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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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窦婴急匆匆进宫拜见窦太后,把临江王冤死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老太太到底心软,听着听着就抹起眼泪来,当即把景帝叫到跟前,非要他杀了郅都给临江王偿命不可。景帝嘴上应着,可一转身就变了卦——他实在舍不得杀这员干将,只把郅都革职打发回老家了事。

没过些日子,景帝又琢磨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他悄悄把郅都调到雁门关当太守。这雁门可是北边咽喉要道,景帝这招棋下得妙:一来能把郅都支得远远的,省得太后天天念叨;二来借他的威名震慑匈奴。果然郅都刚到任,匈奴骑兵望见"郅"字大旗就吓得掉头跑。匈奴单于不服气,叫人刻了个郅都的木像让士兵射箭,谁知那些平日骁勇的骑兵个个手抖得像筛糠,连射十几箭都碰不着木头人的衣角。您说这郅都的威风,古往今来还真找不出第二个!

其实匈奴跟汉朝早先结过亲,景帝五年前还按祖制嫁过宗室公主过去。可这些草原狼总不安分,时不时就要来边境抢掠。自从郅都镇守雁门,他们倒是缩着脖子不敢动弹,可心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那个投靠匈奴的汉奸中行说出了个馊主意,派使者到长安告状,说郅都虐待边民破坏和约。景帝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胡搅蛮缠,压根没搭理。

谁知这事传到窦太后耳朵里,老太太当场就炸了。她拍着案几骂儿子:"你连娘的话都敢当耳旁风?留着郅都在国内祸害不够,还放他去欺负外邦!今天要不砍了郅都的脑袋,我这太后就让给你当!"景帝吓得扑通跪倒,扯着母亲衣角哀求:"郅都真是忠臣啊,那些谣言信不得..."话没说完就被太后打断:"临江王难道不是忠臣?怎么死在他手里?"这几句话像刀子似的,逼得景帝没法子,只得含泪下旨处死郅都。

要说这郅都,倒真是个奇人。当官这些年,半文钱的贿赂都没收过,连老婆孩子都别想沾他的光。可就是性子太急、手段太狠,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后世史官把他列在酷吏头一名,说得就是这个理儿。

景帝正为梁王的事叹息不已,忽听人来报,说太常袁盎在安陵门外被人刺杀,还有几位大臣也遭了毒手。景帝一听,不等细查,就对左右说道:"这必定是梁王干的!朕记得被害的这些人,都是上次议事时反对梁王的。梁王怀恨在心,所以派人行刺。否则袁盎就算有仇家,杀他一个就够了,何必牵连这么多人?"说罢立即下令严查刺客,可查了好几天也没抓到人。

倒是有司细心查验,发现袁盎尸体旁留有一把剑。这剑剑柄老旧,剑刃却磨得锃亮,像是刚经过工匠打磨。办案的官员拿着剑到市集上询问,果然有个工匠承认,说是梁国一位郎官让他磨的。消息传回宫中,景帝立刻派田叔和吕季主前往梁国捉拿凶手。

这田叔可不简单,当年做过赵王张敖的属官,高祖皇帝特别赏识他,让他做了汉中郡守。他在任十多年才卸职回乡。景帝看他老成持重,又召他入朝,这次特意派他和吕季主同去梁国。田叔心里明镜似的——刺杀袁盎的主谋就是梁王!可梁王是太后的心头肉,皇上的亲弟弟,怎么能让他认罪?于是田叔退而求其次,先把梁王的宠臣公孙诡、羊胜当作主犯,派人快马加鞭去梁国,要梁王交出这两人。

公孙诡和羊胜可是梁王的左膀右臂,这次刺杀就是他俩出的主意。梁王正对他俩赞赏有加,待遇优厚,哪肯交人?反而把他们藏进王宫,免得汉使来抓。田叔见梁王不交人,就带着诏书亲自到梁国,责令梁相轩邱豹和内史韩安国缉拿凶犯。这招旁敲侧击,田叔确实高明。

