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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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霍光废了昌邑王刘贺之后,朝廷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大臣们连着商量了好几天,都没能定下新君人选。这时候,光禄大夫丙吉给霍光递了封书信,信里说得恳切:"将军您受先帝托孤重任,这些年尽心辅政。可惜昭帝走得早,咱们迎立的昌邑王又不争气。如今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安危,可都系在将军您这一举上了。"

丙吉说到这儿,笔锋一转:"我私下里听百姓议论,都说宗室里的王侯大多不成器。倒是武帝的曾孙病己,如今养在掖庭外家,约莫十八九岁年纪。这孩子通晓经术,品性才干都是拔尖的。恳请将军广询众议,再占卜问卦,先让他入宫侍奉太后。等天下人都明白这层意思,再定下大计不迟。"

霍光读完信,挨个儿问遍群臣。太仆杜延年也早听说病己贤德,跟着劝霍光迎立。其他大臣都没二话。霍光便和丞相杨敞他们联名上书太后,奏折里把病己夸得跟朵花似的——十八岁的少年郎,熟读《诗经》《论语》《孝经》,生活节俭,待人仁厚,正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

那会儿的上官太后年纪小,哪懂得这些?不过是挂个名头。霍光怎么定夺,她就怎么点头,活脱脱一个提线木偶。当下准了奏请,派宗正刘德备好车驾去接这位皇曾孙。

说起病己的身世,真是一把辛酸泪。他祖父卫太子刘据当年纳了史家女儿做良娣,生下儿子史皇孙。史皇孙又娶王夫人,这才有了病己。后来太子起兵失败,史良娣、史皇孙、王夫人全都遭了殃,只剩襁褓里的病己被关进大牢。

也是这孩子命不该绝。当时廷尉监丙吉正好管着这处牢狱,见着嗷嗷待哺的婴儿实在不忍心,特意挑了姓赵和姓胡的两个女犯人轮流喂奶。丙吉每天都要亲自查看,生怕孩子受委屈。这么着,病己才活了下来。

后来武帝在五柞宫养病,听方士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竟下诏要把牢里老幼统统处死。丙吉硬是把传诏的郭穰挡在门外,隔着门板喊话:"皇上常说要爱惜生灵,寻常犯人尚且不能妄杀,何况这儿还关着皇曾孙呢?"郭穰回去禀报,武帝倒也想开了,叹道:"看来是天意啊!"转头就下了赦令。这一出一进,全仗丙吉一句话,不知救了多少性命。

等病己长到五六岁,老是生病。丙吉既当爹又当妈,四处求医问药才保住这孩子。后来打听到史良娣的母亲贞君还活着,住在乡下,赶忙把病己送过去托付。老太太见着外曾孙,自然百般疼爱,精心抚养。

武帝驾崩前特意下诏,让把病己接回掖庭照看。当时管掖庭的张贺,是右将军张安世的哥哥,早年伺候过卫太子。念着旧主恩情,张贺自己掏腰包供病己读书。这孩子也争气,勤学苦读,渐渐显露出不凡气象。

张贺本想招他当女婿,谁知弟弟张安世当场翻脸:"皇曾孙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咱们张家姑娘怎能下嫁?"张贺只好另寻亲事。恰巧暴室啬夫许广汉有个女儿叫平君,原本许给欧侯家公子,还没过门那公子就病死了。两个老友喝酒时,张贺提起这事,许广汉借着酒劲一口答应。回家和妻子一说,妻子气得直跳脚。许广汉连哄带骗,把皇曾孙的前程说得天花乱坠,到底把婚事定下了。

成亲之后,小两口恩爱非常。病己有了岳家帮衬,日子越发安稳。他常去东海澓中翁那儿学《诗经》,闲时在三辅一带游历,斗鸡走马样样在行。更奇的是这人天生异相,浑身长毛,住处常有光芒闪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是老天爷给的征兆。

昭帝元凤三年开春,泰山有块大石头自个儿立了起来,上林苑枯死的老柳树突然返青。更玄乎的是柳叶被虫子咬出"公孙病己立"五个字,满朝文武都惊疑不定。符节令眭孟精通谶纬之学,竟上书说这是上天预示要有平民当天子,建议赶紧寻访贤人禅位。霍光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他杀了。谁知到了元平元年七月,宗正刘德真把皇曾孙迎进宫来。

虽说病己是正儿八经的皇族血脉,可到底除过名。霍光觉得直接立为皇帝不妥,先请太后封他做阳武侯,再由大臣们奉上玉玺。这个九死一生的皇曾孙,就这么阴差阳错登上了帝位,便是后来的汉宣帝。

