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都是昭帝的哥哥。刘旦这人能言善辩又博学多才,就是性子太傲慢;刘胥呢,力气大得能扛鼎,整天就知道骑马打猎。所以当年汉武帝愣是没选他俩,反倒立了才八岁的小儿子当皇帝。
昭帝刚登基那会儿,往各诸侯国发了盖着玉玺的诏书,通报先帝驾崩的消息。燕王刘旦接到诏书,明明知道老爹死了,却连滴眼泪都没掉,反而眯着眼睛对身边人说:"你们看这诏书封口这么小,该不会是假的吧?朝廷里头怕不是出什么幺蛾子了?"转头就派心腹寿西孙纵之一行人往长安跑,嘴上说是去打听丧礼细节,实则是去打探风声。
等这帮人回来禀报,说执金吾郭广意亲口证实先帝是在五柞宫驾崩的,几位将军共同拥立了小儿子,下葬时新皇帝都没露面。刘旦没等他们说完就急着插嘴:"鄂邑公主见着没有?"寿西孙缩着脖子答:"公主进宫了,实在见不着。"刘旦立刻装出吃惊的样子:"先帝走得这么突然,难道连句遗言都没留?再说鄂邑公主都见不着,这也太蹊跷了吧?"其实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顾命大臣,他这就是存心找茬。
这还不算完,刘旦又派中大夫去长安上书,请求在各郡国都给武帝立庙。大将军霍光多精明啊,一眼看穿这小子要造反,故意不搭理他的请求,反倒以皇帝名义赏了他三千万钱,加封一万三千户。连盖长公主和广陵王刘胥也跟着沾光得了封赏,就是不想打草惊蛇。谁知刘旦把诏书往地上一摔:"按长幼顺序本该我当皇帝,现在倒要别人来施舍了?"
他转头就找中山哀王的儿子刘长——就是景帝那个中山王刘胜的大儿子——还有齐孝王的孙子刘泽勾搭上了。这伙人互相派使者串通,谎称接到武帝密诏要整顿军备,暗地里却在招兵买马。有个叫成轸的郎中更是火上浇油,撺掇刘旦赶紧起兵。刘旦干脆撕破脸,在全国发通告说:
"当年吕后弄个假儿子当皇帝,各路诸侯忍气吞声伺候了八年。等吕后一死,大臣们诛杀吕氏一族,迎立真正的文帝,天下人才知道那小皇帝根本不是惠帝骨肉。我作为武帝亲儿子,按长幼该继承皇位,现在莫名其妙被踢开,连给先帝立庙的请求都不批准。恐怕现在坐上龙椅的根本不是武帝血脉,而是权臣们随便推上去的傀儡!天下忠义之士都该跟我一起讨伐他们!"
这檄文发出去还不算,又让刘泽写了篇更狠的到处张贴。刘泽本来就是个没封地的流浪贵族,在齐燕两地到处混饭吃,这次跟燕王约定好回齐国拉队伍响应。燕王这边也没闲着,把地痞流氓都召集起来,熔铜炼铁打造兵器,天天操练兵马,就等选个好日子动手。郎中韩义他们十五个忠臣轮流劝谏,全被砍了脑袋。
眼看就要起兵,谁知刘泽刚回齐国就被青州刺史隽不疑给逮了。这位隽刺史可是个清官,当年被暴胜之推荐上来的。他本来不知道刘泽要造反,多亏了淄川靖王刘建的儿子刘成跑来告密,这才派人把刘泽抓个正着。朝廷派钦差来审,没几下就全招了,刘泽当即被处死,按说刘旦也该连坐。但霍光他们觉得新皇帝刚登基就杀亲哥哥影响不好,最后只让刘旦写了份检讨书了事。隽不疑升官当了京兆尹,刘成加了封地,这案子就算赏罚分明地结了。
再说车骑将军金日磾,武帝遗诏里封他做秺侯,他看小皇帝年纪太小死活不肯受封。哪知道突然得了重病,霍光赶紧请示昭帝把侯爵硬塞给他。金日磾躺在床上接过印绶,才过一天就咽气了。朝廷特批了上等棺材和墓地,谥号"敬"。留下两个小儿子,大的叫金赏当奉车都尉,小的叫金建当驸马都尉。昭帝把这哥俩当玩伴,经常同吃同睡。金赏继承了他爹的侯爵,能佩两条绶带,金建就没有这待遇。有回昭帝跟霍光商量:"金家就这俩孩子,干脆都给两条绶带吧?"霍光板着脸说:"金赏是继承侯爵才能佩双绶,其他人没这规矩。"小皇帝笑嘻嘻地说:"我想封谁当侯,不就是咱俩一句话的事?"霍光立刻正色道:"先帝立过规矩,没军功不能封侯!"这才把事儿拦下来。
