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武帝年近七十,膝下共有六个儿子。除了长子卫太子刘据外,还有齐王刘闳、昌邑王刘髆、钩弋夫人所生的刘弗陵,以及李姬所生的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当年在宗庙册封时,那场面可真是庄重非常。可惜齐王刘闳早早就去世了,燕王刘旦排行老三,眼看着两个哥哥都不在了,自己该有机会继承大统,便上书请求入宫担任宿卫,想探探父皇的口风。谁知武帝压根不答应。
这时候,贰师将军李广利正盘算着要让自己外甥昌邑王刘髆当太子,三天两头找丞相刘屈牦商量。说来也巧,刘屈牦的儿子娶了李广利的女儿,两家是亲家,自然一拍即合。征和三年那会儿,匈奴人突然进犯五原和酒泉,武帝立刻下诏派兵。李广利率领七万人马直奔五原,重合侯马通带着四万兵马出酒泉,秺侯商邱成领着两万人马出西河。临行前,刘屈牦在渭桥给李广利送行,李广利凑近他耳边说:"您要是能早点奏请立昌邑王为太子,这荣华富贵可就长长久久了。"刘屈牦连连点头应承,哪知道这话竟成了催命符。
李广利带兵出塞,在夫羊句山撞见匈奴右大都尉的部队。那匈奴兵才五千骑兵,哪打得过汉军,没几个回合就败退了。李广利乘胜追击,一直打到范夫人城——这城是个边关将领的夫人范氏修筑的,所以叫这名儿。再说马通那路人马,刚到天山就遇上匈奴大将偃渠,可那偃渠一看汉军声势浩大,连打都没打就撤了。商邱成更蹊跷,深入匈奴地界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只好收兵回营。谁知走了几十里地,突然被匈奴大将和李陵带着三万兵马从背后追杀过来。商邱成被迫转身应战,好不容易击退追兵继续南撤,可那匈奴兵跟牛皮糖似的,打打退退纠缠了八九天。直到汉军退到蒲奴水边,才总算把追兵彻底打退。
两路兵马都回来了,唯独李广利迟迟未归。武帝正惦记着呢,突然有个叫郭穰的宦官来报,说丞相刘屈牦和贰师将军密谋要立昌邑王为帝,丞相夫人还指使女巫诅咒皇上。武帝一听勃然大怒,立刻把刘屈牦抓进大牢。审问定罪后,判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用囚车押到东市腰斩,妻儿老小都在华阳街砍了脑袋。李广利的家眷也被牵连入狱。
消息传到前线,李广利吓得面如土色。他手下有个叫胡亚夫的属官劝道:"将军要是能立下大功,说不定还能回朝将功折罪。要是现在灰溜溜回去,全家都得遭殃,往后想来边关都没机会了!"李广利一咬牙,决定冒险进军。打到郅居水时,还真让他击败了匈奴左贤王,杀了左大将。他越打越来劲,非要直捣匈奴老巢不可。军中长史们看他这么不顾士兵死活只顾自己立功,私下商量要把他绑了送回长安。没想到走漏风声,李广利先下手为强,把长史给斩了。他知道军心不稳,只好下令撤军。退到燕然山时,匈奴骑兵突然从南边杀出来断了归路。汉军人困马乏,勉强扎营休息,准备次日再战。谁知半夜营后突然起火,匈奴兵趁乱杀进来。汉军大乱,慌忙突围,结果前面早被匈奴人挖好了陷坑,黑灯瞎火的,士兵们扑通扑通往下掉。李广利虽然没掉坑里,可前有深沟后有追兵,心知必死无疑。转念一想,就算侥幸逃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投降匈奴还能活命。这么想着,他竟下马投降了。
匈奴人把他带去见狐鹿姑单于。单于听说他是汉朝大将,待他格外优厚。后来听说汉武帝杀了李广利全家,干脆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地位比那个卫律还高。卫律心里妒忌,一直想害死李广利,可总找不着机会。过了一年多,单于突然生病,怎么治都不见好。卫律就买通了个匈奴巫师,让他跟单于说:"李广利当年屡次侵犯我们,得罪了神明,得用他祭祀才能消灾。"单于最信这些,立刻把李广利抓起来。李广利还以为是单于变卦,破口大骂:"我死了也要让匈奴灭亡!"单于哪管这些,直接把他杀了祭神。说来也怪,之后连着几天暴雪,牲畜冻死无数,百姓也染上瘟疫。单于这才想起李广利临死前的话,怕他阴魂不散,赶紧给他立祠祭祀。其实啊,李广利死后连害他的卫律都奈何不得,哪还能祸害整个匈奴呢?
