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六年那会儿,匈奴人又不安分了,大举入侵边塞,在上谷一带杀人抢掠。边境的烽火台狼烟滚滚,急报像雪片似的飞往长安。汉武帝一拍桌案,当即点将——派卫青带着上万骑兵直奔上谷,又让公孙敖从代郡出兵,公孙贺从云中出发,老将李广则领兵出雁门关。
这李广在军中资历最老,雁门一带的地形又熟,大家都觉得他这路肯定旗开得胜。哪知道匈奴人早摸清了汉军的动向,特意调集重兵埋伏在半道。等李广的部队追着假装败退的匈奴兵钻进包围圈,四面八方的箭矢就像暴雨般倾泻下来。饶是李广骁勇善战,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最后力竭被擒。
匈奴人把五花大绑的李广横放在马背上,唱着得胜歌往回走。李广眯着眼睛装昏迷,暗地里却在数着马蹄声。约莫走了几十里地,他忽然瞥见旁边有个匈奴少年骑着匹好马,顿时浑身筋肉一绷,"咔嚓"挣断绳索,一个鹞子翻身就跃上那匹马,顺手把少年推落马下。夺了弓箭的李广箭无虚发,接连射倒几个追兵,硬是杀出一条血路逃回汉营。
其他几路也没讨着好。公孙敖在代郡吃了败仗,折损七千多人;公孙贺倒是谨慎,在云中驻扎多日不敢冒进,最后全须全尾撤了回来。唯独卫青这路撞上大运——匈奴主力都去围堵李广了,上谷只留了几千老弱残兵,被他斩获数百首级。捷报传到长安,武帝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加封卫青为关内侯。而李广和公孙敖因为损兵折将,本该问斩,最后还是花钱赎罪才保住性命,被贬为平民。
说来也巧,就在卫青得胜凯旋时,他姐姐卫子夫在宫里生下皇子刘据。年近三十的武帝终于得了长子,高兴得大宴群臣三天,又是立祠祭神又是大赦天下,还把年号改为"元朔"。满朝文武都来道贺,只有枚皋献了篇劝诫的赋文,可惜武帝正沉浸在喜悦中,压根没往心里去。
转眼到了秋天,匈奴人卷土重来,杀了辽西太守,掳走两千多百姓。武帝重新起用李广镇守右北平。这位老将军被贬期间,常带着灌强的孙子在蓝田南山打猎解闷。有回深夜醉酒归来,被霸陵县尉拦在亭下呵斥:"现任将军都不许夜行,何况你个革职的?"李广当时忍气吞声,等复职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县尉调来军中砍了脑袋。
李广到任后,匈奴人果然不敢来犯,还送他个"飞将军"的外号。右北平老虎多,他经常边巡逻边射虎。有天在山上看见草丛里影影绰绰像卧着只猛虎,抬手一箭射去,亲兵们跑近一看——好家伙,箭镞竟深深扎进石头里!后来他再试射几次,却再也不能射穿。这事越传越神,都说飞将军的箭能开碑裂石,吓得匈奴人五年没敢来犯。
不过其他边境可没这么太平。武帝又派卫青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卫青这回又斩敌数千,圣眷越发隆盛。只是他推荐的齐人主父偃始终得不到重用。这主父偃在长安穷得叮当响,最后咬牙写了万言书呈给武帝,里头提了九条建议,八条是关于律法的...
