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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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汉武帝年间,辽东塞外有个古朝鲜国,就挨着黄海东北角。这地方原本是周朝时候封给商朝遗民箕子的,传了四十一代,后来被燕国人卫满带兵打进来,赶走了当时的朝鲜王箕准,自己当了国王,建都在王险城。这卫满也是个狠角色,把周边小国都收拾得服服帖帖,传到孙子右渠这一辈,更是胆大包天,居然收留汉朝的逃犯,还拦着汉朝使者不让过路。

汉武帝哪受得了这个气?立刻派大臣涉何去问罪。那右渠也是个硬骨头,不但不认错,就派了个小头目把涉何送回来。涉何走到浿水边上,越想越窝火,等过了河进入汉朝地界,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把那朝鲜小头目给宰了,回去还跟汉武帝吹牛,说朝鲜不服管教,自己斩将立功。汉武帝也没细查,一高兴就让涉何当了辽东东部都尉。可这涉何还没高兴几天,朝鲜人就打过来了,直接把他给收拾了。

消息传到长安,汉武帝气得拍案而起,把天牢里的死囚都放出来充军,派楼船将军杨仆和左将军荀彘分两路讨伐朝鲜。

朝鲜王右渠听说汉军来了,赶紧调兵守住险要关口。杨仆从齐国出发,坐船渡过渤海,带着七千先锋部队轻装前进,冷不丁就杀到了王险城下。右渠本来只防着辽东那边的陆路,哪想到汉军从海上杀来,吓得够呛。好在城里早有准备,赶紧关城门死守。后来发现汉军人不多,右渠就带兵出城迎战,两边打得天昏地暗,到底汉军人少,被打得七零八落。杨仆躲进山里十几天,等风头过了才敢出来收拾残兵,等着和荀彘会合。

再说荀彘这边,刚过浿水就遇上朝鲜军队,打了几仗都没占到便宜。战报传回长安,汉武帝见两路大军都吃瘪,又派使者卫山去劝降。右渠也扛不住了,答应投降,还让太子带着五千匹好马和上万随从,跟着卫山去长安请罪。

可这卫山看见朝鲜兵强马壮,心里直打鼓,先跑去跟荀彘商量,转头就跟朝鲜太子说不能带这么多兵。太子也怕汉军使诈,二话不说调头就回城了。卫山没法子,只好回长安复命。汉武帝问清缘由,气得直跺脚,嫌卫山太胆小,当场就把他给砍了,又催着杨仆、荀彘加紧进攻。

荀彘这回发了狠,接连攻破好几道关卡,直逼王险城西北角。杨仆也带着后续部队到了城南,可他手下多是齐国人,听说前头吃了败仗,一个个蔫头耷脑不敢再打。荀彘天天催着攻城,杨仆就是按兵不动。右渠这边也是个人精,跟荀彘死磕,跟杨仆讲和。两边僵持了好几个月,城里愣是没打下来。

荀彘急得跳脚,三番五次约杨仆一起攻城,杨仆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见动静。这事儿传到汉武帝耳朵里,他派济南太守公孙遂去督战。公孙遂一到荀彘大营,荀彘就把责任全推给杨仆。俩人一合计,假传圣旨把杨仆骗来,当场就给绑了,把他的部队也收编了。

荀彘这下兵强马壮,把王险城围得水泄不通,日夜猛攻。城里眼看要完蛋,朝鲜大臣路人、韩阴和将军王吷商量着要投降。可右渠死活不同意,这几个干脆开城门投降了。还有个叫尼溪相参的将军更绝,直接带人把右渠给宰了,提着脑袋来汉营请功。

荀彘刚带兵进城,没想到城门又关上了——原来守将成己带着残兵还在顽抗。荀彘让投降的朝鲜兵去喊话,说再不投降就屠城。守军吓得魂飞魄散,一拥而上把成己杀了,开城投降。朝鲜这才算彻底平定。

捷报传到长安,汉武帝把朝鲜分成四个郡,召荀彘回朝。荀彘得意洋洋地把杨仆关在囚车里押回长安,哪知道刚进城就听说公孙遂被处死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果然,汉武帝一见他就骂他擅自扣押大将,当场扒了官服推出斩首。杨仆虽然贻误军机,但念在以前平定南越有功,只削为平民。要我说啊,这杨仆的罪过可比荀彘大多了,一个杀头一个免职,这不是颠倒黑白嘛!