武帝听说李广利投降匈奴,气得把李家满门抄斩,连前将军公孙敖、赵破奴这些人都受牵连被灭族。不过这么一来,武帝自己也琢磨开了:这些案子怎么都跟巫蛊有关?那些方士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再说求仙问道这么多年,也没见着什么效果。他越想越不踏实,决定再去东莱看看。于是又往东巡游,把方士们召集起来问神仙的事。那些方士众口一词,说神仙都在海上仙山,可船老是遇上逆风去不了。武帝一狠心要亲自出海,大臣们拼命劝阻都不听。正要上船时,海上突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吓得武帝连连后退,这才打消了出海的念头。他在海边逗留了十几天,终于启程返回。路过钜定时还亲自下地耕田,到泰山又重修封禅,祭祀明堂。完事后他对群臣说:"朕即位以来,做了不少糊涂事,害得天下百姓受苦。从今往后,凡是祸害百姓的事,一概废除!"
大鸿胪田千秋趁机进言:"那些方士整天说能找神仙,可到现在也没见着影儿,白白浪费朝廷俸禄,不如都遣散了吧。"武帝点头称是,当即下令把方士们都打发回家,不必再等什么神仙了。那些方士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了。武帝回京后,立刻提拔田千秋当丞相,封为富民侯。
这时搜粟都尉桑弘羊又上书,说轮台以东有五千多顷水田,可以派兵屯田,设置都尉,再招募百姓开荒,修筑边防工事,以防西域生变。可武帝这回却一反常态,不但没采纳,反而下了道著名的《轮台罪己诏》,深刻反省自己的过失。
话说前些日子,有官员上奏要加收百姓三十钱赋税补贴军费,这不是要逼死那些孤寡老弱吗?
这不,又有人提议派兵去轮台屯田。那轮台离车师国千余里远,上次打下车师国时,虽说他们国王投降了,可咱们将士因为路途遥远缺粮少食,光饿死在路上的就有好几千人。现在还要往更西边去?前阵子贰师将军全军覆没,将士们死的死散的散,这些事天天压在我心头啊!如今又要去轮台屯田修烽火台,这不是折腾天下百姓吗?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从今往后,严禁苛捐杂税,专心发展农业,推广养马政策——养马的人家可以免服徭役。这样既能补充军需,又不耽误武备。
这道诏书一下,汉武帝算是彻底收了打仗的心思,连从前那些嗜好也都戒了。后人管这叫"轮台悔诏",可惜啊,醒悟得太晚了!没过多久,桑弘羊升了御史大夫,赵过当了搜粟都尉。这赵过发明了"代田法",教百姓轮作耕种,锄草时把土培在根部,庄稼根扎得深,能抗风抗旱,省力气还多打粮,老百姓都说这法子好。
转眼到了征和五年,武帝决心改过自新,连年号都换了,不搞那些祥瑞的名头,直接叫"复元元年"。正月初一这天,皇帝去甘泉宫祭天。回长安后,丞相田千秋看武帝这些年杀人太多,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就借着祝寿的机会,带着御史大夫等官员劝皇上:您该修养身心,听听音乐安享晚年才是。武帝却下诏说:
"朕德行有亏,才招来这些祸事。自从左丞相和贰师将军谋反,巫蛊之祸牵连那么多官员,朕每天只吃一顿饭都几个月了,哪还有心思听音乐?现在还有巫蛊余孽在作乱,朕实在惭愧,还祝什么寿啊?诸位好意心领了,都请回吧。"
《尚书》上说:"不偏不倚,王道坦荡。"你们就别再劝了!