话说这主父偃给汉武帝上了一道奏折,劝皇上别急着打匈奴。他掰着手指头跟皇上算账:
"您听我说啊,发火是缺德事儿,打仗是凶险活儿,争强好胜最要不得。那些死磕着非要打胜仗的,最后没一个不后悔的。当年秦始皇吞并六国还不满足,非要往北打匈奴。李斯劝他都不听,结果派蒙恬带兵出征。倒是打下了千里地盘,可征调全国壮丁去守北河,大军在荒郊野地一待就是十几年,死的人海了去了。"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头直敲案几:"老百姓更遭罪啊!粮食要从海边往北河运,三十车粮食运到地方就剩一车。男人们拼死拼活种地还不够军粮,女人们日夜织布也供不上军帐。老百姓穷得叮当响,孤儿寡母老弱病残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这才闹得天下造反。"
说到高祖刘邦时,他压低声音:"后来高祖平定天下,听说匈奴在代谷外头扎堆,非要出兵。成进御史劝都劝不住,结果在平城被围了个结实。高祖这才后悔,派刘敬去和亲,这才消停了几年。"
主父偃抹了把汗,语重心长道:"匈奴这茬儿啊,从尧舜禹汤那会儿就治不住。他们天生就是强盗性子,跟养不熟的狼崽子似的。您要是不吸取教训,非得步秦朝后尘不可!"
最后他引经据典:"《周书》上说得好,国家安危就看您怎么下命令。请皇上千万三思啊!"
没想到这折子递上去,汉武帝看得直拍大腿,当天就把主父偃叫来面谈。俩人越聊越投机,当场就封他做了郎中。这下可把严安、徐乐给眼红坏了——这俩一个是从前的丞相史,一个是从无终来的说客,赶紧也学着上书劝谏。
汉武帝召见他们时乐得合不拢嘴:"你们早干嘛去了?朕真是相见恨晚啊!"顺手也给这俩封了郎中。主父偃这下可来劲了,仗着能说会道,接二连三给皇上出主意。不到一年功夫,他从谒者升到中郎,又蹦到中大夫,跟坐火箭似的,把严安、徐乐远远甩在后头。
这时候梁王刘襄和城阳王刘延上书,说要分封地给弟弟们。主父偃眼珠子一转,又给武帝支招:"古时候诸侯地盘不过百里,好管。现在动辄几十座城,上千里地,闲了就骄奢淫逸,急了就联合造反。不如让他们把地分给子弟们,既显得皇上仁厚,又能削弱诸侯势力。"
汉武帝一听就采纳了,从此诸侯势力大减。不过这都是贾谊早说过的老办法,主父偃不过是捡现成的。倒是后来淮南王造反,证明这招也不完全管用。
第二年开春,匈奴又犯边。卫青、李息带兵从云中打到陇西,把白羊王、楼烦王打得落花流水,抢回河套南边大片土地。捷报传到长安,汉武帝乐得赏了卫青个长平侯,连他手下苏建、张次公都封了侯。
主父偃又凑上去出主意:"河套这地方肥得很,又有黄河天险。秦朝蒙恬在那儿修过城,咱们不如照方抓药,设个朔方郡。"公孙弘当场就怼他:"秦朝征三十万人修城都没修成,你还想再来一回?"可汉武帝铁了心要干,结果劳民伤财把文景两朝攒的家底全折腾光了。
话说那主父偃又给武帝出了个主意,说是要把各地有钱有势的豪强都迁到茂陵去。这茂陵啊,是武帝给自己修的陵寝,就在长安城东北边。那地方新设了陵邑,地广人稀。主父偃这主意,说是既能充实京城,又能削弱地方豪强的势力。武帝一听就准了,立刻下诏让各郡国查办富豪,限期迁往茂陵,不得拖延。这招数啊,还是跟秦朝学的老法子。