按规矩,新君得去高庙祭拜。霍光陪着宣帝同乘一辆车,年轻的皇帝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等仪式结束换张安世陪乘,宣帝这才长舒一口气。后来侍御史严延年弹劾霍光擅行废立,简直不把君王放在眼里。宣帝看完奏章,既不敢批也不敢驳,只能装聋作哑。

没过多久,丞相杨敞病逝了。朝廷把御史大夫蔡义提拔为丞相,封为阳午侯,又把左冯翊田广明升为御史大夫。这蔡义已经八十多岁了,弯腰驼背,活像个老太太。有人私下议论,说霍光这是想独揽大权,故意选这么个老糊涂当丞相。这话传到霍光耳朵里,他捋着胡子解释道:"蔡义是靠精通经学起家的,当年孝武皇帝还让他给昭帝讲过学。能当皇帝老师的人,难道还当不得丞相吗?"其实当丞相和当老师是两码事,霍光这话听着在理,细想却站不住脚。

这时候未央宫里还住着上官太后,宣帝尊她为太皇太后。可后位空悬,大臣们都想让霍光的小女儿当皇后,连上官太后也是这个意思。宣帝早听说了风声,偏不下诏,反而说要寻访"故剑"。这明摆着是不忘糟糠之妻,借找旧剑的名头表明心意。大臣们都是人精,立刻改口请立许氏为后。宣帝先封许氏当婕妤,没多久就立为皇后。他还想按老规矩封皇后父亲许广汉为侯,谁知霍光跳出来反对,说许广汉受过宫刑,不配封侯。后来霍光妻子毒害许皇后,根子就种在这儿。宣帝拗不过霍光,只好暂时作罢。

拖了一年多,才给许广汉封了个昌成君。霍光见宣帝处处退让,行事谨慎,觉得他掀不起什么风浪,就请上官太后搬回长乐宫住。太后前脚刚回宫,霍光后脚就派兵把长乐宫围了个严实,说是以防万一。转眼腊月过去,新春改元,定为本始元年。宣帝下诏封赏功臣,给大将军霍光加封一万七千户,车骑将军张安世加封一万户,其他列侯、关内侯也各有封赏。霍光假意要交还大权,宣帝哪敢接,下令所有政事先报霍光,再呈给自己。霍光的儿子霍禹、侄孙霍云霍山都当了官,连女婿外孙们也一个个塞进朝廷。宣帝心里跟明镜似的,却只能装糊涂,对霍家言听计从。

唯独大司农田延年得意忘形——当初带头废立皇帝的就是他,如今封了阳城侯,走路都带风。谁知仇家揭发他办昭帝丧事时虚报车马费,贪污了三千万钱。丞相蔡义弹劾他,要抓他问罪。田延年梗着脖子嚷道:"我堂堂列侯,哪有脸蹲大牢?"后来又听说严延年参他持兵器冲撞皇帝车队,更是火冒三丈:"这是逼我去死啊!要死就死,何必变着法折磨人?"说完真拔剑抹了脖子。奇怪的是,御史中丞反倒追究严延年失职,说他明知田延年有罪还纵容犯法。严延年吓得弃官逃跑,朝廷也没追究。您瞧,这两个延年,一个气性太大抹脖子,一个脾气太暴亡命天涯,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儿,到底被世道挤兑得没了活路。

宣帝乐得装聋作哑,全交给霍光处置。倒想着给亲生祖父母追封谥号,让官员们商议。官员们说既已过继给昭帝,生父只能称"悼",生母称"悼后",故太子谥"戾",史良娣称"戾夫人"。宣帝照准,不过重新修了陵墓,设了守陵园邑。又封燕刺王刘旦的儿子刘建为广阳王,广陵王刘胥的小儿子刘弘为高密王。

第二年下诏要给武帝加庙乐,让大臣们商议。众人都说该加,唯独长信少府夏侯胜反对:"武帝虽然开疆拓土,可死伤无数,耗尽民力,恩德不够,不该加庙乐。"这话一出,满朝哗然。同僚们扯他袖子:"诏书都下了,你唱什么反调?"夏侯胜一甩袖子:"诏书有错就得指出来,阿谀奉承算什么忠臣?我心意已决,死也不改口!"好个硬骨头!众人联名弹劾他诽谤先帝,丞相长史黄霸不肯签名,结果也被抓了起来。

