变驰归,令卫律严讯此案。张胜始恐受祸,详告苏武,武愕然道:“事已至此,怎能免累?我若对簿虏庭,岂非辱国?不如早图自尽罢!”说着,即拔出佩剑,遽欲自刎。亏得张胜常惠,把剑夺住,才得无恙。第一次死中遇生。武只望虞常供词,不及张胜,那知虞常一再遭讯,熬刑不起,竟将张胜供出。卫律便将供词,录示单于,单于召集贵臣,议杀汉使。左伊秩訾匈奴官名。劝阻道:“彼若谋害单于,亦不过罪及死刑,今尚不至此,何若赦他一死,迫令投降。”单于乃使卫律召武入庭,当面受辞。武语常惠道:“屈节辱命,就使得生,有何面目复归汉朝?”一面说,一面已将剑拔出,向颈欲挥。卫律慌忙抢救,抱住武手,颈上已着剑锋,流血满身,急得卫律紧抱不放,饬左右飞召医生。及医生趋至,武已晕去,医生却有妙术,令律释武置地,掘土为坎,下贮煴火,无焰之火。上覆武体,引足蹈背,使得出血,待至恶血出尽,然后用药敷治,果然武苏醒转来,复有气息。第二次死中遇生。卫律使常惠好生看视,且嘱医生勤加诊治,自去返报且鞮侯单于。单于却也感动,朝夕遣人问候,但将张胜收系狱中。

  及武已痊愈,卫律奉单于命,邀武入座,便从狱中,提出虞常张胜,宣告虞常死罪,把他斩首,复向张胜说道:“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罪亦当死,如若肯降,尚可宥免!”说至此,即举剑欲砍张胜。胜贪生怕死,连忙自称愿降。律冷笑数声,回顾苏武道:“副使有罪,君应连坐。”武正色答道:“本未同谋,又非亲属,何故连坐?”律又举剑拟武,武仍不动容,夷然自若。律反把剑缩住,和颜与语道:“苏君听着!律归降匈奴,受爵为王,拥众数万,马畜满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也与律相似,何必执拗成性,枉死绝域哩!”武摇首不答,律复朗声道:“君肯因我归降,当与君为兄弟;若不听我言,恐不能再见我面了!”武听了此语,不禁动怒,起座指律道:“卫律!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叛主背亲,甘降夷狄,我亦何屑见汝?且单于使汝决狱,汝不能平心持正,反欲借此挑衅,坐观成败,汝试想来!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立时诛灭,独匈奴尚未至此。汝明知我不肯降胡,多方胁迫,我死便罢,恐匈奴从此惹祸,汝难道尚得幸存么?”义正词严。这一席话,骂得卫律哑口无言,又不好径杀苏武,只好往报单于。这也好算苏武第三次重生了。

  单于大为嘉叹,愈欲降武,竟将武幽置大窖中,不给饮食。天适雨雪,武啮雪嚼旃,数日不死。第四次死中遇生。单于疑为神助,乃徒武置北海上,使他牧羝。羝系牡羊,向不产乳,单于却说是羝羊乳子,方许释归。又将常惠等分置他处,使不相见。可怜武寂处穷荒,只有羝羊作伴,掘野鼠,觅草实,作为食物,生死置诸度外,但把汉节持着,与同卧起,一年复一年,几不知有人间世了。这是生死交关的第五次。

  武帝自遣发苏武后,多日不见复报,料知匈奴必有变卦。及探闻消息,遂命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兵三万,往击匈奴。广利出至酒泉,与匈奴右贤王相遇,两下交战,广利获胜,斩首万余级,便即回军。右贤王不甘败衄,自去招集大队,来追广利。广利行至半途,即被胡骑追及,四面围住。汉兵冲突不出,更且粮草将尽,又饥又急,惶恐异常。还是假司马赵充国,发愤为雄,独率壮士百余人,披甲操戈,首先突围,好容易杀开血路,冲出圈外,广利趁势麾兵,随后杀出,方得驰归。这场恶战,汉兵十死六七,充国身受二十余创,幸得不死。广利回都奏报,有诏召见充国,由武帝验视伤痕,尚是血迹未干,禁不住感叹多时,当即拜为中郎。充国系陇西上邽人,表字翁孙,读书好武,少具大志。这番是发轫初基,下文再有表见。也是特笔。