这诏书看似没采纳建议,其实武帝明白田千秋的用心,反而更重用他。这田千秋原本默默无闻,就因为说了几句贴心话,居然封侯拜相,别说汉朝上下觉得稀奇,连匈奴人都当新鲜事。匈奴狐鹿姑单于派人来和亲时还特意问汉使:"听说你们新丞相田千秋没什么本事,怎么突然当大官了?"汉使答:"他上书说的话皇上爱听。"单于当场笑出声:"照这么说,你们汉朝选相国不用看才能,随便哪个愣头青写封信就能当丞相喽?"汉使被问得哑口无言,回去禀报后,武帝气得要治他的罪,还是田千秋帮着说情才免了。其实这田丞相为人厚道又识时务,比起前任那些确实强些,不过也是赶上好时候罢了。这人啊,再有本事不如赶对时机。
盛夏时节,武帝在甘泉宫午睡,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他披衣出来一看,只见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磾正和侍中仆射马何罗扭打在一起。武帝刚要喝止,就听金日磾大喊:"马何罗造反!"说着死死抱住马何罗,使出全身力气把人摔下台阶。侍卫们一拥而上捆了马何罗,一审果然是要谋反,立刻押送廷尉治罪。
这马何罗是重合侯马通的哥哥。当年马通镇压太子立功封侯,马何罗也跟着当了官。后来江充被灭族、太子冤情平反,马家兄弟怕受牵连,就起了歹心。马何罗经常出入皇宫,总想行刺,可金日磾总跟在武帝身边,一直没机会下手。这天正巧金日磾生病在值班室休息,马何罗觉得时机到了,就和两个弟弟密谋:他自己进宫刺杀,让弟弟们假传圣旨调兵接应。本来打算夜里动手,可宫里守卫太严,拖到天亮才揣着刀子溜进来。谁知金日磾病刚好些,上厕所时突然心慌,折回殿里坐着——真是天意啊!马何罗慌慌张张闯进来,被金日磾一问,脸色大变,硬着头皮往武帝寝宫冲,结果手忙脚乱碰倒了琴瑟,"咣当"一声响,怀里的刀也掉了。金日磾立刻扑上去擒拿,这才揭穿这场阴谋。武帝又派霍光和上官桀去抓马通兄弟——这上官桀和前面那个同名不同人——这哥俩正在宫外等着接应呢,结果全被拿下,和马何罗一起按谋反罪砍了头,全家老小一个没留。
说起这金日磾,他母亲教子有方,去世后画像还挂在甘泉宫里,题着"休屠王阏氏"。金日磾两个儿子从小在武帝身边长大,有次调皮玩闹时被父亲瞪了一眼,孩子边跑边哭:"爹爹凶我!"武帝还怪金日磾:"你干嘛吓唬孩子?"后来大儿子长大调戏宫女,金日磾查实后竟亲手杀了儿子。武帝起初大怒,听了解释才转怒为悲,从此更看重他。金日磾伺候皇帝多年,从不乱看宫女,皇上赏的美人也不敢亲近。有个女儿到了出嫁年纪,武帝想纳入后宫,他硬是没答应。这般忠心耿耿,难怪这次立下大功更受重用。
话说那汉武帝被巫蛊之祸这么一闹,心里头越发不踏实了。这日独坐宫中,想起太子刘据死后,储君之位还空着,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山该交给谁?他扳着手指头数了数,膝下还有三个儿子,最中意的就是小儿子弗陵。这孩子生得高大聪慧,活脱脱像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可转念一想,弗陵毕竟才八岁,他母亲钩弋夫人又正当盛年,要是儿子当了皇帝,难保不会重演当年吕后专权的旧事。
这么左思右想,老皇帝终于拿定主意:得先找个可靠的大臣托孤。满朝文武里扒拉来扒拉去,就数霍光和金日磾最稳重。可金日磾到底是匈奴降将,怕镇不住场面。思来想去,还是霍光最合适。这天,汉武帝特意让黄门画师绘了幅画赐给霍光。这位霍大人是已故大将军霍去病的弟弟,当年跟着兄长入京,从郎官做起,二十多年来谨小慎微,连宫门前的台阶该迈哪只脚都要琢磨半天。他接过画轴回家展开一看——好家伙,画的是周公抱着年幼的成王接受诸侯朝拜!霍光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当下把画仔细收好,也不多问。
武帝见霍光这般懂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转头就琢磨起怎么处置钩弋夫人。这日故意找茬,钩弋夫人吓得赶紧摘下簪珥请罪。谁知武帝突然翻脸,喝令宫女把她拖出去关进掖庭狱。可怜这钩弋夫人入宫以来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被拖走时泪眼婆娑,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武帝。老皇帝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也软了几分,可还是硬着心肠喊道:"快走!你休想再活了!"当夜就下诏赐死了这位年轻的夫人。事后有侍从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既要立少子,为何先杀其母?"武帝叹道:"你们这些蠢材懂什么?主少母壮必生祸乱,莫非忘了吕后的教训?"