各郡国哪敢怠慢,纷纷派官吏驱赶豪强上路。越是家财万贯、势力大的,越要赶早动身。这时候河内轵县有个叫郭解的,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是鸣雌侯许负的外孙。这人长得短小精悍,动不动就杀人。可偏偏又特别仗义,乡里有什么不平事,他总爱出头调解,任劳任怨,连自家性命都不顾。所以关东一带提起郭大侠,没人不知道的。这回迁徙名单里也有他。
郭解哪愿意搬家啊,就托人找大将军卫青说情。卫青进宫对武帝说:"郭解家里穷,实在搬不起。"谁知武帝听完直摇头,等卫青退下后,笑着对左右说:"一个平头百姓,能让大将军替他求情,这还叫穷吗?"卫青碰了钉子,只好如实告诉郭解。郭解没法子,只得收拾行李,带着家眷上路。
临走那天可热闹了,亲朋好友都来送行,送的礼钱堆起来有一千多万缗。郭解也不推辞,照单全收,谢过众人就进了函谷关。关中的豪杰们听说郭解来了,不管认不认识的都抢着结交,郭解的名声就更响了。
可偏偏有个轵县的县吏杨季主的儿子,押送郭解进京时,见他带的钱财多,就起了贪心,三番五次索要钱财。郭解倒是大方,都给。但他侄子看不过眼,竟把杨县吏给杀了,还割了脑袋。杨季主知道后,立刻派人进京告状。更邪门的是,这告状的人半路又被杀了,脑袋也不见了。
长安城里连着出了两桩无头命案,闹得满城风雨。官府验尸时,发现死者身上还带着状纸,指名道姓说是郭解干的。于是下令捉拿郭解,在茂陵大肆搜捕。郭解听到风声就逃了,一路往东跑到临晋关。守关的官吏籍少翁虽然没见过郭解,但久仰他的大名。盘问时郭解竟直接承认了身份。籍少翁被他的气概感动,偷偷放他出关。后来追捕的官吏查到关下,籍少翁怕受牵连,干脆自杀了事。郭解这才得以逃到太原藏身。
第二年赶上大赦,郭解回来看家人,结果又被官府抓住。再查他在轵县犯的事,虽然罪状累累,但都在大赦前,没法追究。而且当地士绅多半替他说好话,偏有个书生当众数落郭解的种种恶行。这话传到郭解门客耳朵里,等那书生回家时,半路就被杀了,舌头还被割走。
因为这个案子,郭解又被提审。其实这事他真不知情,按理该免罪。可丞相公孙弘却说:"郭解结交党羽,睚眦必报,大逆不道,该灭族!"武帝竟听了公孙弘的话,下令把郭解全家处斩。幸亏郭解的朋友们暗中周旋,才救出一两个子孙,没让郭家绝后。后来东汉有名的好官郭伋,就是郭解的玄孙。这是后话了。
再说那燕王刘泽的孙子刘定国,继承王位后无法无天。父亲刚死就跟庶母私通,还生了个儿子。后来连弟媳妇都霸占了,最后竟连自己的三个女儿都不放过。肥如县令郢人上书劝谏,反被他记恨。郢人准备进京告状,反被刘定国先下手杀了灭口。
刘定国的妹妹是田蚡的夫人,田蚡得势时他跟着横行霸道。直到元朔二年田蚡死后,郢人的兄弟才到京城喊冤,还托主父偃帮忙申冤。主父偃早年在燕国游历时不受重用,这回正好公报私仇,在武帝面前把刘定国骂得禽兽不如。武帝一怒之下赐刘定国自尽,燕国也被废为郡。刘定国确实该死,倒不全是主父偃的缘故。
朝中大臣见主父偃权势熏天,一句话就能让燕王自杀、燕国灭亡,都怕他找茬陷害,于是争相巴结,送礼的络绎不绝。主父偃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有个老朋友劝他别太嚣张,他竟说:"我从小游学,四十多年了。以前穷困潦倒时,父母嫌弃,兄弟嫉妒,朋友疏远,什么苦没吃过?大丈夫活着不能列鼎而食,死了被五鼎烹煮又何妨!古人说'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我现在就是这样想的!"
