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淮南王刘长,乃是汉高祖刘邦的第五个儿子,生母是赵姬。这赵姬原本在赵王张敖的宫中当差,那年高祖从东垣经过赵国,正是讨伐韩王信的时候。张敖为了讨好高祖,特意安排赵姬去伺候。高祖这人最爱美色,一见这娇滴滴的美人儿,哪肯放过?当晚就让她侍寝,一夜风流,竟种下了龙种。高祖不过是逢场作戏,哪管什么后果,快活了一两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这薄情寡义的男人啊,向来如此。
赵姬留在赵宫,张敖听说她怀了龙种,不敢再让她住在宫里,专门给她另建了宅院养胎。谁知后来贯高谋反的事发了,连累张敖被抓,家眷也都关进了河内大牢,赵姬挺着大肚子也被押了进去。眼看就要临盆,赵姬哭着对狱官说腹中孩子是皇上的骨肉。狱官吓得直吐舌头,赶紧报告郡守,郡守又火速上奏朝廷。可左等右等,就是没有回音。
赵姬有个弟弟叫赵兼,认识辟阳侯审食其,就变卖家产来到长安,敲开了辟阳侯府的大门。审食其倒还算念旧情,听完赵兼的哭诉答应帮忙。谁知他刚在吕后面前提了个话头,就被这母老虎劈头盖脸一顿骂——吕后最恨高祖这些风流债,哪肯帮忙?审食其碰了一鼻子灰,再不敢提这事。赵兼在长安干等了好些天,再去侯府打听时,连门都进不去了,只得灰溜溜回到河内。
这时赵姬已经在狱中生下个男孩,受尽了折磨。她眼巴巴盼着皇上开恩,却见弟弟满脸愁容地回来,说话支支吾吾。赵姬知道没指望了,又悔又恨,哭了一天一夜,最后竟寻了短见。等狱卒发现时,人早就断了气。可怜啊,一夜欢愉竟落得这般下场!狱卒只得找来奶娘照看那孩子,等着朝廷发落。
正巧赶上张敖被赦免,全家释放。郡守赶紧派差役带着奶娘,把那个没娘的孩子送往长安。高祖这才想起这档子事,看着虎头虎脑的孩子长得像自己,倒生出几分怜惜,取名刘长,交给吕后抚养。又下令把赵姬的灵柩送回老家真定安葬——人都凉透了,这些后事还有什么用?
吕后虽然不情愿,但高祖发了话,也不敢明着虐待。好在孩子生母已死,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全交给奶娘照管。这刘长天生聪明,很会讨吕后欢心,渐渐竟被当成亲生儿子看待。等长大后封了淮南王,才知道生母冤死狱中的往事。他把舅舅赵兼接到封国,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里就记恨上了审食其——要不是这厮见死不救,母亲何至于此?
等到文帝即位,审食其失了势,刘长觉得机会来了。文帝三年,他借着朝见的名义来到长安。文帝对这个弟弟格外亲厚,留他在宫中同吃同住。这刘长二十出头,力大无穷,能单手举起铜鼎,在封国里向来无法无天。如今见皇帝哥哥这么宠着自己,胆子更大了。有次和文帝同乘御辇去打猎,竟直呼文帝"大哥"。文帝也不计较,反而更纵容他。
刘长心里暗喜:这次进京本就是为了报仇,如今皇上待我这么好,就算杀了审食其,想必也不会重罚。他偷偷在袖子里藏了铁椎,带着随从直奔辟阳侯府。审食其听说淮南王来访,赶紧整衣冠出门相迎。刚作揖行礼,突然眼前一黑——那铁椎结结实实砸在脑门上!当场倒地气绝。刘长亲手割下他的脑袋,大摇大摆驾车离去。
侯府的家丁们哪敢拦皇帝的亲弟弟?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刘长直接来到宫门前,光着膀子跪在台阶上请罪。文帝闻报大惊,忙问怎么回事。刘长振振有词:"我母亲当年在赵国,跟贯高谋反毫无瓜葛。审食其明知我母冤屈,却不肯向吕后求情,此其一罪;赵王如意母子被害,他不据理力争,此其二罪;吕后大封诸吕危害刘氏,他装聋作哑,此其三罪。臣今日为天下除害,为母报仇,虽未请命擅杀大臣,甘愿领罪!"
