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首页

定陶城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泥浆漫过战靴,项梁大帐里的酒香却飘得老远。这位楚军统帅半敞着衣襟,酒樽在案几上敲出轻快的节奏,全然不知十里外的秦军大营正集结着黑压压的兵甲。

此刻咸阳城的刑场上,李斯被按在砧板上,竹签刺进指甲时他忽然想起上蔡的春日。那年他带着小儿子追野兔,黄犬在油菜花田里窜成一道金线。刽子手的斧刃落下时,他最后听见的竟是记忆中犬吠声。赵高在宫墙内抚摸着新刻的丞相印,窗外飘来血腥气混着槐花香。

章邯的探马在雨幕中穿梭,带回的消息总让这位秦将眯起眼睛。楚军营地里晾着的衣衫、随意堆放的兵刃,连哨兵都抱着长矛打盹——这些细节在他羊皮地图上连成致命的破绽。当第三批援军抵达濮阳时,他亲手给弩箭涂上了蛇毒。

宋义踩着泥浆闯进项梁大帐时,酒正温到第七巡。"章邯在调兵!"他甩着蓑衣上的水珠,声音比帐外的雷还急。项梁却大笑起来,胡须上沾的酒沫溅到地图上:"那手下败将敢来?等天晴咱们就去砍他脑袋!"案几下的空酒坛随着笑声滚到宋义脚边。

这个满身雨气的谋士退出来时,望见营地里几个士兵正用盾牌当锅煮野味。他摸了摸怀里的齐使节杖,突然觉得蓑衣比铠甲更安全。路上遇见齐国使臣的车队,他故意把马鞭掉在泥里,弯腰时低声说:"走慢些,别赶着送死。"

就在宋义东去的第五个黄昏,定陶城外的蛙鸣突然停了。章邯的黑色旌旗从三面合围时,楚军哨兵还醉眼朦胧数着星星。项梁拔剑出鞘的瞬间,火把的光亮照见了他甲胄上未干的酒渍。那夜定陶的护城河漂满楚军头盔,像极了项梁帐前散落的酒坛。

秋风卷着冷雨,把定陶城外的楚军营帐浇得透湿。黑压压的云层像口铁锅倒扣在头顶,连守夜的士兵都缩着脖子打盹,谁也没注意雨幕里正悄悄逼近的杀机。

半夜里,营门突然炸开震天喊杀声。楚兵从梦中惊醒,只见四面八方火把乱晃,秦军举着明晃晃的刀剑见人就砍。有个小兵刚抄起长矛,迎面就被削掉了半边脑袋。最吓人的是秦军主将章邯——那家伙骑着高头大马,铁甲上溅满血点子,大刀抡起来像割麦子似的,楚兵成片倒下。

项梁连铠甲都来不及披,抓着把短剑就往营外冲。刚跑出帐子就撞上章邯,刀光一闪,这位威震楚地的武信君,眨眼间就成了刀下亡魂。楚军顿时像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被秦军追着屁股砍,血水混着雨水把营地染成了红泥塘。

消息传到外黄,项羽把案几捶得粉碎,哭得像个孩子。刘邦红着眼圈劝他:"项将军不在了,咱们得保住怀王这根主心骨。"两人当即撤兵东归,沿途收拢残部,在彭城摆开阵势。怀王也机灵,赶紧把都城迁到彭城,把项羽和吕臣的兵马捏成一股,自己亲自坐镇。

这时候,慢悠悠赶路的齐国使者高陵君显才晃到彭城。他后怕得直抹冷汗——多亏听了宋义劝告走慢些,不然早跟项梁一道见阎王去了。怀王接见他时,显一个劲夸宋义料事如神:"宋先生早看出项将军骄兵必败,真乃神算!"

说曹操曹操到,宋义正好从齐国回来。怀王拉着他的手直叹:"早听先生之言,何至于此!"两人密谈半宿,定下西征灭秦的大计。第二天朝会上,怀王当着众将许下重赏:"谁先打进关中,就封他当秦王!"