  武帝因北伐无功。再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出西河,因杅是匈奴地名。与强弩都尉路博德,约会涿邪山,两军东西游弋,亦无所得。侍中李陵,系李广孙,为李当户遗腹子,少年有力,爱人下士,颇得重名。武帝说他绰有祖风,授骑都尉,使率楚兵五千人,习射酒泉张掖,备御匈奴。至李广利出兵酒泉,诏令陵监督辎重,随军北进。陵乘便入朝,叩头自请道:“臣部下皆荆楚兵,力能扼虎,射必命中,情愿自当一队,分击匈奴。”武帝作色道:“汝不愿属贰师么?我发卒已多,无骑给汝。”陵奋然道:“臣愿用少击众,无需骑兵,但得步卒五千人,便可直入虏庭!”太藐视匈奴。武帝乃许陵自募壮士,定期出发,且命路博德半路接应。博德资望,本出陵上,不愿为陵后距,因奏称现当秋令,匈奴马肥,未可轻战,不如使陵缓进,待至明春,出兵未迟。武帝览奏。还疑陵自悔前言,阴教博德代为劝阻,乃将原奏搁起,不肯依议。适赵破奴从匈奴逃归,报称胡人入侵西河,武帝遂令博德往守西河要道,另遣陵赴东浚稽山,侦察寇踪。时逢九月,塞外草衰,李陵率同步卒五千人,出遮虏障,障即戍堡等类。直至东浚稽山,扎驻龙勒水上。途中未遇一敌,不过将山川形势,展览一周,绘图加说,使骑士陈步乐,驰驿奏闻。步乐见了武帝,将图呈上,且言陵能得志。武帝颇喜得人,并拜步乐为郎,不料过了旬余,竟有警耗传来,谓陵已败没胡中。

  原来陵遣归步乐,亦拟还军,偏匈奴发兵三万,前来攻陵。陵急据险立营,先率弓箭手射住敌阵,千弩齐发,匈奴前驱,多半倒毙。陵驱兵杀出,击退虏众,斩首数千级,方收兵南还。不意匈奴主且鞮侯单于,复召集左右贤王,征兵八万骑追陵。陵且战且走,大小至数百回合,斫死虏众三千名。匈奴自恃兵众,相随不舍,陵引兵至大泽中,地多葭苇,被匈奴兵从后纵火,四蹙陵兵。陵索性教兵士先烧葭苇,免得延燃,慢慢儿拔出大泽,南走山下。且鞮侯单于,亲自赶来,立马山上,遣子攻陵。陵拚死再战,步斗林木间,又杀敌数千人,且发连臂弓射单于。单于惊走,顾语左右道:“这是汉朝精兵,连战不疲,日夕引我南下,莫非另有埋伏不成?”左右谓我兵数万,追击汉兵数千,若不能复灭,益令汉人轻视。况前途尚多山谷,待见有平原,仍不能胜,方可回兵。单于乃复领兵追赶。陵再接再厉,杀伤相当,适有军侯管敢,被校尉笞责,竟去投降匈奴,报称汉兵并无后援,矢亦将尽,只有李将军麾下,及校尉韩延年部曲八百人,临阵无前,旗分黄白二色,若用精骑驰射,必破无疑。汉奸可恨,杀有余辜。单于本思退还,听了敢言,乃选得锐骑数千,各持弓矢,绕出汉兵前面,遮道击射。并齐声大呼道:“李陵韩延年速降!”陵正入谷中,胡骑满布山上,四面注射,箭如雨下。陵与延年驱军急走,见后面胡骑力追,只好发箭还射,且射且行。将到鞮汗山,五十万箭射尽,敌尚未退。陵不禁太息道:“败了!死了!”乃检点士卒,尚有三千余人,惟手中各剩空弓,如何拒敌?随军尚有许多车辆,索性砍破车轮,截取车轴,充作兵器。此外惟有短刀,并皆执着,奔入鞮汗山谷。胡骑又复追到,上山掷石,堵住前面谷口。天色已晚,汉兵多被击死,不能前进,只好在谷中暂驻。陵穿着便衣,孑身出望,不令左右随行,慨然语道:“大丈夫当单身往取单于!”话虽如此,但一出营外,便见前后上下,统是敌帐,自知无从杀出,返身长叹道:“此番真要败死了!”实是自来寻祸。旁有将吏进言道:“将军用少击众,威震匈奴,目下天命不遂,何妨暂寻生路,将来总可望归。试想浞野侯为虏所得,近日逃归,天子仍然宽待,何况将军?”陵摇手道:“君且勿言,我若不死,如何得为壮士呢!”意原不错。乃命尽斩旌旗,及所有珍宝,掘埋地中。复召集军吏道:“我军若各得数十箭,尚可脱围,今手无兵器,如何再战?一到天明,恐皆被缚了!现惟各自逃生,或得归见天子,详报军情。”说着,令每人各带干粮二升,冰一片,借御饥渴,各走各路,期至遮虜障相会。军吏等奉令散去,待到夜半,陵命击鼓拔营,鼓忽不鸣。陵上马当先,韩延年在后随着,冒死杀出谷口,部兵多散。行及里许,复被胡骑追及,环绕数匝。延年血战而亡,陵顾部下只十余人,不由的向南泣说道:“无面目见陛下了!”说罢,竟下马投降匈奴。错了,错了!如何对得住韩延年?部兵大半复没,只剩四百余人,入塞报知边吏。

