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四年,正是春风拂面的时节。十八岁的汉昭帝提前举行了加冠礼,满朝文武都来道贺,唯独丞相田千秋病得厉害,实在起不了身。这冠礼刚结束没几天,老丞相就咽了气,朝廷给他谥号"定侯"。说起来这位老丞相在任十二年,办事稳重,算得上是个好官。昭帝念他年迈,特许他坐着小车来上朝,老百姓都管他叫"车丞相"。
接替丞相位子的是御史大夫王欣。这位王大人从县令做起,一路高升,如今竟当上了丞相,封了宜春侯。可这人啊,官运亨通时事事顺遂,真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反倒走了背运——才当了一年丞相就病死了。这时候搜粟都尉杨敞升任御史大夫,顺理成章接过了丞相印。这杨敞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大本事,好在朝中大事都由大将军霍光做主,他倒也乐得清闲,安安稳稳过日子。俗话说庸人多福,这话还真不假。
转眼到了元凤七年开春,改年号叫始平。朝廷下了恩诏,把人口税减了三成,让老百姓喘口气。早年间汉高祖定下的规矩,十五岁以上的人每年交一百二十钱税钱,十五岁以下免交。后来武帝在位时国库吃紧,连七岁小孩都要交二十三钱,直到十五岁才恢复旧制。如今昭帝即位十几年,省吃俭用攒下些家底,这才想着给百姓减负,倒也是桩仁政。
二月里,天上突然出了件怪事。有颗星星大得像月亮似的,拖着条尾巴往西飞,后面还跟着一串小星星,满城百姓都看得真真切切。谁承想这竟是应在昭帝身上——才二十一岁的年轻皇帝突然得了重病,太医们束手无策,始平元年四月就在未央宫咽了气。算起来在位十三年,改过三次年号。上官皇后才十五岁,还没生养,其他妃嫔也不见动静。这下可急坏了霍光这些大臣——皇帝没儿子,该立谁呢?
有人提议立武帝的儿子广陵王刘胥。霍光却直摇头。这时有个机灵的郎官看出霍光心思,上书说:"当年周太王不立长子太伯而立王季,文王不立伯邑考而立武王,都是看谁更合适。广陵王行事荒唐,先帝都不让他继位,如今怎能入主宗庙?"霍光一听正合心意,转头琢磨起昌邑王刘贺。这刘贺是武帝孙子,虽然不是正宫皇后所生,但武帝两位皇后一个被废一个自杀,倒是李夫人配享宗庙。刘贺正是李夫人的亲孙子,论辈分还是昭帝的侄子,以侄承叔倒也说得过去。霍光还有层私心:要是立了刘贺,自己的外孙女就能当上皇太后了。
说起这昌邑王刘贺,五岁就继承了王位,在封地逍遥了十几年,是个出了名的荒唐主儿。最爱打猎跑马,半天能跑三百里地。中尉王吉没少劝谏,他全当耳旁风。郎中令龚遂也常进谏,刘贺干脆捂着耳朵躲进内室。龚遂不死心,特意挑了张安等几个稳重的侍从哭着求刘贺留下。刘贺勉强答应,没过几天却把他们都赶走了,整天跟马夫厨子们鬼混。
有天刘贺在宫里,突然看见条大白狗,脖子上顶着个人脑袋,还戴着方山冠,屁股后头光秃秃没尾巴。他吓得赶紧问左右,都说没看见。叫来龚遂一问,龚遂趁机劝道:"这是上天警示大王啊!您身边那些人就像这戴冠的狗,万万用不得,否则要亡国的!"刘贺将信将疑。过了几天又独自看见头大白熊,龚遂又说:"野兽入宫是大凶之兆,恐怕要家破人亡了!"刘贺仰天长叹:"怎么老有不祥之兆?"龚遂叩头道:"臣不敢不说实话。大王平日所作所为,哪件合乎圣贤之道?您贵为诸侯王,品行还不如老百姓,臣真怕祸事不远啊!"刘贺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可半天工夫就忘了个干净。后来又有血染席子的事,龚遂哭着说:"血是阴象,宫室要空了!"刘贺照样我行我素。