宣帝最后给武帝立了世宗庙,把他巡幸过的四十九个郡国都立了庙,定了新庙乐叫《盛德文始五行舞》,要世代祭祀。至于夏侯胜和黄霸,关在牢里好久没动静。这俩人倒不寂寞,天天凑在一块儿。黄霸字次公,阳夏人,从小熟读律法,后来当到河南郡丞,为官宽厚。宣帝即位后召为廷尉正,兼丞相长史。这回下狱,亲友都愁眉苦脸,他却逮着机会跟经学大师夏侯胜请教。夏侯胜说:"都要杀头了还学什么?"黄霸笑道:"早上明白道理,晚上死也值了。何况今晚还不一定死呢!"从此夏侯胜天天给他讲《尚书》,一直讲到本始四年才遇赦——这是后话了。

话说那乌孙国的国王岑陬,先前娶了自己的继祖母江都公主,倒是一直老老实实给汉朝当臣子。这事儿咱们前文书交代过。过了几年光景,江都公主病死了,岑陬又巴巴地来求亲。汉朝这边就把楚王刘戊的孙女解忧封为公主,远嫁到乌孙去。

这解忧公主过门后还没生养呢,岑陬就得了重病,眼瞅着不行了。他琢磨着自己有个儿子泥靡,是胡人女子生的,年纪太小撑不起场面,不如把王位传给堂弟翁归靡。等泥靡长大了,再还给他。主意一定,就把翁归靡叫到帐里交代后事。翁归靡哪敢不从?等岑陬一咽气,他立马登基当了新王。

这位新王看见解忧公主年轻貌美,竟把她也给收了房——连继祖母都能娶,堂嫂又算得了什么?解忧公主也只好认命,跟了翁归靡。两口子过了几年,生下三男二女。大儿子元贵靡留在身边,二儿子万年送到莎车国当王,小儿子大乐封了左大将。

到了汉昭帝末年,匈奴见乌孙跟汉朝走得近,就联合车师国来攻打。乌孙一边调兵防守,一边让解忧公主给汉朝送加急文书求救。可巧赶上昭帝驾崩,朝廷乱哄哄的,哪顾得上外头的事?等到汉宣帝即位,解忧夫妇又连着上奏折,说就等着汉军来合围匈奴呢。

宣帝和霍光一合计,调集关东精兵分五路出击:御史大夫田广明带四万骑兵从西河出发,度辽将军范明友领三万骑出张掖,前将军韩增率三万骑出云中,后将军赵充国统三万骑从酒泉出发,云中太守田顺带三万骑出五原。十六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匈奴,又派校尉常惠去乌孙调兵合围。

匈奴的壶衍鞮单于听说汉军压境,赶紧带着百姓牲畜往漠北逃,塞外顿时空空荡荡。五路汉军到了地界,只见秋草枯黄,连个胡兵影子都找不着。好不容易逮着几个老弱病残,还是没来得及跑的。五位将军只好灰溜溜撤军。朝廷论功行赏时,田广明擅自撤军、田顺虚报战功,都被查出来逼得自尽。另外三位将军半路折返,虽然无功倒也没治罪。

唯独常惠带着五万乌孙骑兵,直捣匈奴右谷蠡王的老巢,活捉了单于的叔伯和公主,还俘虏了三万九千人,抢了七十多万头牲畜。可乌孙人把战利品全吞了,连常惠的使节都给昧下。常惠憋着一肚子气回长安,以为要挨重罚,谁知宣帝不但没怪罪,还封他做长罗侯。后来才听说,原来朝廷觉得五路大军白跑一趟,好歹乌孙打了胜仗,总算震慑了匈奴。

没过多久,常惠又奉命去乌孙犒军。他趁机请示要顺道收拾龟兹国——当年龟兹杀害汉使还没算账呢。宣帝怕他节外生枝没答应,倒是霍光私下给他撑腰。结果常惠假传圣旨调集乌孙和西域各国联军,吓得龟兹新王绛宾赶紧把祸首姑翼绑来请罪。常惠当场把人砍了才撤兵。宣帝知道后本想治他假传圣旨的罪,听说霍光在背后指使,只好作罢,不过赏赐是别想了。

话说那霍光把持朝政,虽说专横了些,倒也算情有可原。可他那夫人霍显,却是个泼辣狠毒的妇人,竟敢在皇宫里使阴招下毒手。说起来啊,这都是霍光治家不严惹的祸。

霍光原配夫人东闾氏,只生了个女儿,嫁给了上官安。东闾氏早早就过世了,府里有个叫显的婢女,生得机灵狡黠,很得霍光欢心,收作了小妾,生了好几个孩子。霍光再没娶别人,干脆就把显扶正做了继室。

