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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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周亚夫被带到朝廷大堂上,景帝早派了审问官候着,要他当面对质。审问官啪地甩出一封密告信,亚夫接过来一看,整个人都懵了——这哪跟哪啊?原来是他儿子担心老父亲年事已高,偷偷找管御膳的尚方官买了五百套盔甲盾牌,准备将来办丧事时作仪仗用。这尚方的东西哪是随便能买的?偏生他儿子贪小便宜,私下交易不说,运货时还克扣工钱。那搬运工怀恨在心,转头就告发周家私藏军械、图谋造反。

景帝正愁没借口整治亚夫呢,得了这密报如获至宝,立刻派人查办。可怜亚夫压根不知情,面对审问官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审问官还以为他嘴硬,添油加醋报给景帝。景帝当场摔了茶杯:"朕还稀罕他狡辩?"直接把人扔进了大理寺牢房。等儿子慌慌张张来探监,亚夫才明白原委,长叹一声也懒得责备。

升堂问审那日,大理寺卿阴阳怪气地问:"周侯爷为何要造反啊?"亚夫梗着脖子答:"犬子买的都是丧葬用品,哪来的谋反?"那官员竟嗤笑道:"就算侯爷不想在地上反,也是准备到地下去反嘛!"这话像刀子似的,把亚夫气得浑身发抖,干脆闭眼不再吭声。回牢房后他绝食五日,最后呕血而亡,倒应了当年许负"饿死"的预言。

景帝听说亚夫死了,连丧葬费都不给,转头却把亚夫弟弟周坚封为平曲侯,继承周勃的爵位。倒是皇后哥哥王长君沾了光,破格封为盖侯。再看那丞相刘舍,混了五年毫无建树,景帝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撤了换成御史大夫卫绾。这卫绾是代郡人,年轻时给文帝赶马车起家,做事谨慎却没什么大才干。当年景帝当太子时宴请文帝旧臣,唯独卫绾称病不来,反倒让文帝觉得他忠心。临终前还特意嘱咐:"卫绾老实,你要重用。"景帝倒是记着这话,让他从中郎将一路升到丞相。至于空出来的御史大夫位子,给了南阳人直不疑。

说起这直不疑,有件趣事。他当郎官时同屋有人回乡,错拿了别人钱袋。丢钱的郎官咬定是他偷的,他也不辩解,自己掏钱补上。后来真凶回来还钱,丢钱的那位羞得满脸通红。直不疑这才说:"大伙儿住一块儿,宁可让我背黑锅。"从此得了"忠厚长者"的名声。后来有人造谣说他与嫂子私通,他依旧不争辩,只淡淡说了句"我根本没有兄长"。

景帝又提拔宁成当中尉。这宁成比著名的酷吏郅都还狠毒,在济南当都尉时百姓恨得牙痒。偏景帝觉得他是能吏,把司法大权交给他。您别看景帝诏书里满篇"慎用刑罚""劝课农桑"的漂亮话,实际施政可比他爹文帝差远了。不过好歹没折腾百姓,勉强算个守成之君。

后元三年开春,景帝突然病倒,四十八岁就驾崩了,在位十六年。遗诏倒是大方,给诸侯王、列侯每人赏八匹马,二千石官员给两斤黄金,每户百姓发一百钱,还把宫女都放出宫去。十六岁的太子刘彻继位,就是后来那个好大喜功的汉武帝。他尊祖母窦氏为太皇太后,母亲王氏为皇太后,给先帝上庙号"孝景",葬在阳陵。这位新皇帝早娶了姑姑馆陶公主的女儿陈阿娇,登基后自然立为皇后,总算圆了"金屋藏娇"的童年诺言。

有意思的是武帝改元的规矩。从前新君即位,都是在先帝去世次年改元。文帝开了二次改元的先例,景帝更离谱,改元三次。到武帝这儿变本加厉,后来竟改了十多次年号。那些马屁精还说什么"改元要应天象",硬给编出"建元""元光"这些名堂。后世史官编年记事,就从武帝第一个年号"建元元年"开始算起——中国皇帝用年号纪年这套,就是从这位汉武帝开的头。