转眼又过了一年。开春时节,武帝到五柞宫散心。这宫里因有五棵遮天蔽日的柞树得名,老皇帝看着满园春色,一住就是好几天。谁知夜里着了凉,竟一病不起。霍光守在榻前抹着眼泪问:"陛下若有不测,该立谁为嗣?"武帝喘着气说:"你还不明白那幅画的意思?立少子弗陵,你来做周公。"霍光连忙推辞:"臣不如金日磾。"旁边金日磾赶紧接话:"臣是胡人,辅政恐惹非议,霍大人最合适。"武帝摆摆手:"你们都是忠臣,朕心里有数。"转头又召来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和太仆上官桀,连夜拟诏立弗陵为太子,命这五人共同辅政。
说起这上官桀,倒有段趣事。他原本是管御马的官,有回武帝病了几日没来马厩,他就偷懒没好好喂马。谁知皇帝突然来查,见马匹瘦得皮包骨,当场就要治罪。上官桀扑通跪下:"臣听说圣体欠安,日夜忧心,这才疏忽了马匹。"武帝竟被这番鬼话感动,反而升他做了太仆。可见这人多会来事儿——这倒是为后文埋下伏笔了。
就在安排好后事的第二天,七十岁的汉武帝在五柞宫咽了气。要说这位皇帝一辈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是他,开疆拓土的是他,求仙问药、大兴土木的也是他。晚年总算醒悟过来,轮台诏书检讨过失,又选对了托孤之臣,这才没落得秦二世那般下场。后来民间传说武帝下葬时,殉葬品会自己跑出来,后宫妃嫔都说夜里看见先帝显灵——这些神神鬼鬼的传闻,咱们就当个笑话听听罢了。
大将军霍光和一帮老臣,捧着先皇的遗诏,把八岁的小太子刘弗陵扶上了龙椅,这就是汉昭帝。小皇帝年纪太小,连筷子都拿不稳当,哪管得了国家大事?朝廷里里外外,可不都得霍光他们操持着。
霍光身为首席托孤大臣,又管着尚书台的要务,成天提心吊胆。他琢磨着主上年幼,朝野难免有人动歪心思,干脆卷着铺盖住进了大殿。连走路坐卧都守着规矩,半步不敢挪错地方。更愁人的是小皇帝的吃喝拉撒——生母钩弋夫人早被先帝赐死了,宫里那些妃嫔又靠不住。正发愁时,忽然想起盖侯王充的遗孀,昭帝的大姐鄂邑公主。这位长公主守寡在家,儿子文信已经成年,正好请她进宫照料幼弟。霍光当即加封她为盖长公主,当天就搬进了未央宫。谁曾想这一安排,反倒埋下了祸根。
宫里头的琐事有长公主打理,外头的政务跟丞相、御史们商量着办,还有两位辅政将军帮着拿主意,本该万无一失。可这天半夜,值夜的侍卫慌慌张张来报,说大殿里闹鬼了!霍光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光着脚就冲出去,直奔保管玉玺的尚符玺郎那儿。他想着传国玉玺可是命根子,伸手就要取。没想到那郎官也是个倔脾气,死死抱着玉玺不撒手,另一只手还按在剑柄上,脖子一梗:"要脑袋您拿去,玉玺休想!"霍光一愣,苦笑道:"我不过怕玉玺落到歹人手里,哪是真要抢你的?"郎官瞪着眼睛:"下官职责所在,宁可掉脑袋也不交印!"说完扭头就走。霍光望着他背影直摇头,转头就传令殿中侍卫不许喧哗,违令者斩。说来也怪,这道命令一下,所谓的"鬼怪"立刻消停了。天亮时分,霍光特意下诏给那硬骨头郎官连升两级俸禄,满朝文武都夸他处事公道。
这年冬天,霍光追封钩弋夫人为皇太后,给先帝上了"孝武皇帝"的庙号,又大赦天下。老百姓都说,武帝晚年下了《轮台诏》承认过失,总算是迷途知返。更难得托付对了人,才没落得秦朝二世而亡的下场。
转眼到了始元元年,宫里宫外刚消停没几天,又冒出件谋反的大案。要问是谁这么大胆?咱们下回分解。
悔前愆痛下轮台诏 授顾命嘱遵负扆图