转过年来,霍光封了博陆侯,上官桀封了安阳侯。其实武帝遗诏里早就说要封赏他们,拖到现在才办。有人偷偷提醒霍光:"将军忘了吕氏家族的下场吗?当年他们大权独揽,把皇亲国戚都得罪光了,最后落得满门抄斩。您现在辅佐幼主,位极人臣,要是不跟宗室搞好关系..."霍光听得冷汗直冒,赶紧拱手:"受教了!"马上提拔楚元王孙子刘辟强这帮皇亲当光禄大夫。这位刘辟强都八十多岁了,刚调任宗正就病死了。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始元四年。小皇帝刘弗陵这年刚满十二岁。上官桀的儿子上官安娶了霍光的女儿,生了个闺女才六岁大。上官安盘算着把这小丫头送进宫当皇后,就去找老丈人霍光商量。
谁知霍光一听就摇头:"孩子太小了,哪能进宫?"上官安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心里直嘀咕:这机会千载难逢,可不能错过。既然霍光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另想办法。他琢磨来琢磨去,突然眼睛一亮——盖侯府上的门客丁外人!
这丁外人是河间人,长得一表人才,脑子也活络。盖侯王文信把他招到府里当幕僚,没想到被盖长公主看上了。公主守寡多年,见了这么个俊俏后生哪能把持得住?丁外人也是个机灵鬼,两人眉来眼去,很快就勾搭上了。
后来公主进宫照顾小皇帝,两人见不着面,急得公主三天两头找借口溜出宫去。这事传到霍光耳朵里,他派人一查,好家伙,原来公主跟丁外人有一腿!霍光转念一想:与其让他们偷偷摸摸,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干脆把丁外人召进宫当值,既成全了公主,也能让她安心照顾皇上。您瞧瞧,这就是霍光不读书的毛病——堂堂大将军,居然给公主拉皮条!
上官安打听到这层关系,赶紧去找丁外人。两人关起门来嘀咕半天,丁外人拍着胸脯答应帮忙。转头就去跟盖长公主说情。公主本来想把自己老相好周阳侯赵兼的女儿许配给皇帝,可架不住情郎软磨硬泡,只好改主意召上官安的女儿入宫,先封婕妤,没过多久就立为皇后。您说这叫什么事?六岁的小娃娃当皇后,这不是闹着玩吗?
上官安这下可抖起来了,直接升任车骑将军。他记着丁外人的好处,总想给人家弄个侯爵当当。有回见到霍光,把丁外人夸得天花乱坠。霍光虽然不赞成立小丫头当皇后,但毕竟是自家外孙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可封侯这事触犯朝廷规矩,任上官安说破嘴皮子也不松口。
上官安没辙,只好搬出老爹上官桀。这上官桀跟霍光本是生死之交,平时霍光休假,朝中大事都交给上官桀处理。可这回连老丈人出面说情都不管用,霍光直接拍桌子:"丁外人无功无德,凭什么封官?"把上官桀噎得满脸通红——他总不能明说丁外人是靠给公主当面首才得势的吧?
打这以后,上官家父子就跟霍光结下梁子了。要说霍光在这事上倒是挺正直。
再说京兆尹隽不疑,这人当官铁面无私,老百姓又怕他又服他。每年下去巡查案件,回来他母亲总要问:"这回平反了多少冤案?救了几条人命?"要是听说儿子救了人,老太太就高高兴兴加菜;要是没有,连饭都不吃。隽不疑本来执法严苛,被老娘这么一管教,也学会宽厚待人。大家都说他是严而不残的好官,这全是老太太的功劳。
一晃五年过去,隽不疑官声很好。始元五年开春,突然冒出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坐着黄牛车直奔皇宫,自称是卫太子!守门的公车令吓得赶紧报告霍光。霍光也拿不准真假,就让百官去辨认。结果你猜怎么着?有的说是真太子,有的说是冒牌货,谁也不敢下定论。消息传开,老百姓都跑来看热闹,宫门前挤得水泄不通。
正乱着呢,隽不疑的官轿到了。他下车扫了一眼,二话不说就让人把那家伙捆起来。百官都看傻了,有个跟他交好的官员悄悄劝:"万一是真太子呢?"隽不疑嗓门洪亮:"就算是真太子也不怕!当年卫国蒯聩得罪父亲逃亡,他爹死后还回国抢王位,《春秋》里都没说不对。现在卫太子得罪先帝,没死成还敢跑来,就该治罪!"