汉武帝这人啊,最爱捧着竹简读书,对文人学士特别看重。刚坐上龙椅没几天,就急吼吼地下了道圣旨,让丞相、御史、列侯这些大官们,赶紧把各地有本事的读书人给推荐上来。要的是那种敢说真话、能出主意的硬骨头。

这下可热闹了,广川的董仲舒、菑川的公孙弘、会稽的严助,还有各地有名气的儒生,乌泱泱来了百十号人。武帝在未央宫摆开阵势,亲自出题考问治国之道。那些读书人个个抓耳挠腮,憋了老半天才写出文章。等他们交完卷子退下去,武帝挨个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都是些老生常谈。

直到展开董仲舒的竹简,武帝突然拍案叫绝。这文章写得那叫一个透彻,从天上星辰说到地下蝼蚁,洋洋洒洒几千字,把天人感应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原来董仲舒年轻时专攻《春秋》,在景帝年间就当上了博士。这人读书狠到什么程度?放下帷帐讲课三年,愣是没往自家菜园子瞅过一眼。

武帝看得不过瘾,连着又出了两道考题。董仲舒每次都对答如流,引经据典全从《春秋》里找根据。后来人称"天人三策"的千古名篇,就是这么来的。最要紧的是最后那篇,董仲舒捋着胡子说:"陛下啊,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兽,那都是老天爷生的。圣明的君王就得学着老天爷的做派——春天生发万物是仁,夏天滋长万物是德,秋天降霜杀伐是刑。"

说着说着还激动起来:"孔夫子作《春秋》,就是照着天道人情来的。如今百家争鸣各说各话,搞得老百姓无所适从。要我说,凡是不合孔子之道的学问,统统该禁绝!"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把朝堂上的蜡烛火苗都震得晃了三晃。

这篇奏章,正正戳中了汉武帝的心窝子。这位年轻气盛的皇帝啊,满脑子都是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正愁没个章程。董仲舒这封对策来得巧,头一条就说要兴办太学,第二条讲求贤才,最后还献上"大一统"的治国方略,劝皇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这不正是武帝日思夜想却还没着手的事吗?当下龙颜大悦,立刻封董仲舒做了江都王的国相。

说来也怪,既然武帝这般赏识董仲舒,为何不留在身边重用呢?原来丞相卫绾这老狐狸嗅到风声,赶紧递了道折子,说什么各地举荐的贤良里头,有学申不害、韩非子法家之道的,有崇尚苏秦、张仪纵横之术的,都是祸乱朝纲的歪理邪说,该统统打发回家。武帝朱笔一挥准了奏,只留下公孙弘、严助几个通晓儒学的,其余全都卷铺盖走人。

卫绾这马屁可拍在了马蹄上。他原以为揣摩透了圣意能保住乌纱帽,谁知武帝最瞧不上这等拾人牙慧的货色。没过半年,一道诏书就把他撸了下来,换上了窦婴当丞相。说起这窦婴啊,还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当年景帝就说过,这人爱显摆又小心眼,不是当丞相的料。如今武帝用他,其实是碍着太皇太后的面子,心里头更中意田蚡。可田蚡资历太浅,只好先让窦婴占着位置,把田蚡安排做太尉——这官职高祖时设过,后来周勃父子当过两任,之后就废除了。如今特意恢复,明摆着是给田蚡铺路呢。

这田蚡虽说读过些书,肚子里却没多少真才实学,全凭一张巧嘴和钻营的本事。自从封了武安侯,他自知本事不够,就养了一帮门客当智囊。每次上朝,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把年轻的武帝哄得团团转,真当他是治国良才。这一错眼可不要紧,日后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连窦婴都要被他害得丢了性命——这都是后话了。

再说窦婴和田蚡掌了权,知道皇帝喜欢儒生,也跟着招揽名士。刚好御史大夫的位子空出来,两人就举荐了赵绾接任,又推举兰陵人王臧当了郎中令。这两位新官上任三把火,张罗着要按古制修建明堂辟雍。武帝正有此意,让他们去考证古礼。赵绾和王臧又上了道折子,说他们的老师申公是这方面的大家,该下诏请来议事。