这霍显有个小女儿叫成君,还没许人家。她天天盼着宣帝登基,好把女儿送进宫当皇后。谁曾想宣帝是个念旧情的,非要立当年的结发妻子许氏为后。这可把霍显气得直跺脚,整天琢磨着怎么除掉许皇后。

转眼到了本始三年正月,许皇后怀胎十月,眼看就要生产了,突然身子不适,吃不下睡不着。宣帝心疼这位共患难的妻子,把太医院最好的御医都召来了,还特意从民间招募女医入宫照料。说来也巧,掖庭户卫淳于赏的妻子单名一个衍字,略通医术,正好应召入宫。

这淳于衍常往大将军府走动,跟霍显是老相识了。临进宫前,她丈夫淳于赏拉着她说:"你不如去霍夫人那儿辞个行,顺便求她给我谋个安池监的差事。要是霍夫人肯在大将军面前美言几句,这肥缺准能到手,可比当个户卫强多了!"

淳于衍听了丈夫的话,专程去霍府拜见霍显。她一边说进宫伺候皇后的事,一边替丈夫求官。霍显一听,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心里暗喜:"机会来了!"连忙把淳于衍拉进密室,压低声音道:"少夫啊,你想让我帮你丈夫谋差事,我这儿倒有件大事要托付你,肯不肯帮忙?"

淳于衍连忙点头:"夫人吩咐,我哪敢不从!"

霍显阴森森一笑:"大将军最疼小女儿成君,一心想让她当皇后。这事啊,还得劳烦少夫你。"见淳于衍一脸茫然,霍显一把将她拽到跟前,贴着耳朵说:"女人生孩子可是鬼门关。如今皇后因孕致病,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只要皇后一死,我家成君就能入主中宫。这事要是办成了,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淳于衍听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这...这药方是众太医一起开的,进药前还有人试尝,实在难以下手啊。"

霍显冷笑一声:"少夫要是诚心帮忙,哪有办不成的事?我家大将军权倾朝野,谁敢多嘴?就算出了岔子,自然有人兜着。就怕你不肯尽心!"

淳于衍低头琢磨了半天,终于咬牙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尽力。"霍显又千叮万嘱,淳于衍应承下来,回家连丈夫都没告诉,偷偷把附子磨成粉藏在衣袋里,就进宫去了。

也是天意弄人,许皇后平安生下一个女婴,产后虽然虚弱,倒也没什么大碍。太医们开了调理的药丸,淳于衍趁人不备,把附子粉掺了进去。这附子本是药材,并非剧毒,可产后体虚的人哪里受得住?许皇后服下药丸不久,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抓着淳于衍问:"这药丸吃下去头重脚轻,莫非有毒?"

淳于衍强作镇定:"药丸里怎会有毒?"一边说一边急召太医。等太医赶到时,许皇后脉象已乱,额头冷汗直冒,还没等查出原因,就两眼一翻断了气。好在当年贫贱时生了个儿子,总算给宣帝留了血脉。

宣帝亲自给许皇后入殓,哭得肝肠寸断。正伤心时,外面突然递进来一道奏章。宣帝抹着眼泪展开一看——要知奏章里写的什么,咱们下回接着说。

原文言文

  谒祖庙骖乘生嫌 嘱女医入宫进毒

  却说霍光废去昌邑王贺,汉廷无主,不得不议立嗣君,好几日尚未能决,光禄大夫丙吉,乃向光上书道:“将军受托孤重寄,尽心辅政,不幸昭帝早崩,迎立非人。今社稷宗庙,及人民生命,均待将军一举,方决安危。窃闻外间私议,所言宗室王侯,多无德望,惟武帝曾孙病己,受养掖庭外家,现约十八九岁,通经术,具美材,愿将军周谘众议,参及蓍龟,先令入侍太后,俾天下昭然共知,然后决定大计,天下幸甚!”光阅书后,遍问群臣,太仆杜延年也知病己有德,劝光迎立,此外亦无人异议。光复会同丞相杨敞等,上奏太后,略云:

  孝武皇帝曾孙病己,年十八,师受《诗经》《论语》《孝经》,躬行节俭,慈仁爱人,可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庙,子万姓,臣等昧死以闻。