那轩邱豹是个庸才,根本抓不到人。倒是韩安国有些本事——当年吴楚联军攻打梁国,多亏他守城有方才保住梁国。还有一次梁王越制逾矩,被太后和皇上责问,也是韩安国去长安周旋,托长公主说情才平息风波。后来公孙诡和羊胜嫉妒他,把他陷害入狱。狱吏田甲百般羞辱他,韩安国叹道:"你没听说过死灰也能复燃吗?"田甲竟说:"要是死灰复燃,我就撒泡尿浇灭它!"谁知过了些日子,朝廷突然下诏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梁王不敢违抗,只好放他出狱。田甲吓得连夜逃跑,韩安国却下令:"田甲擅离职守,该灭族!"田甲走投无路,光着膀子来请罪。韩安国笑道:"何必这样?不是要撒尿浇我吗?"田甲磕头如捣蒜。韩安国摆摆手:"我岂是睚眦必报之人?你以后好自为之。"这事传开后,人人都夸韩安国大度。

可眼下公孙诡和羊胜躲在王宫,韩安国既不能进去抓人,又没法推卸责任。琢磨了几天,他红着眼圈去见梁王:"臣听说主辱臣死。如今大王被奸臣蒙蔽,遭人非议,臣情愿辞官以死明志!"梁王大惊:"爱卿何出此言?"韩安国抹着泪说:"大王您想想,太上皇与高帝是父子,临江王与今上是父子,哪个更亲?"梁王迟疑道:"这...我不清楚。"韩安国趁热打铁:"高帝当年提着三尺剑打天下,连太上皇都管不了他。临江王不过因为侵地案,就在中尉府自尽了。俗话说'亲爹可能是虎,亲兄可能是狼'。如今大王听信谗言触犯国法,皇上看在太后面上不忍追究。可要是太后百年之后,大王还能依靠谁呢?"

这番话把梁王说得泪流满面,回去就让公孙诡和羊胜自行了断。两人无奈,只得饮毒自尽。梁王把尸体交给田叔他们查验,田叔见好就收,说了些宽慰的话。可他们迟迟不走,还要继续查案,梁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决定派邹阳带着千金去长安斡旋。

这邹阳是个耿直人,当初就因劝谏公孙诡和羊胜,差点被他们害死。幸亏他文采斐然,在狱中写了封情真意切的信给梁王,才被释放。后来他一直不愿与奸臣为伍,直到这次梁王再三恳求,他才勉强答应去长安。

邹阳一到长安,就打听到皇后兄长王信正得宠,于是登门拜访。王信见他来,以为是来谋差事的,谁知邹阳开口就说:"我今日来,是要救长君性命!"王信吓得赶紧把他请进内室。邹阳压低声音说:"长君突然显贵,全因皇后得宠。可福祸相依啊..."原来王皇后侍奉太后很周到,太后想封王信为侯,却被丞相周亚夫以"无功不得封侯"为由拦下了。邹阳接着说:"袁盎案牵连梁王,梁王若出事,太后必然迁怒外戚。长君无尺寸之功,到时候..."王信听得冷汗直流,一把抓住邹阳的手:"先生救我!"

邹阳故意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慢悠悠地喝着茶,让王信自个儿在那儿干着急。王信急得直搓手,从座位上跳起来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差点就要跪下来求他了。邹阳这才伸手拦住他,压低声音道:"王大人要想保住富贵,最好的法子就是进宫劝皇上别再追究梁王的事了。等梁王脱了罪,太后必定感激您,到时候荣华富贵享不尽,谁还敢动您一根汗毛?"

王信一听这话,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可转念又皱起眉头:"先生说得在理,可皇上正在气头上,我该怎么开口才好?"——这王信当真是个榆木脑袋,连话都要人一句句教。

邹阳捋着胡子笑道:"大人何不拿舜帝的故事来说?当年舜的弟弟象三番五次想害他,可舜当了天子后,照样封象在有庳。真正的仁君对待兄弟,从来不计前嫌。如今梁王虽有过错,总比象强些,皇上若能效法舜帝宽恕兄弟,岂不更显圣明?"

王信听得眉开眼笑,等邹阳前脚刚走,后脚就奔进宫去。他把邹阳教的话原原本本说给景帝听,只字不提是别人教的。景帝见这个平日不读书的舅兄居然能讲舜帝典故,又正合了自己想做圣明君主的心思,对梁王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

这时候田叔和吕季主查完梁国的案子正往回赶,路过霸昌厩时听说窦太后为这事日夜哭个不停。田叔眼珠一转,突然把案卷全搬出来,当着吕季主的面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吕季主吓得直跳脚,伸手就要去抢,田叔一把拦住他:"老兄别急,我自有主张,绝不会连累你。"

等他们回京复命时,景帝迫不及待地问:"梁国的案子查清了?"田叔不慌不忙答道:"主谋公孙诡、羊胜已经伏法,其他就不必追究了。"景帝追问:"梁王参与没有?"田叔叹气道:"梁王确实有责任,但请陛下别再深究。"说着又补了句:"臣斗胆把案卷都烧了。陛下就这一个亲弟弟,太后又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要是真治梁王的罪,太后必定寝食难安,陛下岂不是要落个不孝不悌的名声?"