这位申公可不简单,当年在楚国做官时,就因为劝谏楚王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回乡教书,专讲《诗经》,门下弟子上千。赵绾、王臧都是他的学生。武帝久闻申公大名,当即派了使者,用最隆重的礼节——安车蒲轮、束帛加璧去迎请。

八十多岁的申公本不想出山,可见朝廷使者这般诚心,只好跟着来到长安。武帝见这老先生仙风道骨,更加敬重,赐座请教治国之道。谁知申公就说了十个字:"为治不在多言,但视力行何如。"说完就闭口不言。武帝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心里直犯嘀咕:我大老远把你请来,就听这两句车轱辘话?可面上不好发作,只得封他做个大中大夫,安排在鲁国官邸,让他研究明堂辟雍、改历法、定服饰这些礼仪制度。

其实申公早看出这年轻皇帝好大喜功,所以故意只说这两句。赵绾和王臧把老师接到住处,急着请教古制细节,申公却笑而不答。两个学生还以为老师旅途劳顿,打算改日再问。哪知道宫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不但事情办不成,还要搭上他俩的性命——这就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自己往火坑里跳啊!

原来太皇太后窦老太太最讨厌儒生,专爱黄老之学。有一次她把博士辕固叫来,让他读《老子》。辕固是个直肠子,脱口就说:"这不过是老百姓的俗话,没什么大道理。"窦太后勃然大怒:"难道非要读你们那些比牢狱刑罚还苛刻的儒教经书?"辕固知道说错了话,扭头就走。这老头儿本来能言善辩,当年和黃生争论汤武革命时,把景帝都说得站在他这边。可这回在太后面前碰了钉子,愣是没敢还嘴。

窦太后越想越气,看辕固连个错都不认,竟要治他死罪。转念一想罪名不好编,干脆把他扔进野猪圈里。这老太太心肠真狠呐!幸亏景帝暗中派人给辕固送了把快刀,他才刺死野猪捡回条命。从此以后,窦太后见着儒生就刁难,搞得景帝在位十六年都不敢重用读书人。如今武帝尊儒,老太太更不乐意,朝廷大事总要插一脚。别的政事还肯放手,唯独对建明堂、兴礼乐这些儒家主张,坚决不答应。

冒冒失失的赵绾打听到这些,竟跑去跟武帝说:"古礼规定妇人不得干政,陛下既然亲政,何必事事请示东宫!"这话说得太直白了——东宫就是指太皇太后住的长乐宫。结果话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把武帝叫去痛骂一顿,说赵绾离间骨肉,教唆皇帝不孝...

话说那汉武帝原本还想替赵绾开脱几句,推说这人是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共同举荐的能臣,和王臧一样都是难得的人才。可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像火上浇油,窦太后气得直拍案几,非要治赵绾、王臧下狱,连带着要免了窦婴和田蚡的官。

年轻的皇帝拗不过老祖母,只得先顺着太后的意思,下旨革了赵绾、王臧的官职,关进大牢候审。心里还盘算着等老太太气消了,再把人放出来。谁知窦太后这次动了真怒,咬定二人是欺君罔上的奸臣,非要处死不可。武帝正左右为难之际,狱中竟传来消息——赵绾和王臧已经自尽了!

要说这二人倒也干脆,一根白绫了断性命,省得受那牢狱之苦。可叹哪!刚封了官就遭此横祸,可见富贵荣华未必是福。古来文人多坎坷,但像这般才得了重用就招来杀身之祸的,实在叫人唏嘘。

这边赵绾、王臧的尸骨未寒,那边窦太后又催着要罢免窦婴和田蚡。究竟这两位朝中重臣能否保住官位?咱们下回接着说。

回头再看汉武帝登基之初,满心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最看重的就是儒生。当时董仲舒在殿试时写的三篇对策,字字珠玑,连贾谊那样的才子都比不上。若是真重视人才,就该留他在身边辅政,怎么反倒打发去江都做国相?可见武帝所谓的尊儒,不过是借儒生的笔墨来装点门面罢了。

那位白发苍苍的申公倒是明白人,被召见时不说空话,只劝皇帝要脚踏实地。这话就像老郎中开的方子,直指病症根源。可惜武帝听不进逆耳忠言,就算没有窦太后从中作梗,这新政怕也难成气候。如今董仲舒外放,申公归乡,朝中尽是些阿谀奉承的假儒生,这汉家的江山社稷啊,往后可有的瞧喽!