文帝本来就不喜欢审食其,听说他死了反倒痛快。又觉得弟弟为母报仇情有可原,挥挥手就让他回国了。刘长得意洋洋收拾行装离京时,中郎将袁盎急得直跺脚:"陛下这样纵容淮南王,将来必定酿成大祸!尾大不掉终成后患,不如趁早削了他的封地..."文帝只是笑笑不说话,袁盎也只能叹气退下。
日子一天天过去,汉文帝不但没治淮南王的罪,反倒开始清查审食其的党羽。这天突然派差役去捉拿朱建。朱建听到风声,握着剑柄的手直发抖,转身就要往脖子上抹。几个儿子扑上来抱住他哭喊:"爹!朝廷还没定罪呢,您这是何苦啊!"
老朱建推开孩子们,苦笑道:"我这把老骨头死了,你们才能活。"话音未落,剑锋已经划过咽喉。差役回宫复命时,文帝正在批奏章,闻言笔尖一顿:"朕何曾要杀他?"转头就召朱建的儿子入宫,赐了中大夫的官职。这老朱建为审食其赔上性命,实在不值当,好在文帝仁厚,总算给子孙留了条活路。
转眼到了文帝四年春,丞相灌婴病逝的消息传来,满朝素服。文帝升了御史大夫张苍做丞相,又想起河东太守季布是个人才,特意召他回京准备重用。说起这季布,当年做中郎将时就以信义著称,如今治理河东,百姓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长安城里有个叫曹邱生的楚地同乡,整天在权贵圈子里钻营。这天他腆着脸找到窦皇后的哥哥窦长君,搓着手笑道:"听说季将军要回京了?您给写封引荐信呗?"窦长君捏着先前季布来信直摇头:"季将军最讨厌你这号人..."话没说完,曹邱生就拍着胸脯保证:"您只管写信,我自有办法让他笑脸相迎!"
等季布在河东接到信,气得把竹简摔在地上:"好个窦长君!"正发着火,门房来报曹邱生求见。只见那油滑书生进门就作揖:"楚地有句老话,季布一诺值千金。可再好的名声也得有人传扬不是?咱们都是楚人..."这话像盆温水,把季布心头怒火浇熄了大半,竟摆酒设宴留他住了好几个月。
后来季布奉召入京,却在驿馆干等了一个多月。这天他实在憋不住,冲进宫里对文帝说:"陛下要是听句好话就召臣,听句坏话就晾着臣,往后天下人都知道该怎么糊弄您了。"说得文帝耳根发烫,忙打发他回河东继续当太守。
季布有个弟弟季心更是个火爆脾气。有次听说乡里恶霸欺压百姓,提着剑就去理论,三言两语不合竟把人家给捅死了。多亏袁盎收留,后来还推荐他当了中司马。这哥俩一个重信义,一个讲义气,在关中地界上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再说那绛侯周勃,自从辞了丞相回封地,整天疑神疑鬼。每次地方官来巡视,他都要穿着铠甲、带着家丁全副武装相见。这天河东守尉的奏折送到御前,文帝看着"周勃谋反"四个字冷笑,当即派廷尉张释之去拿人。
季布带着差役到绛邑时,周勃正浑身铁甲站在院子里。听完诏书,这老将军脸色煞白,铠甲哗啦哗啦直响。还是季布上前帮他卸甲,低声劝道:"侯爷别怕,清者自清。"
进了长安大牢,周勃开始还梗着脖子不送钱,被狱卒们明里暗里折腾得够呛。后来悄悄塞了千金,牢饭立刻从馊馒头变成了热汤饼。过堂时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急得直搓手。有个收了钱的狱卒假装递文书,在竹简背面写了"以公主为证"五个字——原来周勃大儿子娶了文帝女儿,小两口平日虽总吵架,这回公主还是进宫求情去了。
