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齐王刘次昌,本是孝王刘将闾的孙子。元光五年继承王位时,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可惜从小被惯坏了,整日里只晓得寻欢作乐。他母亲纪太后操心他的婚事,特意把自己弟弟的女儿许配给他。谁知这齐王是个好色之徒,嫌新娘子相貌平平,成亲后连正眼都不瞧,好好一对夫妻,倒像结了仇似的。
那纪家姑娘满腹委屈,只能跑到姑母跟前哭诉。这位姑母正是齐王的生母纪太后,在齐国被尊称为王太后。老太太心疼侄女,便想了个主意——让自己已经出嫁的大女儿纪翁主搬回宫里住。这纪翁主论年纪比齐王还大些,本是齐王的同母姐姐,只因是纪太后所生,所以随母姓称作纪翁主。汉朝时诸侯王的女儿都称翁主,这是老规矩了。
谁知这纪翁主也是个风流性子,模样性情都与弟弟相似。她住进宫里后,表面上管教弟弟不许亲近姬妾,暗地里两人竟勾搭成奸,活脱脱重演了当年齐襄公和妹妹文姜的丑事。可怜那纪家姑娘,依旧独守空房。
这时候长安城里有个齐地来的太监徐甲,在长乐宫当差。长乐宫是武帝生母王太后的居所,徐甲能说会道,很得老太太欢心。王太后有个继女修成君,是前夫所生,自从被接进宫来,一直当亲生女儿疼爱。修成君膝下有个闺女叫娥,还没许人家。王太后盘算着要给外孙女找个诸侯王当夫君。
徐甲听说这事,自告奋勇要去齐国说媒。他离乡多年,压根不知道齐王那些龌龊事,连齐王已经立后都不清楚。王太后乐得成全,当即打发他启程。这事被主父偃知道了——这位朝廷重臣正想把自己女儿塞给齐王,哪怕是当个小妾也甘心。堂堂公卿之女,何至于这般作践?徐甲满口答应着上了路。
等到了临淄城,徐甲把来意一说,齐王倒是挺乐意。可消息传到纪太后耳朵里,老太太当场摔了茶盏:"王上早有王后,后宫也安排妥当了,徐甲这贱奴莫非是瞎了不成?一个下贱太监,不好好当差,倒来搅和我王家的事!"转头又骂主父偃:"那老匹夫打的什么主意,也想把女儿塞进宫来?"当即派人把徐甲轰出王宫。
徐甲碰了一鼻子灰,暗中打听才知道齐王那些丑事。他眼珠一转,回到长安就添油加醋地禀报:"齐王倒是愿意结亲,可他那宫里......唉,跟燕王一个德行!"这话分明是给齐王上眼药。谁知王太后懒得生事,摆摆手说:"既然如此,就算了吧。"
徐甲灰溜溜地去找主父偃复命。这主父偃最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听说齐王不给面子,顿时起了歹心。第二天上朝就奏道:"临淄城十万户人家,市集税收比长安还富庶。这样的好地方,本该封给陛下的亲兄弟或亲儿子才是。如今齐王不过是远支宗亲,最近还干出淫乱亲姊的勾当,该当问罪!"
武帝便派主父偃去当齐国丞相,临行嘱咐他慢慢规劝齐王。谁知主父偃一到齐国就大张旗鼓查办齐王的丑事。那些昔日看不起他的同乡纷纷来巴结,他当着众人面拿出五百金分给大家,冷笑着说:"诸位当年怎么对我的,都还记得吧?这些金子拿去,往后别登我的门!"