刘邦刚要接话,项羽"唰"地站起来,眼睛瞪得铜铃大:"我去!我叔父的血债得用章邯的脑袋来还!"刘邦见状赶忙赔笑:"项将军要打头阵,我老刘给您当副手。"怀王看着剑拔弩张的场面,干笑两声:"都好都好...咱们从长计议。"

沛公和项羽领了命令刚退出去,几个老臣还留在殿上没走。他们搓着手凑近怀王,压低声音说:"大王啊,那项羽就像头没拴住的猛虎。上回打襄城,硬是啃了一个多月才啃下来,您猜怎么着?他竟把满城百姓杀得鸡犬不留!后来打城阳,又是血流成河。这煞星过处,连地皮都要抖三抖。咱们楚军为啥总吃败仗?陈胜、项梁哪个不是杀人如麻失了民心?如今要灭秦,得派个仁义之师去啊!"

老臣们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花白胡子直颤:"沛公就不一样,人家在丰沛待人宽厚,老百姓都念他的好。要是让他带着队伍西进,沿途安抚百姓,秦地那些受苦的乡亲们还不得箪食壶浆来迎接?"怀王盯着案几上的烛台,火星子噼啪一爆,他猛地抬头:"寡人明白了。"

等老臣们退下,怀王转到后殿来回踱步。月光透过窗棂,把他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摸着下巴琢磨:不让项羽去是失信,让他去又怕生灵涂炭。直到三更鼓响,终于一拍大腿:"还是不能派这尊煞神!"

第二天升堂议事,沛公和项羽前后脚来请战。怀王瞅着项羽那张黑脸,话在舌尖转了三转才说:"项将军且留在彭城吧。"项羽顿时瞪圆了铜铃眼,拳头攥得咯咯响。正要发作,忽听殿外一阵骚动——赵国使者跌跌撞撞闯进来,官靴上还沾着泥。

这使者扑通跪下,双手抖得像风中秋叶,捧着的竹简哗啦作响。怀王接过一看,原来是章邯那厮正围着巨鹿城猛攻,赵国快撑不住了。项羽一听就蹦起来:"让我去!"怀王看他眼珠子都红了,赶紧说:"去是要去的,不过..."转头就点了宋义当主帅,给封个"卿子冠军"的名号,把项羽按在副将位置上,末将还派了范增盯着他。

这边赵使刚走,那边救赵大军就开拔。谁知走到安阳地界,宋义突然下令扎营。将士们眼巴巴等了四十六天,粮草都快见底了。这天天飘着雪粒子,项羽掀开帐帘,看见士兵们围着一锅野菜汤哆嗦,而宋义大帐里却飘出烤羊肉的香味——原来他正给儿子饯行,要送这小子去齐国当官呢!

当夜雪下得更密了。项羽巡营时听见有人哭骂:"说是来救赵,倒在这儿喝西北风!"他转身就闯进宋义帐中。老宋正泡脚呢,热气腾腾的洗脚水还没端走,就被项羽一剑削了脑袋。血溅在帐幕上,像朵红梅映着雪光。

项羽一刀结果了宋义性命,顺手就把那颗血淋淋的脑袋砍了下来。他提着人头大步走出营帐,往高处一站,把那颗还在滴血的首级高高举起,让底下所有将士都看个清楚。

营帐外黑压压站满了人,火把的光照在项羽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他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宋义的头颅在他手里晃荡,血珠子顺着发梢往下掉,砸在黄土上溅起一朵朵暗红的花。

要说这宋义啊,也是自己找死。先前项梁将军在定陶兵败身亡,不就是因为骄纵轻敌么?宋义当时还摇头晃脑地说什么"骄兵必败",结果真让他说中了。打那以后,这位宋大人可了不得,逢人就吹嘘自己料事如神,那副嘴脸活像只翘尾巴的公鸡。

后来楚怀王把他召到身边,一天比一天宠信。这宋义的尾巴更是翘到天上去了,走路都带着风。等到被封为上将军,得了"卿子冠军"这么个威风名号,手里握着几十万大军,好家伙,那简直鼻孔都要朝天了。

可打仗这事儿,讲究的就是个快字。救兵如同救火,哪能像他这样磨磨蹭蹭?大军在安阳一停就是四十六天,天天就知道喝酒饮宴。士兵们锐气都磨没了,还打什么仗?当年他笑话项梁的那些话,如今全应在自己身上。就算项羽不杀他,照这么下去也非得吃败仗不可!

