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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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汉宣帝正沉浸在痛失许皇后的悲伤中,忽然有人递上一道奏章,说是皇后突然去世,恐怕是那些太医伺候不周,应该严加查办。宣帝当即批准,派官员把太医们都抓起来审问。

那淳于衍刚偷偷溜出宫,跑去给霍显报信。霍显把她拉进内室,避开旁人连连道谢。眼下不方便重谢,只说日后必有厚报。淳于衍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就有差役上门,铁链子哗啦一响就把她锁走了。审案的官员连审好几回,淳于衍咬紧牙关死不认账,其他太医更是喊冤叫屈。审案官没辙,只好把他们都关在大牢里。

霍显听说淳于衍被抓,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俗话说狗急跳墙,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霍光,把下毒的勾当一五一十说了。霍光听得倒吸凉气,直埋怨她怎么不早商量。霍显抹着眼泪说:"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求将军千万周全,别让那丫头在牢里待久了,万一说漏嘴,咱们全家都得完蛋!"

霍光阴沉着脸不吭声,心里盘算: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要是去自首,就算保住全家性命,自己如花似玉的老婆也得掉脑袋。不如帮着瞒天过海,把淳于衍他们都放了干净。哪知道这反倒埋下更大的祸根。第二天上朝,霍光对宣帝说:"皇后驾崩是天意,要是怪罪太医,反倒显得皇上不够仁厚。再说那些太医哪有胆子谋害中宫?"宣帝觉得有理,下诏把太医们都放了,淳于衍也捡回条命。

许皇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按礼制办了丧事,葬在杜陵南边,谥号恭哀皇后。霍显见风波平息,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偷偷把淳于衍叫到家里,金银绸缎塞了满手。后来更是给她盖宅子、买田地、配丫鬟,让这丫头过上了富贵日子。淳于衍贪心不足,霍家的钱财流水似的往外淌。

霍显见大事已成,紧锣密鼓给自家闺女置办嫁妆,珍珠美玉、绫罗绸缎堆成山,就盼着女儿当皇后。可惜没人牵线搭桥,急得她团团转,只好又去求霍光。霍光倒也乐意,在宣帝跟前一提,居然成了。霍家小姐盛装打扮,风风光光进了宫。这世上哪有老丈人不盼着女儿当皇后的?妆奁首饰装了满满几大车送进宫去。

俗话说十八无丑女,何况是丞相府的千金,自然生得标致。宣帝刚二十出头,正是贪恋美色的年纪,虽然还惦记着亡妻,可见着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哪能把持得住?先是客客气气相待,渐渐就宠幸起来。过了一年,干脆立霍家小姐当皇后。霍夫人这下可算称心如意了——可惜好景不长啊。

早先许皇后出身贫寒,当了皇后也不骄纵,平日穿得朴素,每隔五天必定去长乐宫给上官太后请安,亲自伺候用膳,谨守妇道。等霍家女儿当了皇后,排场可就大不一样了。车马华美,仆从前呼后拥,也就是碍着上官太后是长辈,才勉强学着许皇后去请安。这上官太后其实是霍光的外孙女,论起来还得管霍皇后叫姨妈,所以霍皇后来请安时,太后总要起身相迎,格外客气。宣帝对这位新皇后也是百般恩爱,如胶似漆。

这年丞相蔡义去世,提拔大鸿胪韦贤当丞相,封扶阳侯。大司农魏相升任御史大夫,颍川太守赵广汉调任京兆尹。正赶上各地地震频发,山崩水灾不断,北海、琅琊两地的宗庙都塌了,宣帝特意换上素服,避开正殿居住,大赦天下,下诏征求治国良策,选拔贤良方正之士。这么一来,关在牢里的夏侯胜和黄霸才得以出狱。

夏侯胜被任命为谏大夫。这老头儿年事已高,向来朴实少文,有时在皇上面前答话,不小心把宣帝叫成"君",或者直呼同僚表字——按礼制臣子不能当着君主的面称别人的字。宣帝从不计较,反而更加信任。有次夏侯胜退朝吃饭,跟同僚说起宫里对答的内容,传到宣帝耳朵里。宣帝责备他泄露禁中语,老头儿不慌不忙道:"陛下说得在理,臣佩服得很,自然要对外宣扬。当年唐尧的圣言能流传至今,陛下的金玉良言为何不能让人传诵?"宣帝听了直点头,再没追究。