  上官太后,少不经事,不过名义上推为内主,要她取决,其实统是霍光一人主张;光如何定议,太后无不依从。实是一位女傀儡。当下准如所请,即命宗正刘德,备车往迎皇曾孙。皇曾孙病己,就是卫太子据孙。太子据尝纳史女为良娣,良娣系东宫姬妾,位居妃下。生子名进,号史皇孙。史皇孙纳王夫人,生子病己,号皇曾孙。太子据起兵败死,史良娣、史皇孙、王夫人并皆遇害,独病己尚在襁褓,坐系狱中。却值廷尉监丙吉,奉诏典狱,见了这个呱呱婴儿,未免垂怜。遂择女犯中赵胡二妇,轮流乳养,每日必亲加查验,不令虐待,病己乃得保全。后来武帝养病五柞宫,闻术士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因诏令长安各狱中,无论长幼,一律处死。王者不死,岂能擅杀?丙吉见诏使到来,闭门不纳,但传语诏使郭穰道:“天子以好生为大德,他人无辜,尚不可妄杀,何况狱中有皇曾孙呢?”郭穰只得回报武帝,武帝倒也省悟道:“这真是天命所在了!”乃更下赦书,所有狱中罪犯,一律免死。忽猛忽宽,已与乱命相似,惟因丙吉一言,活人无数,阴德可知。吉又为皇曾孙设法,欲将他移送京兆尹,先为致书相请,偏京兆尹驳还不受。皇曾孙已有数岁,常多疾病,赖吉多方医治,始得就痊。吉因他常留狱中,终属不妙,仔细调查,得知史良娣有母贞君,与子史恭,居住故乡,乃将皇曾孙送归史氏,嘱令留养。史贞君虽然年老,但见了外曾孙,当然怜惜,便振起精神,好生看养。至武帝驾崩,遗诏命将曾孙病己收养掖庭,病己乃复入都,归掖庭令张贺看管。贺即右将军张安世兄,前曾服侍卫太子,追念旧恩,格外勤养皇曾孙,令他入塾读书,脩脯由贺担任。皇曾孙却发愤好学,黾勉有成,渐渐的长大起来。贺知他成人有造,意欲把女儿配与为妻。安世发怒道:“皇曾孙为卫太子后裔,但得衣食无亏,也好知足。我张氏女岂堪与配么!”不脱俗情。贺乃另为择偶。适有暴室啬夫许广汉,暴音曝,系宫人织染处,啬夫,官名。生有一女,叫作平君,已许字欧侯氏子为妻,尚未成婚。欧侯氏子一病身亡,遂至婚期中断,仍然待字闺中。广汉与贺,前皆因案牵连,致罹宫刑。贺坐卫太子狱,广汉坐上官桀案,累得身为刑余,充当宫中差使。掖庭令与暴室啬夫,官职虽分高下,惟同为宫役,时常晤面,免不得杯酒相邀,互谈衷曲。一日两人酒叙,饮至半酣,贺向广汉说道:“皇曾孙年已长成,将来不失为关内侯。闻君有女待字,何不配与为妻呢?”广汉已有三分酒意,慨然应允。饮毕回家,与妻谈及,妻不禁怒起,力为阻止。还是广汉定欲践言,不肯悔约,且思掖庭令是上级官长,更觉未便违命,乃将皇曾孙的履历,说得如何尊贵,如何光荣。妇人家心存势利,听得许多好处,也不禁开着笑颜。描写逼真。于是依了夫言,将女许嫁。贺便自出私财,为皇曾孙聘娶许女,择日成礼。两情缱绻,鱼水谐欢。且皇曾孙更多了一个岳家,越有倚靠,更向东海澓中翁处,肄习《诗经》,暇时出游三辅,也去斗鸡走马,作为消遣。惟常留心风俗,所有闾里奸邪,吏治得失,颇能一一记忆,历数无遗。尤有一种异相,遍体生毛,起居处屡有光耀,旁人诧为奇事,皇曾孙亦因此自豪。

  昭帝元凤三年正月间,泰山有大石自立,上林中大柳已死,忽然重生。柳叶上虫食成文,约略辨认,乃是“公孙病己立”五字,中外人士,莫不惊疑。符节令眭孟,曾从董仲舒受习《春秋》,通纬学,独奏称大石自立,僵柳复起,必有匹夫起为天子,应该亟求贤人,禅授帝位。大将军霍光,说他妖言惑众,捕孟处斩。谁知所言果验,竟于元平元年孟秋,由宗正刘德迎入皇曾孙,至未央宫谒见太后,虽是天潢嫡派,已经削籍为民。光以为不便径立,特请诸太后,先封皇曾孙为阳武侯,然后由群臣奉上玺绶,即皇帝位。九死一生的皇曾孙,居然龙飞九五,坐登大宝,后来因他庙号孝宣,称为宣帝。宣帝嗣祚,例须谒见高庙;大将军霍光,骖乘同行,宣帝坐在舆中,好似背上生着芒刺,很觉不安。及礼毕归来,由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宣帝方才安心,怡然入宫。侍御史严延年,却劾奏霍光擅行废立,无人臣礼。至此方言明是卖直。宣帝瞧到此奏,不便批答,只好搁置不提。