这时候西边也不消停。将军赵破奴和王恢奉命去收拾楼兰、车师两国——这俩西域小国被匈奴挑唆,老拦着汉朝使者。赵破奴使了个声东击西的计策,假装打车师,暗中带七百轻骑突袭楼兰,活捉了楼兰王,回头就把车师也给端了。两国只好认怂归附。汉武帝封赵破奴为浞野侯,王恢为浩侯,让他们镇守西域,给乌孙、大宛那些国家看看厉害。

说起乌孙,早先派使者跟着张骞来长安进贡过马匹。使者回去一说汉朝多么强大,乌孙王昆莫肠子都悔青了——当初没听张骞的建议跟汉朝结盟。现在听说楼兰、车师都被收拾了,赶紧又派使者来长安赔罪。汉武帝倒也好说话,就是得要聘礼。乌孙立马送来一千匹好马,汉武帝就把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封为公主,嫁去乌孙和亲。

这江都王刘建是汉武帝哥哥的儿子,荒淫无道,最后畏罪自杀,家产充公,子女都进了皇宫当奴婢。可怜这位公主,远嫁到语言不通的异国,丈夫还是个老头子。那乌孙王还娶了匈奴公主,把汉朝公主立为右夫人,匈奴公主立为左夫人。老国王哪吃得消两个年轻媳妇?经常一个人躲在外帐不敢进屋。江都公主天天以泪洗面,自己搭了个帐篷独居,还写了首悲凉的歌:

"娘家把我嫁到天边,远嫁给乌孙老国王。住的是毛毡帐篷,吃的是腥膻肉酪。日日思念故土,真想变成黄鹄飞回家乡!"

那首《黄鹄歌》唱到最后一句时,黄鹄二字格外哀婉动人,从此人们都管它叫《黄鹄歌》。这歌声飘到长安城,汉武帝听得心头一软,三番五次派使者带着锦绣帷帐去乌孙慰问。老昆莫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想把公主让给孙子岑陬。那岑陬正巴不得娶这位汉家公主,可公主脸上挂不住啊——昨儿还是孙媳妇给老祖母请安呢,今儿就要同床共枕?她红着脸给长安递了奏章,求皇上接她回家。

谁知武帝一心想联合乌孙打匈奴,大笔一挥批了"入乡随俗"四个字。公主咬着嘴唇转嫁岑陬,早晨还是祖婆婆,晚上就成了孙媳妇,这稀罕事儿怕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虽说辈分乱了套,好歹年纪相当,倒也不算太委屈。等老昆莫两腿一蹬,岑陬继位改了昆弥的称号,和汉朝的书信往来就没断过。

转眼武帝又往东岳泰山跑,在高里山祭地神,跑到渤海边踮着脚眺望蓬莱仙岛。派出去寻仙的方士还是音讯全无,只好蔫头耷脑回长安。这天柏梁台突然窜起冲天大火,也不知是哪个粗心鬼打翻了灯油,把好端端一座高台献给火神祝融了。武帝正心疼得直跺脚,有个叫勇之的越地方士凑上来说:"咱们老家有讲究,遭了火灾得盖座更高更大的新屋才能压住晦气。"

武帝立刻拍板,在未央宫西边圈地开工。新建的宫殿千门万户气派非凡,东边立着凤阙,西边围着虎圈,北边挖出太液池,池子里还堆出蓬莱、方丈几座仙山。南面的玉堂璧门金碧辉煌,架起飞桥直通未央宫。可惜神仙没请来,倒选了一万八千民间女子充入后宫——那掖庭名册上记得明明白白,得宠的封了容华,次等的当个侍衣,好歹算吃上皇粮了。您说武帝这般贪恋美色,能长寿才怪哩!

这时节已是元封七年,按规矩该改年号了。公孙卿拉着壶遂和太史令司马迁上书,说历法乱套得重订。御史大夫倪宽主张用夏历,于是废了秦朝历法,定正月为岁首,改元太初。这年号改得倒挺正经,可接着又折腾什么尚黄色、用五数、改官名、定音律,闹得鸡飞狗跳。

正忙活着呢,西域使者慌慌张张跑回来禀报:大宛国藏着宝马在贰师城,死活不肯给人看。武帝一听就来了精神,特地铸了匹金马,带着千金厚礼派壮士车令去换。谁知大宛王脖子一梗,车令好说歹说不顶用,气得当场砸碎金马,揣着金渣子往回走。半道在郁成国遇上劫道的,千把个番兵一拥而上,车令他们寡不敌众,连人带金子全交代了。

消息传到长安,武帝气得把案几拍得震天响。本来该派卫青霍去病去教训人,可霍去病早没了,卫青也刚过世——死后倒是风光,谥号"烈侯",儿子卫伉袭了爵位,可惜是个绣花枕头。挑来挑去,选中了李广利这个皇亲国戚当贰师将军。