这番话把大家都镇住了。霍光正在发愁万一是真太子该怎么处置,听了隽不疑引经据典的分析,拍着大腿夸:"当官就该多读书啊!要不是隽不疑有学问,差点误了大事!"
后来廷尉一审才知道,这骗子叫成方遂,在湖县摆摊算卦。有个太子旧属说他长得像卫太子,他就动了歪心思,打听些宫廷秘闻就敢来冒充。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落了个腰斩的下场。
这事之后,隽不疑名声大噪。霍光想把自己闺女嫁给他续弦,没想到人家死活不答应,后来干脆辞官回乡,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您说这人是不是个明白人?
话说那霍光自从掌了大权,对读书人特别看重,到处寻访有才学的名士。正巧谏议大夫杜延年上书,说要效仿汉文帝那会儿的仁政,让百姓过些宽松日子。霍光一听正合心意,立刻下令各郡县查访民间疾苦,还召集了一批德高望重的老儒生,请他们说说治国良策。
这些老先生们七嘴八舌,都说该取消盐铁专卖、酒税和均输这些苛政。可御史大夫桑弘羊死活不松口,扯着嗓子嚷嚷:"没有这些进项,拿什么养兵守边?"最后还是霍光拍板,把这些苛捐杂税都给废了。老百姓肩上的担子一轻,街头巷尾都是欢笑声。
这时候匈奴那边也出了乱子。老单于狐鹿姑咽了气,本来该让他弟弟继位,可阏氏颛渠和权臣卫律偷偷改了遗诏,硬是扶了小儿子壶衍鞮上位。右谷蠡王他们哪肯服气?连祭祀大典都拒不参加。颛渠阏氏心里直打鼓,生怕闹出内乱,赶紧派人来汉朝求和。
汉廷这边也派使者过去谈条件,头一条就是要他们放还苏武。说起这位苏子卿,在北海牧羊已经十九个年头了。早先卫律变着法儿劝他投降,他脖子一梗就是不肯。后来李陵兵败降了匈奴,单于派他来当说客。
这日北海边上北风呼啸,李陵提着酒肉来找老友。两人围着火堆对饮,三杯下肚,李陵叹着气说:"子卿啊,你兄长当年扶车驾不小心碰断了车辕,被逼自尽;你弟弟查案时犯人逃跑,吓得服毒身亡;老母亲已经过世,听说尊夫人也改嫁了..."苏武听得泪如雨下,却把酒碗重重一放:"我苏家深受皇恩,就算刀山火海也绝不背叛!"
李陵连着劝了五六日,见苏武铁了心,最后那次酒宴上竟哭出声来:"真是义士啊!我和卫律的罪过,怕是要通天了!"临走时还送来几十头牛羊,又张罗着给苏武娶了个匈奴姑娘——原来他听说苏武妻离子散,怕他绝了后。
后来汉武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匈奴,苏武朝着南方哭得吐血。等到新单于要和汉朝和谈时,汉使来要人,匈奴人还嘴硬说苏武早死了。多亏常惠暗中报信,汉使第二天就当着单于的面揭穿:"我们皇上在上林苑射下只大雁,脚上系着苏武的血书!"单于惊得脸色都变了,连声说:"苏武的忠心连鸟兽都感动了?快放人!"