这天深夜,长安来的使者史乐成等人到了昌邑。宫门大开,侍从们慌忙叫醒刘贺。他揉着眼睛看完诏书,乐得手舞足蹈。厨子马夫们听说主子要当皇帝,都跑来磕头贺喜,嚷嚷着要跟着进京。刘贺满口答应,天一亮就收拾行装出发。王吉赶紧写了封谏书追到马前,举商朝高宗例子,劝他少说话多听话,朝政都交给霍光处理。刘贺瞟了一眼就把竹简扔了,扬鞭催马,一口气跑出一百三十五里,到了定陶才发现把随从都甩没影了,连使者史乐成都跟不上。直到傍晚,使者们才带着三百多号人气喘吁吁赶到——原来驿站的马匹本就不多,想着新皇进京顶多带百十号人,哪知道刘贺的亲信乌泱泱来了好几百。驿丞只好拿劣马凑数,跑着跑着就累死了。这帮随从还仗势欺人,把驿站闹得鸡飞狗跳。龚遂实在看不下去,劝刘贺打发回去一半人。可这些人都想跟着沾光,谁肯半道回去?最后龚遂硬着头皮挑了五十多人遣返,剩下二百多号人继续往长安赶。
第二天,车队走到济阳地界,刘贺突然闹着要买当地特产长鸣鸡和积竹杖。这两样东西虽说有名,可对他半点用处都没有。这位爷偏就来了兴致,非让车队停下,恨不得把整条街的鸡和竹杖都包圆了。龚遂实在看不下去,好说歹说才劝住,最后只买了三五只鸡、两根竹杖,这才重新上路。
刚到弘农地界,刘贺眼睛就黏在路边的漂亮姑娘身上挪不开了。他偷偷叫来贴身大奴善,咬着耳朵吩咐:"去给本王物色几个美人来。"这善奴仗着主子威风,在街上见着稍有姿色的女子,不由分说就拽上车,拿帷帐一裹,直接送到驿站。刘贺像得了什么稀世珍宝,搂着姑娘就要行苟且之事。那些可怜女子哪敢反抗,只能咬着嘴唇任他摆布。您说她们难道还盼着当妃子不成?这事儿很快传到使者史乐成耳朵里,把昌邑相安乐叫去好一顿训斥。安乐转头就找龚遂商量,龚遂立刻去质问刘贺。刘贺支支吾吾不认账,龚遂板着脸说:"既然没这回事,定是善奴假传旨意,该当治罪!"说着亲手把善奴拖出去,当场交给卫兵砍了脑袋,又把那些女子送回家去。可怜清白姑娘平白遭了这番羞辱。刘贺心里不痛快,可也不敢拦着,只能干瞪眼。
这档子事刚了结,车队就到了霸上。离长安城只剩几里地,大鸿胪带着仪仗队老远就迎上来,请刘贺换乘天子车驾。刘贺美滋滋上了新车,让寿成驾车,龚遂陪坐在旁。眼看要到广明东都门,龚遂提醒道:"按礼制,奔丧入城见到都门就该哭丧。"刘贺捂着嗓子推脱:"哎呦,我喉咙疼,哭不出来。"等进了城门,龚遂又劝,刘贺还狡辩:"城门跟外城郭门差不多,等到了未央宫东阙再哭不迟。"结果真到了宫门前,这位爷脸上不见半点悲戚,反倒喜形于色。龚遂急得直跺脚,指着宫门旁的帐棚说:"那是大王的哭丧帐,快下车对着宫门跪拜痛哭!"刘贺磨蹭半天才不情不愿下车,干嚎了几声——好歹算是挤出点眼泪。哭完进宫,上官皇后下诏立他为皇太子,择日登基。从入宫到即位,总算没再闹出什么出格的事。这位新皇帝转头就把上官皇后尊为皇太后——您听听,十五岁的太后,古往今来都少见。没过几天,昭帝下葬平陵,谥号孝昭皇帝。
刘贺当上皇帝后,立刻封旧相安乐做长乐卫尉。从昌邑带来的那帮跟班全提拔成近臣,整天陪着胡闹。看见漂亮宫女就召来陪酒侍寝,还把乐府的乐器搬出来,没日没夜地吹拉弹唱。龚遂的奏折石沉大海,只好偷偷找安乐说:"皇上越来越荒淫,咱们劝也白劝。现在先帝丧期未过,他就整天饮酒作乐,万一出什么乱子,咱们都得掉脑袋!您是老丞相,得拼命劝谏啊!"安乐被说得心头一热,转念一想龚遂劝了都没用,自己何必去触霉头,干脆装聋作哑。
