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吴地有个读书人叫朱买臣,字翁子,打小就爱捧着书本啃,可就是不会经营家业。眼瞅着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穷得叮当响,连个正经饭碗都没有。家里就剩个媳妇跟着受苦,实在没法子,两口子只能天天上山砍柴,挑到集市上换几个铜板糊口。
这朱买臣也是怪,肩膀上压着沉甸甸的柴担子,嘴里还咿咿呀呀念个不停。他媳妇跟在后面,听又听不懂,烦得直跺脚:"别念了!"可这书呆子反倒越念越起劲,后来干脆扯着嗓子唱起来,半条街都能听见。媳妇劝了三四回,他全当耳旁风。
更糟的是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天媳妇实在熬不住了,红着眼睛说:"我跟你受罪二十多年,眼看你读书读成个樵夫,还整天神神叨叨的。你要饿死自个儿饿去,放我条活路吧!"朱买臣急得直搓手:"别急别急,算命的说我五十岁准能富贵,你再熬几年......"话没说完,媳妇"啪"地把扫帚摔地上:"富贵?我看你要烂在臭水沟里!"哭天抢地闹了半日,朱买臣没法子,只好写了休书。那媳妇连头都没回,挎着包袱就走了。
清明前后倒春寒最是难熬。这天朱买臣刚砍完柴,忽然遇上瓢泼大雨,破袄子淋得透湿,哆哆嗦嗦躲进坟堆里避雨。等雨停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正巧撞见前妻跟着新丈夫来上坟。他故意扭过脸装没看见,倒是前妻心软,把祭祖的酒饭分给他吃。朱买臣也顾不得脸面,狼吞虎咽扒完饭,碗一递扭头就走——他哪知道,那个给他盛饭的男人,正是顶替自己位置的新丈夫呢。
一晃几年过去,朱买臣快五十岁时,碰上官府要送账簿进京。他主动给押车的当苦力,跟着到了长安。结果给皇帝的上书石沉大海,穷得差点要饭,多亏押车的小吏时不时接济他一口吃的。有天遇上同乡庄助从南方出差回来,他赶紧上门求助。这庄助够意思,在汉武帝面前大力举荐。正巧武帝考他《春秋》《楚辞》,答得头头是道,当场就封了个中大夫。
可这官当得也不顺当,三番五次出纰漏,最后竟被革了职。又在长安熬了好些年,才等到重新启用的诏书。
那时候啊,汉武帝正忙着收拾南方的事儿,想平定越地。正巧有个叫朱买臣的,瞅准机会献了个计策,得了个铜印章黑绶带,当上了会稽太守。这富贵啊,说来就来了。
要说这越地的事儿,可得从头捋一捋。东南边儿上啊,数南越最大,其次是闽越,再就是东越。闽越王无诸最早受封,还是汉高祖封的呢。东越王摇和南越王赵佗封得晚些,一个在惠帝时候,一个在文帝时候。这三家的子孙一直传到现在。
前些日子吴王刘濞造反失败,逃到东越让人给宰了。他儿子刘驹跑到闽越,整天撺掇闽越王郢去打东越报仇。闽越王真就发兵打过去了,东越扛不住,赶紧派人到长安求救。
汉武帝召集群臣商议,武安侯田蚡说越地太远,不值得劳师动众。可庄助不这么想,他说小国有难天子不救,还怎么统领天下?武帝觉得有理,就派庄助拿着符节去会稽调兵。会稽太守磨磨蹭蹭不发兵,庄助一怒之下砍了个司马,这才逼着他们从海路出兵。结果半道上闽越兵就撤了。
东越王吓破了胆,怕汉军一走闽越又来打,干脆请求举国搬到江淮一带。武帝准了,东越人就这么全搬走了。
闽越王郢一看东越怂了,又惦记上南越。养精蓄锐三四年,大举进攻南越。南越王胡是赵佗的孙子,只守不攻,同时给朝廷上书说:我们都是藩臣,闽越无故打我,我不敢还手,请皇上做主。