李陵奉命来送行,酒过三巡突然拔剑起舞,歌声里带着哭腔:"远征万里啊横渡沙漠,为君征战啊抗击匈奴。箭尽粮绝啊兵刃折断,将士死尽啊名声败坏。老母已逝,纵然想报恩,何处是归途?"苏武听得老泪纵横。第二天朝阳初升时,两位老友在北海边洒泪而别,这一别,就是永诀了。
话说当年苏武带着一百多号人出使匈奴,这一去就是十九年。等到终于能回长安的时候,除了老部下常惠跟着回来,只剩九个人了。倒是多了个叫马宏的——这位也是条硬汉子。当年武帝在位末年,马宏跟着光禄大夫王忠出使西域,路过楼兰时被楼兰王告密,匈奴派兵截杀。王忠战死沙场,马宏被活捉。匈奴人威逼利诱要他投降,他宁死不屈,就这么一直被关着,直到这次才跟苏武一块儿重见天日。
长安城的老百姓都涌到街上瞧热闹。只见苏武出去时还是个精壮汉子,如今回来已是满头白发,手里还攥着那根使节——节杖上的牦牛尾早就掉光了,只剩根光秃秃的竹竿。满城人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昭帝接见时,苏武颤巍巍交还使节。朝廷让他去武帝陵前祭告,用了最隆重的太牢之礼,封他做典属国,赏二百万钱、两顷田、一座宅院。常惠当了郎中,徐圣、赵终根也得了同样官职。其他几个老部下各领十万钱回家养老。奇怪的是马宏竟没得到封赏,许是时运不济。
苏武的儿子苏元早早在城门口等着,见到父亲扑通就跪下了。回家后虽说儿孙绕膝,可想起老母亲、发妻,还有早逝的兄长弟弟,老人家长吁短叹。更揪心的是匈奴那边的妻子正怀着身孕,没能带回来。好在南北停战,书信还能往来。没多久收到李陵来信,说那胡女生了个大胖小子,苏武心里才舒坦些。他赶紧回信,给这孩子取名"通国",托付李陵多照应,还劝李陵找机会回来。可这信寄出去就像石沉大海。
原来大将军霍光和上官桀念着旧日同僚情分,派李陵的老熟人任立政去匈奴,明着是出使,暗地里想劝李陵归汉。酒席上见李陵一身胡服、梳着椎髻,任立政心里直发酸。偏生卫律总在旁边盯着,一直没机会开口。等终于逮着空子劝说,李陵却摇头叹气:"我已是叛臣,再回去岂不是自取其辱?"临别时塞给任立政一封信,让转交苏武。霍光他们听说李陵铁了心不归,也只好作罢。那封信写得文采飞扬,只是李陵到底辜负了汉室,这里也就不细说了。倒是有首诗说得在理:
子卿回国少卿降,胡服装束忘故乡? 唯有杜陵苏属国,持节不改世无双。
苏武回来刚过一年,朝廷里就出了大事。上官桀和霍光争权,闹得满城风雨,连苏武的儿子苏元都被牵连进去。要知这场风波从何而起,咱们下回分解。
说来武帝能看出霍光忠心,却看不透上官桀奸诈,算是一半英明一半糊涂。霍光跟上官桀共事多年,竟也没识破这人,还跟他结为亲家。可见上官桀这老狐狸,上能骗君王,下能瞒同僚,手段着实了得。他那个六岁的孙女,靠着儿子上官安走盖长公主的门路,居然当上了皇后。追根溯源,霍光也脱不了干系——要不是他把盖长公主弄进宫,六岁女娃哪能当上国母?再说苏武,壮年出使,白头而归,这般忠义本该封侯,结果只当个典属国,倒让外人抓住话柄。后来燕王刘旦谋反,就拿这个攻击霍光。霍光这人忠厚是忠厚,就是缺些机变,果然是不读书害的啊!
六龄幼女竟主中宫 廿载使臣重还故国
却说燕王旦与广陵王胥,皆昭帝兄。旦虽辩慧博学,但性颇倨傲;胥有勇力,专喜游猎,故武帝不使为储,竟立年甫八龄的昭帝。昭帝即位,颁示诸侯王玺书,通报大丧。燕王旦接玺书后,已知武帝凶耗,他却并不悲恸,反顾语左右道:“这玺书封函甚小,恐难尽信,莫非朝廷另有变端么?”遂遣近臣寿西孙纵之等,西入长安,托言探问丧礼,实是侦察内情。及诸人回报,谓由执金吾郭广意言主上崩逝五柞宫,诸将军共立少子为帝,奉葬时并未出临。旦不待说完,即启问道:“鄂邑公主,可得见否?”寿西答道:“公主已经入宫,无从得见。”旦佯惊道:“主上升遐,难道没有遗嘱!且鄂邑公主又不得见,岂非怪事!”昭帝既予玺书,想必载着顾命,旦为此语,明是设词。乃复遣中大夫入都上书,请就各郡国立武帝庙。大将军霍光,料旦怀有异志,不予批答,但传诏赐钱三千万,益封万三千户。此外如盖长公主及广陵王胥,亦照燕王旦例加封,免露形迹。旦却傲然道:“我依次应该嗣立,当作天子,还劳何人颁赐哩?”当下与中山哀王子刘长,中山哀王,即景帝子中山王胜长男。齐孝王孙刘泽,齐孝王即将闾,事见前文。互相通使,密谋为变,诈称前受武帝诏命,得修武备,预防不测。郎中成轸,更劝旦从速举兵。旦竟昌言无忌,号令国中道:
前高后时,伪立子弘为少帝,诸侯交手,事之八年。及高后崩,大臣诛诸吕,迎立文帝,天下乃知少帝非孝惠子也。我为武帝亲子,依次当立,无端被弃,上书请立庙,又不见听。恐今所立者,非武帝子,乃大臣所妄戴,愿与天下共伐之。
这令既下,又使刘泽申作檄文,传布各处。泽本未得封爵,但浪游齐燕,到处为家,此次已与燕王立约,自归齐地,拟即纠党起应。燕王旦大集奸人,收聚铜铁,铸兵械,练士卒,屡出简阅,克期发难。郎中韩义等,先后进谏,迭被杀死,共计十有五人。正拟冒险举事,不料刘泽赴齐,竟为青州刺史隽不疑所执,奏报朝廷,眼见是逆谋败露,不能有成了。隽不疑素有贤名,曾由暴胜之举荐,官拜青州刺史。见七十六回。他尚未知刘泽谋反情事,适由侯刘成,淄川靖王建子,即齐悼惠王肥孙。闻变急告,乃亟分遣吏役,四出侦捕。也是泽命运不济,立被拿下,拘入青州狱中。不疑飞报都中,当由朝廷派使往究,一经严讯,水落石出,泽即伏法,旦应连坐;大将军霍光等,因昭帝新立,不宜骤杀亲兄,但使旦谢罪了事。姑息养奸。迁隽不疑为京兆尹,益封刘成食邑,便算是赏功罚罪,各得所宜。
惟车骑将军金日磾,曾由武帝遗诏,封为秺侯,日磾以嗣主年幼,未敢受封,辞让不受。谁知天不永年,遽生重病,霍光急白昭帝,授他侯封。日磾卧受印绶,才经一日,便即去世。特赐葬具冢地,予谥曰敬。两子年皆幼弱,一名赏,拜为奉车都尉;一名建,拜为驸马都尉。昭帝尝召入两人,作为伴侣,往往与同卧起。赏承袭父爵,得佩两绶。建当然不能相比,昭帝亦欲封建为侯,特语霍光道:“金氏兄弟,只有两人,何妨并给两绶呢?”光答说道:“赏嗣父为侯,故有两绶;余子例难封侯。”昭帝笑道:“欲加侯封,但凭我与将军一言。”光正色道:“先帝有约,无功不得封侯!”持论甚正。昭帝乃止。
越年,封霍光为博陆侯,上官桀为安阳侯。光桀与日磾同讨马氏,武帝遗诏中并欲加封,至是始受。偏有人入白霍光道:“将军独不闻诸吕故事么?摄政擅权,背弃宗室,卒至天下不信,同就灭亡,今将军入辅少主,位高望重,独不与宗室共事,如何免患?”光愕然起谢道:“敢不受教!”乃举宗室刘辟强等为光禄大夫。辟强系楚元王孙,年已八十有余,徙官宗正,旋即病殁。
时光易过,忽忽间已是始元四年,昭帝年正一十有二了。上官桀有子名安,娶霍光女为妻,生下一女,年甫六龄,安欲纳入宫中,希望为后,乃求诸妇翁,说明己意。偏光谓安女太幼,不合入宫。安扫兴回来,自思机会难逢,怎可失却,不如改求他人,或可成功,想了许久,竟得着一条门径,跑到盖侯门客丁外人家,投刺进见。丁外人籍隶河间,小有才智,独美丰姿。盖侯王文信,与他熟识,引入幕中,偏被盖长公主瞧着,不由的惹动淫心,她虽中年守寡,未耐嫠居;况有那美貌郎君,在子门下,正好朝夕勾引,与图欢乐。丁外人生性狡猾,何妨移篙近舵,男有情,女有意,自然凑合成双。又是一个窦太主。及公主入护昭帝,与丁外人几成隔绝。公主尚托词回家,夜出不还。当有宫人告知霍光,光密地探询,才知公主私通丁外人。自思奸非事小,供奉事大,索性叫丁外人一并入宫,好叫公主得遂私欲,自然一心一意,照顾昭帝。这就是不学无术的过失。于是诏令丁外人入宫值宿,连宵同梦,其乐可知。上官安洞悉此情,所以特访丁外人,想托他入语公主,代为玉成。凑巧丁外人出宫在家,得与晤叙。彼此密谈一会,丁外人乐得卖情,满口应承。待至安别去后,即入见盖长公主请纳安女为宫嫔。盖长公主本欲将故周阳侯赵兼女儿,赵兼为淮南厉王舅,曾见前文。配合昭帝,此次为了情夫关说,只好舍己从人,一力作成。便召安女入宫,封为婕妤,未几即立为皇后。六龄幼女,如何作后?