那边大将军霍光可急坏了,天天和大司农田延年商量对策。田延年出主意:"将军是国之栋梁,既然知道新君不堪大任,何不禀报太后另立贤君?"霍光搓着手犹豫:"这...古时候有先例吗?"田延年赶紧说:"当年伊尹辅佐商朝,就把太甲流放到桐宫,后世都夸他是圣人。将军要能这么做,就是咱大汉的伊尹啊!"——这话说得实在牵强。霍光还是提拔田延年当给事中,又找车骑将军张安世密谋废立之事。这张安世本是霍光一手提拔,自然跟他一条心。除了他俩,再没人知道这个惊天计划。
有天刘贺做了个怪梦,梦见台阶上堆满苍蝇屎,多得能装五六石,还有瓦片盖着。醒来心里发毛,赶紧叫龚遂来解梦。龚遂趁机劝道:"陛下读过《诗经》,里头说'嗡嗡飞的苍蝇,停在篱笆上;和乐的君子,莫听谗言'。如今陛下身边小人扎堆,就像梦中蝇粪。不如把昌邑带来的旧臣都遣散,自然转祸为福。老臣请求第一个告老还乡!"——原来刘贺在昌邑时跟老师王式学过《诗经》,龚遂总拿这个劝他。可惜这位爷死性不改,连太仆丞张敞劝谏都当耳旁风,照样吃喝玩乐。有天正要出门游玩,光禄大夫夏侯胜突然拦驾:"如今天阴不雨,预示臣子要谋反,陛下还要出游?"刘贺大怒,骂他妖言惑众,当场绑了交官查办。官员报告霍光,霍光心里咯噔一下,怀疑是张安世走漏风声。张安世赌咒发誓绝无此事,要求当面对质。提审夏侯胜时,这位大夫不慌不忙说:"《洪范传》上讲,君主失德则天象常阴,臣下必谋篡位。臣不便明说,只好暗示。"霍光听得后背发凉,连张安世都暗暗称奇,最后只好把夏侯胜官复原职。
话说霍光被夏侯胜那一番话点破心思,知道废立之事再拖不得了。他立刻派田延年去找丞相杨敞通气。这杨敞虽说是当朝宰相,却是个没主意的软骨头,听田延年说完废立之事,只会一个劲儿点头称是,后背的官服早被冷汗浸透了。
正是三伏天里,田延年起身去更衣。杨敞的妻子——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急急忙忙从东厢房跑出来,扯着丈夫的袖子说:"大将军主意已定,特意派九卿来告知你。你要是再不痛快答应,大祸就要临头了!"这话说得杨敞脸上火辣辣的。他还在犹豫时,田延年已经更衣回来。杨敞妻子索性不躲了,直接对田延年说:"我们夫妇愿听大将军吩咐。"田延年回去禀报霍光,霍光立刻让他和张安世拟好奏章,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第二天晌午,霍光召集丞相、御史、列侯等文武百官到未央宫议事,连退休的苏武都被叫来了。大臣们摸不着头脑,只能规规矩矩站着。霍光沉着脸说:"昌邑王行为荒唐,恐怕要危害江山社稷,诸位看该怎么办?"满朝文武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开口,只含含糊糊应着"是是是"。
这时田延年"唰"地站起来,手按剑柄走到殿中央,厉声道:"先帝把幼主托付给大将军,就是看重大将军的忠心。如今朝廷动荡,江山都要保不住了!大将军若再不当机立断,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先帝?今日必须议定大计,谁敢拖后腿——"他说着"铮"地拔出半截宝剑,"休怪我这把剑不认人!"
霍光连忙拱手:"九卿责备得是,天下动荡,我霍光第一个难辞其咎。"大臣们这才明白霍光是铁了心要废帝,若不顺从恐怕性命难保,纷纷跪地磕头:"江山社稷全凭大将军做主,我等唯命是从!"