从此朝廷商议大事,总要叫夏侯胜参加。宣帝常尊称他"先生",还说:"先生有话直说,别因为从前的事就畏首畏尾。朕知道先生是正直之人!"夏侯胜便尽心进谏,多被采纳。后来调任长沙少府,又升太子太傅,活到九十岁才去世。上官太后念着师徒之情,赐钱二百万,素服吊唁五日。宣帝也特赐墓地,陪葬在平陵旁边——就是昭帝的陵寝。西汉研究经学的学者里,像夏侯胜这样生前荣耀、死后哀荣的,可算头一份了。

这夏侯胜是山东人,跟他族叔夏侯始昌学的《尚书》。始昌当过昌邑王的太傅,精通《尚书》学问,夏侯胜得了真传,讲经愈发精妙,世人称为"大小夏侯学派"。夏侯胜的子孙都靠祖上荫庇当官,家学始终未断,这也算是诗书传家的福报吧。

宣帝本始四年的冬天,朝廷里热热闹闹地商议着改年号的事儿。转眼到了新年正月初一,就改叫地节元年了。那时候天下太平,朝政清明,就是审案子还沿袭着老一套,动不动就严刑拷打。宣帝一心想减轻刑罚,特意把水衡都尉于定国升为廷尉,让他来主持司法,务必公平断案。

说起这于定国,字曼倩,老家在东海郡郯县。他爹于公当年在郡里当差,审案子那叫一个明镜高悬,老百姓没有不服气的。郡里人还特地给他建了座生祠,就叫"于公祠"。这东海郡啊,出了个孝顺媳妇叫周青,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伺候婆婆那叫一个尽心尽力。婆婆看着家里穷得叮当响,全靠儿媳妇纺线织布养活,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再说周青也没个孩子,婆婆就劝她改嫁,省得跟着自己挨饿受冻。劝了不是一回两回,可周青铁了心要守节,死活不肯再嫁。

有一天婆婆跟邻居念叨:"我这媳妇孝顺是孝顺,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得她守寡受苦,我这心里..."邻居们只当是老人家随口说说,谁成想第二天婆婆竟然上吊自尽了!这一来周青可就惨了,孤零零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偏生她有个小姑子嫁在外头,平日里最爱搬弄是非,转头就去县衙告状,说是寡嫂逼死了老娘。

那县太爷也是个糊涂官,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周青抓来大堂审问。周青自然喊冤,可县官认定她在狡辩,下令大刑伺候。周青心想活着也没意思,不如跟着婆婆去了算了,就胡乱认了罪。县官当即判了死刑,报给太守审批。太守大笔一挥就要准了,唯独于公站出来反对:"周青伺候婆婆十几年,孝顺出了名的,怎么可能害死婆婆?请大人明察!"可太守铁了心要维持原判,于公实在没辙了,抱着案卷在衙门里嚎啕大哭一场,托病辞官回家。可怜周青就这么含冤而死,那股子怨气直冲云霄,接下来整整三年,东海郡滴雨未下。

后来换了新太守,眼看百姓遭灾,又是求雨又是占卜,可老天爷就是不给面子。正巧于公来求见,把周青的冤情一五一十说了。这回的太守倒是个明白人,立刻宰了头牛,亲自到周青坟前祭奠,又是磕头又是祷告,还立了块墓碑。说也奇怪,祭完刚回衙门,天上就乌云密布,连着下了好几天大雨。东海郡三年大旱,就这一年五谷丰登,老百姓总算喘过气来,个个都念着于公的好。

于公高高兴兴回家,正赶上村里要重修破旧的里门。大伙儿凑钱请工匠,于公笑着说:"这回修门可得修得又高又大,得能让四匹马拉的高车通过。"村里人问他为啥,于公捋着胡子说:"我这一辈子审案子,从来都是秉公执法,平反的冤案少说也有百八十件。这也算是积了阴德,子孙后代肯定能兴旺发达,所以得把门修气派些。"村里人向来敬重于公,就照他说的办了。果然,于公去世后,他儿子定国当了廷尉,审案子特别体恤鳏寡孤独,拿不准的案子都从轻发落,跟以前那个动不动就严刑拷打的张汤、杜周完全不是一路人。长安城里都传:"张释之当廷尉,天下没有冤案;于定国当廷尉,老百姓自己都觉得不会受冤枉。"

这于定国还有个本事,特别能喝酒,喝得再多也不误事。冬天审大案的时候,酒喝得越多,案子断得越明白。他就恨自己没好好读过经书,专门拜了老师学《春秋》,恭恭敬敬执弟子礼。这么一来,倒养出了一身儒雅气质,连大将军霍光都特别器重他。