打发完这帮人,主父偃立刻提审齐王身边的侍从。那些宫人哪敢隐瞒,一五一十全招了。主父偃扣下证人,放出风声要上奏武帝,本想着逼齐王来求他。哪知道齐王年纪轻脸皮薄,竟吓得自尽了。
这下主父偃傻了眼,只好硬着头皮上报。武帝本来就不满他违抗旨意,加上赵王刘彭祖又告发他收受贿赂、干涉诸侯立嗣,当即下令把他革职查办。其实赵王跟主父偃并无仇怨,只是当年主父偃游历赵国时没受重用,怕他报复才先下手为强。
最要命的是御史大夫公孙弘,不知怎的非要置主父偃于死地。武帝本没想杀他,公孙弘却在朝堂上死谏:"齐王绝嗣,封国废除,主父偃是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最终主父偃被满门抄斩。可笑他得势时门下食客上千,临刑时竟只有老家的孔车敢来收尸。武帝听说后,倒夸孔车忠厚。可见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话说那严安和徐乐,虽然比不上主父偃那般受宠,却也能安安稳稳地混个官职,保全性命。这世道啊,爬得高摔得狠,倒不如踏踏实实低处待着来得安稳。唯独那公孙弘,把主父偃挤走后,独得皇上恩宠,说什么皇上听什么。主爵都尉汲黯为了朔方筑城的事,发现公孙弘说话反复无常,这才知道他是个伪君子,从此不愿与他来往。
有一回,汲黯听说公孙弘装模作样地节俭,一辈子盖布被子,就跑去对武帝说:"公孙弘位列三公,俸禄那么多,却故意盖布被子装穷,这不是骗人吗?"拿布被子这种事来弹劾,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武帝召来公孙弘问话,公孙弘倒是爽快:"确实如此。朝中大臣里,跟我关系最好的就是汲黯,他今天指责我,正好戳中我的痛处。管仲辅佐齐桓公时奢侈得很,齐国照样称霸;晏婴辅佐齐景公时粗茶淡饭,齐国也治理得很好。我现在身为御史大夫却盖布被子,跟小吏没两样,难怪汲黯说我沽名钓誉。要不是汲黯,陛下您也听不到这番话。"武帝见他认错态度这么好,反倒觉得他是个谦让的贤士。汲黯也没法再说什么,只好退下。
公孙弘和董仲舒都学《春秋》,但学问比不上董仲舒。董仲舒被免官在家,武帝还时常提起他。公孙弘听说后心里不是滋味,又打听到董仲舒经常批评自己阿谀奉承,更是怀恨在心,暗地里排挤他。武帝被蒙在鼓里,一直以为公孙弘是个正人君子。到了元朔五年,干脆免了薛泽的丞相之位,让公孙弘接任,还封他为平津侯。按惯例丞相都是列侯担任,公孙弘原本没爵位,这次算是破格提拔。
公孙弘当上丞相后,为了装样子,特意开了几个馆招揽贤士,整天装模作样地接待宾客。有个老朋友高贺来拜访,公孙弘留他吃饭住宿,每顿就一个肉菜,饭菜粗劣,被子也是布的。高贺以为他故意怠慢,后来打听才知道公孙弘自己平时也这样。住了几天,高贺发现公孙弘内穿貂裘外罩麻衣,家里厨房摆着五个鼎,对外却只吃一个菜,气得当场告辞。有人问他为什么走,高贺愤愤地说:"公孙弘装模作样,里外不一,我在家也能吃粗粮盖布被,何必在这儿受罪!"这事传开后,京城里的官员们才知道公孙弘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可惜武帝还被蒙在鼓里。