霍光从袖中取出联名奏章,让丞相杨敞带头签字。等所有人都画押完毕,霍光便领着群臣去长乐宫见上官太后,细数昌邑王的种种劣迹。这太后才十五岁,哪有什么主意?自然全听霍光安排。
话说昌邑王刘贺被召到未央宫,朝见完太后正要退下,霍光突然让人关上温室殿的大门,把昌邑王带来的随从全挡在外头。刘贺还懵懵懂懂地问:"关门做什么?"霍光跪着回答:"太后有旨,不许昌邑臣属入内。"刘贺嘟囔着:"这事儿慢慢说不行么?"他哪知道,此刻张安世正带着羽林军,把他带来的二百多号人全押到金马门外下狱,连劝过他的龚遂、王吉都没能幸免。
这边霍光特意派了昭帝旧日的侍从看管刘贺,嘱咐千万不能让他自尽。刘贺还傻乎乎地问新来的侍从:"我那些臣子到底犯了什么罪?"侍从们只装聋作哑。不多时太后诏书到了,要当面责问刘贺。刘贺这才慌了神,结结巴巴问传诏的太监:"我、我犯了什么错?"
等他战战兢兢来到承明殿,只见十五岁的上官太后穿着珠玉缀成的礼服,端坐在武帐之中,四周站满持刀武士。尚书令捧着奏章高声宣读,一条条数落他的罪状:服丧期间偷吃荤腥、强抢民女、私自动用皇帝印玺、和昭帝的宫人淫乱......听到这里,上官太后气得拍案而起:"为人臣子的,竟敢如此无法无天!"
刘贺吓得连连后退,差点瘫软在地。那奏章上还写着他二十七天内竟派使者四处搜刮,闹出一千多桩荒唐事。最后满朝文武联名请求:"这般不孝之人不配继承宗庙,请太后废黜其帝位!"
尚书令刚念完诏书,上官太后轻轻说了声"准了",霍光立刻示意刘贺起身接旨。谁知刘贺猛地抬头,脖子梗得老直,嘴里还振振有词:"古话说得好,天子身边要有七个敢说话的臣子,就算君主再糊涂,江山也丢不了!"这话说得实在荒唐,霍光还没等他说完就厉声打断:"太后下诏废你王位,你还敢自称天子?"说着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亲手扯下他腰间玉玺绶带,恭恭敬敬捧给太后。
侍卫们架着刘贺往外拖,穿过金马门时,文武百官都跟出来送行。刘贺这时才如梦初醒,转身对着宫门"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两个响头:"是我糊涂,担不起这重任啊!"说完自己爬起来,灰溜溜钻进副车。霍光亲自押送他到昌邑王府,临别时红着眼圈说:"大王所作所为自绝于天,老臣宁可对不起您,也不敢对不起祖宗基业。往后...往后就不能伺候您了。"话音未落转身就走,袖子都擦湿了半截。
大臣们觉得这样太便宜刘贺,纷纷上书要把他流放汉中。霍光到底心软,请示太后让他回昌邑老家住着,虽削了王爵,还赏两千户的封地。可那些跟着胡闹的昌邑旧臣就没这么好运了,两百多人全被押到菜市口。刽子手磨刀霍霍时,这帮人突然齐声哀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话里话外是后悔没早点除掉霍光。不过霍光这次也确实狠了些,连平日劝过刘贺的王吉、龚遂都判了剃光头修城墙,只有教书先生王式靠背《诗经》保住了脑袋。
宫里没了皇帝,霍光请太后暂时理政,还把精通《尚书》的夏侯胜调来当太傅。可女人终究不便长久执政,满朝文武又开始为新君人选吵得不可开交。要说这刘贺啊,原本也不是不能当皇帝,可当初迎立时怎么就没人好好考察?他在路上干的那些荒唐事,派去接人的史乐成他们难道没瞧见?要是早发现早送回去,何至于闹到废立这步田地。霍光虽说比不得古时候的贤相伊尹,可比起后世那些乱臣贼子,到底还存着几分忠臣体国的心肠哩!