转眼到了地节二年春天,霍光老病缠身,眼看就不行了。宣帝亲自去探望,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忍不住掉眼泪。回宫后看到霍光上的谢恩折子,说是想把自己封邑的三千户转给哥哥的孙子霍山,好延续兄长霍去病的香火。宣帝把折子交给丞相他们商议,当天就任命霍光的儿子霍禹为右将军。没过多久霍光就去世了,宣帝和上官太后都亲自去吊唁,派大中大夫任宣他们主持丧事,还特赐了御用的棺椁衣裳。出殡那天用的可是天子规格的温凉车——这车有窗户,关上就保温,打开就通风,所以叫这名儿。黄屋左纛的仪仗,征调的护卫军队,全都是按皇帝葬礼的规格来。又赐谥号"宣成侯",墓前设了三百户的守陵人,还派兵看守。丞相韦贤他们请示要不要按霍光遗愿分封邑给霍山,宣帝不忍心拆分,就让霍禹继承博陵侯的爵位,封邑照旧,单独封霍山为乐平侯。

御史大夫魏相怕霍禹专权,建议让张安世接任大司马大将军。宣帝正有此意,刚要下诏,张安世听说后赶紧进宫推辞。宣帝拗不过他,就把"大将军"三个字去掉,让他当大司马车骑将军,主管尚书事务。这张安世办事特别谨慎,什么事都不敢自作主张,都要请示宣帝。这么一来,宣帝才算真正亲政,开始励精图治。每五天开一次大朝会,从丞相往下所有官员都要参加,该兴的兴,该改的改,把民间疾苦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就连任命地方官,也要亲自面试,务必名实相符。他常跟身边人说:"老百姓能过安生日子,全靠政令公平、司法清明。治国最根本的,就是要用好这些郡守国相。"

后来胶东国相王成治理有方,安置了八万多流民,宣帝专门下诏表扬,还赐了关内侯的爵位——这可是头一回封赏这样的好官。虽说后来有人说王成虚报户口,可宣帝觉得只要官员确实为民办事,有点小瑕疵也无妨。打那以后,天下官员都争当循吏,出了不少好官。

地节三年,宣帝想着该立太子了,就把许皇后生的儿子刘奭立为皇太子,封许皇后的父亲许广汉为平恩侯。又怕霍皇后心里不痛快,给霍家也加恩,封霍光的孙子霍云为冠阳侯。谁知道霍家还是不知足,虽然一门出了三个侯爵,可霍光的夫人霍显贪心不足,自从儿子霍禹继承爵位后,她当上了太夫人,越发无法无天。把霍光的墓园扩建得跟皇宫似的,三面建阙门,中间修神道,祠堂阁楼修得富丽堂皇,还把家里老婢女都赶到墓园里守灵,跟关监狱似的。

话说这霍家啊,自从霍光老爷子过世后,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霍显这个当家主母,给自己盖了座金碧辉煌的大宅子,还专门打造了一辆镶金嵌玉的彩辇,用五彩丝绳系着车辕,让府里的丫鬟们拉着到处逛。白天坐着彩辇招摇过市,夜里却耐不住寂寞,把府里那个长得跟美人似的俊仆冯殷叫到房里厮混。

说起这冯殷,当年和王子方都是霍府的家奴。霍光在世时,就喜欢他俩机灵,常让他们打理家务。不过王子方长得不如冯殷俊俏,这冯殷生得唇红齿白,活脱脱像个美娇娘,大伙儿都管他叫"子都"。霍显是霍光的续弦,年纪轻着呢,早就对冯殷动了心思。冯殷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每逢霍光进宫值夜,就溜去和霍显私会。可怜霍光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头上早戴了顶绿帽子。要说这事儿,也是霍光自己造的孽——家里娶了年轻貌美的媳妇,还养着这么个俊俏家奴,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霍光一走,这俩人更是肆无忌惮,整日里卿卿我我。霍家的少爷们也不成器,霍禹、霍山整天花天酒地。年纪最小的霍云更离谱,带着门客架鹰牵犬四处游猎,连朝都不愿上,动不动就让家奴去朝廷告假。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在装病,可谁也不敢吭声。

霍家的女眷们更是嚣张。霍显带着几个女儿,把太后住的未央宫和皇后住的长乐宫当成自家后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这么一来二去,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御史大夫魏相拍案而起,写了封奏折直指霍家专权。这魏相可是个硬骨头,早年在河南当太守时就敢整治权贵。他托平恩侯许广汉把折子递上去,还特意请求废除"副封"旧制——原来那时候官员上书要准备正副两份,尚书台先看副封,不合心意的就直接扣下。魏相这是防着霍山在尚书台做手脚呢。

宣帝表面上对霍家客客气气,心里早就不满。看了魏相的折子,立刻准奏改革旧制,还把魏相提拔为给事中。霍显听说后,急得把霍禹他们叫来训话:"你们整天游手好闲,现在魏相都爬到皇帝跟前了,要是哪天有人告发咱们家那些勾当,你们就等着掉脑袋吧!"