说起这李广利,还得扯段旧事。自从王夫人去世,后宫佳丽三千没一个能入武帝的眼。直到有个叫李延年的乐师进宫,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妹妹更是了不得——水蛇腰一扭,平阳公主立刻推荐给武帝。这李夫人果然争气,没多久就生下昌邑王刘髆。李延年跟着鸡犬升天,当上协律都尉。可惜李夫人福薄,年纪轻轻就病得起不来床。

武帝心急火燎去探病,李夫人却用被子蒙着头死活不肯见。姐妹们劝她:"皇上这么疼你,怎么还耍性子?"她喘着气说:"女人靠脸蛋吃饭,现在我病得脱了形,要是让他看见这副鬼样子,往后还能惦记我兄弟吗?"说完这话没几天就香消玉殒。武帝伤心得很,按皇后规格下葬,还在甘泉宫画了遗像。怪的是后来他总梦见李夫人送香草,醒来满屋芬芳,就把寝宫改名"遗芳梦室"。

李广利就是李夫人的哥哥,一直没捞着立功机会。这回武帝特意让他带六千属国骑兵和几万地痞流氓去贰师城抢马,还派浩侯王恢带路。结果刚出玉门关就傻眼了——茫茫沙漠找不到吃喝,沿途小国又紧闭城门。等跌跌撞撞跑到郁成国,饿得两眼发绿的汉军只剩几千人。李广利硬着头皮攻城,反被以逸待劳的郁成王杀得丢盔弃甲,只好灰溜溜退回敦煌上书请罪。

武帝原本听姚定汉吹牛,说三千人就能踏平大宛,满心指望李广利轻松立功回来封侯。一看败军之将还敢请求撤兵,顿时火冒三丈,派兵把住玉门关传令:"谁敢放一个败兵进来,提头来见!"

话说那李广利接到圣旨,心里头一百个不情愿,可皇命难违啊,只得在敦煌城安营扎寨,眼巴巴等着朝廷下一步指示。

这时候长安城里头,汉武帝正琢磨着再派兵去征讨大宛呢。谁承想,匈奴那边突然来了个密使,说是左大都尉派来的,愿意宰了那个小单于,带着整个匈奴归顺大汉,就等着朝廷发兵接应。武帝一听这消息,乐得直拍大腿。原来啊,自从乌维单于躲到漠北之后,就听了赵信的鬼主意,明面上跟汉朝和亲,暗地里却在招兵买马。先前派去的使者王乌、杨信,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武帝还以为是使者官小压不住场子,特意派了路充国带着二千石的印绶去议和,结果倒好,直接被匈奴给扣下了。这下武帝才明白过来,匈奴人压根没安好心,赶紧派郭昌去守边关。后来郭昌又被调去攻打昆明,边关就换了赵破奴来镇守。

正赶上乌维单于死了,他儿子詹师庐继位,年纪轻轻就被叫做"儿单于"。这小单于脾气暴得很,动不动就杀人,搞得匈奴国内人心惶惶。左大都尉一看这情形,赶紧派人来汉朝投降。武帝哪能放过这好机会?立马打发使者回去报信,派公孙敖带着工匠去塞外修受降城,又封赵破奴为浚稽将军,让他去浚稽山接应左大都尉。

赵破奴带着两万兵马到了浚稽山,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派人一打听才知道,左大都尉的计划败露,已经被处死了。赵破奴只好带兵往回撤,半路上突然听见后面喊杀声震天——匈奴骑兵追上来了!他赶紧调转马头迎敌,虽然打退了追兵,还抓了几千俘虏,可自己这边也折损了不少人马。赵破奴心想匈奴人应该不敢再来了,就放心大胆地往回走。离受降城还有四百多里地的时候,天色已晚,他就下令安营扎寨。谁知营帐刚扎好,远处尘土飞扬,八万匈奴骑兵黑压压地围了上来。汉军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口水都喝不上。赵破奴趁着夜色想溜出去找水,结果刚走出不到百步,就被匈奴人发现了。几十个亲兵哪挡得住千军万马?转眼间就被活捉了。主将被擒,汉军顿时乱作一团,死的死,降的降。那小单于得意洋洋,带着人马又来攻打受降城,多亏公孙敖早有准备,死守城池,匈奴人才悻悻退去。

消息传到长安,武帝愁得直搓手,赶紧召集大臣们商议。大伙儿都说不如先放下大宛,专心对付匈奴。可武帝觉得,要是连大宛这样的小国都打不下来,还怎么征服匈奴?西域各国还不得笑话死?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再给李广利增兵。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把全国的罪犯、地痞流氓都征召入伍,凑了六万骑兵、七万步兵,还征调了七种贱民去运粮——什么犯过法的官吏啊、逃犯啊、倒插门女婿啊、商人啊,连祖上做过买卖的都不放过。又专门设了两个都尉,一个叫执马,一个叫驱马,就等着攻破大宛后牵马回来。