这人啊,看别人都明白得很,轮到自己就犯糊涂。宋义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原文言文

  驻定陶项梁败死 屯安阳宋义丧生

  却说李斯受了刑讯,搒掠至千余下,竟至昏晕不醒。赵高令左右取过冷水,喷上斯面,斯才苏醒转来。再经高喝令供实,斯恐重遭搒掠,不得已当堂诬服,随即牵还狱中。斯且忍痛作书,自叙前功,尚望二世从轻发落,特浼狱吏呈将进去,偏又为赵高所闻,呼吏入责道:“囚犯怎得上书?汝莫非受他贿托么?”说得狱吏魂魄飞扬,慌忙自称不敢,叩谢而出。斯书当然毁去,不得上闻。赵高复使心腹人伪为御史,及侍中谒者等官,私往按验,至再至三,斯一呼冤,便即笞杖交下,不令翻供,嗣经二世派人复审,斯以为徒受笞杖,无从明冤,不如拚了一死,诬供了事。复审员还报二世,二世喜说道:“若非赵君,几为李斯所卖!”于是斯遂谳成死罪。及三川查办员还都,先向赵高处陈明,说是李由阵亡,死无对证,正好捏造反词,构成大狱。赵高喜甚,遂令他捏词奏报。

  二世益怒,竟令斯备受五刑,并诛三族。应有此报。

  可怜李斯家内,所有子弟族党,一古脑儿拿到法庭,与李斯一同捆缚,推出市曹。斯顾次子呜咽道:“我欲与汝再牵黄犬,出上蔡东门,赶捕狡兔,已不能再得了!”说着,大哭不止,次子亦哭,家属无一不哭。俄而监刑官至,先命将李斯刺字,次割鼻,次截左右趾,又次枭首,又次斩为肉泥。五刑用毕,斯魂早入阿鼻地狱。余外子弟族党等,一并诛死,真落得阴风惨惨,冤魄沈沈。总计李斯一门,除长子由为三川守外,诸男多尚秦公主,诸女多嫁秦公子,显贵无比。李斯也尝叹物极必衰,终因贪恋禄位,倒行逆施,害得这般结果,可见贵富二字,最足误人,愿后世看作榜样,切勿贪心不足呢!暮鼓晨钟,无此异响。

  且说赵高既害死李斯,遂得代斯后任,做了一个中丞相,凡军国大事,都归他一人包揽,二世似傀儡一般,毫无主权。高因祸乱日亟,特致书章邯,责成平盗。章邯困守濮阳,也想出奇制胜,建立战功,每日派遣侦骑,探听项梁军情,以便乘隙定计。项梁驻兵定陶城下,适值霪雨兼旬,不便力攻。沛公项羽,自雍邱还攻外黄,亦为雨所阻,但把外黄城围住,为持久计。项梁屡胜而骄,既不将两军召回,又复逐日宽懈,但在营中饮酒消遣,所有军纪军律,几乎搁起一边,不复过问,全营将士,亦乐得逍遥自在,快活几天。这种情形,早被秦探窥知,往报章邯,邯尚恐兵力未足,不敢轻出,但向各处征调兵马。待至各军趋集,方图大举,与项梁决一雌雄。

  项梁麾下,有一谋士宋义,察知秦兵日增,引以为忧,遂入帐谏项梁道:“公渡江到此,屡破秦军,威名日盛,可喜无过今日,可惧亦无过今日,大约战胜以后,将易骄,卒易惰,骄惰必败,不如不胜。试看各营将士,已渐骄了,已稍惰了,秦兵虽败,秦将章邯,究竟是经过百战,不可轻视。近闻他屡次添兵,必将与我决一死斗;若我军不先戒备,一旦被他袭击,如何抵敌!所以义日夜担忧,为公增惧呢。”项梁道:“君亦太觉多心。章邯屡次败退,那里还敢再来!就使他逐日添兵,也不过守着濮阳罢了;况天公连日下雨,路上泥泞得很,怎能攻我,一俟天晴,我即当攻克此城,去杀那章邯,看他逃往何处!”说至此,掀髯大笑。骄态如绘。

  宋义尚欲有言,项梁先接入道:“我前拟征集齐师,同去攻秦,偏田荣有怀私怨,忘我大惠,我本想遣使诘责,只因一时无暇,延误多日,今若虑章邯增兵,与我为难,不如再召田荣,率师来会。荣若仍然不至,我却要移兵攻齐了。”宋义见梁语益支离,料难再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即向项梁说道:“公如欲使齐,臣愿一往。”梁欣然许诺,义即起身辞行,出营东去。越快越妙。