这话正戳中景帝心事——他这些天最头疼的就是太后天天哭。当下龙颜大悦:"爱卿深明大义,快去告诉太后,让她老人家宽心。"田叔他们见到窦太后时,老太太眼睛都哭肿了。田叔赶紧禀报:"臣等查明梁王确实不知情,都是公孙诡他们干的。如今首恶已诛,梁王平安无事了。"太后这才转悲为喜,重赏了二人。

景帝觉得田叔会办事,就派他去鲁国当丞相。这边梁王也学乖了,听了谋士茅兰的主意,轻车简从悄悄进京,先躲在大姐长公主府里。等景帝派人迎接时,只见梁王的仪仗队,不见人影,急得宫里乱成一团。窦太后听说又哭天抢地:"皇帝果然杀了我儿!"正闹得不可开交,外面突然来报梁王背着荆条来请罪了。景帝连忙带着梁王去见太后,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前嫌尽释。

梁王在京城住下后,从邹阳那儿得知是王信帮的忙,特意登门道谢。这两人越聊越投机——原来王信一直记恨周亚夫阻挠他封侯,梁王也忘不了当年七国之乱时周亚夫见死不救。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凑在一块儿,天天在太后和皇后面前说周亚夫的坏话。

景帝本来就觉得周亚夫碍事,想起他反对废太子、反对封王信为侯那些事,更觉得这老臣处处跟自己作对。正巧匈奴六个头领来投降,景帝要封他们为侯,周亚夫又跳出来反对:"那个卢它人是叛贼卢绾的孙子,该治罪才对!其他几个也是背主求荣的小人,封他们岂不是鼓励不忠?"

这话彻底惹恼了景帝,他拍案怒喝:"丞相老糊涂了!"周亚夫碰了一鼻子灰,第二天就递了辞呈。景帝顺水推舟准他退休,改让桃侯刘舍当丞相。这刘舍本是项家后代,他爹项伯跟着高祖立过功才改姓刘。如今刘舍靠着逢迎拍马混上相位,好在天下太平,他倒也混得下去。一晃六年过去,闲得发慌的刘舍为讨好皇帝,竟琢磨出个改官名的馊主意报了上去。

话说景帝在位时,可没少折腾官名。先是把郡守改叫太守,郡尉改成都尉,又把侯国丞相的"丞"字给砍了,单叫个相。丞相刘舍更来劲,提议把廷尉改大理,奉常改太常,典客改大行——后来觉得不够气派,又改成大鸿胪。治粟内史先改大农,再改大司农;将作少府成了将作大匠,主爵中尉先改都尉,又改成右扶风。长信詹事变长信少府,将行改叫大长秋,九行改称行人。景帝大笔一挥全准了。没过多久,连中大夫都改叫卫尉。

这改来改去能顶什么用?可咱们汉家就爱这套,到如今还是这毛病。要说刘舍当丞相的政绩,也就剩这些花架子了。

那边梁王刘武听说周亚夫被免官,乐得直拍大腿,以为是自己的谗言奏效了,赶紧收拾车驾往长安跑。窦太后见着小儿子回来,笑得见牙不见眼。可景帝待他冷淡得很,面上客客气气,心里早烦透了。梁王赖在京城不肯走,还上书说要留下伺候老娘,结果被景帝一纸诏书撵回封国。

回到梁国后,刘武成天闷闷不乐。赶上春夏之交草木茂盛,他带着人马出去打猎散心。忽然有个怪人献上一头牛,那畜生背上居然长着脚!梁王吓得魂飞魄散,回宫就发起高烧,六天不退,汤药灌下去像泼在石头上,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噩耗传到长安,窦太后哭得死去活来,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拍着床榻骂景帝:"皇帝杀了我儿啊!"这话可藏着刀子——老太太心里只有梁王,哪管大儿子的难处?景帝来劝慰,太后扭过脸去不理,哭狠了还指着鼻子骂他逼死亲弟。景帝有苦说不出,活像哑巴吃黄连,只好求姐姐馆陶长公主帮忙说和。