后来他和齐王刘次昌结怨,又向武帝告发齐王的隐私。武帝就派他去做齐相,监视齐王。主父偃本是临淄人,这回衣锦还乡,好不风光。谁知福祸相依,乐极生悲,这一去竟把性命都搭进去了。正是:
谦受益来满招灾,得意忘形祸自来。 今日荣归多显赫,他年白骨没人埋。
飞将军射石惊奇 愚主父受金拒谏
却说元光六年,匈奴兴兵入塞,杀掠吏民,前锋进至上谷,当由边境守将,飞报京师。武帝遂命卫青为车骑将军,带领骑兵万人,直出上谷,又使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骁骑将军李广出雁门。部下兵马,四路一律,李广资格最老,雁门又是熟路,总道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那知匈奴早已探悉,料知李广不好轻敌,竟调集大队,沿途埋伏,待广纵骑前来,就好将他围住,生擒活捉。广果自恃骁勇,当然急进,匈奴兵佯作败状,诱他入围,四面攻击,任汝李广如何善战,终究是寡不敌众,杀得势穷力竭,竟为所擒。匈奴将士,获得李广,非常欢喜,遂将广缚住马上,押去献功。广知此去死多活少,闭目设谋,约莫行了数十里,只听胡儿口唱凯歌,自鸣得意,偷眼一瞧,近身有个胡儿,坐着一匹好马,便尽力一挣,扯断绳索,腾身急起,跃上胡儿马背,把胡儿推落马下,夺得弓箭,加鞭南驰。胡兵见广走脱,回马急追,却被广射死数人,竟得逃归。代郡一路的公孙敖,遇着胡兵,吃了一个败仗,伤兵至七千余人,也即逃回。公孙贺行至云中,不见一敌,驻扎了好几日,闻得两路兵败,不敢再进,当即收兵回来,总算不折一人。独卫青出兵上谷,径抵笼城,匈奴兵已多趋雁门,不过数千人留着,被青驱杀一阵,却斩获了数百人,还都报捷。全是运气使然。武帝闻得四路兵马,两路失败,一路无功,只有卫青得胜,当然另眼相待,加封关内侯。公孙贺无功无过,置诸不问,李广与公孙敖,丧师失律,并应处斩,经两人出钱赎罪,乃并免为庶人,看官听说!这卫青初次领兵,首当敌冲,真是安危难料,偏匈奴大队,移往雁门,仅留少数兵士,抵敌卫青,遂使青得着一回小小胜仗。这岂不是福星照临,应该富贵么?
李广替灾。
事有凑巧,他的同母姊卫子夫,选入宫中。接连生下三女,偏此次阿弟得胜,阿姊也居然生男。正是喜气重重。武帝年已及壮,尚未有子,此次专宠后房的卫夫人,竟得产下麟儿,正是如愿以偿,不胜快慰!三日开筵,取名为据,且下诏命立禖祠。古时帝喾元妃姜源,三妃简狄,皆出祀郊禖,得生贵子。姜源生弃,简狄生契。武帝仿行古礼,所以立祠祭神,使东方朔枚皋等作禖祝文,垂为纪念。一面册立卫子夫为皇后,满朝文武,一再贺喜,说不尽的热闹,忙不了的仪文。惟枚皋为了卫后正位,献赋戒终,却是独具只眼,言人未言。暗伏后文。武帝虽未尝驳斥,究不过视作闲文,没甚注意,并即纪瑞改元,称元光七年为元朔元年。
是年秋月,匈奴又来犯边,杀毙辽西太守,掠去吏民二千余人,武帝方遣韩安国为材官将军,出戍渔阳。部卒不过数千,竟被胡兵围住,安国出战败绩,回营拒守,险些儿覆没全巢,还亏燕兵来援,方得突围东走,移驻右北平。武帝遣使诘责,安国且惭且惧,呕血而亡。讣闻都中。免不得择人接任,武帝想了多时,不如再起李广,使他防边。乃颁诏出去,授广为右北平太守。
广自赎罪还家,与故颍阴侯灌婴孙灌强,屏居蓝田南山中,射猎自娱。尝带一骑兵出饮,深夜方归,路过亭下,正值霸陵县尉巡夜前来,厉声喝止。广未及答言,从骑已代为报名,说是故李将军。县尉时亦酒醉,悍然说道:“就是现任将军,也不宜犯夜,何况是故将军呢?”广不能与校,只好忍气吞声,留宿亭下,待至黎明,方得回家。未几即奉到朝命,授职赴任,奏调霸陵尉同行。霸陵尉无从推辞,过谒李广,立被广喝令斩首,广虽数奇,亦非大器。然后上书请罪,武帝方倚重广才,反加慰勉,因此广格外感奋,戒备极严。匈奴不敢进犯,且赠他一个美号,叫做飞将军。