却说武帝年至七十,生有六男,除长男卫太子据外,一为齐王闳,见七十三回。一为昌邑王髆,见七十四回。一为钩弋子弗陵,见前回。还有燕王旦,及广陵王胥,系后宫李姬所生,旦胥二子,与闳同时封王,在宗庙中授册,格外郑重。事见元狩元年。闳已夭逝,燕王旦系武帝第三子,两兄俱死,依次可望嗣位,遂上书求入宿卫,窥探上意,偏武帝不许。贰师将军李广利,欲立己甥昌邑王髆为太子,屡与丞相刘屈牦商议;屈牦子娶广利女为妻,儿女私亲,当然允洽。征和三年,匈奴兵入寇五原酒泉,汉廷闻报,即由武帝下诏,遣李广利率兵七万,往御五原;重合侯马通,率四万人出酒泉;秺音妒。侯商邱成,率二万人出西河。李广利陛辞登程,由刘屈牦送至渭桥,广利私下与语道:“君侯能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富贵定可长享,必无后忧。”谁知是催他速死?屈牦许诺而别。
广利麾兵出塞,到了夫羊句山,正与匈奴右大都尉等相遇,当即驱杀一阵,虏兵只有五千骑,战不过李广利军,当即败走,广利乘胜赶至范夫人城。城系边将妻范氏所筑,故有是名。马通军至天山,匈奴大将偃渠,引兵邀击,望见汉军强盛,不战而退,马通追赶不及,因即退还。商邱成驰入胡境,并无所见,乃收兵引归,回走数十里;忽由匈奴大将,与李陵率兵三万,从后追来,不得已翻身与战,击退胡兵,重复南行;偏胡兵且却且前,连番接仗,转战八九日,至汉军南临蒲奴水滨,力将胡兵击退,方得从容回来。两路兵已经言旋,只有李广利未归,武帝正在记念,蓦由内官郭穰,报告丞相屈牦,与贰师将军密约,将立昌邑王为帝,丞相夫人,且使女巫祈祷鬼神,诅咒主上。汉官妻女何好干预政治。武帝又勃然大怒,立拿屈牦下狱,查讯定谳,罪至大逆不道;便命将屈牦缚置厨车,腰斩东市,妻子并枭首华阳街,李广利妻子,亦连坐拘系。
当由广利家人,飞报军前。广利惶急失色。旁有属吏胡亚夫进言道:“将军若得立大功,还可入朝自赎,赦免全家;否则匆匆归国,同去受罪,要想再来此地,恐不可复得了!”广利乃冒险再进,行至郅居水上,击败匈奴左贤王,杀毙匈奴左大将,还要长驱直入,誓捣虏庭。军中长史,因广利违众邀功,料他必败,私议执住广利,缚送回国。不幸为广利所闻,立将长史处斩。广利知军心不服,下令班师,还至燕然山,不料胡骑前来报复,抄出燕然山南麓,截住去路。汉军已经疲乏,禁不住与虏再战,只好扎下营寨,休息一宵,再行打仗。到了夜半,营后忽然火起,复有胡兵杀入,汉军大乱,开营急走,偏前面被胡骑掘下陷坑,夜黑难辨,多半跌了下去。李广利虽未坠下,也觉得无路可走,前有深堑,后有大火,眼见得死在目前,自思侥幸得脱,也是一死;不若投降匈奴,还可求生。未必!未必!主见已定,便即下马请降。匈奴兵把他拥去,使见狐鹿姑单于,单于闻他是汉朝大将,特别待遇。后闻汉廷诛死广利妻子,更将己女配与广利为妻,尊宠在卫律上。律阴怀妒忌,欲害死广利,一时无隙可乘。待至年余,适值单于有病,祷治无效,律即买嘱胡巫,叫他入白单于,说是广利屡次入侵,得罪社稷,应该将他祭社,方可挽回。单于尊信鬼神,遂把广利拿下,广利还疑是单于无情,怒骂单于道:“我死必灭匈奴!”何若早死,免致丧名。单于竟杀死广利,用尸祭祀。会连日大雪,畜产冻死,人民疫病,单于始记起广利前言,恐他作祟,特为立祠。看官试想,广利死后,不能向卫律索命,岂尚能灾祸匈奴么?是极。话休叙烦。
且说武帝因广利降胡,屠戮李氏一门,连前将军公孙敖赵破奴等,亦皆连累族诛。公孙敖族诛,可为李陵母妻泄恨。惟自思许多逆案,都与巫盅有关,究竟这班方士,有无神术,且多年求仙,终不见效,索性再往东莱,探视一番,乃再出东巡,召集方士,访问神仙真迹,大众都说是神山在海,屡被逆风吹转船只,不能前往。武帝欲亲自航行,群臣力谏不从。正拟登舟出发,海风暴起,浪如山立,惊得武帝倒退数步,自知不便浮海,但在海滨流留十余日,启跸言归。道出钜定,行亲耕礼;还至泰山,再修封禅,祀明堂,礼毕,乃召语群臣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徒使天下愁苦,追悔无及。从今以后,事有伤害百姓,悉当罢废,不得再行!”大鸿胪田千秋进言道:“方士竞言神仙,迄今无功;可见是虚糜廪禄,应该罢遣。”武帝点首道:“大鸿胪说得甚是,朕当照行。”遂命方士一律回去,不必空候神人,方士皆索然去讫。武帝亦即还都;随拜田千秋为丞相,封富民侯。