长公主给支了个招。景帝立刻下诏,追谥梁王为孝王,把梁国一分为五,五个儿子都封王,连五个女儿都赏了汤沐邑。太后这才勉强喝了碗粥。日子久了,悲伤也就淡了。

要说这梁王,先封代郡后迁梁地,当了三十五年藩王。死后清点府库,光黄金就剩四十多万斤,珍宝更是不计其数。就这还不知足,总惦记着皇位,最后郁郁而终。不过他对太后倒是真孝顺——每次进宫都恭恭敬敬,在封国听说太后生病,立刻茶饭不思,派使者日夜兼程去问候,等太后病愈才安心。所以"孝王"这谥号,倒也不算全无根据。

梁王死后第二年,景帝改了年号。闲来无事忽然想起梁王生前说周亚夫的坏话,琢磨着要再试试这老臣。要是亚夫真像梁王说的不堪,得趁早除掉;若不然,倒是托孤的好人选。

这天景帝特意嘱咐御厨准备酒食,召亚夫进宫。虽已免相,亚夫仍在长安居住。行过礼后,景帝赐座闲谈几句,御厨就端上酒菜。亚夫见席间就他们君臣二人,面前只摆着酒杯没筷子,菜也只有一大块肉,顿时明白皇帝在刁难他。

"拿筷子来!"亚夫扭头对尚席官喝道。那官员早得了景帝暗示,装聋作哑站着不动。景帝笑眯眯问:"这还嫌不够周到吗?"亚夫气得脸色铁青,起身跪下脱帽谢罪。景帝刚说"起来",他站起来扭头就走。

望着亚夫远去的背影,景帝摇头叹气:"这般桀骜不驯,将来怎辅佐少主?"这话亚夫自然没听见。回家没几天,突然有使者传他上朝对质。可怜这位平定七国之乱的老将,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这正是:走狗终须烹,雄鸡已报晓。要知亚夫性命如何,咱们下回分解。

原文言文

  索罪犯曲全介弟 赐肉食戏弄条侯

  却说窦婴入谒太后,报称临江王冤死情形,窦太后究属婆心,不免泣下,且召入景帝,命将郅都斩首,俾得雪冤。景帝含糊答应,及退出外殿,又不忍将都加诛,但令免官归家。未几又想出一法,潜调都为雁门太守。雁门为北方要塞,景帝调他出去,一是使他离开都邑,免得母后闻知,二是使他镇守边疆,好令匈奴夺气。果然郅都一到雁门,匈奴兵望风却退,不敢相逼。甚至匈奴国王,刻一木偶,状似郅都,令部众用箭射像,部众尚觉手颤,迭射不中。这可想见郅都声威,得未曾有哩!匈奴本与汉朝和亲,景帝五年,也曾仿祖宗遗制,将宗室女充作公主,遣嫁出去,但番众总不肯守静,往往出没汉边,时思侵掠。自从郅都出守,举国相戒,胆子虽怯,心下总是不甘,便由中行说等定计,遣使入汉,只说郅都虐待番众,有背和约。景帝也知匈奴逞刁,置诸不问。偏被窦太后得知,大发慈威,怒责景帝敢违母命,仍用郅都,内扰不足,还要叫他虐待外人,真正岂有此理!今惟速诛郅都,方足免患。景帝见母后动怒,慌忙长跪谢过,并向太后哀求道:“郅都实是忠臣,外言不足轻信,还乞母后贷他一死,以后再不轻用了!”太后厉声道:“临江王独非忠臣么?为何死在他手中,汝若再不杀都,我宁让汝!”这数句怒话,说得景帝担当不起,只好勉依慈命,遣人传旨出去,把郅都置诸死刑。都为人颇有奇节,居官廉正,不受馈遗,就使亲若妻孥,也所不顾,但气太急,心太忍,终落得身首两分,史家称为酷吏首领,实是为此。持平之论。