早先张释之审理案子,向来主张宽厚公平。有一回文帝出行经过中渭桥,正巧有人从桥下经过,惊动了皇帝的车马。侍卫立刻把那人抓起来,交给廷尉处置。文帝想处死那人,张释之却只判了罚金。君臣俩争执半天,文帝说不过他,只好按他的判决罚钱了事。
还有一次,高祖庙里神座前的玉环被人偷走,盗贼被官吏抓住后也交给廷尉。张释之奏请判处弃市之刑,文帝勃然大怒:"这贼人偷盗先帝的法物,罪大恶极!不诛他九族,朕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张释之摘下官帽叩首道:"法律规定的刑罚就是这样。假如有个愚民无知,去挖了长陵一捧土,陛下又该用什么刑罚来惩处呢?"这话点醒了文帝,也觉得罪责只该由本人承担。后来禀报薄太后,太后也同意张释之的意见,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两桩案子,足见张释之为官清廉公正。这回审理周勃的案子,他本就想替周勃开脱。可周勃嘴笨说不清楚,张释之只好转托袁盎帮忙。那袁盎先前还弹劾过周勃傲慢无礼,这次却单独上奏说绛侯无罪。薄太后的弟弟薄昭,因为周勃曾经让封地给他,一直记着这份情,也进宫向太后说情。太后本来已经听了公主的哭求,再加上薄昭这一说,立刻召见文帝。
文帝刚进殿,太后抓起头巾就朝他脸上扔去,怒道:"当年绛侯手握皇帝玉玺、统领北军时不造反,如今住个小县城反倒要造反?你听信谁的谗言,竟要冤枉功臣!"文帝连忙认错,说廷尉已经查明冤情,马上就会放人。太后这才让他上朝赦免周勃。好在张释之早已详细呈报案情,证明周勃没有谋反之意。文帝还没看完奏报,就派人持节去狱中释放了周勃。
周勃出狱后长叹:"我统领百万大军时都没怕过谁,没想到狱吏竟这般威风!"上朝谢恩后,文帝仍让他回封国。周勃告辞出来,听说薄昭、袁盎、张释之都替他说情,便一一登门道谢。袁盎提起当年弹劾的事,周勃苦笑着握住他的手:"我以前还怪你,现在才知道你是为我好。"这才告别离京。
周勃回国后,文帝总算放下心来。可那淮南王刘长却越来越骄横,出入都用天子的仪仗,作威作福。文帝写信训斥,刘长竟回信说要放弃王位当平民,去守真定的祖坟——这分明是气话。文帝又让薄昭写信劝诫,信里说:
听说大王刚直勇猛、仁慈宽厚、忠贞果断,这是上天赐予的圣人之资。可如今大王的所作所为,实在配不上这天资。皇帝待您恩重如山,您却言行轻率,招致天下非议,实在不明智。您拥有千里封地、万民臣仆,这都是高皇帝浴血奋战打下的基业。当年高帝顶风冒雨、冲锋陷阵,身上伤痕累累,才为子孙创下这万世基业。大王不想着先帝的艰辛,竟要弃国为民,岂不太过分?
贪图让国的虚名,轻易抛弃先帝基业,这是不孝;守着父亲打下的江山却保不住,这是不贤;不去守长陵偏要守真定,把母亲摆在父亲前面,这是不义;屡次违抗天子诏令,对犯错的臣子轻则肉刑重则处死,这是不仁;看重平民佩剑的威风,轻视王侯的尊位,这是不智;不学治国之道,任性妄为,这是不祥。这八条都是亡国之路啊!
周公诛管叔、齐桓公杀弟弟、秦始皇处死两个弟弟,都是为了国家安定。如今大王不察古今治国之道,却指望天子因亲情纵容您,这怎么可能?若再不悔改,朝廷就要派人来查办您的属官了。毁弃父亲基业沦为布衣,宠臣伏诛被天下耻笑,让先帝蒙羞,这绝非明智之举。望大王立刻改过自新,上书请罪,使兄弟欢聚、群臣庆贺,天下太平。若再迟疑,灾祸就像离弦之箭,追悔莫及啊!