上官安不次超迁,居然为车骑将军。安心感丁外人,便思替他营谋,求一侯爵。有时谒见霍光,力言丁外人勤顺恭谨,可封为侯。霍光对安女为后,本未赞成,不过事由内出,不便固争;且究竟是外孙女儿,得为皇后,也是一件喜事,因此听他所为。惟欲为丁外人封侯,却是大违汉例,任凭安说得天花乱坠,终是打定主意,不肯轻诺。安拗不过霍光,只好请诸乃父,与光熟商。乃父桀与光,同受顾命,且是儿女亲家,平日很是莫逆,或当光休沐回家,桀即代为决事,毫无龃龉。只丁外人封侯一事,非但不从安请,就是桀出为斡旋,光亦始终不允。桀乃降格相求,但拟授丁外人为光禄大夫,光忿然道:“丁外人无功无德,如何得封官爵,愿勿复言!”桀未免怀惭,又不便将丁外人的好处,据实说明,只得默然退回。从此父子两人,与霍光隐成仇隙了。此处又见霍光之持正。
且说隽不疑为京兆尹,尚信立威,人民畏服,每年巡视属县,录囚回署,他人不敢过问。独不疑母留养官舍,辄向不疑问及,有无平反冤狱,曾否救活人命?不疑一一答说。若曾开脱数人,母必心喜,加进饮食;否则终日不餐。不疑素来尚严,因不敢违忤母训,只好略从宽恕。时人称不疑为吏,虽严不残,实是由母教得来,乃有这般贤举。特揭贤母。好容易过了五年,在任称职,安然无恙。始元五年春正月,忽有一妄男子,乘黄犊车,径诣北阙,自称为卫太子。公车令急忙入报,大将军霍光,不胜惊疑,传令大小官僚,审视虚实。百官统去看验,有几个说是真的,有几个说是假的,结果是不能咬实,未敢复命。甚至都中人民,听得卫太子出现,也同时聚观,议论纷纷。少顷有一官吏,乘车到来,略略一瞧,便喝令从人把妄男子拿下。从人不敢违慢,立把他绑缚起来,百官相率惊视,原来就是京兆尹隽不疑。一鸣惊人。有一朝臣,与不疑友善,亟趋前与语道:“是非尚未可知,不如从缓为是。”不疑朗声道:“就使真是卫太子,亦可无虑。试想列国时候,卫蒯瞆得罪灵公,出奔晋国。及灵公殁后,辄据国拒父,《春秋》且不以为非。今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乃自来诣阙,亦当议罪,怎得不急为拿问哩!”临机应变,不为无识。大众听了,都服不疑高见,无言而散。不疑遂将妄男子送入诏狱,交与廷尉审办。霍光方虑卫太子未死,难以处置,及闻不疑援经剖决,顿时大悟,极口称赞道:“公卿大臣,不可不通经致用;今幸有隽不疑,才免误事哩。”谁叫你不读经书。看官阅此,应亦不能无疑,卫太子早在泉鸠里中,自缢身死。见七十六回。为何今又出现?想总是有人冒充,但相隔未久,朝上百官,不难辨认真伪,乃未敢咬定,岂不可怪!后经廷尉再三鞫问,方得水落石出,雾解云消。这妄男子系夏阳人,姓成名方遂,流寓湖县,卖卜为生,会有太子舍人,向他问卜,顾视方遂面貌,不禁诧异道:“汝面貌很似卫太子。”方遂闻言,忽生奇想,便将卫太子在宫情形,约略问明,竟想假充卫太子,希图富贵。当下入都自陈,偏偏碰着隽不疑,求福得祸,弄得身入囹圄,无法解脱。起初尚不肯实供,嗣经湖县人张方禄等,到案认明,无可狡饰,只得直供不讳。依律处断,罪坐诬罔,腰斩东市。真是弄巧成拙。这案解决,隽不疑名重朝廷,霍光闻他丧偶未娶,欲将己女配为继室,不疑却一再固辞,竟不承命。也是特识。后来谢病归家,不复出仕,竟得考终。