  景帝得使臣还报,尚是叹惜不已。忽闻太常袁盎,被人刺死安陵门外,还有大臣数人,亦皆遇害。景帝不待详查,便顾语左右道:“这定是梁王所为,朕忆被害诸人,统是前次与议诸人,不肯赞成梁王,所以梁王挟恨,遣人刺死;否则盎有他仇,盎死便足了事,何故牵连多人呢!”说着,即令有司严捕刺客,好几日不得拿获。惟经有司悉心钩考,查得袁盎尸旁,遗有一剑,此剑柄旧锋新,料经工匠磨洗,方得如此,当下派干吏取剑过市,问明工匠,果有一匠承认,谓由梁国郎官,曾令磨擦生新。干吏遂复报有司,有司复转达景帝,景帝立遣田叔吕季主两人,往梁索犯,田叔曾为赵王张敖故吏,经高祖特别赏识,令为汉中郡守,见前文。在任十余年,方免职还乡。景帝因他老成练达,复召令入朝,命与吕季主同赴梁都。田叔明知刺盎首谋,就是梁王,但梁王系太后爱子,皇上介弟,如何叫他抵罪?因此降格相求,姑把梁王撇去,唯将梁王幸臣公孙诡羊胜,当作案中首犯,先派随员飞驰入梁,叫他拿交诡胜两人。诡胜是梁王的左右手,此次遣贼行刺,原是两人教唆出来,梁王方嘉他有功,待遇从隆,怎肯将他交出?反令他匿居王宫,免得汉使再来捕拿。田叔闻梁王不肯交犯,乃持诏入梁,责令梁相轩邱豹及内史韩安国等,拿缉诡胜两犯,不得稽延。这是旁敲侧击的法门,田叔不为无见。轩邱豹是个庸材,碌碌无能,那里捕得到两犯?只有韩安国材识,远过轩邱豹,却是有些能耐,从前吴楚攻梁,幸赖安国善守,才得保全。见五十四回。还有梁王僭拟无度,曾遭母兄诘责,也亏安国入都斡旋,求长公主代为洗刷,梁王方得无事。此数语是补叙前文之阙。后来安国为诡胜所忌,构陷下狱,狱吏田甲,多方凌辱,安国慨然道:“君不闻死灰复燃么?”田甲道:“死灰复燃,我当撒尿浇灰!”那知过了数旬,竟来了煌煌诏旨,说是梁内史出缺,应用安国为内史。梁王不敢违诏,只好释他出狱,授内史职,慌得田甲不知所措,私下逃去。安国却下令道:“甲敢弃职私逃,应该灭族!”甲闻令益惧,没奈何出见安国,肉袒叩头,俯伏谢罪。这也是小人惯技。安国笑道:“何必出此!请来撒尿!”甲头如捣蒜,自称该死。安国复笑语道:“我岂同汝等见识,徒知侮人?汝幸遇我,此后休得自夸!”甲惶愧无地,说出许多感恩悔过的话儿,安国不复与较,但令退去,仍复原职。甲始拜谢而出。从此安国大度,称颂一方。惟至刺盎狱起,诡胜二人,匿居王宫,安国不便入捕,又无从卸责。踌躇数日,乃入白梁王道:“臣闻主辱臣死,今大王不得良臣,竟遭摧辱,臣情愿辞官就死!”说着,泪下数行,梁王诧异道:“君何为至此?”安国道:“大王原系皇帝亲弟,但与太上皇对着高帝,与今上对着临江王,究系谁亲?”梁王应声道:“我却勿如。”安国道:“高帝尝谓提三尺剑,自取天下,所以太上皇不便相制,坐老抵阳。临江王无罪被废,又为了侵地一案,自杀中尉府。父子至亲,尚且如此,俗语有云,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今大王列在诸侯,听信邪臣,违禁犯法,天子为着太后一人,不忍加罪,使交出诡胜二人,大王尚力为袒护,未肯遵诏,恐天子一怒,太后亦难挽回。况太后亦连日涕泣,惟望大王改过,大王尚不觉悟,一旦太后晏驾,大王将攀援何人呢?”怵以利害,语婉而切。梁王不待说毕,已是泪下,乃入嘱诡胜,令他自图。诡胜无法求免,只得仰药毕命。梁王命将两人尸首,取示田叔吕季主,田吕乐得留情,好言劝慰。但尚未别去,还要探刺案情,梁王不免加忧,意欲选派一人,入都转圜,免得意外受罪。想来想去,只有邹阳可使,乃嘱令入都,并取给千金,由他使用,邹阳受金即行。这位邹阳的性格,却是忠直豪爽,与公孙诡羊胜不同,从前为了诡胜不法,屡次谏诤,几被他构成大罪,下狱论死。亏得才华敏赡,下笔千言,自就狱中缮成一书,呈入梁王,梁王见他词旨悱恻,也为动情,因命释出狱中,照常看待。阳却不愿与诡胜同事,自甘恬退,厌闻国政。