  走至半途,适遇齐使高陵君显,免不得互相接谈。义便问显道:“君将往见武信君么?”显答声称是。义又与说道:“我受武信君差遣,出使贵国,一是为两国修和,二是为一己避祸,愿君亦不可速进,免受灾殃。”显不禁诧异,详问原因,义答道:“武信君屡战屡胜,已致骄盈,士卒亦多懈怠,恐难再战。我闻秦将章邯,连日增兵,志在报复,武信君轻视秦军,拒谏不纳,将来必为所乘,不败何待?君今前去,未免受累,看来还是徐徐就道,方可无虞。我料这旬日内,武信君就要失败了!”显似信非信,乃与义拱手揖别,各走各路。自思义为楚臣,有此关照,不为无因,今何妨迟迟吾行,较为妥当。遂嘱咐舆夫,缓缓前进。

  果然高陵君未到楚营,武信君已经败亡。原来项梁遣去宋义,仍然宽弛得很,不但军中未曾戒严,就是斥堠巡卒,也听他散处,不加检查。时当秋季,凄风苦雨,连宵不止,把定陶城下的几座楚营,直压得黑气弥漫,不见天日。便是不祥之兆。楚军也无人占候,但知昼餐夜宿,蹉跎过去。一夕俱安睡营中,忽闻营外喊杀连天,好似千军万马,奔杀进来。楚军方才惊起,但见四面统是火光,照彻内外,一队队的敌军,统向营门中突入,见人便砍,遇马便刺,吓得楚军倒躲不及。勉强持了军械,上前拦阻,那里是敌军对手,徒断送了许多头颅。最利害的是后面大将,金盔铁甲,跃马舞刀,锋刃所及,血肉横飞,越使楚人丧胆,只恨自己未生羽翼,不能飞上天空,逃脱性命。还有这位武信君项梁,仓皇出帐,单穿着一身常服,执着一把短剑,要想冲出大营,觅路逃生。冤家碰着狭路,正与敌军中大将相值,被他拦住。两下里争起锋来,一个是长刀乱劈,光焰逼人,一个是短剑难支,心胆已落。才阅片时,即由敌帅一刀剁下,劈作两段。敌帅为谁?就是秦将章邯。邯既招集兵马,夤夜冒着风雨,来劫楚营,项梁毫不预备,自然中了邯计,一死不足,还要害及全军,这便叫做骄兵必败,应了宋义的前言呢。前回述章邯劫营,是顺叙而下,此回却用倒笔,愈见突兀。

  楚营中失了主帅,没头乱跑,当被秦兵掩杀一阵,多半毙命。只有几个命不该死的兵士,溜出营外,逃往外黄,报知沛公项羽。项羽不听犹可,听了叔父阵亡,不由的悲从中来,放声大哭。沛公亦为泪下,待羽停住哭声,方与羽商议道:“武信君已死,军心不免摇动,此处断难再驻了。我等只好东归,保卫怀王,抵御秦军。”羽也以为然,乃撤外黄围,引兵东还。道出陈县,复邀同吕臣军,共至江左,择地分驻。吕臣军驻彭城东,项羽军驻彭城西,沛公军驻砀郡,彼此列成犄角,约为声援。嗣恐怀王居住盱眙,为秦所攻,因请他移都彭城。怀王依议迁都,至彭城后,命将项羽吕臣两军,并作一处,自为统帅。牧童能作统帅,却是不凡。惟沛公军仍使留砀,授为砀郡长,封武安侯。号项羽为鲁公,封长安侯,进吕臣为司徒,且使吕臣父青为令尹。部署已定,专待章邯到来,与他厮杀。偏章邯不来攻楚,反去攻赵,他道是项梁已死,楚无能为,所以北去。怀王闻秦军北行,料知魏地空虚,即使魏豹往略魏地。魏豹奔楚见前回。给兵千人,即日出发。豹却也顺手,竟得平定二十余城,派人报捷。怀王乃命豹为魏王,使作屏藩,这且慢表。

  且说齐使高陵君显,在途中缓行数日,果得项梁死耗,才服宋义先见,幸得避灾。只因使命尚未交卸,不便回齐,且在途中探听楚人消息,再定行止。嗣闻楚怀王迁都彭城,刘项等同心夹辅,兵威复震,乃改道转趋彭城,入见怀王,传达使命。怀王依礼接见,赐座与谈。显问及宋义使齐,有无回来,怀王答称尚未。显又述及途次相遇,幸得宋义指示,不至及祸等情,怀王愕然道:“义何以知项君必败?”显答道:“据宋使言,武信君志骄气满,已露败象,后来不到数日,竟如所料。试想兵未交战,先见败征,岂不是特别知兵么?”怀王点头称是。