  未几丞相杨敞病终,升御史大夫蔡义为丞相,封阳午侯,进左冯翊田广明为御史大夫。义年已八十多岁,伛偻曲背,形似老妪,或谓光自欲专制,故用此老朽为相。当有人向光报知,光解说道:“义起家明经,从前孝武皇帝,尝令他教授昭帝,他既为人主师,难道不配做丞相么?”相术与师道不同,光此言似是而非。是时上官太后尚居未央宫,由宣帝尊为太皇太后,只是后位未定,群臣多拟立霍光小女,就是上官太后亦有此意。宣帝已有所闻,独下诏访求故剑,这乃是宣帝不弃糟糠,特借故剑为名,表明微意。群臣却也聪明,遂请立许氏为皇后。宣帝先册许氏为婕妤,嗣即令正后位。并欲援引先朝旧例,封后父广汉为侯。偏霍光出来梗议,谓广汉已受宫刑,不应再加侯封。光妻谋毒许后,实是因此发生。宣帝拗他不过,暂从罢论。

  蹉跎过了年余,始封广汉为昌成君。光见宣帝遇事谦退,持躬谨慎,料他没有意外举动,遂请上官太后还居长乐宫。上官太后,当然还驾,光且派兵屯卫长乐宫,借备非常。已而腊鼓催残,椒花献颂,新皇帝依例改元,号为本始元年,下诏封赏,定策功臣。增封大将军霍光,食邑万七千户;车骑将军张安世,食邑万户,此外列侯加封食邑,共计十人,封侯计五人,赐爵关内侯计八人。霍光稽首归政,宣帝不许,令诸事俱先白霍光,然后奏闻。光子霍禹,及兄孙霍云霍山,俱得受官。还有诸壻外孙,陆续引进,蟠据朝廷。宣帝颇怀猜忌,但不得不虚己以听,唯言是从。独大司农田延年,首倡废立大议,晋封阳城侯,免不得趾高气扬,自鸣得意。那知有怨家告讦,说他办理昭帝大丧,谎报雇车价值,侵吞公款至三千万钱,当由丞相蔡义,据事纠弹,应该下狱讯办。田延年索性负气,竟不肯就狱,愤然说道:“我位至封侯,尚有面目入诏狱么?”俄而又闻严延年劾他手持兵器,侵犯属车,更恨上添恨道:“这无非教我速死!我死便罢,何必多方迫我?”说着,竟拔剑自杀。后来御史中丞,反诘责严延年,谓既知田延年有罪,如何纵令犯法,亦当连坐;严延年弃官遁去,朝廷也不加追究。看官阅此,应知两延年一死一遁,都是性情过激,世所难容,终不免受人挤排,摔去了事!

  宣帝不好过问,但凭霍光处置,惟自思本生祖考,未有号谥,乃令有司妥为议定。有司应诏奏称,谓为人后者为人子,不得私其所亲,陛下继承昭帝,奉祀陵庙,亲谥只宜称悼,母号悼后,故皇太子谥曰戾,史良娣号戾夫人;宣帝也即准议,不过重行改葬,特置园邑,留作一种报本的纪念。更立燕刺王旦太子建为广阳王,广陵王胥少子弘为高密王,越年复下诏追崇武帝,应增庙乐,令列侯二千石博士会议,群臣皆复称如诏。独长信少府夏侯胜驳议道:“孝武皇帝,虽尝征服蛮夷,开拓土字,但多伤士卒,竭尽财力,德泽未足及人,不宜更增庙乐。”这数语说将出来,顿致舆论哗然,同声语胜道:“这是诏书颁示,怎得故违?”胜昂然道:“诏书非尽可行,全靠人臣直言补阙,怎得阿意顺旨,便算尽忠?我意已定,死亦无悔了!”又出一个硬头子。大众闻言,统怪胜不肯奉诏,联名奏劾,说他毁谤先帝,罪该不道。独丞相长史黄霸,不肯署名。复被大众举劾,请与胜一同坐罪。宣帝乃命将胜霸二人,逮系狱中。群臣遂请尊武帝庙为世宗庙,且提出武帝在日,巡行郡国四十九处,概令立庙,别立庙乐,号为盛德文始五行舞,世世祭飨,与高祖太宗庙祀相同,宣帝并皆依议,饬令照办。只胜霸两人,久被拘系,好多时不闻究治。两人同在一处,彼此攀谈,却也不至寂寞。霸字次公,籍隶阳夏,少习法律,及长为吏,迁任河南郡丞,宽和得民。宣帝即位,因召为廷尉正,兼署丞相长史。此时被逮下狱,亲友都替他愁苦,他却遇着经师夏侯胜,正好乘闲请教,乞胜传授经学。胜言犯罪当死,何必读经?霸答道:“朝闻道,夕死犹可。况今夕尚未必果死哩!”可谓好学。胜乃讲授《尚书》,逐日不绝。直至本始四年,方才遇赦,后文再表。