至诡胜伏法,梁王始知阳有先见,再三慰勉,浼他入都调护,阳无可推诿,不得不勉为一行。既入长安,探得后兄王信,方蒙上宠,遂托人介绍,踵门求见,信召入邹阳,猝然问道:“汝莫非流寓都门,欲至我处当差么?”邹阳道:“臣素知长君门下,人多如鲫,不敢妄求使令。信系后兄,时人号为长君,故阳亦援例相称。今特竭诚进谒,愿为长君预告安危。”信始竦然起座道:“君有何言?敢请明示!”阳又说道:“长君骤得贵宠,无非因女弟为后,有此幸遇。但祸为福倚,福为祸伏,还请长君三思。”长君听了,暗暗生惊。原来王皇后善事太后,太后因后推恩,欲封王信为侯。嗣被丞相周亚夫驳议,说是高祖有约,无功不得封侯,乃致中止。这也是补叙之笔。今阳来告密,莫非更有意外祸变,为此情急求教,忙握着阳手,引入内厅,仔细问明。阳即申说道:“袁盎被刺,案连梁王,梁王为太后爱子,若不幸被诛,太后必然哀戚,因哀生愤,免不得迁怒豪门。长君功无可言,过却易指,一或受责,富贵恐不保了。”庸人易骄亦易惧,故阳多恫吓语。长君被他一吓,越觉着忙,皱眉问计。阳故意摆些架子,令他自思,急得王信下座作揖,几乎欲长跪下去。阳始从容拦阻,向他献议道:“长君欲保全禄位,最好是入白主上,毋穷梁事,梁王脱罪,太后必深感长君,与共富贵,何人再敢摇动呢!”信展颜为笑道:“君言诚是,惟主上方在盛怒,应如何进说主上,方可挽回?”连说话都要教他,真是一个笨伯!阳说道:“长君何不援引舜事,舜弟名象,尝欲杀舜,及舜为天子,封象有庳,自来仁人待弟,不藏怒,不宿怨,只是亲爱相待,毫无怨言,今梁王顽不如象,应该加恩赦宥,上效虞廷,如此说法,定可挽回上怒了。”信乃大喜,待至邹阳辞出,便入见景帝,把邹阳所教的言语,照述一遍,只不说出是受教邹阳。景帝喜信能知舜事,且自己好摹仿圣王,当然合意,遂将怨恨梁王的意思,消去了一大半。可巧田叔吕季主,查完梁事,回京复命,路过霸昌厩,得知宫中消息,窦太后为了梁案,日夜忧泣不休,田叔究竟心灵,竟将带回案卷,一律取出,付诸一炬。吕季主大为惊疑,还欲抢取,田叔摇手道:“我自有计,决不累君!”季主乃罢。待至还朝,田叔首先进谒,景帝亟问道:“梁事已办了否?”田叔道:“公孙诡羊胜实为主谋,现已伏法,可勿他问。”景帝道:“梁王是否预谋?”田叔道:“梁王亦不能辞责,但请陛下不必穷究。”景帝道:“汝二人赴梁多日,总有查办案册,今可带来否?”田叔道:“臣已大胆毁去了。试想陛下只有此亲弟,又为太后所爱,若必认真办理,梁王难逃死罪,梁王一死,太后必食不甘味,寝不安席,陛下有伤孝友,故臣以为可了就了,何必再留案册,株累无穷。”景帝正忧太后哭泣不安,听了田叔所奏,不禁心慰道:“我知道了。君等可入白太后,免得太后忧劳。”田叔乃与吕季主进谒太后,见太后容色憔悴,面上尚有泪痕,便即禀白道:“臣等往查梁案,梁王实未知情,罪由公孙诡羊胜二人,今已将二人加诛,梁王可安然无事了。”太后听着,即露出三分喜色,慰问田叔等劳苦,令他暂且归休。田叔等谢恩而退。吕季主好似寄生虫。从此窦太后起居如故。景帝以田叔能持大体,拜为鲁相。田叔拜辞东往。梁王武却谢罪西来。梁臣茅兰,劝梁王轻骑入关,先至长公主处,寓居数日,相机入朝。梁王依议,便将从行车马,停住关外,自己乘着布车,潜入关中,至景帝闻报,派人出迎,只见车骑,不见梁王,慌忙还报景帝。景帝急命朝吏,四出探寻,亦无下落。正在惊疑的时候,突由窦太后趋出,向景帝大哭道:“皇帝果杀我子了!”不脱妇人腔调。景帝连忙分辩,窦太后总不肯信。可巧外面有人趋入,报称梁王已至阙下,斧鑕待罪。景帝大喜,出见梁王,命他起身入内,谒见太后。太后如获至宝,喜极生悲,梁王亦自觉怀惭,极口认过。景帝不咎既往,待遇如初,更召梁王从骑一律入关。梁王一住数日,因得邹阳报告,知是王信代为调停,免不得亲去道谢。两人一往一来,周旋数次,渐觉情投意合,畅叙胸襟。王信为了周亚夫阻他侯封,心中常存芥蒂,就是梁王武,因吴楚一役,亚夫坚壁不救,也引为宿嫌。