武帝看了奏章直夸南越王懂事,当即派大行王恢和大司农韩安国分两路出兵讨伐闽越。淮南王刘安上书劝阻,武帝不听。闽越王郢退守险要,他弟弟余善带着族人密谋,觉得不如杀了郢向汉朝谢罪。结果余善真把郢给刺死了,派人把头送给王恢。王恢正翻山越岭呢,一看这情形就停兵不动,派人把首级送回长安。
武帝下诏撤兵,派中郎将去闽越另立无诸的孙子繇君丑为王。可余善不服管,武帝一想他毕竟有功,就封他做东越王,划清地盘不许内斗。
接着又派庄助去安抚南越,南越王感恩戴德,派太子婴齐跟庄助回长安当人质。路过淮南时,淮南王刘安热情招待,想起之前劝谏的事儿,赶紧赔礼道歉,还跟庄助套近乎。庄助回京复命,武帝设宴款待。聊起家常时,庄助说起年轻时穷困,连襟富人羞辱他的往事。武帝听出话里有话,就封他做会稽太守,让他衣锦还乡。
谁知庄助在任上没啥政绩,武帝正要调他回来,东越王余善又屡次不朝见。武帝大怒要出兵,朱买臣趁机献策:"余善原来守着泉山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今他往南迁了五百里,无险可守。要是从海路直取泉山,再南下包抄,必能大破东越!"
武帝大喜,就把庄助调回,让朱买臣接任会稽太守。临行前武帝笑着说:"富贵不还乡,就像穿着锦绣走夜路。如今你可要衣锦还乡喽!"又嘱咐他赶紧准备战船粮草。
说起朱买臣,早先丢官时曾在会稽驻京办的官舍蹭饭吃,没少遭人白眼。这次当上太守,他故意穿着旧衣服去官舍。里头郡吏们正喝酒划拳,见他来了理都不理。他也不说破,跟差役们一起蹲着吃饭。
吃完饭,他腰间绶带不小心露出来。有人眼尖看见金印章,仔细一瞧竟是会稽太守的大印,赶紧问他。买臣轻描淡写地说:"今日刚受命,诸位不必声张。"外头喝得醉醺醺的郡吏们听说后都不信,气得报信人直跳脚。
有个以前瞧不起买臣的老友,慌慌张张跑进去看,出来就喊:"真的!是真的!"这下所有人都吓醒了,赶紧整理衣冠列队迎接。买臣慢悠悠走出来,众人战战兢兢跪拜——生怕酒后失礼。买臣只还了半礼,外头高头大马的车驾已经候着了。那几个想巴结跟着去上任的,都被买臣一口回绝,碰了一鼻子灰。
那时候啊,朱买臣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吴地当太守,那场面可热闹了。官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连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出来瞧这位新太守的风采。买臣在人群里这么一瞧,忽然看见前妻也在路边站着,心里头顿时翻江倒海——当年落魄时,这妇人好歹还在坟头给过他一顿饭吃呢。
他赶紧让随从把前妻叫到马车跟前。那妇人这会儿可真是羞得恨不得钻地缝,站在车前跟个木头人似的。买臣倒是和和气气跟她说话,这才知道她改嫁的丈夫正在修路队里当苦力。买臣二话不说,把这对夫妻都接到太守府,专门在后花园腾出间屋子给他们住,还管吃管穿。您说这买臣够仁义吧?
后来买臣大摆宴席,把当年帮过他的乡亲们都请来,一个不落全报答了。可他那前妻越想越不是滋味——虽说现在吃喝不愁,可比起太守夫人的锦衣玉食,自己当年为赌口气改嫁,硬是把到手的富贵给扔了。有天趁后夫出门,这妇人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买臣听说后也直叹气,出钱让后夫好好安葬了她。
说到买臣上任后,正忙着准备战船兵器,等着朝廷发兵讨伐东越呢。可这时候北边出了岔子——匈奴那边派使者来求和亲,朝堂上吵翻了天。大行令王恢拍着桌子说:"就该趁机收拾匈奴!"御史大夫韩安国却主张继续和亲:"当年高祖被围在白登山七天七夜,后来不也没报仇吗?"