  事有凑巧,正值宋义回来,即由怀王立刻召见,问明使齐情形,义据实复陈,无非说是齐愿修和,只因国内未定,所以暂缓出师。怀王复与语项梁败状,义答道:“臣早知有此祸变,武信君不肯听臣,因致败亡。”怀王乃更商及拒秦政策,义仍主张西进,谓必须择一良将,剿抚兼施,进止有法,方可成功。怀王大喜,遂留宋义居侍左右,随时与议。一面遣回齐使,令他复命。俟齐使去后,乃遍召诸将,会议攻秦。怀王首先开口道:“秦始皇暴虐人民,海内交怨,今二世尤为无道,自速危亡,前武信君西向进攻,所过皆克,不幸中道失计,忽遭败挫,现拟再接再厉,誓灭暴秦,还问何人敢当此任?”说至此,即顾视两旁,见诸将瞠目结舌,无一应命。怀王复朗声道:“诸君听着,今日无论何人,但能麾兵西向,首先入关,便当立为秦王。”言未已,即有一人应声道:“末将愿往!”是怀王激励出来。往字方才说毕,又有一人厉声道:“我亦愿往!须当让我先去。”两人口吻,便有区别。怀王瞧着,第一个应声的乃是沛公,第二个厉声的就是项羽,两人统要西行,反弄得怀王左右为难,俯首沈吟。项羽又进说道:“叔父梁战死定陶,仇尚未报,末将谊关子侄,誓不甘休!今愿请兵数千,捣入秦关,复仇雪耻,就使刘季愿往,末将亦决与同行,前驱杀贼。”怀王听着,方徐声道:“两将能同心灭秦,尚有何言?现且部署兵马,择日启行。”

  沛公项羽,奉令趋出。尚有老将数人,未曾告退,续向怀王进言道:“项羽为人,慓悍残忍,前次往攻襄城,月余才得破入,他因日久怀恨,纵兵屠戮,直把襄城百姓,杀得一个不留。嗣复转攻城阳,又将全城人民,任情残杀。此外所过地方,无不酷待,如此凶暴,怎好令他统军?况楚兵起义以来,陈王项梁,统皆无成,这都为了以暴易暴,不足服人,所以终归败死。今既定议攻秦,不应单靠武力,须得一忠厚长者,仗义西行,沿途约束军士,慰谕父老,非至万不得已,不可加诛,彼秦地百姓,苦秦已久,若得义师前去,除暴救民,自然箪食相迎,无思不服。故为大王计,项羽决不可遣,宁可独遣沛公!沛公宽大有名,必不至如项羽的残暴呢。”怀王道:“我知道了!”诸老将方兴辞而出。怀王返入内室,免不得大费踌躇,自思羽若不遣,是自背前言;若遣令同往,必至所过残掠,大拂民意。想了多时,究竟是不遣为佳。

  次日升堂议事,沛公项羽,都来禀请出兵的日期。怀王顾语项羽,叫他暂留彭城,不必与沛公同行。项羽不禁暴躁起来,正要与怀王辩论,可巧外面有人入报,说是赵国使臣,前来求见。怀王正恐项羽多言,乐得打断了他,急命左右召入赵使。赵使踉跄进来,行过了礼,便将国书呈上。怀王虽做过牧童,究竟幼时读书识字,未尝忘却,况且天资聪敏,一习便熟,所以看到来书,就知赵使来楚乞援。原来秦将章邯,移兵攻赵,赵王歇使将军陈余,出兵抵敌,吃了一个大败仗,退至巨鹿。赵相张耳,亟奉赵王歇入巨鹿城,令陈余屯营城北,保护城池。章邯在城南下寨,就棘原筑起甬道,两面迭墙,俾通粮路,自督兵士攻城,昼夜不辍。城中当然危急,不得不遣使四出,分道求援。怀王将来书阅毕,传示诸将,惹得项羽雄心勃勃,又想去攻杀章邯,替叔报仇。当下请命欲行,怀王说道:“此行正要烦君,但须有人同去,方慰我心!”无非防他残虐。遂即命宋义为上将,加号卿子冠军,卿子系时人褒美之辞,即与公子相类。冠读去声,有统军之意。作为统帅,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兵数万,前往救赵。