李广利得了这么多兵马,底气顿时足了。沿途小国见这阵势,吓得赶紧送上粮草。只有轮台城不开门,李广利二话不说就屠了城,一路杀到大宛境内。宛王毋寡派兵迎战,被汉军前锋三万人杀得大败。李广利本想先打郁成城报仇,又怕耽误时间,干脆绕过郁成,直扑大宛都城贵山城。这贵山城里没水井,全靠城外河流。汉军把城一围,断了水源,城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毋寡急得团团转,赶紧派人向康居求救。李广利围城四十多天,终于攻破外城,活捉了大将煎靡。宛国贵族们一合计,干脆把毋寡给宰了,提着脑袋来见李广利,说愿意献出所有良马,只求汉军退兵。李广利琢磨着见好就收,就答应了和谈,立了昧察当新宛王,这才撤军。

那康居国听说汉军势大,压根没敢来救援。倒是郁成王不知死活,不但不投降,还杀了汉军校尉王申生和鸿胪壶充国。李广利气得直跳脚,派上官桀去攻打郁成城。郁成王逃到康居,上官桀追过去要人,康居国不敢得罪汉朝,乖乖把郁成王绑了送来。押送的路上,上邽来的骑士赵弟怕出岔子,直接一剑把郁成王脑袋砍了,提着去邀功。

这一仗虽然死伤不少,可总算把大宛的宝马弄到手了。等回到玉门关时,出征时的六万大军只剩下不到两万,战马也只剩千余匹。可武帝哪管这些?看见宝马就心花怒放,封李广利为海西侯,赵弟也捞了个新畤侯。武帝觉得这大宛马比乌孙马还神骏,就把乌孙马改叫"西极马",大宛马赐名"天马",还专门写了首《天马歌》庆贺。

话说那天马啊,可真是神了!从遥远的西方踏着滚滚黄沙而来,所到之处,连最桀骜的九夷部落都俯首称臣。这天马踏着清泉现身,背上的花纹像老虎脊背,跑起来快得跟鬼影似的。它穿过寸草不生的荒漠,千里迢迢沿着东方大道奔驰而来。正当春末夏初草木疯长的时节,这天马扬蹄腾空,谁能料到它竟有这般神力?

那天马穿过长安城的远门,我站在城楼上伸长脖子张望,只见它一溜烟就往昆仑山方向去了。老人们都说这天马是神龙的使者,果然不假——你看它腾云驾雾直上九重天,在玉帝的瑶台前转悠呢!

可谁能想到,为了这几匹天马,贰师将军李广利带着十万大军出征大宛,整整打了四年仗。等到班师回朝那天,玉门关外残阳如血,活着回来的将士还不到三成,就带回来几十匹汗血宝马。我这儿忍不住要念两句诗:十万大军换天马,贰师将军空手回。一路上冤魂哭嚎愁云惨淡,可咱们的皇帝陛下还在未央宫里欢天喜地看宝马呢!

这大宛国一投降,西域那些小国都吓破了胆,纷纷把王子送来长安当人质。汉武帝尝到甜头,又琢磨着要打匈奴了。您猜后来怎么着?咱们下回再说。

要说这回打仗和上回求仙的事儿,表面看着不搭界,可根子上都一样。皇帝老儿为什么要求长生?还不是想永远享福!要是不能当这天下共主,就算真活个千八百岁又有什么意思?您看那朝鲜战事,荀彘将军立了那么大功劳,反倒被砍了脑袋——为啥?就怕他功高震主啊!还有乌孙国和亲的公主想回家,硬是给拦着不让——为啥?就指望她子孙世代给汉朝当看门狗!更别说这回为几匹马打仗,四年光景死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粮?可咱们陛下倒好,捧着那几匹宝马乐得跟什么似的,还专门作了首《天马歌》。您说说,这心思都歪到哪儿去了?

老话说"止戈为武",可咱们这位武帝的"武"字,到底是靠什么挣来的呢?