可这帮纨绔子弟哪听得进去?没过多久,霍府的家奴和御史府的家奴当街吵架,霍家奴仗势欺人,居然冲到御史府里撒野。最后还是魏相亲自出来打圆场,让自家奴仆赔礼道歉才算了事。

这时节丞相韦贤告老还乡,宣帝顺水推舟,把魏相扶上丞相之位,让当年救过自己的丙吉当御史大夫。霍显这下慌了神,生怕魏相找后账。更糟心的是太子刘奭被立为储君——这太子是宣帝在民间时生的,霍显一直不服气,私下对女儿霍皇后说:"要是你生了儿子,难道还要屈居人下?"撺掇女儿给太子下毒。可宣帝早有防备,每次霍后赐食,都让乳母先尝。霍后几次三番下不了手,气得天天咒骂。

宣帝冷眼瞧着,越想越不对劲。忽然记起许皇后死得蹊跷,莫非也是霍家下的毒手?宫里头那些风言风语,更让他起了疑心。于是和魏相密谋,来了招釜底抽薪——先把霍家那些掌兵权的女婿们调离要职:度辽将军范明友改任光禄勋,中郎将任胜外放安定太守,长乐卫尉邓广汉降为少府,连霍禹的右将军印都收了,只给个虚衔的大司马。又把卫尉、城门屯兵这些要害部门,统统交给许家、史家的人掌管。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霍家就像被抽了脊梁骨,往日的气焰顿时消了大半。

话说那霍禹啊,自从兵权被夺,亲戚都被调走,心里头那个憋屈啊,干脆就装病不上朝了。大中大夫任宣,以前在霍家当过差,还奉命料理过霍光的丧事,这天特意来看望霍禹。

霍禹瞪着眼睛说:"我哪有什么病?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任宣故意问怎么回事,霍禹连"陛下"都不叫了,直接喊"县官",气哼哼地说:"要不是我家老爷子,他刘病已能当上皇帝?现在老爷子坟头土还没干呢,就排挤我们霍家,反倒重用许家史家那些外戚,连印绶都给夺了,我们霍家到底犯了什么大错?"

任宣赶紧劝道:"大将军在世的时候,大权在握,连家奴冯子都、王子方他们,都比丞相还威风。如今时过境迁,许家史家是皇亲国戚,受重用也是应该的,大司马您可别往心里去啊!"这话说得在理,可惜没说到点子上。霍禹闷声不吭,任宣只好告辞。

过了几天,霍禹病假到期,硬着头皮去上朝。这人啊,得意时谁都来巴结,失势了就免不了被人说闲话。霍家这帮人又不知道收敛,外头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霍禹、霍山、霍云几个拦也拦不住,整天愁眉苦脸的,只好去找霍显商量。

霍显一听就炸了:"这准是魏丞相在背后使坏!"霍山苦着脸说:"丞相为人正直,倒挑不出错处。要怪就怪咱们家那些子弟女婿,行事太张扬。最要命的是,现在满长安都在传,说许皇后是被咱们家毒死的,这谣言到底从哪儿来的?"

霍显脸色唰地变了,赶紧把兄弟几个拉进内室,把当年指使淳于衍下毒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霍禹他们听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事是真的?怎么不早说啊!"霍显这会儿也后悔了,那张涂脂抹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活像古时候的丑女无盐嫫母。

说来也是,要不是贪心不足,哪会招来这场大祸?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别以为瞒得过人就能瞒得过天。这霍显毒死许皇后,把女儿送进宫当皇后,就真能保住富贵吗?人再会算计,也斗不过老天爷。更何况霍家这些人,一个比一个嚣张,霍显凶悍,那几个子弟更是无法无天。都这样了还想安安稳稳享福,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等到兵权被削、亲信被调走,还不知道急流勇退,反而怨天尤人,甚至想造反,这不是自己找死吗?要我说啊,看看霍家的下场,那些整天钻营富贵的人,也该醒醒了。