刘长收到信仍不悔改,反而怕朝廷查办,决定先下手为强。他派大夫但等七十多人潜入关中,勾结棘蒲侯柴武的儿子柴奇,准备用四十辆大车运兵器到长安北边的谷口造反。柴奇派士伍开章去联络刘长,让他南结闽越、北通匈奴,共同举兵。刘长高兴极了,给开章安排住处,赏赐财物爵位。开章乐得留在淮南享福,只派人回去报信。
谁知信使不小心被关卡官吏搜出密信,上报朝廷。文帝还不忍心抓刘长,只派长安尉去捉拿开章。刘长把开章藏起来,暗中与中尉简忌商量,骗开章进来一刀杀了灭口。他们悄悄用棺材埋了尸体,在肥陵假造坟墓,立碑写着"开章葬此"。长安尉看出破绽,回京禀报。文帝这才派人召刘长进京。
刘长部署未完成,只好硬着头皮上路。丞相张苍、典客冯敬和宗正廷尉等人查明他确实谋反,还有诸多不法之事,联名奏请处死。文帝终究顾念手足之情,免去死罪,只废黜王爵,把他流放到蜀郡严道县邛邮安置,允许家属同行,由当地县令安排食宿。刘长被押上囚车时,所有参与谋反的人都已被处决。
话说那淮南王刘长离开京城没多久,袁盎就急匆匆进宫求见。这袁盎撩起衣袍跪在殿前,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声音都在发颤:"陛下啊!您往日里对淮南王太过纵容,连个正经师傅都不给他安排,这才酿成今日之祸。可那刘长生性暴烈,如今突然遭贬,哪肯低头认错?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天下人反倒要说陛下逼死亲弟弟,这罪名可担不起啊!"
文帝正批着奏章,闻言笔尖一顿,朱砂在竹简上洇开一片红痕。他抬头叹了口气:"朕不过是想让他吃些苦头,知道悔改罢了。若他真能认错,自然让他回封地去。"袁盎见皇帝不听劝,只得叩首退下,官帽上的璎珞随着脚步一晃一晃。
谁曾想才过了一个多月,雍县县令的急报就送进了未央宫。文帝展开竹简时手指直抖——那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淮南王自尽的消息。满朝文武只见皇帝突然把竹简攥得咯吱响,眼泪扑簌簌落在玄色龙袍上,把刺绣的云纹都洇成了深色。
后人有诗叹道:亲兄弟之间最难拿捏分寸,宽严失了度就要酿成大祸。等到人死了才来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呢?
要说这刘长到底怎么死的?咱们下回分解。单说那审食其当年就该杀却没杀,已是文帝执政最大的失策。后来刘长进京朝见,借着行礼的由头一铁椎砸死审食其,虽说大快人心,可擅杀朝廷重臣终究是重罪。免他死罪也就罢了,竟还放他回封地继续作威作福。更何况刘长嚣张跋扈早有苗头,若趁此机会好好管教,何至于闹到谋反的地步?
当年郑庄公在鄢地收拾亲弟弟共叔段,公羊高说他处心积虑非要置人于死地。文帝虽说没郑庄公那么刻毒,可表面上看起来,这兄弟相残的戏码又有多少差别?更可笑的是,对周勃那样老实巴交的功臣百般猜忌,对刘长这等无法无天的亲弟弟却一味纵容。亲近的人就百般袒护,疏远的就横加猜疑,这也能叫大公无私?唉,人心里的那点私心杂念啊,真是最难消除的!
辟阳侯受椎毙命 淮南王谋反被囚