  边吏飞章奏闻,惟尚未知李陵下落。武帝总道李陵战死,召到陵母及妻,使相士审视面色,却无丧容。待至李陵生降的消息,传报到来,武帝大怒,责问陈步乐。步乐惶恐自杀,陵母妻被逮下狱。群臣多罪陵不死,独太史令司马迁,乘着武帝召问时候,为陵辩护,极言陵孝亲爱士,有国士风,今引兵不满五千,抵当强胡数万,矢尽援绝,身陷胡中,臣料陵非真负恩,尚欲得当报汉,请陛下曲加宽宥等语。武帝听了,不禁变色,竟命卫士拿下司马迁,拘系狱中。可巧廷尉杜周,专务迎合,窥知武帝意思,是为李广利前次出师,李陵不肯赞助,乃至无功;此次李陵降虏,司马迁袒护李陵,明明是毁谤广利,因此拘迁下狱。看来不便从轻,遂将迁拟定诬罔罪名,应处宫刑。迁为龙门人氏,系太史令司马谈子,家贫不能赎罪,平白地受诬遭刑,后来著成《史记》一书,传为良史。或说他暗中寓谤,竟当作秽史看待。后人自有公评,无庸小子辨明。

  武帝再发天下七科谪戍,及四方壮士,分道北征。贰师将军李广利,带领马兵六万,步兵七万,出发朔方,作为正路。强弩都尉路博德,率万余人为后应。游击将军韩说,领步兵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公孙敖,领马兵万人,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各将奉命辞行,武帝独嘱公孙敖道:“李陵败没,或说他有志回来,亦未可知。汝能相机深入,迎陵还朝,便算不虚此行了!”敖遵命去迄,三路兵陆续出塞,即有匈奴侦骑,飞报且鞮侯单于。单于尽把老弱辎重,徙往余吾水北,自引精骑十万,屯驻水南。待至李广利兵到,交战数次,互有杀伤。广利毫无便宜,且恐师老粮竭,便即班师。匈奴兵却随后追来,适值路博德引兵趋至,接应广利,胡兵方才退回。广利不愿再进,与博德一同南归。游击将军韩说,到了塞外,不见胡人,也即折回。因杅将军公孙敖,出遇匈奴左贤王,与战不利,慌忙引还。自思无可报命,不如捏造谎言,复奏武帝。但言捕得胡虏,供称李陵见宠匈奴,教他备兵御汉,所以臣不敢深入,只好还军。你要逞刁,看你将来如何保全?武帝本追忆李陵,悔不该轻遣出塞,此次听了敖言,信为真情,立将陵母及妻,饬令骈诛。陵虽不能无罪,但陵母及妻,实是公孙敖一人断送。

  既而且鞮侯单于病死,子狐鹿姑继立,遣使至汉廷报丧。汉亦派人往吊,李陵已闻知家属被戮,免不得诘问汉使。汉使即将公孙敖所言,备述一遍,陵作色道:“这是李绪所为,与我何干。”言下恨恨不已。李绪曾为汉塞外都尉,为虏所逼,弃汉出降,匈奴待遇颇厚,位居陵上。陵恨绪教胡备兵,累及老母娇妻,便乘绪无备,把他刺死。单于母大阏氏,因陵擅杀李绪,即欲诛陵,还是单于爱陵骁勇,嘱令避匿北方。俄而大阏氏死,陵得由单于召还,妻以亲女,立为右校王,与卫律壹心事胡。律居内,陵居外,好似匈奴的夹辅功臣了。小子有诗叹道:

  孤军转战奋余威,矢尽援穷竟被围;

  可惜临危偏不死,亡家叛国怎辞讥?

  武帝不能征服匈奴,那山东人民,却为了暴敛横征,严刑苛法,遂铤而走险,啸聚成群,做起盗贼来了。欲知武帝如何处置,待至下回表明。

  武帝在位数十年,穷兵黩武,连年不息,东西南三面,俱得敉平,独匈奴恃强不服,累讨无功。武帝志在平胡,故为且鞮侯单于所欺,一喜而即使苏武之修好,一怒而即使李陵之出军。试思夷人多诈,反复无常,岂肯无端言和?苏武去使,已为多事,若李陵部下,只五千人,身饵虎口,横挑强胡,彼即不自量力,冒险轻进,武帝年已垂老,更事已多,安得遽遣出塞,不使他将接应,而听令孤军陷没耶?苏武不死,适见其忠;李陵不死,适成为叛。要之,皆武帝轻使之咎也。武有节行,乃使之困辱穷荒;陵亦将才,乃使之沈沦朔漠。两人之心术不同,读史者应并为汉廷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