汲黯跟公孙弘有过节,公孙弘却推荐他当右内史。这右内史管的多是皇亲国戚,最难治理。汲黯知道公孙弘没安好心,但圣命难违,只好上任。他处处小心,愣是没出半点差错。公孙弘又推荐闲居在家的董仲舒去当胶西国相。这胶西王刘端是武帝的弟弟,性格阴狠,还有个怪毛病——一接近女人就得卧床几个月。他有个宠信的少年郎官,暗地里替他"代劳",结果事情败露,被刘端碎尸万段,连人家母亲也杀了。他对下属更是残忍,好几任国相都遭了毒手。公孙弘推荐董仲舒,分明是想借刀杀人。没想到刘端听说董仲舒是名儒,反而特别优待。董仲舒干了一年多,见刘端死不认错,干脆辞职回家著书立说,写的《春秋繁露》流传后世,真不愧是一代大儒。
大中大夫张汤表面上推崇董仲舒,其实跟公孙弘是一路货色。两人互相吹捧,一个夸对方有才,一个夸对方有学问,在朝堂上唱双簧。武帝升张汤做廷尉,他判案全看武帝眼色,轻重大小都揣摩圣意。有回判的案子被武帝驳回,张汤急得召集下属重新商议,结果第二次上报又被驳回。正一筹莫展时,有个叫倪宽的掾史拿出份文书,众人看了都叫好。张汤让人照着写奏章,果然合了武帝心意。这倪宽是千乘人,从小跟欧阳生学《尚书》,后来被选为博士弟子。因为家里穷,在京城靠给同学做饭、打零工过活,常常带着书下地干活。熬了两年才通过考试,当了个小官。廷尉府的同事都嫌他不会写公文,打发他去北地放羊。等他回来交差时,正赶上大家为案子发愁。倪宽问明情况,引经据典写了份文书,没想到这一写就出了名,连皇上都知道了。
汉武帝批完奏章,又把张汤叫来问话:"前几日那封奏折写得不同寻常,肯定不是普通官吏的手笔,究竟是谁写的?"张汤连忙回答是倪宽所写。武帝摸着胡须点头道:"我也常听说这人勤奋好学。你能得这样的人才相助,真是如虎添翼啊。"张汤恭敬地退出殿外,一回到官署就火急火燎地把倪宽找来,当场任命他做奏谳掾。这倪宽嘴皮子不利索,写起公文来却是一把好手,判案文书引经据典,句句切中要害。从此张汤更加看重读书人,府里日日设宴,但凡亲戚朋友有点本事的,没有不提拔的。虽说他办案手段狠辣,名声反倒越来越响。
可汲黯看他动不动就修改律法,把宽厚的条款改得严苛,实在看不下去。有回在宫门前撞见张汤,当场就指着鼻子质问:"您贵为九卿重臣,上不能发扬先帝德政,下不能遏制奸邪之风,整天把高祖皇帝定下的律令改来改去,到底安的什么心?"张汤知道汲黯是个直肠子,也不跟他争辩,低着头就走了。后来两人在朝堂上议事,张汤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动不动就要严查重判。汲黯争不过他,气得拍案而起:"都说刀笔吏不能当大官,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要是让张汤这样的人得势,老百姓还不得吓得并着脚走路,斜着眼睛看人?这还叫什么太平盛世!"说完甩袖就走。
没过几天,汲黯面见武帝时板着脸说:"陛下任用大臣,就像堆柴火垛,后来的反倒压在上头,臣实在想不通。"武帝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等汲黯退下后,才对左右嘀咕:"人还是要读书啊,你们看汲黯越来越憨直,这就是不学习的毛病。"原来汲黯这话是冲着公孙弘和张汤去的——这两人资历比他浅,如今官位反倒更高。武帝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正宠信那两位,只好装糊涂,拿"不学无术"当借口把这事搪塞过去。
这汲黯骨头硬得很,从来不会巴结人。后来卫青当上大将军,满朝文武见了他都弯腰行礼,唯独汲黯照样挺直腰杆作个揖。有人劝他:"大将军功高盖世,您该恭敬些。"汲黯笑道:"我这样正显出大将军的气度,要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还算什么大将军?"这话传到卫青耳朵里,反倒夸汲黯是贤士,对他更加礼遇。