却说淮南王刘长,系高祖第五子,乃是赵姬所出。赵姬本在赵王张敖宫中,高祖自东垣过赵,当是讨韩王信时候。张敖遂拨赵姬奉侍。高祖生性渔色,见了娇滴滴的美人,怎肯放过?当即令她侍寝,一宵雨露,便种胚胎。高祖不过随地行乐,管甚么有子无子,欢娱了一两日,便将赵姬撇下,径自回都。薄幸人往往如此。赵姬仍留居赵宫,张敖闻她得幸高祖,已有身孕,不敢再使宫中居住,特为另筑一舍,俾得休养。既而贯高等反谋发觉,事连张敖,一并逮治,见前文。张氏家眷,亦拘系河内狱中,连赵姬都被系住。赵姬时将分娩,对着河内狱官,具陈高祖召幸事,狱官不禁伸舌,急忙报知郡守,郡守据实奏闻,那知事隔多日,毫无复音。赵姬有弟赵兼,却与审食其有些相识,因即措资入都,寻至辟阳侯第中,叩门求谒。审食其还算有情,召他入见,问明来意,赵兼一一详告,并恳食其代为疏通。食其却也承认,入白吕后,吕后是个母夜叉,最恨高祖纳入姬妾,怎肯替赵姬帮忙?反将食其抢白数语,食其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说。赵兼待了数日 不得确报,再向食其处问明。食其谢绝不见,累得赵兼白跑一趟,只得回到河内。
赵姬已生下一男,在狱中受尽痛苦,眼巴巴的望着皇恩大赦,偏由乃弟走将进来,满面愁惨,语多支吾。赵姬始知绝望,且悔且恨,哭了一日,竟自寻死。待至狱吏得知,已经气绝,无从施救。一夕欢娱,落了这般结果,真是张敖害她。只把遗下的婴孩,雇了一个乳媪,好生保护,静候朝中消息。可巧张敖遇赦,全家脱囚,赵姬所生的血块儿,复由郡守特派吏目,偕了乳媪,同送入都。高祖前时怨恨张敖,无暇顾及赵姬,此时闻赵姬自尽,只有遗孩送到,也不禁记念旧情,感叹多时。迟了迟了。当下命将遗孩抱入,见他状貌魁梧,与己相似,越生了许多怜惜,取名为长,遂即交与吕后,嘱令抚养,并饬河内郡守,把赵姬遗棺,发往原籍真定,妥为埋葬。尸骨早寒,晓得甚么?吕后虽不愿抚长,但因高祖郑重叮嘱,也不便意外虐待。好在长母已亡,不必生妒,一切抚养手续,自有乳媪等掌管,毋庸劳心,因此听他居住,随便看管。
好容易过了数年,长已有五六岁了,生性聪明,善承吕后意旨,吕后喜他敏慧,居然视若己生,长因得无恙。及出为淮南王,才知生母赵姬,冤死狱中,母舅赵兼,留居真定,因即着人往迎母舅。到了淮南,两下谈及赵姬故事,更添出一重怨恨,无非为了审食其不肯关说,以致赵姬身亡。长记在心中,尝欲往杀食其,只苦无从下手,未便遽行。及文帝即位,食其失势,遂于文帝三年,借了入朝的名目,径诣长安。文帝素来孝友,闻得刘长来朝,很表欢迎,接见以后,留他盘桓数日。长年已逾冠,膂力方刚,两手能扛巨鼎,胆大敢为,平日在淮南时,尝有不奉朝命,独断独行等事,文帝只此一弟,格外宽容。此次见文帝留与盘桓,正合长意。一日长与文帝同车,往猎上苑,在途交谈,往往不顾名分,但称文帝为大兄。文帝仍不与较,待遇如常。长越觉心喜,自思入京朝觐,不过具文,本意是来杀审食其,借报母仇。况主上待我甚厚,就使把食其杀死,当也不致加我大罪,此时不再下手,更待何时!乃暗中怀着铁椎,带领从人,乘车去访审食其。食其闻淮南王来访,怎敢怠慢?慌忙整肃衣冠,出门相迎。见长一跃下车,趋至面前,总道他前来行礼,赶先作揖。才经俯首,不防脑袋上面,突遭椎击,痛彻心腑,霎时间头旋目晕,跌倒地上。长即令从人趋近,枭了食其首级,上车自去。
食其家内,非无门役,但变生仓猝,如何救护?且因长是皇帝亲弟,气焰逼人,怎好擅出擒拿,所以长安然走脱,至宫门前下车,直入阙下,求见文帝。文帝当然出见,长跪伏殿阶,肉袒谢罪,转令文帝吃了一惊,忙问他为着何事?长答说道:“臣母前居赵国,与贯高谋反情事,毫无干涉。辟阳侯明知臣母冤枉,且尝为吕后所宠,独不肯入白吕后,恳为代陈,便是一罪,赵王如意,母子无辜,枉遭毒害,辟阳侯未尝力争,便是二罪,高后封诸吕为王,欲危刘氏,辟阳侯又默不一言,便是三罪,辟阳侯受国厚恩,不知为公,专事营私,身负三罪,未正明刑,臣谨为天下诛贼,上除国蠹,下报母仇!