原文言文

  孝妇伸冤于公造福 淫妪失德霍氏横行

  却说宣帝方悲悼许后,即有人递入奏章,内言皇后暴崩,想系诸医侍疾无状,应该从严拿究。宣帝当即批准,使有司拿问诸医。淳于衍正私下出宫,报知霍显,显引衍入内,背人道谢。一时未便重酬,只好与订后约。衍告别回家,甫经入门,便有捕吏到来,把她拘去。经问官审讯几次,衍抵死不肯供认,此外医官,并无情弊,自然同声呼冤。问官无法,一古脑儿囚系狱中。霍显闻知衍被拘讯,惊惶的了不得,俗语说得好,急来抱佛脚,那时只好告知霍光,自陈秘计。霍光听了,也不禁咋舌,责显何不预商。显泣语道:“木已成舟,悔亦无及,万望将军代为调护,毋使衍久系狱中,吐出实情,累我全家。”光默然不答,暗思事关大逆,若径去自首,就使保全一门,那娇滴滴的爱妻,总须头颅落地,不如代为瞒住,把淳于衍等一体开释,免得及祸。谁知祸根更大。乃入朝谒见宣帝,但言皇后崩逝,当是命数注定,若必加罪诸医,未免有伤皇仁;况诸医也没有这般大胆,敢毒中宫。宣帝也以为然,遂传诏赦出诸医,淳于衍亦得释出。许皇后含冤莫白,但依礼治丧,奉葬杜南,谥为恭哀皇后。霍显见大狱已解,才得放心,密召淳于衍至家,酬以金帛,后来且替她营造居屋,购置田宅婢仆,令衍享受荣华。衍意尚未足,霍家财钱,却耗费了许多。显知阴谋已就,便为小女安排妆奁,具备许多珠玉锦绣,眼巴巴的望她为后。只是无人关说,仍然无效,没奈何再请求霍光,纳女后宫。光也乐得进言,竟蒙宣帝允许,就将成君装束停当,载入宫中。国丈无不愿为。所有衣饰奁具,一并送入。从来少年无丑妇,况是相府娇娃,总有一些秀媚状态。宣帝年甫逾冠,正当好色年华,虽尚追忆前妻,余哀未尽,但看了这个如花似玉的佳人,怎能不情动神移?当下优礼相待,逐渐宠幸。过了一年,竟将霍氏成君,册为继后。霍夫人显果得如愿以偿,称心满意了。原是快活得很,可惜不能长久。

  先是许后起自微贱,虽贵不骄,平居衣服,俭朴无华,每五日必至长乐宫,朝见上官太后,亲自进食,谨修妇道。至霍光女为后,比许后大不相同,舆服丽都,仆从杂沓,只因上官太后谊属尊亲,不得不仿许后故事,前去侍奉。上官太后,系霍光外孙女,论起母家私戚,还要呼霍后为姨母,所以霍后进谒,往往起立一劳,特别敬礼。就是宣帝亦倍加燕好,备极绸缪。

  是年丞相义病逝,进大鸿胪韦贤为丞相,封扶阳侯。大司农魏相为御史大夫,颍川太守赵广汉为京兆尹。又因郡国地震,山崩水溢,北海琅琊,毁坏宗庙,宣帝特素服避殿,大赦天下,诏求经术,举贤良方正。夏侯胜黄霸,才得出狱。回应前回。胜且受命为谏大夫,霸出任扬州刺史。胜年已垂老,平素质朴少文,有时入对御前,或误称宣帝为君,或误呼他人表字,君前臣名不应呼字。宣帝毫不计较,颇加亲信。尝因回朝退食,与同僚述及宫中问答。事为宣帝所闻,责胜漏言,胜从容道:“陛下所言甚善,臣非常佩服,故在外称扬。唐尧为古时圣主,言论传诵至今,陛下有言可传,何妨使人传诵呢!”宣帝不禁点首,当然无言。夏侯胜也会献谀。嗣是朝廷大议,必召胜列席。宣帝常呼胜为先生,且与语道:“先生尽管直言,幸勿记怀前事,自安退默。朕已知先生正直了!”胜乃随事献替,多见听从。继复使为长沙少府,迁官太子太傅,年至九十乃终。上官太后记念师恩,赐钱二百万,素服五日。宣帝亦特赐茔地,陪葬平陵。即昭帝陵,见前文。西汉经生,生荣死哀,惟胜称最。胜本鲁人,受学于族叔夏侯始昌。始昌尝为昌邑王太傅,通尚书学,得胜受授,书说益明,时人称为大小夏侯学。胜子孙受荫为官,不废先业,这也好算得诗书余泽呢。归功经术,寓意独深。