两人谈及周丞相,并不禁触起旧恨,想要把他除去。梁王初幸脱罪,又要报复前嫌,正是江山可改,本性难移。因此互相密约,双方进言。王信靠着皇后势力,从中媒蘖,梁王靠着太后威权,实行谗诬。景帝只有个人知识,那禁得母妻弟舅,陆续蔽惑,自然不能无疑。况栗太子被废,及王信封侯时,亚夫并来絮,也觉厌烦,所以对着亚夫,已有把他免相的意思。不过记念旧功,一时未便开口,暂且迁延。并因梁王未知改过,仍向太后前搬弄是非,总属不安本分,就使要将亚夫免职,亦须待他回去,然后施行。梁王扳不倒亚夫,且见景帝情意濅衰,也即辞行回国,不复逗留。景帝巴不得他离开面前,自然准如所请,听令东归。会因匈奴部酋徐卢等六人,叩关请降,景帝当然收纳,并欲封为列侯。当下查及六人履历,有一个卢姓降酋,就是前叛王卢绾孙,名叫它人。绾前降匈奴,匈奴令为东胡王。见前文。嗣欲乘间南归,终不得志,郁郁而亡。至吕后称制八年,绾子潜行入关,诣阙谢罪,吕后颇嘉他反正,命寓燕邸,拟为置酒召宴,不料一病不起,大命告终,遂至绾妻不得相见,亦即病死。惟绾孙它人,尚在匈奴,承袭祖封,此时亦来投降。景帝为招降起见,拟将六人均授侯封,偏又惹动了丞相周亚夫,入朝面谏道:“卢它人系叛王后裔,应该加罪,怎得受封?就是此外番王,叛主来降,也是不忠,陛下反封他为侯,如何为训!”景帝本已不悦亚夫,一闻此言,自觉忍耐不住,勃然变色道:“丞相议未合时势,不用不用!”亚夫讨了一场没趣,怅怅而退。景帝便封卢它人为恶谷侯,余五人亦皆授封。越日即由亚夫呈入奏章,称病辞官,景帝也不挽留,准以列侯归第,另用桃侯刘舍为丞相。舍本姓项,乃父名襄,与项伯同降汉朝,俱得封侯,赐姓刘氏。襄死后,由舍袭爵,颇得景帝宠遇,至是竟代为丞相。舍实非相材,幸值太平,国家无事,恰也好敷衍过去。一年一年又一年,已是景帝改元后六年,舍自觉闲暇,乃迎合上意,想出一种更改官名的条议,录呈景帝。先是景帝命改郡守为太守,郡尉为都尉。又减去侯国丞相的丞字,但称为相。舍拟改称廷尉为大理,奉常为太常,典客为大行,后又改名为大鸿胪。治粟内史为大农,后又改名大司农。将作少府为将作大匠,主爵中尉为都尉,后又改名右扶风。长信詹事为长信少府,将行为大长秋,九行为行人,景帝当即准议。未几又改称中大夫为卫尉,但改官名何关损益,我国累代如此,至今尚仍是习,令人不解。总算是刘舍的相绩。挖苦得妙。梁王武闻亚夫免官,还道景帝信用己言,正好入都亲近,乃复乘车入朝。窦太后当然欢喜,惟景帝仍淡漠相遭,虚与应酬。梁王不免失望,更上书请留居京中,侍奉太后,偏又被景帝驳斥,梁王不得不归。归国数月,常闷闷不乐,趁着春夏交界,草木向荣,出猎消遣,忽有一人献上一牛,奇形怪状,背上生足,惹得梁王大加惊诧。罢猎回宫,惊魂未定,致引病魔,一连发了六日热症,服药无灵,竟尔逝世。讣音传到长安,窦太后废寝忘餐,悲悼的了不得,且泣且语道:“皇帝果杀我子了!”回应一笔,见得太后溺爱,只知梁王,不知景帝。景帝入宫省母,一再劝慰,偏太后全然不睬,只是卧床大哭,或且痛责景帝,说他逼归梁王,遂致毕命。景帝有口难言,好似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闷,没奈何央恳长公主,代为劝解。长公主想了一策,与景帝说明,景帝依言下诏,赐谥梁王武为孝王,并分梁地为五国,尽封孝王子五人为王,连孝王五女,亦皆赐汤沐邑。太后闻报,乃稍稍解忧,起床进餐,后来境过情迁,自然渐忘。总计梁王先封代郡,继迁梁地,做了三十五年的藩王。拥资甚巨,坐享豪华,殁后查得梁库,尚剩黄金四十余万斤,其他珍玩,价值相等,他还不自知足,要想窥窃神器,终致失意亡身。惟平生却有一种好处,入谒太后,必致敬尽礼,不敢少违。就是在国时候,每闻太后不豫,亦且食旨不甘,闻乐不乐,接连驰使请安,待至太后病愈,才复常态。赐谥曰孝,并非全出虚诬呢。孝为百行先,故特别提叙。