王恢急得直跺脚:"现在能跟那时候比吗?匈奴年年犯边,百姓死伤无数,运送尸首的牛车都排成长队了!"韩安国慢条斯理地捋着胡子:"兵法上说要以逸待劳。要是贸然深入草原,保不齐反倒让人包了饺子。"
这时候雁门郡来了个叫聂壹的老头,神神秘秘找王恢献计:"不如假装和亲,把匈奴人引进马邑关来个瓮中捉鳖。"王恢一听就来劲了,连夜进宫跟年轻的汉武帝嘀咕。皇帝到底年轻气盛,被说得心痒痒,第二天早朝又让大臣们吵作一团。
那边厢李广将军正在上郡守边呢。这位飞将军可了不得,有回带着百来号骑兵撞上几千匈奴兵,人家不慌不忙下马解鞍,反倒把匈奴人给唬住了。后来他翻身上马,一箭射死匈奴白马将军,又大摇大摆回来继续歇着。匈奴人愣是没敢动他,天黑就撤了。这胆识,满朝武将没几个比得上。
武帝把李广和另一位严苛的程不识将军都调回长安当卫尉。李广带兵宽松,夜里不打更,全靠士兵自觉;程不识治军严厉,连斥候站岗都要量步子。士兵们都爱跟李广,可程不识说得也在理:"宽松容易出纰漏。"
这不,元光元年刚过,武帝就派他俩去朔方驻防。结果匈奴又派使者来求亲,朝堂上那对老冤家又吵起来了。王恢脸红脖子粗地嚷嚷:"陛下登基这些年威震四方,就匈奴还敢来撒野,不收拾他们怎么立威?"韩安国慢悠悠反驳:"老臣觉得还是和亲稳妥..."
您瞧这朝廷上下,南边要打东越,北边要防匈奴,文官武将为个和亲吵得不可开交。那朱买臣在吴郡等着圣旨,李广在边关摩拳擦掌,可谁也没想到,最后决定战和的竟是个马邑老商人的计策...
那时候啊,汉武帝在殿上来回踱步,听着大臣们议论纷纷已经好一阵子了。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睛忽然一亮,觉得王恢这计策确实可行。当下拍板定案,就按王恢说的办!
第二天清晨,长安城外尘土飞扬。韩安国披着护军将军的铠甲,王恢挎着将屯将军的佩剑,公孙贺骑着轻车将军的战马,李广背着骁骑将军的强弓,李息带着材官将军的令旗,三十万大军悄没声儿地出发了。那阵势,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头,可愣是没惊动城里的老百姓。
这头聂壹已经揣着密令出了边关。他扮作商人模样,在匈奴王帐里见到了军臣单于。单于眯着眼睛打量这个汉人商贾,手指头在案几上敲得咚咚响:"你一个做买卖的,凭什么能把马邑城献给我?"
聂壹不慌不忙,凑近半步压低声音:"小的在城里埋伏了百十号兄弟,只要里应外合杀了守城官,整座城就是您的囊中物。到时候金银财宝任您取用,只求单于派兵接应,给小的们记上一功就成。"说着还搓了搓手指,活脱脱一副奸商嘴脸。
单于听得两眼放光,当天就派心腹跟着聂壹去探虚实。聂壹回到马邑城,和县令关起门来嘀咕半天。第二天城头上突然挂出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聂壹指着对匈奴使者说:"瞧见没?守城官的首级!"那使者哪见过这场面,吓得腿肚子直转筋,连夜跑回去报信。
单于一听乐得直拍大腿,当即点齐十万铁骑就往马邑赶。可走到武州地界,这老狐狸突然觉出不对劲——路边牛羊成群,可放牧的人影儿都不见一个。正纳闷呢,瞧见前头有个烽火台,单于眼珠子一转:"给我围起来!"