迎外藩新主入都 废昏君太后登殿
却说元凤四年,昭帝年已十八,提早举行冠礼,大将军霍光以下,一律入贺,只有丞相田千秋,患病甚重,不能到来。及冠礼告成,千秋当即谢世,谥曰定侯。总计千秋为相十二年,持重老成,尚算良相。昭帝因他年老,赐乘小车入朝,时人因号为车丞相。继任相职,就是御史大夫王。由邑令起家,累迁至御史大夫,超拜宰辅,受封宜春侯;却是步步青云,毫无阻碍,到了官居极阶,反至转运,才阅一载,便即病终。搜粟都尉杨敞,已升任御史大夫,至是继为相。敞本庸懦无能,徒知守谨,好在国家大政,俱由大将军霍光主持,所以敞得进退雍容,安享太平岁月。庸庸者多厚福。至元凤七年元日,复改元始平,诏减口赋钱十分之三,宽养民力。从前汉初定制,人民年十五以上,每年须纳税百二十钱,十五岁以下准免。武帝在位,因国用不足,加增税则:人民生年七岁,便要输二十三钱;至十五岁时,仍照原制,号为口赋。昭帝嗣祚十余年,节财省事,国库渐充,所以定议减征,这也是仁爱及民的见端。
孟春过后,便是仲春,天空中忽现出一星,体大如月,向西飞去,后有众小星随行,万目共睹,大家惊为异事。谁知适应在昭帝身上,昭帝年仅二十有一,偏生了一种绝症,医治无效,竟于始平元年夏四月间,在未央宫中告崩。共计在位十三年,改元三次。上官皇后止十五岁,未曾生育,此外虽有两三个妃嫔,也不闻产下一男。自大将军霍光以下,都以为继立无人,大费踌躇。或言昭帝无子,只好再立武帝遗胤,幸尚有广陵王胥,是武帝亲子,可以继立。偏霍光不以为然,当有郎官窥透光意,上书说道:“昔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无非在付托得人,不必拘定长幼。广陵王所为不道,故孝武帝不使承统,今怎可入承宗庙呢?”光遂决意不立广陵王,另想应立的宗支,莫如昌邑王贺。贺为武帝孙,非武帝正后所出。但武帝两后,陈氏被废,卫氏自杀,好似没有皇后一般。当武帝驾崩时,曾将李夫人配飨。李夫人是昌邑王贺亲祖母,贺正可入承大统,况与昭帝有叔侄谊,以侄承叔,更好作为继子。遂假上官皇后命令,特派少府史乐成,宗正刘德,光禄大夫丙吉,中郎将利汉等,往迎昌邑王贺,入都主丧。光尚有一种微意,立贺为君,外孙女可做皇太后了。
昌邑王贺,五龄嗣封,居国已十多年,却是一个狂纵无度的人物,平时专喜游畋,半日能驰三百里。中尉王吉,屡次直谏,终不见从。郎中令龚遂,也常规正,贺掩耳入内,不愿听闻。遂未肯舍去,更选得郎中张安等人,泣求内用。贺不得已命侍左右,不到数日,一概撵逐,但与驺奴宰夫,戏狎为乐。一日,贺居宫中,蓦见一大白犬,项下似人,头戴方山冠,股中无尾,禁不住诧异起来。顾问左右,却俱说未见,乃召龚遂入内,问为何兆?遂随口答说道:“这是上天垂戒大王,意在大王左右,如犬戴冠,万不可用,否则难免亡国了!”这是借端进谏。贺将信将疑,过了数日,又独见一大白熊。仍然召问龚遂,遂复答道:“熊为野兽,来入宫室,为大王所独见。臣恐宫室将空,也是危亡预兆。天戒甚明,请王速修德禳灾!”贺仰天长叹道:“不祥之兆,何故屡至?”遂叩头道:“臣不敢不竭尽忠言,大王听臣所说,原是不悦;无如国家存亡,关系甚大。大王曾读《诗经》三百五篇,中言人事王道,无一不备。如大王平日所为,试问何事能合诗言?大王位为诸侯王,行品不及庶人,臣恐难存易亡,应亟修省为是!”贺也觉惊慌,但甫越半日,便即忘怀。未几又见血染席中,再召龚遂入问,遂号哭失声道:“宫室便要空虚了!血为阴象,奈何不慎?”贺终不少悛,放纵如故。