  且说乌孙国王岑陬,前纳继祖母江都公主为妻,仍然臣事汉朝。见前文。越数年后,江都公主病死,岑陬复乞和亲,汉廷因将楚王戊孙女解忧,号为公主,遣嫁岑陬。解忧尚无生育,岑陬却患了绝症,竟致不起。自思有子泥靡,出自胡妇,幼弱未能任事,不如托诸从弟翁归靡,教他代立为王。俟至泥靡长成,然后归还主位。主见已定,遂召翁归靡入帐,述及己意,翁归靡当然听命。及岑陬一死,便即称王,又见解忧年轻有色,也把她占为己妻。继祖母尚可为妻,何况从嫂?解忧只好随缘,与翁归靡结为夫妇,好合数年,得生三男二女,依次长成。长男名元贵靡,留在国中。次男名万年,出为莎车王。最幼名大乐,也为左大将,及昭帝末年,匈奴因乌孙附汉,连结车师,并攻乌孙,乌孙忙发兵守御。一面由解忧公主出面,飞书至汉,求请援师。汉廷得书,正拟调兵往救,适值昭帝驾崩,国事纷纭,无暇外顾。到了宣帝即位,复由解忧夫妇,上书敦促,并言专待汉兵,夹击匈奴。宣帝与霍光议定,大发关东精锐,分路出征。命御史大夫田广明为祈连将军,领四万余骑出西河,度辽将军范明友,领三万余骑出张掖,前将军韩增,领三万余骑出云中;后将军赵充国为蒲类将军,领三万余骑出酒泉,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领三万余骑出五原。五路大兵,共计得十六万余人,如火如荼,杀往匈奴。再遣校尉常惠,持节发乌孙兵,会师夹攻。

  匈奴主壶衍鞮单于,闻得汉兵大至,亟将人民牲畜,奔徙漠北,塞外一空。汉将五路出师,但见秋高木落,遍地荒凉,并没有甚么胡兵,甚么胡马,好容易驰入胡境,搜得几个人畜,也不过是老弱陋劣,一时不及迁移,乃被捕获。五将陆续班师,由汉廷严覈赏罚,田广明引兵先归,田顺诈报俘虏,皆被察出,下吏自杀。范明友,韩增,赵充国三人,也是半途折回,无功有罪。宣帝因已诛二将,不欲滥刑,特令从宽免议。

  独校尉常惠,监护乌孙兵五万余骑,直入右谷蠡王庭内,擒住单于伯叔,及嫂居次,犹汉言公主。名王犁污,掳都尉千长以下三万九千余级,马牛羊驴七十余万头,饱载西归,返入乌孙。乌孙将掳取人畜,悉数自取,毫不分与常惠,反将常惠使节盗去。常惠无从追究,垂头丧气,驰还长安。何其疏忽至此!自料此番回都,必遭重谴,硬着头入报宣帝。宣帝却好言抚慰,面封惠为长罗侯,惠谢恩而退,喜出望外。后来探问同僚,才知宣帝因五将无功,还是乌孙兵得了大捷,虽然没有进益,也足令匈奴丧胆,免为汉患,所以叙功加封。寻且奉诏再使乌孙,令他赍着金帛,犒赏乌孙将士。惠乘机进奏,谓龟兹国前杀朝使,未曾加讨,应该顺道往攻。宣帝恐他多事,不肯照准。惟霍光密与惠言,许得便宜行事,惠遂往乌孙,宣诏颁赏,又矫命乌孙发兵,联合西域各国,进击龟兹。龟兹已经易主,后王绛宾,说是先人误听姑翼,因致得罪汉朝。当下将姑翼缚送军前,由惠喝令斩讫,当即罢兵回国。宣帝闻报,本欲责他专擅,因闻霍光暗中指使,只得作罢,但不复加赏,略示深衷。