台里就百来个守军,带头的尉史原本奉命装聋作哑。这会儿被匈奴兵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心知瞒不过去了,干脆开门投降,把汉军的埋伏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单于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带着兵马扭头就跑,边跑边拍胸口:"幸亏逮着这个尉史,真是老天保佑啊!"回头就给那叛徒封了个"天王"的虚衔。
这时候王恢带着两万人马正猫在代郡山沟里,本打算等匈奴人中了埋伏就抄后路。突然探子来报说单于撤兵了,急得他直跺脚。可掂量掂量自己这点兵力,给匈奴大军塞牙缝都不够,只好灰溜溜收兵回营。
韩安国他们还在马邑城里傻等呢,左等右等不见动静,这才知道计策败露。等他们追到边关,匈奴人早跑没影了,三十万大军白跑一趟,回朝路上个个垂头丧气。
金銮殿上,汉武帝脸色铁青。韩安国他们本来就不赞成这主意,自然没事。可王恢作为主谋,折腾这么大阵仗却放跑了敌人,这罪过可就大了。您说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当初要是老老实实守边关,哪来这杀身之祸!
所以说人啊,千万不能贪心。您看那朱买臣的媳妇贪图富贵改嫁,王恢贪功设计诱敌,最后不都落得个身败名裂?这世上多少祸事,都是贪字惹出来的啊!
厌夫贫下堂致悔 开敌衅出塞无功
却说吴人朱买臣,表字翁子,性好读书,不治产业,蹉跎至四十多岁,还是一个落拓儒生,食贫居贱,困顿无聊。家中只有一妻,不能赡养,只好与他同入山中,刈薪砍柴,挑往市中求售,易钱为生。妻亦负载相随。惟买臣肩上挑柴,口中尚咿唔不绝,妻在后面听着,却是一语不懂,大约总是背诵古书,不由的懊恼起来,叫他不要再念。偏是买臣越读越响,甚且如唱歌一般,提起嗓子,响彻市中。妻连劝数次,并不见睬,又因家况越弄越僵,单靠一两担薪柴,如何度日?往往有了朝餐,没有晚餐。自思长此饥饿,终非了局,不如别寻生路,省得这般受苦,便向买臣求去。买臣道:“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岁了,不久便当发迹了,汝随我吃苦,已有二十多年,难道这数载光阴,竟忍耐不住么?待我富贵,当报汝功劳。”语未说完,但听得一声娇嗔道:“我随汝多年,苦楚已尝遍了,汝原是个书生,弄到担柴为生,也应晓得读书无益,为何至今不悟,还要到处行吟!我想汝终要饿死沟中,怎能富贵?不如放我生路,由我去罢!”买臣见妻动恼,再欲劝解,那知妇人性格,固执不返,索性大哭大闹,不成样子,乃允与离婚,写了休书,交与妻手,妻绝不留恋,出门自去。
实是妇人常态,亦不足怪。
买臣仍操故业,读书卖柴,行歌如故。会当清明节届,春寒未尽,买臣从山上刈柴,束作一担,挑将下来,忽遇着一阵风雨,淋湿敝衣,觉得身上单寒,没奈何趋入墓间,为暂避计。好容易待至天霁,又觉得饥肠乱鸣,支撑不住。事有凑巧,来了一男一女,祭扫墓前,妇人非别,正是买臣故妻。买臣明明看见,却似未曾相识,不去睬她。倒是故妻瞧着买臣,见他瑟缩得很,料为饥寒所迫,因将祭毕酒饭,分给买臣,使他饮食。买臣也顾不得羞惭,便即饱餐一顿,把碗盏交还男人,单说了一个谢字,也不问男子姓名。其实这个男子,就是他前妻的后夫。前妻还算有情。两下里各走各路,并皆归家。