及史乐成等由长安到来,时已夜深,因事关紧要,叫开城门,直入王宫。宫中侍臣,唤贺起视,爇烛展书,才阅数行,便手舞足蹈,喜气洋洋。一班厨夫走卒,闻得长安使至,召王嗣位,都至宫中叩贺;且请随带入京。贺无不乐从,匆匆收拾行装,日中启行。王吉忙缮成一书,叩马进谏,大略举殷高宗故事,叫他谅喑不言,国政尽归大将军处决,幸勿轻举妄动等语。贺略略一瞧,当即掷置,扬鞭径去,展着生平绝技,当先奔驰,几与追风逐电相似,一口气跑了一百三十五里;已到定陶,回顾从行诸人,统皆落后,连史乐成等朝使,俱不见到,没奈何停住马足,入驿守候。待至傍晚,始见朝使等驰至,尚有随从三百余人,陆续赶来,统言马力不足,倒毙甚多。原来各驿中所备马匹,寥寥无几,总道新王入都,从吏多约百人,少约数十人;那知贺手下幸臣,多多益善,驿中怎能办得许多良马,只好将劣马凑足,供他掉换,劣马不能胜远,自然倒毙。从吏却埋怨驿吏失职,倚势作威,不胜骚扰。龚遂却也从行,实属看不过去,因向贺面陈,请发还一半从吏,免多累坠,贺倒也应允。但从人都想攀龙附凤,如何肯中道折回?又况皆贺平时亲信,这一个不便舍去,那一个又要强从,弄到龚遂左右为难,硬挑出五十余名,饬回昌邑。还有二百多人,一同前进。
次日行至济阳,贺却要买长鸣鸡,积竹杖。这二物,是济阳著名土产,与贺毫无用处,偏贺竟停车购办,以多为妙。还是龚遂从旁谏阻,只买得长鸣鸡数只,积竹杖二柄,趱程再行。及抵弘农,望见途中多美妇人,不胜艳羡,暗使大奴善物色佳丽,送入驿中。大奴善奉了贺命,往探民间妇女,稍有姿色,强拉登车,用帷蔽着,驱至驿舍。贺如得异宝,顺手搂住,不管她愿与不愿,强与为欢。茕茕弱女,怎能敌得过候补皇帝的威势,只好吞声饮泣,任所欲为。难道不想做妃嫔么?事为朝使史乐成等所闻,谯让昌邑相安乐,不加谏阻。安乐转告龚遂,遂当然入问,贺亦自知不法,极口抵赖。遂正色道:“果无此事。大奴善招摇撞骗,罪有所归,应该处罪。”善系官奴头目,故号大奴。当时立在贺侧,即由遂亲自动手,把他牵出,立交卫弁正法,趁势搜出妇女,遣回原家。可惜白受糟蹋。贺不便干预,只得睁着两眼,由他处置。
案已办了,更启行至霸上,距都城不过数里,早有大鸿胪等出郊远迎,请贺改乘法驾。贺乃换了乘舆,使寿成御车,龚遂参乘。行近广明东都门,遂向贺陈请道:“依礼奔丧入都,望见都门,即宜举哀。”贺托词喉痛,不能哭泣。再前进至城门,遂复申前请,贺尚推说城门与郭门相同,且至未央宫东阙,举哀未迟。及入城至未央宫前,贺面上只有喜色,并无戚容。遂忙指示道:“那边有帐棚设着,便是大王坐帐,须赶紧下车,向阙俯伏,哭泣尽哀。”贺不得已欠身下舆,步至帐前,伏哭如仪。还亏他逼出哭声。哭毕入宫,由上官皇后下谕,立贺为皇太子,择吉登基。自入宫以至即位,总算没有甚么越礼,尊上官皇后为皇太后。十五岁为太后,亦属罕闻。过了数日,即将昭帝奉葬平陵,庙号孝昭皇帝。
贺既登位,拜故相安乐为长乐卫尉。此外随来各吏属,都引作内臣,整日里与他游狎。见有美貌宫女,便即召入,令她侑酒侍寝。乐得受用。且把乐府中乐器,尽令取出,鼓吹不休。龚遂上书不报,乃密语长乐卫尉安乐道:“王立为天子,日益骄淫,屡谏不听;现在国丧期内,余哀未尽,竟日与近臣饮酒作乐,淫戏无度,倘有内变,我等俱不免受戮了!君为陛下故相,理应力诤,不可再延!”安乐也为感动,转思遂力谏无益,自己何必多碰钉子,还是袖手旁观,由他过去。