搜粟都尉桑弘羊,上言轮台东偏,有水田五千余顷,写遣卒屯田,设置都尉;再募健民垦荒,分筑亭障,借资战守,免致西域生心。武帝却不愿相从,又下诏悔过,略云: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
今又遣卒田轮台;轮台在车师千余里,前击车师,虽降其王,以辽远乏食,道死者尚数千人,况益西乎!乃者贰师败没,军士死亡,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障,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当令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养马者,得免徭役。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自经此一诏,武帝始不复用兵;就是从前种种嗜好,也一概戒绝。后人称为轮台悔诏,便是为此。可惜迟了!未几,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另任赵过为搜粟都尉。过作代田法,令民逐岁易种,每耨草,必用土培根,根深能耐风旱,用力少,得谷多,民皆称便。越年为征和五年,武帝志在革新,复下诏改元,不用甚么祥瑞字样,但称为复元元年正月初吉,驾幸甘泉祀郊泰畤。及返入长安,丞相田千秋因武帝连年诛罚,中外恟恟,特与御史以下诸官僚,借着上寿为名,劝武帝施德省刑,和神养志,有玩听音乐娱养天年等语。武帝又复下诏道:
朕之不德,致召非彝。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盅之祸,流及士大夫,朕日止一食者累月,何乐之足听?且至今余巫未息,祸犹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盅,朕甚愧之,其何寿之有?敬谢丞相二千石,其各就馆。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幸毋复言!
武帝此诏,虽似不从所请,却也知千秋词中有意,特加依畀。千秋本无才名,又无功绩,由一言感悟主心,便得封侯拜相,不特汉廷视为异数,就是外国亦当作奇闻。匈奴狐鹿姑单于,复遣使要求和亲,武帝亦遣使答报。狐鹿姑单于问汉使道:“闻汉新拜田千秋为丞相,此人素无重望,如何大用?”汉使答道:“田丞相上书言事,语皆称旨,因此超迁。”狐鹿姑笑道:“照汝说来,汉相不必定用贤人,只须一妄男子上书,便好拜相了。”汉使无言可答,回报武帝;武帝责他应对失辞,意欲拘令下狱,还是千秋代为缓颊,方得邀免。千秋敦厚有智,善觇时变,比诸前时诸相,较为称职,但也是适逢机会,有此光荣。虽有智慧,不如乘时。
到了夏盛时候,武帝至甘泉宫避暑,昼卧未起,忽听得一声异响,才从梦中惊寤,披衣出视,见有二人打架,一是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磾,一是侍中仆射马何罗。武帝正拟喝止,那日磾早朗声急呼道:“马何罗反!”一面说,一面将马何罗抱住,用尽生平气力,得将马何罗扳倒,投掷殿下。当由殿前宿卫,缚住马何罗,经武帝面加讯鞫,果然谋反属实,遂令左右送交廷尉,依法治罪。马何罗系重合侯马通长兄,通尝拒击太子,绩功封侯,马何罗亦得入为侍中仆射。至江充族诛,太子冤白,何罗兄弟,恐致祸及,遂起逆谋。何罗出入宫禁,屡思行刺,只因金日磾时常随着,未便下手。适日磾患有小恙,因卧直庐,即直宿处。何罗自幸得机,遂与弟马通及季弟安成,私下谋逆,自己入刺武帝,嘱两弟矫诏发兵,作为外应。