转眼间已过数年,买臣已将近五秩了,适会稽郡吏入京上计,计乃簿帐之总名。随带食物,并载车内,买臣愿为运卒,跟吏同行。既到长安,即诣阙上书,多日不见发落。买臣只好待诏公车,身边并无银钱,还亏上计吏怜他穷苦,给济饮食,才得生存。可巧邑人庄助,自南方出使回来,买臣曾与识面,乃踵门求见,托助引进。助却顾全乡谊,便替他入白武帝,武帝方才召入,面询学术。买臣说《春秋》,言《楚辞》,正合武帝意旨,遂得拜为中大夫,与庄助同侍禁中。不意释褐以后,官运尚未亨通,屡生波折,终致坐事免官,仍在长安寄食。又阅年始召他待诏。
是时武帝方有事南方,欲平越地,遂令买臣乘机献策,取得铜章墨绶,来作本地长官。富贵到手了。看官欲知买臣计议,待小子表明越事,方有头绪可寻。随手叙入越事,是萦带法。从前东南一带,南越最大,次为闽越,又次为东越。闽越王无诸,受封最早,汉高所封。东越王摇及南越王赵佗,受封较迟。摇为惠帝时所封,佗为文帝时所封,并见前文。三国子孙,相传未绝,自吴王濞败奔东越,被他杀死,吴太子驹,亡走闽越,屡思报复父仇,尝劝闽越王进击东越。回应前文五十五回。闽越王郢,乃发兵东侵,东越抵敌不住,使人向都中求救。武帝召问群臣,武安侯田蚡,谓越地辽远,不足劳师,独庄助从旁驳议,谓小国有急,天子不救,如何抚宇万方?武帝依了助言,便遣助持节东行,至会稽郡调发戍兵,使救东越。会稽守迁延不发,由助斩一司马,促令发兵,乃即由海道进军,陆续往援。行至中途,闽越兵已闻风退去。东越王屡经受创,恐汉兵一返,闽越再来进攻,因请举国内徙,得邀俞允。于是东越王以下,悉数迁入江淮间。闽越王郢,自恃兵强,既得逐去东越,复欲并吞南越。休养了三四年,竟大举入南越王境。南越王胡,为赵佗孙,闻得闽越犯边,但守勿战,一面使人飞奏汉廷,略言两越俱为藩臣,不应互相攻击,今闽越无故侵臣,臣不敢举兵,唯求皇上裁夺!武帝览奏,极口褒赏,说他守义践信,不能不为他出师。当下命大行王恢、及大司农韩安国,并为将军,一出豫章,一出会稽,两路并进,直讨闽越。淮南王安,上书谏阻,武帝不从,但饬两路兵速进。闽越王郢回军据险,防御汉师。郢弟余善,聚族与谋,拟杀郢谢汉,族人多半赞成。遂由余善怀刃见郢,把郢刺毙,就差人賷着郢首,献与汉将军王恢。恢方率军逾岭,既得余善来使,乐得按兵不动。一面通告韩安国,一面将郢首传送京师,候诏定夺。武帝下诏罢兵,遣中郎将传谕闽越,另立无诸孙繇君丑为王,使承先祀。偏余善挟威自恣,不服繇王,繇王丑复遣人入报。武帝以余善诛郢有功,不如使王东越,权示羁縻,乃特派使册封,并谕余善,划境自守,不准与繇王相争。余善总算受命。武帝复使庄助慰谕南越,南越王胡,稽首谢恩,愿遣太子婴齐,入备宿卫,庄助遂与婴齐偕行。路过淮南,淮南王安,迎助入都,表示殷勤。助曾受武帝面嘱,顺道谕淮南王,至是传达帝意,淮南王安,自知前谏有误,惶恐谢过,且厚礼待助,私结交好。助不便久留,遂与订约而别。为后文连坐叛案张本。还至长安,武帝因助不辱使命,特别赐宴,从容问答。至问及居乡时事,助答言少时家贫,致为友婿富人所辱,未免怅然。武帝听他言中寓意,即拜助为会稽太守,使得夸耀乡邻。
谁知助蒞任以后,并无善声,武帝要把他调归。
适值东越王余善,屡征不朝,触动武帝怒意,谋即往讨,买臣乘机进言道:“东越王余善,向居泉山,负嵎自固,一夫守险,千人俱不能上,今闻他南迁大泽,去泉山约五百里,无险可恃,今若发兵浮海,直指泉山,陈舟列兵,席卷南趋,破东越不难了!”武帝甚喜,便将庄助调还,使买臣代任会稽太守。买臣受命辞行,武帝笑语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今汝可谓衣锦荣归了!”天子当为地择人,不应徒令夸耀故乡,乃待庄助如此,待买臣又如此。毋乃不经。买臣顿首拜谢,武帝复嘱道:“此去到郡,宜亟治楼船,储粮蓄械,待军俱进,不得有违!”