惟大将军霍光,见贺淫荒无道,深以为忧;独与大司农田延年,熟商善后方法。延年道:“将军为国柱石,既知嗣主不配为君,何不建白太后,更选贤能?”光嗫嚅道:“古时曾有此事否?”延年道:“从前伊尹相殷,尝放太甲至桐宫,借安宗庙,后世共称为圣人。今将军能行此事,也是一汉朝的伊尹呢!”引伊尹事,不免牵强。光乃引延年为给事中,并与张安世秘密计议,阴图废立。安世由霍光一手提拔,已迁官车骑将军,当然与光联络一气,毫无贰心。此外尚无他人,得知此谋。
会贺梦见蝇矢集阶,多至五六石,有瓦复住,醒后不知何兆,又去召龚遂进来,叫他占验。遂答道:“陛下尝读过《诗经》,诗云:‘营营青蝇,止于樊;恺悌君子,毋信谗言。’今陛下左右,嬖幸甚多,好似蝇矢丛集,所以有此梦兆。臣愿陛下亟摈昌邑故臣,不复进用,自可转祸为福。臣本随驾前来,请陛下首先放遂便了!”原来贺在昌邑时,曾有师傅王式,授诗三百五篇,所以遂时常提出,作为谏言。偏贺习与性成,并未知改,再经太仆丞张敞进谏,亦不见省,戏游如故。一日,正要出游,有光禄大夫夏侯胜进谏道:“上天久阴不雨,臣下必有异谋,陛下将欲何往呢?”贺闻言大怒,斥为妖言惑众,立命左右将胜缚住,发交有司究办。有司转告霍光,光不禁起疑,暗思胜语似有因,或由张安世泄漏隐情,亦未可知。因即召诘安世,安世实未与胜道及,力白冤诬,愿与胜当面对质。光乃提胜到来,亲加研讯,胜从容答道:“《洪范传》有言,皇极不守,现象常阴,下人且谋代上位。臣不便明言,故但云臣下有谋。”光不觉大惊,就是张安世在旁,亦暗暗称奇,因将胜贷罪释缚,复任原官。
自经胜一番进谏,几乎把密谋道破,眼见得废立大事,不宜再延。光即使田延年往告杨敞,敞虽居相位,并无胆识,听了延年话语,只是唯唯连声,那身上的冷汗,已吓出了不少。时方盛暑,延年起座更衣,敞妻为司马迁女,颇有才能,急从东厢趋出,对敞说道:“大将军已有成议,特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若不亟允,祸在目前了!”足愧乃夫。敞尚迟疑未决,可巧延年更衣归座,敞妻不及回避,索性坦然相见,与延年当面认定,愿奉大将军教令。延年还报霍光,光即令延年安世两人,缮定奏牍,妥为安排。翌旦至未央宫,传召丞相、御史、列侯,及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一同入议,连苏武亦招令与会。百僚多不知何因,应召齐集,光对众发言道:“昌邑王行迹淫昏,恐危社稷,如何是好?”大众听了,面面相觑,莫敢发言,惟答了几个是字。田延年奋然起座,按剑前语道:“先帝以幼孤托将军,委寄全权;无非因将军忠贤,足安刘氏。今群下鼎沸,社稷将倾,将军若不立大计,坐令汉家绝祀,试问将军死后,尚有面目见先帝么?今日即当议定良谋,群僚中如应声落后,臣请奋剑加诛,不复容情!”光拱手称谢道:“九卿应该责光,天下汹汹不安,光当首先蒙祸了!”大众才知光有大变,志在必行,若不相从,定遭杀害,乃俱离座叩首道:“宗社人民,系诸将军,唯大将军令,无不遵教!”