  谁知霍光专政,情尚可原,那光妻霍显,却是一个淫悍泼妇,公然阴谋诡计,下毒宫闱。说将起来,也是霍光治家不正,肇此祸阶。霍光元配东闾氏,只生一女,嫁与上官安为妻。东闾氏早殁,有婢名显,狡黠异常,为光所爱,曾纳为妾媵,生有子女数人。光便不他娶,就将显升做继室。显有小女成君,尚未字人,满望宣帝登台,好将成君纳入宫中,做个现成皇后。偏宣帝愿求故剑,令故妻许氏正位中宫,竟致霍显失望,满怀不平。日思夜想,拟把许后除去,怎奈一时不得方法,没奈何迁延过去。迟至本始三年正月,许皇后怀孕满期,将要分娩,忽然身体不适,寝食难安。宣帝顾念患难夫妻,格外爱护,遍召御医诊治,且采募女医入宫,俾得日夕侍奉,较为合宜。巧有掖庭户卫淳于赏妻,单名为衍,粗通医理,应募入侍。衍尝往来大将军家,与霍显认识有年,至是淳于赏因妻入宫,便与语道:“汝何不往辞霍夫人,为我求得安池监。若霍夫人肯代白大将军,安池监定可补缺,比户卫好得多呢!”衍遵着夫嘱,径至霍家谒显,报告入宫侍后,并求派乃夫差缺。显触着心事,暗暗喜欢道:“这番机会到了!”便引衍至密室,悄然与语。特呼衍表字道:“少夫!汝欲我代谋差缺,我亦烦汝一件大事,汝可允我否?”衍应声道:“夫人有命,敢不敬从!”显笑说道:“大将军最爱小女成君,欲使极贵,特为此事,有劳少夫。”衍不解所谓,愕然问道:“夫人所嘱,是何命意?”显即将衍扯近一步,附耳与语道:“妇人产育,关系生死。今皇后因娠得病,正好将她毒死。天子若立继后,小女成君,就得册纳。少夫如肯为力,富贵与共,幸勿推辞!”顾前不顾后,全是悍妇偏见。衍闻显言,不禁失色,支吾对答道:“药须由众医配合,进服时需人先尝,此事恐难为力。”显复冷笑道:“少夫若肯代谋,何至无法。现我将军管辖天下,何人敢来多嘴?就使有缓急情事,自当出救,决不相累。只恐少夫无意,才觉难成。”衍沈吟良久,方答说道:“有隙可图,自愿尽力。”总为富贵二字所误。显又再三叮嘱,衍应命辞归,也不及告知乃夫,私取附子捣末,藏入衣袋,径往宫中。

  可巧许后临盆,生下一女,却是不做难产,安然无恙。不过产后乏力,还须调理,经御医拟定一方,合丸进服。淳于衍凑便下手,竟将附子取出,掺入丸内。附子虽是有毒,本来可作药饵,并非酖毒可比,但性热上升,不宜产后。许后哪里知晓,取到便吞,待至药性发作,顿时喘急起来,因顾问淳于衍道:“我服丸药后,头觉岑岑。沈重之意。莫非丸中有毒不成?”衍勉强答说道:“丸中何至有毒。”一面说,一面再召御医诊治。御医诊治后脉,已经散乱,额上冷汗淋漓,也不识是何因,才阅片刻,许后两眼一翻,呜呼归天!还幸微贱时已产一男,总算留得一线血脉。小子有诗叹道:

  嬴得三年国母尊,伤心被毒竟埋冤,

  杜南若有遗灵在,好看仇家且灭门。杜南为许后葬处,见下回。

  许后告崩,宣帝亲自视殓,悲悼不已。忽由外面呈入奏章,乃收泪取阅。欲知奏章内容,待至下回再表。

  史称霍氏之祸,萌于骖乘,是骖乘一事,所关甚大。夫骖乘亦常事耳,张安世亦与谋废立,官拜车骑将军,更非常官;当其代光骖乘,宣帝得从容快意,何独于霍光而疑之。吾料霍光当日,必有一种骄倨之容,流露词色,令人生畏,此宣帝之所以跼蹐不安也。田延年之自杀,祸起怨家;而霍光不为救护,未免怀私。废立之议,倡自田延年,光不欲使为功首,故乐其死而恝视之。严延年之被逐,则实为劾奏霍光而起;御史中丞,诘责严延年,即非由光之授意,而巧为迎合,不问可知。至若常惠之通使乌孙,擅击龟兹,则全出光之指授。光固视宣帝如傀儡,归政之请,果谁欺乎?悍妻霍显,胆敢私嘱女医,毒死许后,何一非由光之纵成。后人或比光为伊周,伊周圣人,岂若光之悖盩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