买臣奉命而出。
先是买臣失官,尝在会稽守邸中,寄居饭食,守邸如今之会馆相似。免不得遭人白眼,忍受揶揄。此次受命为会稽太守,正是吐气扬眉的日子,他却藏着印绶,仍穿了一件旧衣,步行至邸。邸中坐着上计郡吏,方置酒高会,酣饮狂呼,见了买臣进去,并不邀他入席,尽管自己乱喝。统是势利小人。买臣也不去说明,低头趋入内室,与邸中当差人役,一同噉饭。待至食毕,方从怀中露出绶带,随身飘扬。有人从旁瞧着,暗暗称奇,遂走至买臣身旁,引绶出怀,却悬着一个金章。细认篆文,正是会稽郡太守官印,慌忙向买臣问明。买臣尚淡淡的答说道:“今日正诣阙受命,君等不必张皇!”话虽如此,已有人跑出外厅报告上计郡吏。郡吏等多半酒醉,统斥他是妄语胡言,气得报告人头筋饱绽,反唇相讥道:“如若不信,尽可入内看明。”当有一个买臣故友,素来瞧不起买臣,至此首先着忙,起座入室。片刻便即趋出,拍手狂呼道:“的确是真,不是假的!”大众听了,无不骇然,急白守邸郡丞,同肃衣冠,至中庭排班伫立,再由郡丞入启买臣,请他出庭受谒。买臣徐徐出户,踱至中庭,大众尚恐酒后失仪,并皆加意谨慎,拜倒地上。不如是,不足以见炎凉世态。买臣才答他一个半礼。待到大众起来,外面已驱入驷马高车,迎接买臣赴任。买臣别了众人,登车自去,有几个想乘势趋奉,愿随买臣到郡,都被买臣复绝,碰了一鼻子灰,这且无容细说。
惟买臣驰入吴境,吏民夹道欢迎,趋集车前,就是吴中妇女,也来观看新太守丰仪,真是少见多怪,盛极一时。买臣从人丛中望将过去,遥见故妻,亦站立道旁,不由的触起旧情,记着墓前给食的余惠,便令左右呼她过来,停车细询。此时贵贱悬殊,后先迥别,那故妻又羞又悔,到了车前,几至呆若木鸡。还是买臣和颜与语,才说出一两句话来,原来故妻的后夫,正充郡中工役,修治道路,经买臣问悉情形,也叫他前来相见,使与故妻同载后车,驰入郡衙。当下腾出后园房屋,令他夫妻同居,给与衣食。不可谓买臣无情。又遍召故人入宴,所有从前叼惠的亲友,无不报酬,乡里翕然称颂。惟故妻追悔不了,虽尚衣食无亏,到底不得锦衣美食,且见买臣已另娶妻室,享受现成富贵,自己曾受苦多年,为了一时气忿,竟至别嫁,反将黄堂贵眷,平白地让诸他人,如何甘心?左思右想,无可挽回,还是自尽了事,遂乘后夫外出时,投缳毕命。买臣因覆水难收,势难再返,特地收养园中,也算是不忘旧谊。才经一月,即闻故妻自缢身亡,倒也叹息不置。因即取出钱财,令她后夫买棺殓葬,这也不在话下。覆水难收,本太公望故事,后人多误作买臣遗闻,史传中并未载及,故不妄人。
且说买臣到任,遵着武帝面谕,置备船械,专待朝廷出兵,助讨东越。适武帝误听王恢,诱击匈奴,无暇南顾,所以把东越事搁起,但向北方预备出师。