  且说宣帝本始四年冬季,定议改元,越年元日,遂号为地节元年。朝政清平,国家无事,惟刑狱尚沿积习,不免烦苛。宣帝有志省刑,特升水衡都尉于廷国为廷尉,令他决狱持平。定国字曼倩,东海郯县人。父于公,曾为郡曹,判案廉明,民无不服。郡人特为建立生祠,号为于公祠。会东海郡有孝妇周青,年轻守寡,奉姑惟谨。姑因家况素贫,全靠周青纺织为养,甚觉过意不去,且周青又无子嗣,不如劝令改嫁,免受冻馁,一连说至数次,青决意守节,誓不再醮,姑转告邻人道:“我媳甚孝,耐苦忍劳,但我怜她无子守寡,又为我一人在世,不肯他适,我岂可长累我媳么?”邻人总道她是口头常谈,不以为意,那姑竟自缢,反致周青茕茕孑立,不胜悲苦。青有小姑,已经适人,平时好搬弄是非,竟向郯县中控告寡嫂,说她逼死老母。县官不分皂白,便将周青拘至,当堂质讯。青自然辩诬,偏县官疑她抵赖,喝用严刑。青自思余生乏味,不若与姑同尽,乃随口妄供,即由县官谳成死罪,申详太守。太守批令如议,独于公力争道:“周青养姑十余年,节孝著名,断无杀姑情事,请太守驳斥县案,毋令含冤!”太守执意不从,于公无法可施,手持案卷,向府署恸哭一场,托病辞去。周青竟致枉死,冤气冲天,三年旱荒。后任太守,为民祈雨,全无效验,乃欲召问卜筮。可巧于公求见,由太守召入与语,于公乃将周青冤案,从头叙明。好在太守不比前任,立命宰牛,至周青墓前致祭,亲为祷告,并竖墓表。及祭毕回署,便觉彤云四布,霖雨连宵。东海郡三年告饥,独是年百谷丰收,民得少苏,自是都感念于公。天既知孝妇之冤,何不降灾郡守,乃独肆虐郡民,此理令人难解。

  于公欣然归家,正值里门朽坏,须加修治。里人醵资估工,为缮葺计,于公笑语道:“今日修筑里门,应比从前高大,可容驷马高车。”里人问他何故?于公道:“我生平决狱,秉公无私,平反案不下十百,这也是一件阴德,我子孙可望兴隆,所以要高大门闾呢。”里人素敬重于公,如言办理,果然于公殁后,有子定国,出掌吏事,超列公卿。既任廷尉,哀矜鳏寡,罪疑从轻,与前此张汤杜周等人,宽猛迥别。都下有传言云:“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张释之系文帝时人,见前文。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不冤。”定国雅善饮酒,虽多不乱,冬月大审,饮酒越多,判断越明。又恨自己未读经书,辄向经师受业,学习《春秋》,北面执弟子礼,因此彬彬有文,谦和儒雅。大将军霍光,亦很加依重。至地节二年春三月,光老病侵寻,渐至危迫。宣帝躬自临问,见他痰喘交作,已近弥留,不禁泫然流涕。及御驾还宫,接阅光谢恩书,谓愿分国邑三千户,移封兄孙奉车都尉霍山,奉兄骠骑将军去病遗祀。当下将原书发出,交丞相御史大夫酌议,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未几光卒,宣帝与上官太后,均亲往吊奠,使大中大夫任宣等持节护丧,中二千石以下官吏,监治坟茔。特赐御用衣衾棺椁,出葬时候,用輼輬车载运灵柩,輼輬车为天子丧车,车中有窗闭则温,开则凉,故名輼輬车。黄屋左纛,尽如天子制度;征发畿卫各军,一体送葬,予谥宣成侯。墓前置园邑三百家,派兵看守。未免滥赐。丞相韦贤等,请依霍光谢恩书,分邑与山。宣帝不忍分置,令禹嗣爵博陵侯,食邑如旧。独封山为乐平侯,守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御史大夫魏相,恐霍禹擅权专政,特请拜张安世为大司马大将军,继光后任。宣帝也有此意,即欲封拜。安世闻知消息,慌忙入朝固辞。偏宣帝不肯允许,但取消大将军三字,令安世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安世小心谨慎,事事不敢专主,悉禀宣帝裁定,宣帝始得亲政,励精图治。每阅五日,开一大会,凡丞相以下诸官,悉令列席,有利议兴,有害议革,周谘博访,民隐毕宣。至简放内史守相,亦必亲自召问,循名责实,尝语左右道:“庶民所以得安,田里无愁恨声,全靠政平讼理,得人而治。朕想国家大本,系诸民生,民生大耍,系诸良二千石,二千石若不得人,怎能佐朕治国呢?”已而胶东相王成,颇有循声,闻他招集流民,约有八万余口,宣帝即下诏褒扬,称为劳来不怠,赐爵关内侯,这是封赏循吏的第一遭。后来王成病死,有人说他浮报户口,不情不实,宣帝亦未尝追问。但教吏治有名,往往玺书勉励,增秩赐金,于是天下闻风,循吏辈出。下文自有交代。