原文言文

  东征西讨绝域穷兵 先败后成贰师得马

  却说辽东塞外,有古朝鲜国,在黄海东北隅。周时封殷族箕子,为朝鲜主,传国四十一世,由燕人卫满侵入,逐去朝鲜王箕准,自立为王,建都王险城,攻略附近小邑,势力渐强,再传至孙右渠,诱致汉奸,阻遏汉使,武帝特遣廷臣涉何往责右渠,右渠不肯奉命,但遣裨酋送归涉何。何还渡浿水,入中国境,袭杀朝鲜裨酋,反奏称朝鲜不服,斩将报功。武帝不察底细,遽令何为辽东东部都尉。何喜如所望,受诏蒞任,不意朝鲜出兵报复,攻入辽东,将何击毙。警报到了长安,武帝大怒,尽发天下死囚,充当兵役,特派楼船将军杨仆,及左将军荀彘,分领士卒,往讨朝鲜。

  朝鲜王右渠,闻汉兵大举东来,连忙调发人马,堵住险要。杨仆从齐地出发,渡过渤海,入朝鲜境,前驱兵七千人,浮水轻进,径至王险城下。右渠只防辽东陆路,未防水道,蓦闻汉兵攻城,却也心惊。幸亏城中也有预备,方得乘城守御。嗣探得汉兵不多,督兵出战,两下奋斗多时,毕竟众寡不敌,汉兵败溃。杨仆走匿山中,十余日才敢出头,收集溃卒,退待荀彘。彘行至浿水,渡过西岸,正与朝鲜戎兵相值,连战数次,未得大胜。当有奏报入都,武帝闻两将无功,又遣使臣卫山,往谕右渠,晓示祸福。右渠也恐不能久持,顿首请降,令太子随同卫山,东行谢罪,并献马五千匹,及随行人众,不下万余。

  卫山见朝鲜兵盛,疑有他变,先与荀彘会叙,互商一策,转告朝鲜太子,不得带兵,太子亦恐汉兵有诈,率众驰回。卫山不便再赴朝鲜,只好入朝复命。武帝问明原委,恨山失计,立命处斩,仍遣人催促两将进攻。卫山之死,失之过谨。荀彘乃驱军急进,迭破数险,直抵王险城,围攻西北两隅。杨仆也招集后队,进至城南,荀彘部下,统是燕代健儿,骁勇善战,杨仆部下,多系齐人,闻得前军败北,锐气已衰,因此不敢再斗。那荀彘日夕督攻,杨仆只按兵不动,右渠与荀彘力战,与杨仆讲和。相持数月,城尚无恙。彘屡约杨仆夹攻,仆但含糊答应,终未动手,也想学路博德了。遂致两将生嫌。事为武帝所闻,亟使前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往观兵,许他便宜从事。遂至彘营,彘当然归咎杨仆,与遂商定秘谋,召仆议事。仆因有诏使到来,不得不往,一见遂面,竟被遂喝令彘军,将仆拿下,且传谕仆众,归彘节制,自己总算毕事,匆匆复命。彘既并有两军,遂将全城围住,四面猛扑。城中危急万分,朝鲜大臣路人韩阴,与尼溪相参将军王吷等,共谋降汉。偏偏右渠不从,路人韩阴王吷,开城出降。尼溪相参,且号召党羽,刺杀右渠,献首汉营。荀彘正率军进城,不意城门又闭,朝鲜将军成己,婴城拒守。彘使降人招谕守兵,如再抗违,一体屠戮,守兵相率惊惶,共杀成己,一齐出降,朝鲜乃平。捷书入奏,武帝令分朝鲜地为四郡,叫作乐浪临屯玄菟真蕃,召彘引师回朝。彘将杨仆囚入槛车,押归长安。途次非常得意,总道此番凯旋,定邀重赏,那知驰入都门,惊悉公孙遂被诛消息,才转喜为忧。没奈何入朝见驾,武帝不待详报,便责他与遂同罪,擅拘大臣,当即褫去衣冠,推出斩首。至杨仆贻误军机,亦当伏法,但念他平越有功,准得赎为庶人。平心而论,仆罪过彘,一赎一诛,岂非倒置!

  同时又有将军赵破奴,与偏将王恢等,领兵西征,往击楼兰车师。此王恢与前王恢同名异人。楼兰车师两国,同为西域部落,见七十一回。阴受匈奴招诱,拦阻西行汉使,武帝因遣两将出讨。破奴佯言进击车师,暗率轻骑七百人,掩入楼兰,得将楼兰王擒住,然后移攻车师。车师闻风骇溃,被破奴捣破虏廷,结果是两国服罪,情愿内附。破奴乃请旨定夺,武帝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使他暂为镇抚,威示乌孙大宛诸国。