  梁王死后,景帝又复改元,史称为后元年。平居无事,倒反记起梁王遗言,曾说周亚夫许多坏处,究竟亚夫行谊,优劣如何,好多时不见入朝,且召他进来,再加面试。如或亚夫举止,不如梁王所言,将来当更予重任,也好做个顾命大臣,否则还是预先除去,免贻后患。主见已定,便令侍臣宣召亚夫,一面密嘱御厨,为赐食计。亚夫虽然免相,尚住都中,未尝还沛。一经奉召,当即趋入,见景帝兀坐宫中,行过了拜谒礼,景帝赐令旁坐,略略问答数语,便由御厨搬进酒肴,摆好席上。景帝命亚夫侍食,亚夫不好推辞,不过席间并无他人,只有一君一臣,已觉有些惊异,及顾视面前,仅一酒巵,并无匕箸,所陈肴馔,又是一块大肉,余无别物,暗思这种办法,定是景帝有意戏弄,不觉怒意勃发,顾视尚席道:尚席是主席官名。“可取箸来。”尚席已由景帝预嘱,假作痴聋,立着不动。亚夫正要再言,偏景帝向他笑语道:“这还未满君意么?”说得亚夫又恨又愧,不得已起座下跪,免冠称谢。景帝才说了一个起字,亚夫便即起身,掉头径出。也太率性。景帝目送亚夫出门,喟然太息道:“此人鞅鞅,与怏字通。非少主臣。”谁料你这般猜忌!亚夫已经趋出,未及闻知,回第数日,突有朝使到来,叫他入廷对簿。亚夫也不知何因,只好随吏入朝。这一番有分教:

  烹狗依然循故辙,鸣雌毕竟识先机。汉高祖曾封许负为鸣雌亭侯。

  究竟亚夫犯着何罪,待看下回便知。

  若孔子尝杀少正卯,不失为圣,袁盎亦少正卯之流亚也,杀之亦宜。然孔子之杀少正卯,未尝不请命鲁君,梁王武乃为盗贼之行,潜遣刺客以毙之,例以擅杀之罪,夫复何辞!但梁王为窦太后爱子,若有罪即诛,是大伤母后之心,倘母以忧死,景帝不但负杀弟之名,且并成逼母之罪矣!贤哉田叔,移罪于公孙诡羊胜,悉毁狱辞,还朝复命,片言悟主,此正善处人母子兄弟之间。而曲为调护者也。若周亚夫之忠直,远出袁盎诸人之上,盎之示直,伪也,亚夫之主直,诚也,盎以口舌见幸,而亚夫以功业成名,社稷之臣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乃以直谏忤旨,赐食而不置箸,信谗而即召质,卒致柱石忠臣,无端饿死,庸非冤乎!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古今殆有同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