说起卫青当大将军的缘由,还得从战功说起。自从朝廷在朔方设郡,匈奴右贤王年年跑来抢地盘。元朔五年春天,武帝派卫青带着三万骑兵出高阙,又让苏建、李沮、公孙贺、李蔡四员大将各率兵马,统统归卫青指挥。右贤王听说汉军来势汹汹,赶紧退到塞外险要处扎营,还派探子打探消息。见汉军迟迟未到,这胡人首领就放松警惕,天天搂着美妾喝大酒。
哪想到卫青带着大军连夜奔袭,突然把匈奴大营围得水泄不通。右贤王正喝得醉醺醺的,听说汉军杀到,酒都吓醒了,慌忙派兵迎战,自己抱着小妾跳上马背,带着几百亲兵从后帐溜了。前面打得昏天黑地时,这伙人早跑得没影儿。汉军杀进大营,活捉了十几个小王,俘虏男女一万五千多人,缴获的牛羊马匹多得数不清。
捷报传到长安,满朝欢庆。武帝高兴得亲自派使者犒劳三军,当场封卫青为大将军,加封食邑八千七百户,连他三个还在吃奶的儿子都封了侯。卫青上表推辞,要把功劳分给部下,武帝就又封了公孙贺、李蔡等十几员将领为侯。等卫青班师回朝,文武百官都在城门外跪迎,武帝更是破例起身相迎,亲手赐御酒三杯。这般荣耀,真是开国以来头一遭。
谁承想连宫里的寡妇公主都动了心思,竟然不顾礼义廉耻,非要嫁给这位大将军。列位看官,您猜这位公主是谁?咱们下回接着说。
失俭德故人烛隐 庆凯旋大将承恩
却说齐王次昌,乃故孝王将闾孙,将闾见前文。元光五年,继立为王,却是一个翩翩少年,习成淫佚。母纪氏替他择偶,特将弟女配与为婚,次昌素性好色,见纪女姿貌平常,当然白眼相看,名为夫妇,实同仇敌,纪女不得夫欢,便向姑母前泣诉,姑母就是齐王母,也算一个王太后,国内统以纪太后相称。这纪太后顾恋侄女,便想替她设法,特令女纪翁主入居宫中,劝戒次昌,代为调停,一面隐加监束,不准后宫姬妾,媚事次昌。纪翁主已经适人,年比次昌长大,本是次昌母姊,不过为纪太后所生,因称为纪翁主。汉称王女为翁主,说见前文。纪翁主的容貌性情,也与次昌相似。次昌被她管束,不能私近姬妾,索性与乃姊调情,演那齐襄公鲁文姜故事,只瞒过了一位老母。齐襄与文姜私通,见《春秋·左传》。纪女仍然冷落宫中。
是时复有一个齐人徐甲,犯了阉刑,充作太监,在都备役,得入长乐宫当差。长乐宫系帝母王太后所居,见他口齿敏慧,常令侍侧,甲因揣摩求合,冀博欢心。王太后有女修成君,为前夫所生,自经武帝迎入,视同骨肉,相爱有年。见五十九回。修成君有女名娥,尚未许字,王太后欲将她配一国王,安享富贵。甲离齐已久,不但未闻齐王奸姊,并至齐王纳后,尚且茫然,因此禀白太后,愿为修成君女作伐,赴齐说亲。王太后自然乐允,便令甲即日东行。主父偃也有一女,欲嫁齐王,闻甲奉命赴齐,亟托他乘便说合,就使为齐王妾媵,也所甘心。好好一个卿大夫女儿,何必定与人作妾?甲应诺而去,及抵齐都,见了齐王次昌,便将大意告知,齐王听说,却甚愿意。纪女原可撇去,如何对得住阿姊!偏被纪太后得知,勃然大怒道:“王已娶后,后宫也早备齐,难道徐甲尚还未悉么?况甲系贱人,充当一个太监,不思自尽职务,反欲乱我王家,真是多事!主父偃又怀何意,也想将女儿入充后宫?”说至此,即顾令左右道:“快与我回复徐甲,叫他速还长安,不得在此多言!”左右奉命,立去报甲,甲乘兴而来,怎堪扫兴而返?当下探听齐事,始知齐王与姊相奸。自思有词可援,乃即西归,复白王太后道:“齐王愿配修成君女,惟有一事阻碍,与燕王相似,臣未敢与他订婚。”这数语,未免捏造,欲挑动太后怒意,加罪齐王,太后却不愿生事,随口接说道:“既已如此,可不必再提了!”