  乌孙前曾遣使献马,随中郎将张骞入朝,见七十二回。已而来使归国,报称汉朝强大,乌孙王昆莫,方悔从前不用骞言,更闻汉兵连破楼兰车师,势将及己,乃急遣使至汉,愿遵旧约。武帝准如所请,但向来使征求聘礼。来使返报以后,当即送马千匹,作为聘仪。武帝取江都王建遗女,赐号公主,出嫁乌孙。江都王建,就是武帝兄刘非子,非殁建嗣,淫昏无道,上烝下淫,甚至迫令宫女,与犬羊处,同为笑乐,私刻皇帝玺绶,出入警跸,僭拟皇宫。当有人上书告发,由武帝派吏问罪,建惶恐自尽,家破国除,子女没入掖庭。至此乃遣令和亲,嫁与昆莫,昆莫立为右夫人。匈奴也欲招致乌孙,遣女往嫁,昆莫一并收纳,立为左夫人。惟昆莫年已老迈,怎禁得两国少妇,左右相陪?往往独居外帐,不敢入寝。江都公主,既悲远嫁,复适老夫,并与昆莫言语不通,服食皆异,不得已自治一庐,孑身居住。有时愁极无聊,免不得作歌告哀,歌云: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返故乡!

  歌末有黄鹄一语,因相传为《黄鹄歌》。歌词传到长安,武帝颇为垂怜,屡通使问,赐给锦绣帷帐等类。昆莫也知精力不继,死在眼前,愿将公主让与岑陬。岑陬是昆莫孙,巴不得与公主为婚,只是公主自觉怀惭,未便下嫁,不得不上书武帝,恳求召归。武帝要想结好乌孙,共灭匈奴,竟回书劝她从俗。公主无奈,转嫁岑陬,朝为继祖母,暮作长孙妇,真是旷古异闻!虽然降尊就卑,却是以少配少,也还值得。及昆莫病死,岑陬继立,改王号为昆弥,与汉朝通问不绝。

  武帝复出巡东岳,禅高里,山名,在泰山下。祠后土,临渤海,望祀蓬莱。再遣方士入海求仙,仍无音信,乃返入长安。忽然柏梁台上,陡起火光,不知如何失慎,致兆焚如!请得一位祝融神,可谓不虚此台。武帝惊惜不已。有方士越人勇之,却说越中风俗,凡有火灾,须亟改造,比前时格外高大,方足厌禳灾殃。武帝乃立命建筑,另择未央宫西偏,造起一座绝大的宫殿,中容千门万户,东凤阙,西虎圈,北凿太液池,又有渐台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诸名目,无非是想象神仙,凭空构筑。南面有玉堂璧门神明台井干楼,再架飞阁跨城,直通未央宫,说不尽的繁华靡丽,描不完的轩敞崇闳。宫成后求迎神仙,始终不至,惟采选良家女子,收入宫中,相传掖庭簿载总数共一万八千人,有几个得蒙召幸,或拜容华,或充侍衣,总算列入妃嫱,得加俸禄。试想武帝如此好色,尚能延年益寿么?

  是时已为元封七年,依照旧例,每六年必一改元,大中大夫公孙卿联络同官壶遂,及太史令司马迁等,上言历纪废坏,宜改正朔,御史大夫倪宽,主张夏正,乃废去前秦正朔,以正月为岁首,改元封七年为太初元年,诏令公孙卿等造太初历。阴历莫如夏正,武帝此举,尚算正时。嗣是色尚黄,数用五,更定官名,协订音律,又费了许多手续,才得成章。

  会有西使回来,报称大宛国有宝马,在贰师城,不肯示人。武帝素闻宛马有名,乃特铸金为马,并加千金,使壮士车令等齎往大宛,愿易贰师城宝马。偏偏宛王不从,车令等一再商恳,终被拒绝,惹得车令怒起,诟骂宛王,且椎碎金马,携屑而还。谁知路过郁成,竟遇着番奴千人,阻住去路。车令等与他斗死,所携金币,眼见得被他夺去了。武帝闻报大怒,立拟命将出征。汉将本推卫霍,霍去病早死,已见前文,就是卫青,亦已病亡,只落得赐谥表功,青殁后予谥曰烈。子卫伉等,虽然袭爵,却非将才,乃特选一贵戚李广利,使为贰师将军。