(堂木一拍)列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文言文

  嗣帝祚董生进三策 应主召申公陈两言

  却说周亚夫到了大廷,已由景帝派出问官,责令亚夫对簿,且取出一封告密原书,交与阅看。亚夫览毕,全然没有头绪,无从对答。原来亚夫子恐父年老,预备后事,特向尚方掌供御用食物之官。买得甲楯五百具,作为他时护丧仪器。尚方所置器物,本有例禁,想是亚夫子贪占便宜,秘密托办,一面饬佣工运至家中,不给佣钱。佣工心中怀恨,竟说亚夫子偷买禁物,意图不轨,背地里上书告密。景帝方深忌亚夫,见了此书,正好作为罪证,派吏审问,其实亚夫子未尝禀父,亚夫毫不得知,如何辩说,问官还道他倔强负气,复白景帝。景帝怒骂道:“我亦何必要他对答呢?”遂命将亚夫移交大理。即廷尉,见前。亚夫子闻知,慌忙过视,见乃父已入狱中,才将原情详告。亚夫也不暇多责,付之一叹。及大理当堂审讯,竟向亚夫问道:“君侯何故谋反?”亚夫方答辩道:“我子所买,乃系葬器,怎得说是谋反呢!”大理又讥笑道:“就使君侯不欲反地上,也是欲反地下,何必讳言!”亚夫生性高傲,怎禁得这般揶揄,索性瞑目不言,仍然还狱。一连饿了五日,不愿进食,遂致呕血数升,气竭而亡,适应了许负的遗言。命也何如。

  景帝闻亚夫饿死,毫不赙赠,但更封亚夫弟坚为平曲侯,使承绛侯周勃遗祀。那皇后亲兄王长君,却得从此出头,居然受封为盖侯了。莫非萦私!独丞相刘舍,就职五年,滥竽充数,无甚补益,景帝也知他庸碌,把他罢免,升任御史大夫卫绾为丞相。绾系代人,素善弄车,得宠文帝,由郎官迁授中郎将,为人循谨有余,干练不足。景帝为太子时,曾召文帝侍臣,同往宴饮,惟绾不应召,文帝越加器重。谓绾居心不贰,至临崩时曾嘱景帝道:“卫绾忠厚,汝应好生看待为是!”景帝记着,故仍使为中郎将。未几出任河间王太傅,吴楚造反,绾奉河间王命,领兵助攻,得有战功,因超拜中尉,封建陵侯。嗣复徙为太子太傅,更擢为御史大夫。刘舍免职,绾循资升任,也不过照例供职,无是无非。至御史大夫一职,却用了南阳人直不疑。不疑也做过郎官,郎官本无定额,并皆宿卫宫中,人数既多,退班时辄数人同居,呼为同舍。会有同舍郎告归,误将别人金钱携去,失金的郎官,还道是不疑盗取,不疑并不加辩,且措资代偿。未免矫情。嗣经同舍郎假满回来,仍将原金送还失主,失主大惭,忙向不疑谢过。不疑才说明意见,以为大众蒙谤,宁我受诬,于是众人都称不疑为长老。及不疑迁任中大夫,又有人讥他盗嫂无行,徒有美貌。不疑仍不与较,但自言我本无兄,从来也因从击吴楚得封塞侯,兼官卫尉,卫绾为相,不疑便超补御史大夫,两人都自守本分,不敢妄为。但欲要他治国平天下,却是相差得多呢!断煞两人。