惟霍光自是器重文人,加意延聘。适谏议大夫杜延年,请修文帝遗政,示民俭约宽和。光乃令郡国访问民间疾苦,且举贤良文学,使陈国家利弊,当由一班名士耆儒,并来请愿,乞罢盐铁酒榷均输官。御史大夫桑弘羊,还要坚持原议,说是安边足用,全恃此策。经光决从众意,不信弘羊,才得榷酤官撤销,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姓始庆承平。可巧匈奴狐鹿姑单于病死,遗命谓嗣子年幼,应立弟右谷蠡王。偏阏氏颛渠与卫律密谋,匿下遗命,竟立狐鹿姑子壶衍鞮单于,召集诸王,祭享天地鬼神。右谷蠡王及左贤王等,不服幼主,拒召不至。颛渠阏氏方有戒心,自恐内乱外患,相逼到来,乃亟欲与汉廷和亲,遣使通问汉廷。汉廷亦遣使相报,索回苏武常惠等人,方准言和。苏武困居北隅,已经十有九年。前时卫律屡迫武降,武执意不从。见七十五回。至李陵败降胡中,匈奴封陵为右校王,使至北海见武,劝武降胡。武与陵向来交好,未便拒绝,既经会面,不得不重叙旧情,好在陵带有酒食,便摆设出来,对坐同饮,侑以胡乐。饮至半酣,陵故意问武状况,武唏嘘道:“我偷生居此,无非望一见主面,死也甘心!历年以来,苦难尽述。犹幸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怜我苦节,给我衣食,才得忍死至今。今于靬王逝世,丁灵人复来盗我牛羊,又遭穷厄,不知此生果能重归故国否?”陵乘机进言道:“单于闻陵素与君善,特使陵前来劝君,君试思孑身居此,徒受困苦,虽有忠义,何人得知?且君长兄嘉,曾为奉车,从幸雍州棫阳宫,扶辇下除,除系除道。触柱折辕,有司即劾他大不敬罪,迫令自杀。君弟贤,为骑都尉,从祠河东后土,适值宦骑与黄门争船。黄门驸马,被宦骑推堕河中,竟至溺死。主上令君弟拿讯宦骑,宦骑遁逃不获,无从复命,君弟又恐得罪,服毒身亡。太夫人已经弃世,尊夫人亦闻改嫁,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存亡亦未可知。人生如朝露,何徒自苦乃尔!陵败没胡廷,起初亦忽忽如狂,自痛负国。且母妻尽被拘系,更觉心伤。朝廷不察苦衷,屠戮陵家,陵无家可归,不得已留居此地。子卿!子卿!苏武表字,见前。汝家亦垂亡,还有何恋?不如听从陵言,毋再迂拘!”苏武内外情事,即由二人口中分叙。武听得母死妻嫁,兄殁弟亡,禁不住涔涔泪下,惟誓死不肯降胡。因忍泪答陵道:“武父子本无功德,皆出主上成全,位至将军,爵列通侯。兄弟又并侍宫禁,常思肝脑涂地,报达主恩。今得杀身自效,虽斧钺汤镬,在所勿辞,幸毋复言!”李陵见不可劝,暂且忍住,但与武饮酒闲谈。今日饮毕,明日复饮,约莫有三五日。陵又即席开口道:“子卿何妨竟听陵言。”武慨答道:“武已久蓄死志,君如必欲武降,愿就今日毕欢,效死席前!”陵见他语意诚挚,不禁长叹道:“呜呼义士!陵与卫律,罪且通天了!”说着,泣下沾襟,与武别去。
已而陵使胡妇出面,赠武牛羊数十头。又劝武纳一胡女,为嗣续计。尚欲笼络苏武。武曾记着陵言,得知妻嫁子离,恐致无后,因也权从陵意,纳入胡女一人,聊慰岑寂,及武帝耗问,传达匈奴,陵复向武报知,武南向悲号,甚至呕血。到了匈奴易主,与汉修和,中外使节往来,武却全然无闻。汉使索还武等,胡人诡言武死,幸经常惠得闻消息,设法嘱通虏吏,夜见汉使,说明底细,且附耳密谈,授他秘语,汉使一一受教,送别常惠。越宿即往见单于,指名索回苏武,壶衍鞮单于尚答说道:“苏武已病死久了。”汉使作色道:“单于休得相欺,大汉天子在上林中,射得一雁,足上系有帛书,乃是苏武亲笔,谓曾在北海中,今单于既欲言和,奈何还想欺人呢!”这一席话,说得单于矍然失色,惊顾左右道:“苏武忠节,竟感及鸟兽么?”