  先是王夫人死后,后宫虽多妃妾,却无一能及王夫人。会有中山伶人李延年,入宫供奉,妙解音声,颇得武帝欢心。延年有妹,也善歌舞,又生得姿容秀媚,体态轻盈,当由平阳公主见她美丽,特为荐引。武帝立命召见,端的是天生尤物,比众不同。当下同入阳台,畅施雨露,仗着几番化育,种下胚胎,十月满足,生男名髆,后来封为昌邑王。延年因妹得官,拜为协律都尉,妹亦加封李夫人。这李夫人专宠后房,几与王夫人无二。偏她的命宫寿数,也与王夫人相同,子尚冲龄,母已病厄。武帝遍召名医,诊治无效,渐渐的容销骨瘦,将致不起。到了垂危时候,武帝殷勤探问,她偏用被蒙头,不肯见面,口中但言貌未修饰,难见至尊。武帝必欲一见,用手揭被,不料她转面向内,终不从命。及武帝退出,姊妹等入宫问候,未免说她违忤君心。她却唏嘘答说道:“妇女以色事人,色衰便即爱弛,今我病已将死,形容非旧,若为主上所见。必致惹嫌,不复追念,难道尚肯顾我兄弟姊妹么?”语虽不错,但把身子作为玩物,终不脱妇女思想。众人听着,方才大悟,不到数日,红颜委蜕,玉骨销香。武帝大为悲悼,葬用后礼,命在甘泉宫绘画遗容。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武帝时思李夫人,遂致梦中恍惚,见李夫人赠与蘅芜,醒后尚有遗香,历久不散,因名卧室为遗芳梦室。李夫人事迹,正好趁此带出。

  李夫人有二兄,除延年外,还有广利一人,娴习弓马,随侍宫廷。武帝不能无故加封,乃趁着大宛抗命,竟拜广利为将军,号为贰师,是教他往贰师城取马,故有是名。发属国骑兵六千,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尽归贰师将军节制,带同前往。且命浩侯王恢为向导,出玉门,经盐泽,沿途统是沙碛,无粮可因,无水可汲,所过小国,统皆固守境界,不肯给食。汉兵忍不住饥渴,往往倒毙,及抵郁成,部下不过数千,随带干粮,又皆食尽。不得已为冒险计,先攻郁成。郁成王杀死汉使,早恐汉兵前来报复,严兵守候,至汉兵进攻,便即出战。汉兵虽拚死力斗,究竟食少势孤,不能取胜,反折伤了一半人马。广利料难再持,只得收军,退至敦煌,奏请罢兵。武帝曾听姚定汉言,谓大宛兵弱,三千人可以荡平,因此特派广利出去,俾他容易奏功,可授封爵。谁知广利丧师退还,反请罢休,正是大失所望,不由的动起怒来,遣使遮住玉门关,传谕广利军前,如有一人敢入此关,立即斩首!

  广利奉到此谕,没奈何留驻敦煌,静待后命。

  武帝再想添兵征宛,偏来了匈奴密使,说由左大都尉所遣,愿杀儿单于,举国降汉,请汉廷发兵相应等语。武帝问明情形,当然大喜。原来匈奴主乌维单于,自遁居漠北后,用赵信计,阴备军实,阳求和亲。汉使王乌杨信,相继通番,与订和约,乌维单于语多反复,不肯听命。武帝还道两人望浅,特派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前往议和,反被匈奴拘住。武帝始知匈奴多诈,命将军郭昌领兵防边。嗣复遣昌往击昆明,虽多斩获,一时不能还镇,昆明事见前文。因调浞野侯赵破奴代任。会乌维单于病死,子詹师庐继立,尚在少年,号为儿单于。单于任性好杀,国人不安,匈奴左大都尉,方遣使至汉请降。武帝得此机缘,如何不喜,即将来使遣归,命将军公孙敖带领工役,至塞外筑受降城,一面授赵破奴为浚稽将军,饬令赴浚稽山,迎接匈奴左大都尉。

  赵破奴率兵二万,到了浚稽山下,待久不至,使人探听虚实,才知匈奴左大都尉,谋泄被诛,因即引军南还。忽闻后面有呐喊声,料是胡兵追来,连忙翻身迎敌。待至胡兵行近,杀将过去,把他击走,捕得虏骑数千人,部兵亦伤亡多名。但经此一胜,总道匈奴没有后继,放心南归,距受降城只四百余里,因见天色已暮,随便安营,待且再行。营方扎定,遥见尘头大起,匈奴兵漫山遍野,骋骑前来,破奴不及移军,只好闭营守着。那匈奴兵共有八万骑,一齐趋集,围住汉营,困得水泄不通。汉营乏水,如何解渴,破奴恐军心慌乱,夤夜潜出,自去觅水。离营未及百步,竟被胡兵窥见,一声呼啸,环绕拢来。破奴只有数十个随兵,怎能与敌?一古脑儿被他捉去。全是轻率所致。大将受擒,全营皆震,胡兵乘势猛攻,汉营大乱,一半战死,一半降番。儿单于喜出望外,再进兵攻受降城,还亏公孙敖闻风预备,乘城固守,不为所乘。胡兵攻打不下,方才罢去。