甲怅然趋出,转报主父偃。偃最喜捕风捉影,侮弄他人。况齐王不肯纳女,毫无情面,乐得乘此奏闻,给他一番辣手,计画已定,遂入朝面奏道:“齐都临淄,户口十万,市租千金,比长安还要富庶,此惟陛下亲弟爱子,方可使王。今齐王本是疏属,近又与姊犯奸,理应遣使究治,明正典刑。”武帝乃使偃为齐相,但嘱他善为匡正,毋得过急。偃阳奉阴违,一到齐国,便要查究齐王阴事。一班兄弟朋友,闻偃荣归故乡,都来迎谒。偃应接不暇,未免增恨。且因从前贫贱,受他奚落,此时正好报复前嫌,索性一并召入,取出五百金,按人分给,正色与语道:“诸位原是我兄弟朋友,可记得从前待我情形否?我今为齐相,不劳诸位费心,诸位可取金自去,此后不必再入我门!”语虽近是,终嫌器小。众人听了,很觉愧悔,不得已取金散去。
偃乐得清净,遂召集王宫侍臣,鞫问齐王奸情。侍臣不敢隐讳,只好实供。偃即将侍臣拘住,扬言将奏闻武帝,意欲齐王向他乞怜,好把一国大权,让归掌握。那知齐王次昌,年轻胆小,一遭恐吓,便去寻死。偃计不能遂,反致惹祸,也觉悔不可追,没奈何据实奏报。武帝得书,已恨偃不遵前命,逼死齐王,再加赵王彭祖,上书劾偃,说他私受外赂,计封诸侯子弟,惹得武帝恨上加恨,即命褫去偃官。下狱治罪。这赵王彭祖,本与偃无甚仇隙,不过因偃尝游赵,未尝举用,自恐蹈燕覆辙,所以待偃赴齐,出头告讦。还有御史大夫公孙弘,好似与偃有宿世冤仇,必欲置偃死地。武帝将偃拿问,未尝加偃死罪,偏弘上前力争,谓齐王自杀无后,国除为郡,偃本首祸,不诛偃,无以谢天下。武帝乃下诏诛偃,并及全家。偃贵幸时,门客不下千人,至是俱怕连坐,无敢过问。独洨县人孔车,替他收葬,武帝闻知,却称车为忠厚长者,并不加责。可见得待人以义,原是有益无损呢!借孔车以讽世,非真誉偃。
严安徐乐,贵宠不能及偃,却得安然无恙,备员全身。高而危,何如卑而安。独公孙弘排去主父偃,遂得专承主宠,言听计从,主爵都尉汲黯,为了朔方筑城,弘言反复,才知他是伪君子,不愿与交。朔方事见六十五回。会闻弘饰为俭约,终身布被,遂入见武帝道:“公孙弘位列三公,俸禄甚多,乃自为布被,佯示俭约,这不是挟诈欺人么?”假布被以劾弘,失之琐屑。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称为三公。武帝乃召弘入问,弘直答道:“诚有此事。现在九卿中,与臣交好,无过汲黯,黯今责臣,正中臣病。臣闻管仲相齐,拥有三归,侈拟公室,齐赖以霸,及晏婴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帛,齐亦称治。今臣位为御史大夫,乃身为布被,与小吏无二,怪不得黯有微议,斥臣钓名。且陛下若不遇黯,亦未必得闻此言。”武帝闻他满口认过,越觉得好让不争,却是一个贤士。就是黯亦无法再劾,只好趋退。弘与董仲舒并学春秋,惟所学不如仲舒。仲舒失职家居,武帝却还念及,时常提起。弘偶有所闻,未免加忌,且又探得仲舒言论,常斥自己阿谀取容,因此越加怀恨,暗暗排挤。武帝未能洞悉,总道弘是个端人,始终信任。到了元朔五年,竟将丞相薛泽免官,使弘继任,并封为平津侯。向例常用列侯为丞相,弘未得封侯,所以特加爵邑。
弘既封侯拜相,望重一时,特地开阁礼贤,与参谋议,甚么钦贤馆,甚么翘材馆,甚么接士馆,开出了许多条规,每日延见宾佐,格外谦恭。有故人高贺进谒,弘当然接待,且留他在府宿食。惟每餐不过一肉,饭皆粗粝,卧止布衾。贺还道他有心简慢,及问诸待人,才知弘自己服食,也是这般。勉强住了数日,又探悉内容情形,因即辞去。有人问贺何故辞归?贺愤然说道:“弘内服貂裘,外著麻枲,内厨五鼎,外膳一肴,如此矫饰,何以示信?且粗粝布被,我家也未尝不有,何必在此求人呢!”自经贺说破隐情,都下士大夫,始知弘浑身矫诈,无论行己待人,统是作伪到底,假面目渐渐揭露了。只一武帝尚似梦未醒。