光令群臣起来,从袖中取出奏议,遍示群臣,使丞相杨敞领衔,依次署名。名既署齐,遂引大众至长乐宫,入白太后,具陈昌邑王淫乱情形,不应嗣位。太后年才十五,有何主见,一唯光言听行。光请太后驾临未央宫,御承明殿,传诏昌邑群臣,不得擅入。贺闻太后驾到,不得不入殿朝谒。朝毕趋退,回至殿北温室中,霍光从后随入,指挥门吏,遽将室门阖住,不令昌邑群臣入内。贺惊问道:“何故闭门?”光跪答道:“皇太后有诏,毋纳昌邑群臣。”贺复说道:“这也不妨从缓,何必这般惊人!”好似做梦。光不与多言,返身趋出。早由车骑将军张安世,麾集羽林兵,将昌邑群臣,驱至金马门外,悉数拿下,共得二百余人,连龚遂王吉等一并在内,送交廷尉究治。一面报知霍光,光亟传入昭帝旧日侍臣,将贺监守,嘱他小心看护,毋令自尽,致贻杀主恶名。贺尚未知废立情事,见了新来侍臣,尚顾问道:“昌邑群臣,果犯何罪,乃被大将军悉数驱逐呢?”侍臣只答言未知。俄有太后诏传至,召贺诘问。贺方才惶惧,问诏使道:“我有何罪,偏劳太后召我?”诏使亦模糊对答。贺无法解免,只好随往,既至承明殿,遥见上官太后,身服珠襦,坐住武帐中,侍卫森列,武士盈阶,尚不知有甚么大事,战兢兢的趋至殿前,跪听诏命。旁有尚书令持着奏牍,朗声宣读道: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韩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义,蔡义。宜春侯臣谭,王谭。当涂侯臣圣,魏圣。随桃侯臣昌乐,赵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杜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田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李光。执金吾臣延寿,李延寿。大鸿胪臣贤,韦贤。左冯翊臣广明,田广明。右扶风臣德,周德。故典属国臣武,即苏武。
等,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自孝昭皇帝弃世无嗣,遣使征昌邑王典丧,身服斩衰,独无悲哀之心,在道不闻素食,使从官略取女子,载以衣车,私纳所居馆舍。及入都进谒,立为皇太子,常私买鸡豚以食,受皇帝玺于大行前,就次发玺不封,复使从官持节,引入昌邑从官二百余人,日与遨游。且为书曰:皇帝问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娶十妻。又发乐府乐器,引纳昌邑乐人,击鼓歌吹,作俳优戏。至送葬还宫,即上前殿,召宗庙乐人,悉奏众乐。乘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宫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所乘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之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诏掖庭令,敢泄言者腰斩。
上官太后听到此处,也不禁怒起,命尚书令暂且住读,高声责贺道:“为人臣子,可如此悖乱么!”贺又惭又惧,退膝数步,仍然俯伏。尚书令又接读道:
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及墨绶黄绶,以与昌邑官奴。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彩缯,赏赐所与游戏之人。沈湎于酒,荒耽于色。自受玺以来,仅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节诏诸官署征发,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失帝王礼,乱汉制度。
臣敞等数进谏,不少变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议,皆曰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所谓不轨,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由不孝出之,示绝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以一太牢,具告宗庙,谨昧死上闻。
尚书令读毕,上官太后即说一可字,霍光便令贺起拜受诏。贺急仰首说道:“古语有言,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说得可笑。光不待说完,便接口道:“皇太后有诏废王,怎得尚称天子?”说着,即走近贺侧,代解玺绶,奉与太后。使左右扶贺下殿,出金马门,群臣送至阙外。贺自知绝望,因西向望阙再拜道:“愚戆不能任事!”说罢乃起。自就乘舆副车,霍光特送入昌邑邸中,才向贺告辞道:“王所行自绝于天,臣宁负王,不敢负社稷,愿王自爱!臣此后不得再侍左右了。”随即涕泣自去。
群臣复请徙贺至汉中,光因处置太严,奏请太后仍使贺还居昌邑,削去王号,另给食邑二千户。惟昌邑群臣,陷王不义,一并处斩。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素有谏章,许得减轻,髠为城旦。贺师王式,本拟论死,式谓曾授贺诗三百五篇,反复讲解,可作谏书,于是也得免死刑。那应死的二百余人,均被绑赴市曹,凄声号呼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两句的意思,乃是悔不杀光。但光不问轻重,一体骈诛,也未免任威好杀呢。小子有诗叹道:
国家为重嗣君轻,主昧何妨作变更;
只是从官屠戮尽,滥刑毕竟太无情。
贺既废去,朝廷无主,光请太后暂时省政,且迁胜为长信少府,爵关内侯,令授太后经术。胜系鲁人,素习尚书,至是即将生平所学,指示太后。但太后究是女流,不便久亲政务,当由百官会议,选出一位嗣主来了。欲知何人嗣立,且至下回再详。
昌邑王贺,非不可立。但选立之初,宜如何考察,必视贺有君人之德,方可遣使往迎,奈何躁率从事,不问贺之能否为君,便即贸然迎立耶?光以广陵失德,主张迎贺,就令不怀私意,而失察之咎,百喙奚辞。且贺在途中,种种不法,史乐成辈均已闻知,与其后来废立,亦何若预先慎重,遣还昌邑之为愈乎?况废立之举,侥幸成功,设有他变,祸且不测。伊尹能使太甲之悔过,而霍光徒毅然废立,专制成事,其不如伊尹多矣!然以后世之莽操视之,则光犹有古大臣风,与跋扈者实属不同。善善从长,光其犹为社稷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