汉自文景以来,屡用和亲政策,笼络匈奴。匈奴总算与汉言和,未尝大举入犯,惟小小侵掠,在所不免。朝廷亦未敢弛防,屡选名臣猛将,出守边疆。当时有个上郡太守李广,系陇西成纪人,骁勇绝伦,尤长骑射,文帝时出击匈奴,毙敌甚众,已得擢为武骑常侍,至吴楚叛命,也随周亚夫出征,突阵搴旗,著有大功,只因他私受梁印,功罪相抵,故只调为上谷太守。上谷为出塞要冲,每遇匈奴兵至,广必亲身出敌,为士卒先,典属国官名。公孙昆邪,尝泣语景帝道:“李广材气无双,可惜轻敌,倘有挫失,恐亡一骁将,不如内调为是。”景帝乃徙广入守上郡。上郡在雁门内,距虏较远,偏广生性好动,往往自出巡边。一日出外探哨,猝遇匈奴兵数千人,蜂拥前来,广手下只有百余骑,如何对敌?战无可战,走不及走,他却从容下马,解鞍坐着。匈奴兵疑有诡谋,倒也未敢相逼。会有一白马将军出阵望广,睥睨自如,广竟一跃上马,仅带健骑十余人,向前奔去,至与白马将军相近。张弓发矢,飕的一声,立将白马将军射毙,再回至原处,跳落马下,坐卧自由。匈奴兵始终怀疑,相持至暮并皆退回。嗣是广名益盛。却是有胆有识,可惜命运欠佳。
武帝素闻广名,特调入为未央宫卫尉,又将边郡太守程不识,亦召回京师,使为长乐宫卫尉。广用兵尚宽,随便行止,不拘行伍,不击刁斗,使他人人自卫,却亦不遭敌人暗算。不识用兵尚严,部曲必整,斥堠必周,部众当谨受约束,不得少违军律,敌人亦怕他严整,未敢相犯。两将都防边能手,士卒颇愿从李广,不愿从程不识。不识也推重广才,但谓宽易致失,宁可从严。这是正论。因此两人名望相同,将略不同。
至武帝元光元年,武帝于建元六年后,改称元光元年。复令李广程不识为将军,出屯朔方。越年,匈奴复遣使至汉,申请和亲。大行王恢,谓不如与他绝好,相机进兵。韩安国已为御史大夫,独主张和亲,免得劳师。武帝遍问群臣,群臣多赞同韩议,乃遣归番使,仍允和亲。偏有雁门郡马邑人聂壹,年老嗜利,入都进谒王恢,说是匈奴终为边患,今乘他和亲无备,诱令入塞,伏兵邀击,必获大胜。恢本欲击虏邀功,至此听了壹言,又觉得兴致勃发,立刻奏闻。武帝年少气盛,也为所动,再召群臣会议。韩安国又出来反对,与王恢争论廷前,各执一是。王恢说道:“陛下即位数年,威加四海,统一华夷,独匈奴侵盗不已,肆无忌惮,若非设法痛击,如何示威!”安国驳说道:“臣闻高皇帝被困平城,七日不食,及出围返都,不相仇怨,可见圣人以天下为心,不愿挟私害公。自与匈奴和亲,利及五世,故臣以为不如主和!”恢又说道:“此语实似是而非。从前高皇帝不去报怨,乃因天下新定,不应屡次兴师,劳我人民。今海内久安,只有匈奴屡来寇边,常为民患,死伤累累,槥车相望。这正仁人君子,引为痛心,奈何不乘机击逐呢!”安国又申驳道:“臣闻兵法有言,以饱待饥,以逸待劳,所以不战屈人,安坐退敌。今欲卷甲轻举,长驱深入,臣恐道远力竭,反为敌擒,故决意主和,不愿主战!”恢摇首道:“韩御史徒读兵书,未谙兵略,若使我兵轻进,原是可虞,今当诱彼入塞,设伏邀击,使他左右受敌,进退两难,臣料擒渠获丑,在此一举,可保得有利无害呢!”看汝做来。