  且说地节三年,宣帝因储君未立,有碍国本,乃立许后所生子奭为皇太子,进封许后父广汉为平恩侯。复恐霍后不平,推恩霍氏,封光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那知霍氏果然觖望,虽得一门三侯,意中尚嫌未足,第一个贪心无厌的人物,就是光妻霍显。她自霍禹袭爵,居然做了太夫人,骄奢不法,任意妄为,令将光生前所筑茔制,特别扩充,三面起阙,中筑神道,并盛建祠宇辇阁,通接永巷。所有老年婢妾,悉数驱至巷中,叫她们看守祠墓,其实与幽禁无二。自己大治第宅,特制彩辇,黄金为饰,锦绣为茵,并用五彩丝绞作长绳,绾住辇毂,令侍婢充当车夫,挽车游行,逍遥快乐。日间借此自娱,夜间却未免寂寞,独引入俊仆冯殷,与他交欢。殷素狡慧,与王子方并为霍家奴,充役有年。霍光在日,亦爱他两人伶俐,令管家常琐事。惟子方面貌,不及冯殷,殷姣好如美妇,故绰号叫作子都。显系霍光继室,当然年齿较轻,一双媚眼,早已看中冯殷。殷亦知情识意,每乘光入宫值宿,即与显有偷寒送暖等情,光戴着一顶绿巾,尚全然不晓。家有姣妻,怎得再畜俊奴,这也是光种下的祸祟。及光殁后,彼此无禁无忌,乐得相偎相抱,颠倒鸳鸯。霍禹霍山,也是淫纵得很,游佚无度。霍云尚在少年,整日里带领门客,架鹰逐犬,有时例当入朝,不愿进谒,唯遣家奴驰入朝堂,称病乞假。朝臣亦知他欺主,莫敢举劾。还有霍禹姊妹,仗着母家势力,任意出入太后皇后两宫。霍显越好横行,视两宫如帷闼一般,往返自由,不必拘礼。为此种种放浪,免不得有人反对,凭着那一腔懊恼,毅然上书道:

  臣闻《春秋》讥世卿,恶宋三世为大夫,及鲁季孙之专权,皆足危乱国家。自后元以来,后元为汉武年号,见前文。禄去王室,政由冢宰。今大将军霍光已殁,子禹复为右将军,兄孙山,亦入秉枢机,昆弟诸婿,各据权势,分任兵官,夫人显及诸女,皆通籍长信宫,宫在长乐宫内,为上官太后所居。或夤夜呼门出入,骄奢放纵,恐渐不制;宜有以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国家幸甚!臣等幸甚!

  这封书系由许广汉呈入,署名并非广汉,乃是御史大夫魏相所陈。相字弱翁,定陶人氏,少学易,被举贤良,对策得高第,受官茂陵令。迁任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强畏服。故丞相田千秋次子,方为雒阳武库令,闻相治郡尚严,恐自己不免遭劾,辞职入都,入白霍光。光还道相器量浅窄,不肯容故相次儿,当即贻书责备。嗣又有人劾相滥刑,遂发缇骑,拘相入都。河南戍卒,在都留役,闻知魏相被拘,都乘霍光公出,遮住车前,情愿多充役一年,赎太守罪。经光好言遣散,旋又接得函谷关吏报告,谓有河南老弱万余人,愿入关上书,请赦魏相。光复言相罪未定,不过使他候质,如果无罪,自当复任等语。关吏依言抚慰,大众方才散归。至相被逮至,竟致下狱,案无左证,幸得不死。经冬遇赦,再为茂陵令,调迁扬州刺史。宣帝即位,始召入为大司农,擢任御史大夫。至是愤然上书,也并非欲报私仇,实由霍氏太横,看不过去。因浼平恩侯许广汉代为呈递,委屈求全。相有贤声,故笔下代为洗刷。