汲黯与弘有嫌,弘竟荐黯为右内史。右内史部中,多系贵人宗室,号称难治。黯也知弘怀着鬼胎,故意荐引,但既奉诏命,只好就任,随时小心,无瑕可指,竟得安然无事。又有董仲舒闲居数年,不求再仕,偏弘因胶西相出缺,独将仲舒推荐出去。仲舒受了朝命,并不推辞,居然赴任。胶西王端,是武帝异母兄弟,阴贼险狠,与众异趋,只生就一种缺陷,每近妇人,数月不能起床,所以后宫虽多,如同虚设。有一少年为郎,狡黠得幸,遂替端暗中代劳,与后宫轮流同寝。不意事机被泄,被端支解,又把他母子一并诛戮,此外待遇属僚,专务残酷,就是胶西相,亦辄被害死。弘无端推荐仲舒,亦是有心加害,偏仲舒到了胶西,刘端却慕他大名,特别优待,反令仲舒闻望益崇。不过仲舒也是知机,奉职年余,见端好饰非拒谏,不如退位鸣高,乃即向朝廷辞职,仍然回家。不愧贤名。著书终老,发明春秋大义,约数十万言,流传后世。所著《春秋繁露》一书,尤为脍炙人口,这真好算一代名儒呢。收束仲舒,极力推崇。
大中大夫张汤,平时尝契慕仲舒,但不过阳为推重,有名无实。他与公孙弘同一使诈,故脾气相投,很为莫逆。弘称汤有才,汤称弘有学,互相推美,标榜朝堂。武帝迁汤为廷尉,景帝时尝改称廷尉为大理,武帝仍依旧名。汤遇有疑谳,必先探察上意,上意从轻,即轻予发落,上意从重,即重加锻炼,总教武帝没有话说,便算判决得宜。一日有谳案上奏,竟遭驳斥,汤连忙召集属吏,改议办法,仍复上闻。偏又不合武帝意旨,重行批驳下来,弄得忐忑不安,莫名其妙。再向属吏商议,大众统面面相觑,不知所为。延宕了好几日,尚无良法,忽又有掾史趋入,取出一个稿底,举示同僚。众人见了,无不叹赏,当即向汤说知。汤也为称奇,便嘱掾属交与原手,使他缮成奏牍,呈报上去,果然所言中旨,批令照办。究竟这奏稿出自何人?原来是千乘人倪宽。倪宽颇有贤名,故从特叙。宽少学尚书,师事同邑欧阳生。欧阳生表字和伯,为伏生弟子,伏生事见前文。通尚书学,宽颇得所传。武帝尝置五经博士,公孙弘为相,更增博士弟子员,令郡国选取青年学子,入京备数。宽幸得充选,草草入都。是时孔子九世孙孔安国,方为博士,教授弟子员,宽亦与列。无如家素贫乏,旅费无出,不得已为同学司炊。又乘暇出去佣工,博资度活,故往往带经而锄,休息辄读。受了一两年辛苦,才得射策中式,补充掌故。嗣又调补廷尉文学卒史,廷尉府中的掾属,多说他未谙刀笔,意在蔑视,但派他充当贱役,往北地看管牲畜,宽只好奉差前去。好多时还至府中,呈缴畜簿,巧值诸掾史为了驳案,莫展一筹。当由宽问明原委,据经折狱,援笔属稿。为此一篇文字,竟得出人头地,上达九重。运气来了。
武帝既批准案牍,复召汤入问道:“前奏非俗吏所为,究出何人手笔?”汤答称倪宽。武帝道:“我亦颇闻他勤学,君得此人,也算是一良佐了。”汤唯唯而退,还至府舍,忙将倪宽召入,任为奏谳掾,宽不工口才,但工文笔,一经判案,往往有典有则,要言不烦。汤自是愈重文人,广交宾客,所有亲戚故旧,凡有一长可取,无不照顾,因此性虽苛刻,名却播扬。
只汲黯见他纷更法令,易宽为残,常觉看不过去,有时在廷前遇汤,即向他诘责道:“公位列正卿,上不能广先帝功业,下不能遏天下邪心,徒将高皇帝垂定法律,擅加变更,究是何意?”汤知黯性刚直,也不便与他力争,只得无言而退。嗣黯又与汤会议政务,汤总主张严劾,吹毛索瘢。三句不离本行。黯辩不胜辩,因发忿面斥道:“世人谓刀笔吏,不可作公卿,果然语不虚传!试看张汤这般言动,如果得志,天下只好重足而走,侧目而视了!这难道是致治气象么?”说毕自去。已而入见武帝,正色奏陈道:“陛下任用群臣,好似积薪,后来反得居上,令臣不解。”