武帝听了多时,也觉得恢计可用,决从恢议,遂使韩安国为护军将军,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大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率同兵马三十多万,悄悄出发。先令聂壹出塞互市,往见军臣单于,匈奴国主名,见前。愿举马邑城献虏。单于似信非信,便问聂壹道:“汝本商民,怎能献城?”聂壹答道:“我有同志数百人,若混入马邑,斩了令丞,管教全城可取,财物可得,但望单于发兵接应,并录微劳,自不致有他患了!”单于本来贪利,闻言甚喜,立派部目随着聂壹,先入马邑,俟聂壹得斩守令,然后进兵。聂壹返至马邑,先与邑令密谋,提出死囚数名,枭了首级,悬诸城上,托言是令丞头颅,诳示匈奴来使。来使信以为然,忙去回报军臣单于,单于便领兵十万,亲来接应,路过武州,距马邑尚百余里,但见沿途统是牲畜,独无一个牧人,未免诧异起来,可巧路旁有一亭堡,料想堡内定有亭尉,何不擒住了他,问明底细?当下指挥人马,把亭围住,亭内除尉史外,只有守兵百人,无非是了望敌情,通报边讯。此次亭尉得了军令,佯示镇静,使敌不疑,所以留住亭内,谁料被匈奴兵马,团团围住,偌大孤亭,如何固守?没奈何出降匈奴,报知汉将秘谋。单于且惊且喜,慌忙退还,及驰入塞外,额手相庆道:“我得尉史,实邀天佑!”一面说,一面召过尉史,特封天王。却是傥来富贵,可惜含义贪生。
是时王恢已抄出代郡,拟袭匈奴兵背后,截夺辎重,蓦闻单于退归,不胜惊讶,自思随身兵士,不过二三万人,怎能敌得过匈奴大队,不如纵敌出塞,还好保全自己生命,遂敛兵不出,旋且引还。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韩安国等带领大军,分驻马邑境内,好几日不见动静,急忙变计出击,驰至塞下,那匈奴兵早已遁去,一些儿没有形影了,只好空手回都。安国本不赞成恢议,当然无罪,公孙贺等亦得免谴。独王恢乃是首谋,无故劳师,轻自纵敌,眼见是无功有罪,应该受刑。小子有诗叹道:
娄敬和亲原下策,王恢诱敌岂良谋,
劳师卅万轻挑衅,一死犹难谢主忧。
毕竟王恢是否坐罪,且看下回再详。
贪之一字,无论男妇,皆不可犯。试观本回之朱买臣妻,及大行王恢,事迹不同,而致死则同,盖无一非贪字误之耳,买臣妻之求去,是志在贪富,王恢之诱匈奴,是志在贪功,卒之贪富者轻丧名节,无救于贫,贪功者徒费机谋,反致坐罪。后悔难追,终归自杀,亦何若不贪之为愈乎!是故买臣妻之致死,不能怨买臣之薄情,王恢之致死,不能怨武帝之寡德,要之皆自取而已。世之好贪者其鉴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