  公孙敖拜本上闻,武帝易喜为忧,不得不集众会议。群臣多请罢宛兵,专力攻胡,武帝以宛为小国,尚不能下,如何能征服匈奴?并且西域诸国,亦将轻汉,乃决计向宛添兵,大赦罪犯,尽发各地恶少年,悉数当兵,佐以沿边马队,共得骑卒六万,步卒七万,备足饷械,接济贰师将军李广利,又发天下七科谪戍,使他运粮。七科:谓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原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祖父母有市籍七。并派出都尉两员,一号执马,一号驱马,待至攻破大宛,便好牵马归来。注重在马,何贵畜贱人如此!李广利既得大兵,当然再往,沿途各小国,见汉兵此次重来,比前为威,倒也不免惊慌,乃皆出食饷军。惟有轮台一城,独闭门拒绝,广利挥兵屠城,乘势长驱,驰入宛境。宛王毋寡,遣将搦战,与汉兵前队相遇,前队兵共三万人,奋力击射,大破宛兵,宛将败回城中。广利经过郁成城,本拟一击泄恨,因恐宛人日久备厚,不如直攻宛都,乃绕出郁成,进薄宛都贵山城。城内无井,全仗城外流水,经汉兵四面围住,断绝水道,守兵当然危急。毋寡也觉惊惶,急遣人向康居国乞援。广利连日督攻,差不多有四旬余,方将外城攻破,擒住宛勇将煎靡。宛人失去外城,越觉焦急,康居兵又未见到来,于是诸贵官相与私谋道:“我王藏匿良马,戕杀汉使,因致汉将广利,大举来攻,目下外援不至,亡在旦夕,不如杀王献马,与汉讲和。万一汉将不从,我等方背城一战,死亦未迟。”大众并皆赞成,遂攻杀宛王毋寡,枭取首级,使人持至汉营,面见广利道:“宛人未敢轻汉,咎在宛王一人,今已奉献王首,请将军勿再攻城。宛人当尽出良马,任令择取,且愿供给军粮。如将军不肯允许,宛人将尽杀良马,与决死战。且康居援兵,计日可至,里应外合,胜负难料,请将军熟权利害,何去何从!”广利想了又想,不若许和为善,商诸部将,部将亦无不主和,乃依了宛使,与订和约。宛使返入城中,始将马匹一齐献出,令汉兵自行择取,且赍送粮食至军。广利令两都尉物色良马,得数十匹,中等以下,三千余匹,又遣使入城,觇察情形。宛贵人昧察,接待尽礼,由使人还报广利。广利乃与宛人申约,立昧察为宛王,然后退师。

  是时康居闻汉兵势盛,不敢过援。郁成王却是倔强,非但不肯服汉,反截杀汉校尉王申生,及故鸿胪壶充国。广利正想还击郁成,得了此报,愤不可遏,便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引兵往攻,破入城中。郁成王乘乱逃出,奔投康居。桀追入康居境内,移檄索郁成王,康居闻汉已破宛,不敢违命,因将郁成王缚送军前。桀令四骑士押往李广利营,途次恐被走失,互相熟商。还是上邽骑士赵弟,打定主意,竟拔剑出鞘,砍落郁成王首级,持报李广利。广利乃班师东归。这番出师,虽士卒不免阵亡,究竟未及一半。无如将吏贪取财物,虐待部下,遂致死亡甚众,首殣相望,及入玉门关,众不满二万人,马不过千余匹。武帝不遑责备,但见良马到手,便已如愿,遂封李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赵弟亦得封为新畤侯。上官桀等均有封赏,不劳细表。

  惟武帝因宛马雄壮,比乌孙马为良,乃改称乌孙马为西极马,独名宛马为天马,并作天马歌云:

  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总计李广利出征大宛,先后劳兵十余万,历时共阅四年,结果只得了数十匹良马。小子演述至此,随笔写入一诗道:

  十万兵残天马来,玉门关外贰师回;

  冤魂载道愁云结,天子禽荒剧可哀。

  大宛既平,西域诸国,未免震慑,多半遣子入传,武帝欲乘此军威,再伐匈奴。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专叙征伐,与上回情迹不同,而其希冀之心,则实出一辙。好神仙,不得不劳征伐,彼之希冀长生者,无非为安享奢华计耳。设非拓大一统之宏规,为天下雄主,则虽得长生,亦何足喜!故不同者其迹,而相同者其心也。朝鲜之灭,荀彘功多罪少,而独诛之;虑其专擅之为患,故用法独苛。乌孙之和,建女上书求归,而独阻之,欲其祖孙之世事,故渎伦不恤。至若征宛一役,则更为求马起衅,阅时四载,丧师糜饷不胜计,乃毫不之惜,反以良马来归,诩诩作歌。其心术尤可概见矣!语曰:止戈为武,武帝之得諡为武,其取义果安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