本拟夤夜起事,因殿内宿卫严密,挨至清晨,方得怀着利刃,从外趋入。可巧日磾病已少减,早起如厕,偶觉心下不安,折回殿中,莫非有鬼使神差。方才坐定,见何罗抢步进来,当即起问。何罗不禁色变,自思骑虎难下,还想闯进武帝寝门,偏偏手忙脚乱,误触宝瑟,堕地有声,武帝所闻之异响,从此处叙明。怀中刃竟致失落。日磾当然窥破,赶前一步,抱住何罗,连呼反贼。何罗不能脱身,把持许久,竟被日磾掷翻,遂得破获。武帝又令奉车都尉霍光,与骑都尉上官桀,往拿马通马安成。此上官桀与前文上官桀不同。两马正在宫外候着,接应何罗,不意两都尉引众突出,欲奔无路,束手就擒,并交廷尉讯办。依谋反律,一并斩首,全家骈诛。
日磾履历,已见前文。惟日磾母教子有方,素为武帝所嘉叹,病殁后,绘像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阏氏。至日磾生有两子,并为武帝弄儿,束发垂髫,楚楚可爱,尝在武帝背后,戏弄上颈。日磾在前,嗔目怒视。伊子且走且啼道:“阿翁恨我!”武帝便语日磾道:“汝何故恨视我儿?”日磾不便多言,只好趋出,惟心中很觉可忧。果然长男渐壮,调戏宫人,日磾时加侦察,得悉情状,竟将长男杀死。武帝尚未识何因,怒诘日磾,经日磾顿首陈明,武帝始转怒为哀,但从此亦加重日磾。且日磾日侍左右,从未邪视,有时受赐宫女,亦不敢与狎。一女年已及笄,武帝欲纳入后宫,偏日磾不肯奉诏,武帝益称他忠谨,待遇日隆。难得有此好胡儿!此次手捽马何罗,得破逆案,自然倍邀主眷。
只武帝遭此一吓,愈觉心绪不宁,自思太子死后,尚未立储,一旦不讳,何人继位?膝下尚有三男,不若少子弗陵,体伟姿聪,与己相类;不过年尚幼稚,伊母钩弋夫人,又值青年,将来子得为帝,必思干政,恐不免为吕后第二。想来想去,只有先择一大臣,交付托孤重任,眼前惟有霍光金日磾两人,忠厚老成,可属大事。但日磾究系胡人,未足服众,不如授意霍光,叫他预悉。乃特使黄门,绘成一图,赐与霍光。光字子孟,是前骠骑将军霍去病弟,前文中亦已叙过。他由去病挈入都中,得充郎官,累迁至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失。至是蒙赐图画,拜受回家,展开一览,是周公负扆辅成王朝诸侯图,即揣知武帝微意。图既不便奉还,且受了再说。武帝见霍光受图退去,不复再请,当然欣慰。第二着便想处置钩弋夫人,故意寻隙加谴,钩弋夫人脱簪谢罪,武帝竟翻转脸色,叱令左右侍女,把她牵扯出去,送入掖庭狱中。钩弋夫人入宫以后,从未经过这般委屈,此时好似晴天霹雳,出人意外,不由的珠泪盈眶,频频回顾。武帝见她愁眉泪眼,也觉可怜,不得已扬声催促道:“去去!汝休想再活了!”实是奇想。钩弋夫人还欲再言,已被侍女牵出,送交狱中,是夕即下诏赐死。北魏屡有比例,不意自武帝作俑。一代红颜,无端受戮,只落得一杯黄土,留碣云阳。或谓钩弋夫人尸解成仙,无非是惜她枉死,故有是说。当武帝忍心赐死时,曾顾问道:“外人有无异议?”左右答道:“人言陛下将立少子,如何先杀彼母?”武帝喟然道:“庸愚无识,何知朕意?从来国家生故,多由主少母壮所致,汝等独不闻吕后故事么?”左右听了,方才无言。
又阅一年,武帝因春日闲暇,就赴五柞宫游览,宫有五柞树,荫复数亩,故以名宫。武帝流连景色,一住数日,不料风寒砭骨,病入膏肓,遂致长卧不起,无力回宫。霍光随侍在侧,流涕启问道:“陛下倘有不讳,究立何人为嗣?”武帝答道:“君未知前日画意么?我已决立少子,君行周公事便了。”光顿首道:“臣不如金日磾。”日磾时亦在旁,亟应声道:“臣外国人,若辅幼主,徒使外人看轻,不如霍光远甚。”武帝道:“汝两人素性忠纯,联所深知,俱当听我顾命。”二人方才退下,武帝又想朝上大臣,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外,尚有太仆上官桀,颇可亲信,亦当令他辅政。