  景帝又用宁成为中尉。宁成专尚严酷,比郅都还要辣手,曾做过济南都尉,人民疾首,并且居心操行,远不及郅都的忠清。偏景帝视为能吏,叫他主持刑政,正是嗜好不同,别具见解。看他诏令中语,如疑狱加谳,景帝中五年诏令。治狱务宽,后元年诏令。也说得仁至义尽,可惜是徒有虚文,言与行违,就是戒修职事,后一年诏令。诏劝农桑,禁采黄金珠玉,后三年诏令。亦未必臣民逖听,一道同风。可见景帝所为,远逊乃父,史家以文景并称,未免失实。不过与民休息,无甚纷更,还算有些守成规范。到了后三年孟春,猝然遇病,竟致崩逝,享寿四十有八,在位一十六年。遗诏赐诸侯王列侯马各二驷,吏二千石,各黄金二斤,民户百钱,出宫人归家,终身不复役使,作为景帝身后隆恩。

  太子彻嗣皇帝位,年甫十有六岁,就是好大喜功、比迹秦皇的汉武帝。回顾本书第一回。尊皇太后窦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为皇太后,上先帝庙号为孝景皇帝,奉葬阳陵。武帝未即位时,已娶长公主女陈阿娇为妃,此时尊为天子,当然立陈氏为皇后。金屋貯娇,好算如愿。又尊皇太后母臧儿为平原君,连臧儿所生子田蚡田胜,亦予荣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臧儿改嫁田氏,已与王氏相绝,田氏二子怎得无功封侯?即此已见武帝不遵祖制。所有丞相御史等人,暂仍旧职,未几已将改年。向来新皇嗣统,应该就先帝崩后,改年称元,以后便按次递增,就使到了一百年,也没有再三改元等事。自文帝误信新埋平候日再中,乃有二次改元的创闻。见五十一回。景帝未知干盅,还要踵事增华,索性改元三次,史家因称为前元中元后元,作为区画。武帝即位一年,照例改元,本不足怪,惟后来且改元十余次,有司曲意献谀,谓改元宜应天瑞,当用瑞命纪元,选取名号,因此从武帝第一次改元为始,迭用年号相系。元年年号,叫作建元,这是在武帝元鼎三年时新作出来,由后追前,各系年号,后人依书编叙,就称武帝第一年为建元元年。看官须知年号开始,创自武帝,也是一种特别纪念,垂为成例呢。标明始事,应有之笔。

  武帝性喜读书,雅重文学,一经践祚,便颁下一道诏书,命丞相御史列侯郡守诸侯相等,举荐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于是广川人董仲舒,菑川人公孙弘,会稽人严助,以及各处有名儒生,并皆被选,同时入都,差不多有百余人。武帝悉数召入,亲加策问,无非询及帝王治要。一班对策士子,统皆凝神细思,属笔成文,约莫有三五时,依次呈缴,陆续退出。武帝逐篇披览,无甚合意,及看到董仲舒一卷,乃是详论天人感应的道理,说得原原本本,计数千言。当即击节称赏,叹为奇文。原来仲舒少治《春秋》,颇有心得,景帝时已列名博士,下帷讲诵,目不窥园,又阅三年有余,功益精进。远近学子,俱奉为经师。至是诣阙对策,正好把生平学识,抒展出来,果然压倒群儒,特蒙知遇。武帝见他言未尽意。复加策问,至再至三。仲舒更迭详对,统是援据《春秋》,归本道学,世称为天人三策,传诵古今。小子无暇抄录,但记得最后一篇,尤关重要,乃是请武帝崇尚孔子,屏黜异言。大略说是:

  臣闻天者群物之祖,故遍复包含而无所殊。圣人法天而立道,亦溥爱而无私。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夏者天之所以长也,德者君之所以养也,霜者天之所以杀也,刑者君之所以罚也,故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质诸人情,书邦家之过,兼灾异之变,以此见人之所为,其美恶之极,乃与天地流通,而往来相应,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夫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制度不节,是故古之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明于天性,知自贵于物,然后知仁义,知仁义然后重礼节,重礼节然后安处善,安处善然后乐循理,乐循理然后谓之君子。臣又闻之:聚少成多,积小致巨,故圣人莫不以晻与暗字通。致明,以微致显。是以尧发于诸侯,舜兴于深山,非一日而显也。盖有渐以致之矣。言出于己,不可塞也。行发于身,不可掩也,言行之大者,君子所以动天地也,故尽小者大,慎微者著。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积恶在身,犹火之销膏而人不见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悼惧者也。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无敝,敝者道之失也。夏尚忠,殷尚质,周尚文者,救敝之术,当用此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授,而守一道,不待救也。由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今大汉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犹今之天下,共是天下,古大治而今远不逮,安所缪盩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与天同意者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被朘削,濅以大穷,死且不避,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繁,而奸邪之所以不可胜者也。公仪子相鲁,至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之,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红读如工。夫皇皇求财利,尝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惟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祸患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无可为者矣。且臣闻《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僻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壹,法度可明,民乃知所从矣。

  这篇文字,最合武帝微意。武帝年少气盛,好高骛远,要想大做一番事业,振古烁今,可巧仲舒对策,首在兴学,次在求贤,最后进说大一统模范,请武帝崇正黜邪,规定一尊,正是武帝有志未逮,首思举行,所以深相契合,大加称赏。当下命仲舒为江都相,使佐江都王非。景帝子,见前。武帝既赏识仲舒,何不留为内用?丞相卫绾,闻得武帝嘉美仲舒,忙即迎合意旨,上了一本奏牍,说是各地所举贤良,或治申韩学,申商韩非。或好苏张言,无关盛治,反乱国政,应请一律罢归。武帝自然准奏,除公孙弘严助诸人,素通儒学外,并令归去,不得录用。卫绾还道揣摩中旨,可以希宠固荣,保全禄位,那知武帝并不见重,反因他拾人牙慧,格外鄙夷。不到数月,竟将卫绾罢免,改用窦婴为丞相。婴系窦太后侄儿,窦太后尝与景帝说及,欲令婴居相位。景帝谓婴沾沾自喜,量窄行轻,不合为相,所以终不见用。武帝也未尝定欲相婴,意中却拟重任田蚡,不过因蚡资望尚浅,恐人不服,并且婴是太皇太后的兄子,蚡乃皇太后的母弟,斟情酌理,亦应先婴后蚡,所以使婴代相,特命蚡为太尉。太尉一官,前时或设或废,惟周勃父子,两任太尉,及迁为丞相后,并将官职停罢。武帝复设此官,明明是位置田蚡起见。蚡虽曾学习书史,才识很是平常,只有性情乖巧,口才敏捷,乃是他的特长。自从武帝授为武安侯,他亦自知才具不足,广招宾佐,预为计画。入朝时乃滔滔奏对,议论动人,武帝堕入彀中,错疑他才能迈众,欲加大位。为此一误,遂惹出后来许多波澜,连窦婴也要被他排挤,断送性命,这且待后再表。

  且说窦婴田蚡,既握朝纲,揣知武帝好儒,也不得不访求名士,推重耆英。适御史大夫直不疑免官,遂同举代人赵绾继任,并又荐入兰陵人王臧,由武帝授为郎中令。赵王两人,既已受任,便拟仿照古制,请设明堂辟雍。武帝也有此意,叫他详考古制,采择施行,两人又同奏一本,说是臣师申公,稽古有素,应由特旨征召,邀令入议。这申公就是故楚遗臣,与白生同谏楚王,被罚司舂。见五十三回。及楚王戊兵败自焚,申公等自然免罪,各归原籍。申公鲁人,归家授徒,独重诗教,门下弟子,约千余人。赵绾王臧,俱向申公受诗,知师饱学,故特从推荐。武帝风闻申公重名,立即派遣使臣,用了安车蒲轮,束帛加璧,迎聘申公。