惟事前未曾请命,擅诛罪臣,臣亦不能无罪,故伏阙自陈,愿受明罚。”强词亦足夺理。文帝本不悦审食其,一旦闻他杀死,倒也快心,且长为母报仇,迹虽专擅,情尚可原,因此叫长退去,不复议罪。长已得逞志,便即辞行,文帝准他回国,他就备好归装,昂然出都去了。中郎将袁盎,入宫进谏道:“淮南王擅杀食其,陛下乃置诸不问,竟令归国,恐此后愈生骄纵,不可复制。臣闻尾大不掉,必滋后患,愿陛下须加裁抑,大则夺国,小则削地,方可防患未萌,幸勿再延!”文帝不言可否,盎只好退出。
过了数日,文帝非但不治淮南王,反追究审食其私党,竟饬吏往拿朱建。建得了此信,便欲自杀,诸子劝阻道:“生死尚未可知,何必自尽!”建慨然道:“我死当可无事,免得汝等罹祸了!”遂拔剑自刭。吏人回报文帝,文帝道:“我并不欲杀建,何必如此!”遂召建子入朝,拜为中大夫。建为食其而死,也不值得,幸亏遇着文帝,尚得贻荫儿曹。
越年为文帝四年,丞相灌婴病逝,升任御史大夫张苍为丞相,且召河东守季布进京,欲拜为御史大夫。布自中郎将出守河东,河东百姓,却也悦服。布为中郎将,见前文。当时有个曹邱生,与布同为楚人,流寓长安,结交权贵,宦官赵谈,常与往来,就是窦皇后兄窦长君,亦相友善,曹邱生得借势敛钱,招权纳贿。布虽未识曹邱生,姓名却是熟悉,因闻曹邱生所为不合,特致书窦长君,叙述曹邱生劣迹,劝他勿与结交。窦长君得书后,正在将信将疑,巧值曹邱生来访长君,自述归意,并请长君代作一书,向布介绍。长君微笑道:“季将军不喜足下,愿足下毋往!”曹邱生道:“仆自有法说动季将军,只教得足下一书,为仆先容,仆方可与季将军相见哩。”长君不便峻拒,乃泛泛的写了一书,交与曹邱生。曹邱生归至河东,先遣人持书投入,季布展开一看,不禁大怒,既恨曹邱生,复恨窦长君,两恨交并,便即盛气待着。俄而曹邱生进来,见布怒容满面,却毫不畏缩,意向布长揖道:“楚人有言: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虽有言必践,但有此盛名,也亏得旁人揄扬。仆与足下同是楚人,使仆为足下游誉,岂不甚善,何必如此拒仆呢!”布素来好名,一听此言,不觉转怒为喜,即下座相揖,延为上客。留馆数月,给他厚赆,曹邱生辞布归楚,复由楚入都,替他扬名,得达主知。文帝乃将布召入,有意重任,忽又有人入毁季布,说他好酒使气,不宜内用,转令文帝起疑,踌躇莫决。布寓京月余,未得好音,乃入朝进奏道:“臣待罪河东,想必有人无故延誉,乃蒙陛下宠召。今臣入都月余,不闻后命,又必有人乘间毁臣。陛下因一誉赐召,一毁见弃,臣恐天下将窥见浅深,竞来尝试了。”文帝被他揭破隐衷,却也自惭,半晌方答谕道:“河东是我股肱郡,故特召君前来,略问情形,非有他意。今仍烦君复任,幸勿多疑。”布乃谢别而去。
惟布有弟季心,亦尝以任侠著名,见有不平事件,辄从旁代谋,替人泄忿。偶因近地土豪,武断乡曲,由季心往与理论,土豪不服,心竟把他杀死,避匿袁盎家中。盎方得文帝宠信,即出与调停,不致加罪,且荐为中司马。因此季心以勇闻,季布以诺闻。相传季布季心,气盖关中,便是为此,这且不必细表。详叙季布兄弟,无非借古讽今。
且说绛侯周勃,自免相就国后,约有年余,每遇河东守尉,巡视各县,往往心不自安,披甲相见,两旁护着家丁,各持兵械,似乎有防备不测的情形。这叫做心劳日拙。河东守尉,未免惊疑,就中有一个促狭人员,上书告讦,竟诬称周勃谋反。文帝已阴蓄猜疑,见了告变的密书,立谕廷尉张释之,叫他派遣干员,逮勃入京。释之不好怠慢,只得派吏赴绛,会同河东守季布,往拿周勃。布亦知勃无反意,惟因诏命难违,不能不带着兵役,与朝吏同至绛邑,往见周勃。勃仍披甲出迎,一闻诏书到来,已觉得忐忑不宁,待至朝吏读罢,吓得目瞪口呆,几与木偶相似。披甲设兵,究有何益!还是季布叫他卸甲,劝慰数语,方令朝吏好生带着,同上长安。