  宣帝未尝不阴忌霍家,因念霍光旧功,姑示包容,及览到相书,自无异言。相复托广汉进言,乞除去吏民副封,借免壅蔽。原来汉廷故事,凡吏民上书,须具正副二封,先由领尚书事将副封展阅一周,所言不合,得把正封搁置,不复上奏。相因霍山方领尚书事,恐他捺住奏章,故有此请。宣帝也即依从,变更旧制,且引相为给事中。霍显得知此事,召语禹及云山道:“汝等不思承大将军余业,日夕偷安,今魏大夫入为给事中,若使他人得进闲言,汝等尚能自救么?”问汝果做何勾当?禹与云山,尚不以为意。既而霍氏家奴与御史家奴争道,互生龃龉,霍家奴恃蛮无理,竟捣入御史府中,汹汹辱骂。还是魏相出来陪礼,令家奴叩头谢罪,才得息争。旋由丞相韦贤,老病乞休,宣帝特赐安车驷马,送归就第,竟升魏相为丞相。御史大夫一缺,就用了光禄大夫丙吉。吉曾保护宣帝,未尝自述前恩,此次不过循例超迁,与魏相同心夹辅,各尽忠诚。独霍显暗暗生惊,只恐得罪魏相,将被报复。且因太子奭册立以后,尝恨恨道:“彼乃主上微贱时所生,怎得立为太子?若使皇后生男,难道反受他压迫,只能外出为王么?”汝试自思系是何等出身?乃悄悄的入见霍后,叫她毒死太子,免为所制。霍后依着母命,怀着毒物,屡召太子赐食,拟乘间下毒。偏宣帝早已防着,密嘱媬姆,随时护持,每当霍后与食,必经媬姆先尝后进,累得霍后无从下手,只好背地咒骂,衔恨不休。有是母必有是女。宣帝留心伺察,觉得霍后不悦太子,心下大疑。回忆从前许后死状,莫非果由霍氏设计,遣人下毒,以致暴崩。且渐渐闻得宫廷内外,却有三言两语,流露毒案,因此与魏相密商,想出一种釜底抽薪的计策,逐渐进行。

  当时度辽将军范明友,为未央卫尉,中郎将任胜,为羽林监,还有长乐卫尉邓广汉,光禄大夫散骑都尉赵平,统是霍光女婿,入掌兵权。光禄大夫给事中张朔,系光姊夫,中郎将王汉,系光孙婿,宣帝先徙范明友为光禄勋,任胜为安定太守,张朔为蜀郡太守,王汉为武威太守;复调邓广汉为少府,收还霍禹右将军印,阳尊为大司马,与乃父同一官衔;特命张安世为卫将军,所有两宫卫尉,城门屯兵,北军八校尉,尽归安世节制。又将赵平的骑都尉印绶,也一并撤回,但使为光禄大夫。另使许史两家子弟,代为军将。

  霍禹因兵权被夺,亲戚调徙,当然郁愤得很,托疾不朝。大中大夫任宣,曾为霍氏长史,且前此奉诏护丧,因特往视霍禹,探问病恙。禹张目道:“我有甚么病症?只是心下不甘。”宣故意问为何因,禹呼宣帝为县官,信口讥评道:“县官非我家将军,怎得至此?今将军坟土未干,就将我家疏斥,反任许史子弟,夺我印绶,究竟我家有甚么大过呢?”宣闻言劝解道:“大将军在日,亲揽国权,生杀予夺,操诸掌握,就是家奴冯子都王子方等,亦受百官敬重,比丞相还要威严。今却不能与前并论了。许史为天子至亲,应该贵显,愿大司马不可介怀!”宣亦有心人,惜语未尽透辟。禹默然不答,宣自辞去。

  越数日禹已假满,没奈何入朝视事。天下事盛极必衰,势盛时无不奉承,势衰后必遇怨谤,况霍氏不知敛束,怎能不受人讥弹?因此纠劾霍家,常有所闻。霍禹、霍山、霍云,无从拦阻,愁得日夜不安,只好转告霍显。显勃然道:“这想是魏丞相暗中唆使,要灭我家,难道果无罪过么?”妇人不知咎己,专喜咎人。山答说道:“丞相生平廉正,却是无罪,我家兄弟诸婿,行为不谨,容易受谤,最可怪的是都中舆论,争言我家毒死许皇后,究竟此说从何而来?”霍显不禁起座,引霍禹等至内室,具述淳于衍下毒实情。霍禹等不觉大惊,同声急语道:“这!这!……这事果真么?奈何不先行告知!”显也觉愧悔,把一张粉饰的黄脸儿,急得红一块,青一块,与无盐嫫母一般。无盐嫫母古丑妇。小子有诗叹道:

  不经贪贼不生灾,大祸都从大福来;

  莫道阴谋人不觉,空中天网自恢恢。

  欲知霍氏如何安排,容至下回续叙。

  孝妇含冤,三年不雨,于公代为昭雪,请太守祭茔表墓,即致甘霖之下降,是天道固非尽无凭也。天道有凭,宁有如霍显之毒死许后,纳入小女成君,而可得富贵之长保者?人有千算,天教一算,愈狡黠愈遭天忌,愈骄横亦愈致天谴;况霍显淫悍,霍禹霍山霍云,更游佚无度,如此不法,尚欲安享荣华,宁有是理?人即可欺,天岂可欺乎?逮至兵权被削,亲戚被徙,独不知谢职归田,反且蓄怨生谋,思为大逆,其自速灭亡也宜哉!观于霍氏之灭亡,而后之营营富贵者,可自此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