  申公已八十余岁,杜门不出,此次闻有朝使到来,只好出迎。朝使传述上意,赍交玉帛,申公见他礼意殷勤,不得不应召入都。既到长安,面见武帝,武帝见他道貌高古,格外加敬,当下传谕赐坐,访问治道,但听申公答说道:“为治不在多言,但视力行何如。”两语说完,便即住口。武帝待了半晌,仍不闻有他语,两语够了。暗思自己备着厚礼,迎他到来,难道叫他说此二语,便算了事,一时大失所望,遂不欲再加质问,但命他为大中大夫,暂居鲁邸,妥议明堂辟雍,及改历易服与巡狩封禅等礼仪。申公已料武帝少年喜事,行不顾言,所以开口提出二语,待他有问再答。嗣见武帝不复加询,也即起身拜谢,退出朝门。赵绾王臧,引申公至鲁邸,叩问明堂辟雍等古制,申公微笑无言。绾与臧虽未免诧异,但只道是远来辛苦,不便遽问,因此请师休息,慢慢儿的提议。那知宫廷里面,发生一大阻力,不但议事无成,还要闯出大祸,害得二人失职亡身,这真叫做冒昧进阶,自取祸殃哩。

  原来太皇太后窦氏,素好黄老,不悦儒术,尝召入博士辕固取示老子书。辕固尚儒绌老,猝然答说道:“这不过家人常言,无甚至理。”窦太后发怒道:“难道定要司空城旦书么?”固知太后语意,是讥儒教苛刻,比诸司空狱官,城旦刑法,因与私见不合,掉头自退。固本善辩,从前与黄生争论汤武,黄生主张放狱,固主张征诛,景帝颇袒固说;此番在窦太后前碰了钉子,还是不便力争,方才退出。那窦太后怒气未平,且因固不知谢过,欲加死罪,转思罪无可援,不如使他入圈击彘,俾彘咬死,省得费事。恶之欲其死,全是妇人私见。亏得景帝知悉,不忍固无端致死,特令左右借与利刃,方才将彘刺死。太后无词可说,只得罢休。但每闻儒生起用,往往从中阻挠,所以景帝在位十六年,始终不重用儒生。及武帝嗣位,窦太后闻他好儒,大为不然,复欲出来干预。武帝又不便违忤祖母,所有朝廷政议,都须随时请命。窦太后对着他事,却也听令施行,只有关系儒家法言,如明堂辟雍等种种制度,独批得一文不值,硬加阻止。冒冒失失的赵绾,一经探悉,便入奏武帝道:“古礼妇人不得预政,陛下已亲理万凡,不必事事请命东宫!”处人骨肉之间,怎得如此直率!武帝听了,默然不答。看官听说!绾所说的东宫二字,乃是指长乐宫,为太皇太后所居。长乐宫在汉都东面,故称东宫。诠释明白,免致阅者误会。自从绾有此一奏,竟被太皇太后闻知,非常震怒,立召武帝入内,责他误用匪人。且言绾既崇尚儒术,怎得离间亲属?这明明是导主不孝,应该重惩。武帝尚想替绾护辩,只说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并言赵绾多才,与王臧一同荐入,所以特加重任。窦太后不听犹可,听了此语,越觉怒不可遏,定要将绾臧下狱,婴蚡免官。武帝拗不过祖母,只好暂依训令,传旨出去,革去赵绾王臧官职,下吏论罪。拟俟窦太后怒解,再行释放。偏窦太后指二人为新垣平,非诛死不足示惩,累得武帝左右为难。那知绾与臧已拚一死,索性自杀了事。倒也清脱。小子有诗叹道:

  才经拜爵即遭灾,祸患都从富贵来;

  莫道文章憎命达,衒才便是杀身媒。

  绾臧既死,窦太后还要黜免窦婴田蚡。究竟婴蚡曾否免官,待至下回再表。

  武帝继文景之后,慨然有为,首重儒生,而董仲舒起承其乏,对策大廷,裒然举首。观其三策中语,持论纯正,不但非公孙弘辈可比,即贾长沙亦勿如也。武帝果有心鉴赏,应即留其补阙,胡为使之出相江都,是可知武帝之重儒,非真好儒也。第欲借儒生之词藻,以文致太平耳。申公老成有识,一经召问,即以力行为勉,譬如对症发药,先究病源,惜乎武帝之讳疾忌医,而未由针砭也。就令无窦太后之阻力,亦乌有济?董生去,串公归,而伪儒杂进,汉治不可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