入都以后,当然下狱,廷尉原是廉明,狱吏总要需索。勃初意是不青出钱,偏被狱吏冷嘲热讽,受了许多腌臜气,那时只好取出千金,分作馈遗。狱吏当即改换面目,小心供应。既而廷尉张释之,召勃对簿,勃不善申辩,经释之面讯数语,害得舌结词穷,不发一言。还亏释之是个好官,但令他还系狱中,一时未曾定谳。狱吏既得勃赂,见勃不能置词,遂替他想出一法,只因未便明告,乃将文牍背后,写了五字,取出示勃。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还算是好狱吏。勃仔细瞧着,乃是以公主为证五字,才觉似梦方醒。待至家人入内探视,即与附耳说明。原来勃有数子,长名胜之,曾娶文帝女为妻,自勃得罪解京,胜之等恐有不测,立即入京省父,公主当亦同来。惟胜之平日,与公主不甚和协,屡有反目等情,此时为父有罪,没奈何央恳公主,代为转圜。公主还要摆些身架,直至胜之五体投地,方嫣然一笑,入宫代求去了。这是笔下解颐处。
先是释之谳案,本主宽平,一是文帝出过中渭桥,适有人从桥下走过,惊动御马,当由侍卫将行人拿住,发交廷尉。文帝欲将他处死,释之止断令罚金,君臣争执一番,文帝驳不过释之,只得依他判断,罚金了事。一是高庙内座前玉环,被贼窃去,贼为吏所捕,又发交廷尉。释之奏当弃市,文帝大怒道:“贼盗我先帝法物,罪大恶极,不加族诛,叫朕如何恭承宗庙呢!”释之免冠顿首道:“法止如此,假如愚民无知,妄取长陵一抔土,陛下将用何法惩办?”这数语唤醒文帝,也觉得罪止本身,因入白薄太后,薄太后意议从同,遂依释之言办理罢了。插叙两案,表明释之廉平。此次审问周勃,实欲为勃解免,怎奈勃口才不善,未能辩明,乃转告知袁盎。盎尝劾勃骄倨无礼,见四六回。至是因释之言,独奏称绛侯无罪。还有薄太后弟昭,因勃曾让与封邑,感念不忘,所以也入白太后,为勃伸冤。薄太后已得公主泣请,再加薄昭一番面陈,便召文帝入见。文帝应召进谒,太后竟取头上冒巾,向文帝面前掷去,且怒说道:“绛侯握皇帝玺,统率北军,彼时不想造反,今出居一小县间,反要造反么?汝听了何人谗构,乃思屈害功臣!”文帝听说,慌忙谢过,谓已由廷尉讯明冤情,便当释放云云。太后乃令他临朝,赦免周勃。好在释之已详陈狱情,证明勃无反意,文帝不待阅毕,即使人持节到狱,将勃释免。
勃幸得出狱,喟然叹道:“我尝统领百万兵,不少畏忌,怎知狱吏骄贵,竟至如此!”说罢,便上朝谢恩。文帝仍令回国,勃即陛辞而出,闻得薄昭袁盎张释之,俱为排解,免不得亲自往谢。盎与勃追述弹劾时事,勃笑说道:“我前曾怪君,今始知君实爱我了!”遂与盎握手告别,出都去讫。勃已返国,文帝知他不反,放下了心。独淮南王刘长,骄恣日甚,出入用天子警跸,擅作威福。文帝贻书训责,长抗词答复,愿弃国为布衣,守冢真定。明是怨言。当由文帝再令将军薄昭,致书相戒,略云:
窃闻大王刚直而勇,慈惠而厚,贞信多断,是天以圣人之资奉大王也。今大王所行,不称天资。皇帝待大王甚厚,而乃轻言恣行,以负谤于天下,甚非计也。夫大王以千里为宅居,以万民为臣妾,此高皇帝之厚德也。高帝蒙霜露,冒风雨,赴矢石,野战攻城,身被疮痍,以为子孙成万世之业,艰难危苦甚矣。大王不思先帝之艰苦,至欲弃国为布衣,毋乃过甚!且夫贪让国土之名,轻废先帝之业,是谓不孝,父为之基而不能守,是为不贤,不求守长陵,而求守真定,先母后父,是谓不义,数逆天子之令,不顺言节行,幸臣有罪,大者立诛,小者肉刑,是谓不仁,贵布衣一剑之任,贱王侯之位,是谓不智,不好学问大道,触情妄行,是谓不祥。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弃南面之位,奋诸贲之勇,专诸孟贲,古之力士。常出入危亡之路,臣恐高皇帝之神,必不庙食于大王之手明矣!昔者周公诛管叔放蔡叔以安周,齐桓杀其弟以反国,秦始皇杀两弟,迁其母以安秦,顷王亡代,即刘仲事见前文。高帝夺其国以便事,济北举兵,皇帝诛之以安汉,周齐行之于古,秦汉用之于今,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国便事,而欲以亲戚之意望诸天子,不可得也。王若不改,汉系大王邸论相以下,为之奈何!夫堕父大业,退为布衣所哀,幸臣皆伏法而诛,为天下笑,以羞先帝之德,甚为大王不取也。宜急改操易行,上书谢罪,使大王昆弟欢欣于上,群臣称寿于下,上下得宜,海内常安,愿熟计而疾行之。行之有疑,祸如发矢,不可追已。
长得书不悛,且恐朝廷查办,便欲先发制人。当下遣大夫但等七十人,潜入关中,勾通棘蒲侯柴武子奇,同谋造反,约定用大车四十辆,载运兵器,至长安北方的谷口,依险起事。柴武即遣士伍开章,汉律有罪失官为士伍。往报刘长,使长南连闽越,北通匈奴,乞师大举。长很是喜欢,为治家室,赐与财物爵禄。开章得了升官发财的幸遇,自然留住淮南,但遣人回报柴奇。不意使人不慎,竟被关吏搜出密书,奏报朝廷。文帝尚不忍拿长,但命长安尉往捕开章。长匿章不与,密与故中尉简忌商议,将章诱入,一刀杀死,省得他入都饶舌。开章得享财禄,不过数日,所谓有无妄之福,必有无妄之灾。悄悄的用棺殓尸,埋葬肥陵,佯对长安尉说道:“开章不知下落。”又令人伪设坟墓,植树表书,有开章死葬此下六字。长安尉料他捏造,还都奏闻,文帝乃复遣使召长。长部署未齐,如何抗命,没奈何随使至都。丞相张苍,典客行御史大夫事冯敬,暨宗正廷尉等,审得长谋反属实,且有种种不法情事,应坐死罪,当即联衔会奏,请即将长弃市。文帝仍不忍诛长,更命列侯吏二千石等申议,又皆复称如法。毕竟文帝顾全同胞,赦长死罪,但褫去王爵,徙至蜀郡严道县邛邮安置,并许令家属同往,由严道县令替他营室,供给衣食。一面将长载上辎车,派吏管押,按驿递解,所有与长谋反等人,一并伏诛。
长既出都,忽由袁盎进谏道:“陛下尝纵容淮南王,不为预置贤傅相,所以致此。惟淮南王素性刚暴,骤遭挫折,必不肯受,倘有他变,陛下反负杀弟的恶名,岂不可虑!”文帝道:“我不过暂令受苦,使他知悔,他若悔过,便当令他回国呢。”盎见所言不从,当然退出。不料过了月余,竟接到雍令急奏,报称刘长自尽,文帝禁不住恸哭起来。小子有诗咏道:
骨肉原来处置难,宽须兼猛猛兼宽;
事前失算临头悔,闻死徒烦老泪弹。
欲知刘长如何自尽,且至下回再详。
审食其可诛而不诛,文帝之失刑,莫逾于此。及淮南王刘长入都,借朝觐之名,椎击食其,实为快心之举。但如长之擅杀大臣,究不得为无罪,贷死可也,仍使回国不可也。况长之骄恣,已见一斑,乘此罪而裁制之,则彼自无从谋反,当可曲为保全。昔郑庄克段于鄢,公羊子谓其外心积虑,乃成于杀。文帝虽不若郑庄之阴刻,然从表面上观之,毋乃与郑主之所为,相去无几耶!况于重厚少文之周勃,常疑忌之,于骄横不法之刘长,独纵容之,暱其所亲,而疑其所疏,谓为无私也得平!甚矣,私心之不易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