乃向汉使谢道:“武果无恙,请汝勿怪!我当释令回国便了。”汉使趁势进言道:“既蒙释回苏武,此外如常惠马宏诸人,亦当一律放归,方可再敦和好。”单于乃即慨允,汉使乃退。李陵奉单于命,至北海召还苏武,置酒相贺,且饮且说道:“足下今得归国,扬名匈奴,显功汉室,虽古时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亦无过足下,惟恨陵不能相偕还朝!陵虽驽怯 但使汉曲贷陵罪,全陵老母,使得如曹沫事齐,盟柯洗辱,宁非大愿?曹沫见列国时。乃遽收族陵家,为世大辱,陵还有何颜,再归故乡。子卿系我知心,此别恐成永诀了!”说至此,泣下数行,离座起舞,慷慨作歌道:“经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报恩,将安归?”苏武听着,也为泪下。俟至饮毕,即与陵往见单于,告别南归。
从前苏武出使,随行共百余人,此次除常惠同归外,只有九人偕还,唯多了一个马宏。宏当武帝晚年,与光禄大夫王忠,同使西域,路过楼兰,被楼兰告知匈奴,发兵截击,王忠战死,马宏被擒。匈奴胁宏投降,宏抵死不从,坐被拘留,至此得与武一同生还,重入都门。武出使时,年方四十,至此须眉尽白,手中尚持着汉节,旄头早落尽无余,都人士无不嘉叹。既已朝见昭帝,缴还使节,奉诏使武谒告武帝陵庙,祭用太牢,拜武为典属国,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官拜郎中,尚有徐圣赵终根二人,授官与常惠同,此外数人,年老无能,各赐钱十万,令他归家,终身免役。独马宏未闻封赏,也是一奇。想是官运未通。
武子苏元,闻父回来,当然相迎。武回家后,虽尚子侄团聚,追思老母故妻,先兄亡弟,未免伤感得很。且遥念胡妇有孕,未曾带归,又觉得死别生离,更增凄恻。还幸南北息争,使问不绝,旋得李陵来书,借知胡妇已得生男,心下稍慰。乃寄书作复,取胡妇子名为通国,托陵始终照顾,并劝陵得隙归汉,好几月未接复音。大将军霍光,与左将军上官桀,与陵有同僚谊,特遣陵故人任立政等,前往匈奴,名为奉使,实是招陵。陵与立政等,宴会数次,立政见陵胡服椎髻,不觉怅然。又有卫律时在陵侧,未便进言。等到有隙可乘,开口相劝,陵终恐再辱,无志重归,立政等乃别陵南还。临行时,由陵取出一书,交与立政,托他带给苏武。立政自然应允,返到长安复命。霍光上官桀,闻陵不肯回来,只好作罢。独陵给苏武书,乃是一篇答复词,文字却酣畅淋漓。
小子因陵未免负国,不遑录及,但随笔写成一诗道:
子卿归国少卿降,陵字少卿。胡服何甘负故邦?
独有杜陵留浩气,苏武杜陵人。忠全使节世无双。
苏武回国以后,只隔一年,上官桀与霍光争权,酿成大祸,连武子苏元,亦一同坐罪。究竟为着何事?待小子下回叙明。
武帝能知霍光之忠,而不能知上官桀之奸,已为半得半失。光与桀同事有年,亦未克辨奸烛伪,反与之结儿女姻亲;是可见桀之狡诈,上欺君,下欺友,手段固甚巧也。女孙不过六龄,乃由子安私托丁外人,运动盖长公主,侥幸成功,得立为后。推原由来,光不能无咎,假使盖长公主不得入宫,则六龄幼女,宁能骤登后位乎?至若苏武丁年出使,皓首而归,忠诚如此,何妨特授侯封,乃仅拜为典属国,致为外人所借口。陵复苏武书中,亦曾述及,而后来燕王旦之谋反,亦借此罪光。光忠厚有余,而才智不足,诚哉其不学无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