  赵使先归,宋义等随后出发,行至安阳,顿兵不进。怀王深信宋义,不欲遥制,由他自定行止,惟另遣沛公西行。沛公别过怀王,出都就道,遇着陈胜项梁散卒,一并收集,约得万人。复至砀郡招领旧部,共同西进,过了成阳杠里二县,连破秦军二戍,击走秦将王离,因向昌邑进发。时已为秦二世三年了。是年为秦亡之岁,不能从略。

  秦将王离,败走河北,投章邯军,邯令他助攻巨鹿,巨鹿守兵,越加恟惧,日望楚军入援。偏宋义逗留安阳,不肯进兵,甚至赵使一再敦促,仍然不行。接连住了四十六日,部将等俱莫名其妙,项羽更忍耐不住,入帐语义道:“秦兵围赵甚急,我军既已来援,应该速渡黄河,与秦交战,我为外合,赵为内应,秦兵便可破灭,为甚么久驻此间,坐失时机呢?”宋义摇首道:“公言错了!古谚有言,当搏牛虻,不当破虮虱,虻大虱小,我等应从大处下手,方得大功。今秦兵攻赵,就使战胜,兵亦必疲,我可乘敝进攻,无虑不破。若秦兵不能胜赵,我便鼓行西进,直入秦关,还要去顾甚么章邯?我所以按兵不进,专待秦赵两军,决一胜负,方定进止,公亦何必性急,且住为佳。总之披坚执锐,我不如公;运筹决策,公尚不如我哩。”言已,鼓掌大笑。义能知梁,不能知羽,想是命已该绝了。

  羽忿忿而出。少顷有军令传出道:“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俱应处斩!”这数语明明是指着项羽,气得项羽三尸暴炸,七窍生烟,恨不得手刃宋义,立即渡河。那宋义全然不睬,且遣子襄往做齐相,亲送至无盐地方,饮酒高会,自鸣得意。会值天气严寒,雨雪纷飞,士卒且冻且饥,不得一餐,独宋义堂皇高坐,与诸将豪饮大嚼,谈笑生风。看官试想!如此行为,能令众人心服么?将卒须共尝甘苦,义号为知兵,奈何不晓。

  项羽虽然列席,胸中却说不出的烦躁,但借酒浇愁,喝干了数大觥。待至酒阑席散,宋襄东去,宋义归营,约莫是夜餐时候,士卒都一齐会食,羽独无心下膳,自出巡行,听得士卒且食且谈,互有怨言,不由的激起宿愤,乘机欲发。一俟大众食毕,即趋入宣言道:“我等冒寒前来,实为救赵破秦起见,为何久留此地,不闻进行?方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营无现粮,乃尚饮酒高会,不思引兵渡河,往就赵粟,合攻秦兵,反说要乘他疲敝。试想秦兵强悍,攻一新立的赵国,势如摧枯,赵灭秦且益强,何敝足乘?况我国新遭败衄,主上坐不安席,尽发境内兵士,属诸上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上将军不恤士卒,但顾私谋,这还好算得社稷臣么?”大众听了,虽未敢高声响应,但已是全体赞成。项羽窥透众意,方才归寝。宋义已经酒醉,回营便睡,一些儿没有知晓。竟变做糊涂虫。

  到了翌日早起,羽借进谒为名,大踏步驰入义帐,义方在盥洗,被羽走近身旁,拔剑砍义,砉的一声,已将义首级劈落帐下。小子有诗叹道:

  漫言智识果超群,一死何殊武信君!

  才识恃才徒速祸,可怜身首已中分。

  羽既杀死宋义,复枭了他的首级,提出帐前,举示大众。

  欲知大众是否服羽,且看下回便知。

  项梁之死,失之于骄,宋义之死,亦未始非骄所致。义知项梁之骄兵必败,而果为其所料,诩诩然自夸先见之明,盖亦骄矣。及怀王召入幕中,宠信日深,更足酿成义之骄态。及擢为上将军,给以美号,畀以重权,而义之骄乃益甚。夫救兵如救火然,岂可中道逗留,月余不进乎?况行兵以锐气为主,锐气一衰,何足御敌?义尝以此讥项梁,而不知自蹈此辙,即使项羽无杀义之举,亦安在而不致败也!视人则明,处己则昏,吾于宋义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