乃便令侍臣草诏,翌日颁出,立弗陵为皇太子,进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与丞相御史一同辅政,五人奉诏入内,都至御榻前下拜。武帝病已垂危,不能多言,只是颔首作答,便麾令出外办事。这五人的资望,上官桀最为后进,桀系上邽人氏,由羽林期门郎,迁官未央厩令,武帝尝入厩阅马,桀格外留意,勤加喂养。既而武帝患病,好几日不到厩中,桀便疏懈下去。谁知武帝少愈,便来看马。见马多瘦少肥,便向桀怒骂道:“汝谓我不复见马么?”桀慌忙跪伏,叩首上言道:“臣闻圣体不安,日夕忧惧,所以无心喂马,乞陛下恕罪。”武帝听罢,便道他忠诚可靠,不但将他免罪,更擢使为骑都尉,至捕获马通兄弟,有功加官,得任太仆。看官阅此,就可知上官桀的品性了。暗伏下文。
且说武帝既传受顾命,病已弥留,越宿即驾崩五柞宫,寿终七十一岁,在位五十六年,共计改元十一次。并见上文。史称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重儒术,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本是一位英明的主子,即如征伐四夷,连岁用兵,虽未免劳师糜饷,却也能拓土扬威。只是渔色求仙,筑宫营室,侈封禅,好巡游,任用计臣酷吏,暴虐人民,终落得上下交困,内外无亲。亏得晚年轮台一诏,自知悔过,得人付托,借保国祚;所以秦皇汉武,古今并称。独武帝传位少子,不若秦二世的无道致亡,相差就在末着呢!论断公允。后人或谓武帝崩后,移棺至未央前殿,早晚祭菜,似乎吃过一般;后来奉葬茂陵,后宫妃妾,多至陵园守制,夜间仍见武帝临幸;还有殉葬各物,又复出现人世,遂疑武帝随尸解去。这种统是讹传,无容絮述。
大将军霍光等,依着遗诏,奉太子弗陵即位,是谓昭帝。昭帝年甫八龄,未能亲政,无论大小事件,均归霍光等主持。霍光为顾命大臣领袖,兼尚书事,因见主少国疑,防有不测,日夕在殿中住着,行坐俱有定处,不敢少移。且思昭帝幼冲,饮食起居,需人照料,帝母钩弋夫人,已早赐死,此外所有宫嫔,都属难恃,只盖侯王充妻室,为昭帝长姊鄂邑公主,方在寡居,家中已有嗣子文信,不必多管,正可乘暇入宫,叫她护持昭帝。于是加封鄂邑公主为盖长公主,即日入宫伴驾。谁知又种下祸根?内事琐屑,归盖长公主料理,当可无忧。外事与丞相御史等参商,还有辅政两将军酌议,亦不至贻讥丛脞。那知过了数夕,夜半有人入报,说是殿中有怪,光和衣睡着,闻报即起,出召尚符玺郎,掌玺之官。向他取玺。光意以御玺最关重要,所以索取,偏尚符玺郎亦视玺如命,不肯交付,光不暇与说,见他手中执着御玺,便欲夺得,那郎官竟按住佩剑道:“臣头可得,御玺却不可得呢!”却是个硬头子!光始爽然道:“汝能守住御玺,尚有何说!我不过恐汝轻落人手,何曾要硬取御玺!”郎官道:“臣职所在,宁死不肯私交!”说毕,乃退。光乃传令殿中宿卫,不得妄哗,违命即斩。此令一出,并没有甚么怪异,待到天明,却安静如常了。是日即由光承制下诏,加尚符玺郎俸禄二等,臣民始服光公正,倚作栋梁。光乃追尊钩弋夫人为皇太后,谥先帝为孝武皇帝,大赦天下。
小子有诗咏道:
知过非难改过难,轮台一诏惜年残;
托孤幸得忠诚士,尸骨虽寒语不寒。
未几已阅一年,照例改元,号为始元元年。这一年间,便发生一种谋反的案情,欲知祸首为谁?待至下回详叙。
太子据死,刘屈牦及李广利一诛一叛,是正所以促武帝之悔心,使之力图晚盖。意者天不亡汉,乃特为此种种之刺激欤!综观武帝生平,多与秦始皇相类,惟初政时尚有可观,至晚年轮台一诏,力悔前愆,更为秦皇之所未闻。武帝有亡秦之失,而卒免亡秦之祸者,赖有此耳!且命立少子,委任霍光,顾托得人,卒无李斯赵高之祸,斯亦武帝知人之特长。本书叙武帝事迹,视他主为详,而于秦皇异同之处,隐隐揭出,明眼人自能体会,固不在处处互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