武帝被黯一诘,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面上已经变色。俟黯退朝后,顾语左右道:“人不可无学,汲黯近日比前益憨,这就是不学的过失呢。”原来黯为此官,是明指公孙弘张汤两人,比他后进。此时反位居己上,未免不平,所以不嫌唐突,意向武帝直陈。武帝也知黯言中寓意,但已宠任公孙弘张汤,不便与黯说明,因即含糊过去,但讥黯不学罢了。黯始终抗正,不肯媚人,到了卫青封为大将军,尊宠绝伦,仍然见面长揖,不屑下拜。或谓大将军功爵最隆,应该加敬,黯笑说道:“与大将军抗礼,便是使大将军成名,若为此生憎,便不成为大将军了!”这数语却也使乖。卫青得闻黯言,果称黯为贤士,优礼有加。
惟卫青何故得升大将军?查考原因,仍是为了征虏有功,因得超擢。自从朔方置郡,匈奴右贤王连年入侵,欲将朔方夺还。元朔五年,武帝特派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出高阙,锐击匈奴,又使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俱归卫青节制,并出朔方。再命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作为声援,统计人马十余万,先后北去。匈奴右贤王,探得汉兵大举来援,倒也自知不敌,退出塞外,依险驻扎。一面令人哨探,不闻有甚么动静,总道汉兵路远,未能即至,乐得快乐数天。况营中带有爱妾,并有美酒,拥娇夜饮,趣味何如。不料汉将卫青,率同大队,星夜前来,竟将营帐团团围住。胡儿突然遇敌,慌忙入报,右贤王尚与爱妾对饮,酒意已有八九分,蓦闻营帐被围,才将酒意吓醒,令营兵出寨御敌,自己抱妾上马,带了壮骑数百,混至帐后。待至前面战鼓喧天,杀声不绝,方一溜烟似的逃出帐外,向北急遁。汉兵多至前面厮杀,后面不过数百兵士,擒不住右贤王,竟被逃脱。还是忙中有智。惟前面的胡兵,仓皇接仗,眼见是有败无胜,一大半作为俘虏,溜脱的甚属寥寥,汉兵破入胡营,擒得裨王即小王。十余人,男女一万五千余人,牲畜全数截住,约有数十百万,再去追捕右贤王,已是不及,乃收兵南还。
这次出兵,总算是一场大捷,露布入京,盈廷相贺。武帝亦喜出望外,即遣使臣往劳卫青,传旨擢青为大将军,统领六师,加封青食邑八千七百户,青三子尚在襁褓,俱封列侯。青上表固辞,让功诸将,武帝乃更封公孙贺为南窌侯,李蔡为乐安侯,余如属将公孙敖韩说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等,也并授侯封。及青引军还朝,公卿以下,统皆拜谒马前,就是武帝,也起座慰谕,亲赐御酒三杯,为青洗尘。旷古恩遇,一时无两,宫廷内外,莫不想望丰仪,甚至引动一位孀居公主,也居然贪图利欲,不惜名节,竟与卫大将军愿结丝萝,成为夫妇。小子有诗叹道:
妇道须知从一终,不分贵贱例相同;
如何帝女淫痴甚,也学文君卓氏风!
究竟这公主为谁,试看下回续叙。
主父偃谓日暮途穷,故倒行逆施,卒以此罹诛夷之祸。彼公孙弘之志,亦犹是耳。胡为偃以权诈败,而弘以名位终?此无他,偃过横而弘尚自知止耳。高贺直揭其伪,而弘听之,假使偃易地处此,度未必有是宽容也。即如汲黯之为右内史,董仲舒之为胶西相,未免由弘之故意推荐,为嫁祸计。但黯与仲舒,在位无过,而弘即不复生心,以视偃之逼死齐王,固相去有间矣。夫天道喜谦而恶盈,偃之致死,死于骄盈,弘固尚不若偃也。彼卫青之屡战得胜,超迁至大将军,而汲黯与之抗礼。反且以黯为贤,优待有加,青其深知持满戒盈之道乎?弘且幸免,而青之考终,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