右北平向多虎患,广日日巡逻,一面了敌,一面逐虎,靠着那百步穿杨的绝技,射毙好几个大虫。一日,复巡至山麓,遥望丛草中间,似有一虎蹲着,急忙张弓搭箭,射将过去。他本箭不虚发,当然射着。从骑见他射中虎身,便即过去牵取,谁知走近草丛,仔细一瞧,并不是虎,却是一块大石!最奇怪的是箭透石中,约有数寸,上面露出箭羽,却用手拔它不起。大众互相诧异,返报李广。广亲自往观,亦暗暗称奇,再回至原处注射,箭到石上,全然不受,反将箭镞折断。这大石本甚坚固,箭锋原难穿入,独李广开手一箭,得把石头射穿,后来连射数箭,俱不能入,不但大众瞧着,惊疑不置,就是李广亦莫名其妙,只好拍马自回。但经此一箭,越觉扬名,都说他箭能入石,确具神力,还有何人再敢当锋?所以广在任五年,烽燧无惊,后至郎中令石建病殁,广乃奉召入京,代任郎中令,事见后文。
惟右北平一带,匈奴原未敢相侵,此外边境袤延,守将虽多,没有似李广的声望,匈奴既与汉朝失和,怎肯敛兵不动,所以时出时入,飘忽无常。武帝再令车骑将军卫青,率三万骑出雁门,又使将军李息出代郡。青与匈奴兵交战一场,复斩首虏数千人,得胜而回。青连获胜仗,主眷日隆,凡有谋议,当即照行,独推荐齐人主父偃,终不见用。偃久羁京师,资用乏绝,借贷无门,不得已乞灵文字,草成数千言,诣阙呈入。书中共陈九事,八事为律令,一事谏伐匈奴。大略说是:
臣闻怒为逆德,兵为凶器,争为末节,盖务战胜,穷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并吞六国,务胜不休,尝欲北攻匈奴,不从李斯之谏,卒使蒙恬将兵攻胡,辟地千里,发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师,十有余年,死者不可胜数。又使天下飞刍挽粟,起自负海,转输北河,率三十钟而至一石,男子疾耕,不足于粮饷,女子纺绩,不足于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养,天下乃始叛秦也。及高皇帝平定天下,略地于边,闻匈奴聚于代谷之外,而欲击之。御史成进,进谏不听,遂北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高帝悔之,乃使刘敬往结和亲,然后天下无兵戈之事。夫匈奴难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盗侵驱,所以为业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商周,固弗程督,禽兽畜之,不比为人。若不上观虞夏殷周之统,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则变生,事苦则虑易,使边境之民,靡敝愁苦,将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权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书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愿陛下熟计之而加察焉!
这封书呈将进去,竟蒙武帝鉴赏,即日召见,面询数语,也觉应对称旨,遂拜偃为郎中。故丞相史严安,与偃同为临淄人,见偃得邀主知,也照样上书,无非是举秦为戒,还有无终人徐乐,也来凑兴,说了一番土崩瓦解的危言,拜本上呈,具由武帝召入,当面奖谕道:“公等前在何处?为何至今才来上书?朕却相见恨晚了!”遂并授官郎中,主父偃素擅辩才,前时尝游说诸侯,不得一遇,至此时来运凑,因言见幸,乐得多说几语,连陈数书。好在武帝并不厌烦,屡次采用,且屡次超迁。俄而使为谒者,俄而使为中郎,又俄而使为中大夫,为期不满一载,官阶竟得四迁,真是步步青云,联梯直上。严安徐乐,并皆瞠乎落后,让着先鞭。偃越觉兴高彩烈,遇事敢言。适梁王刘襄,刘买子。与城阳王刘延,刘章孙。先后上书,愿将属邑封弟,偃即乘机献议道:
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奢,易为淫佚,急则恃强合纵,以逆京师,若依法割削,则逆节萌起,前日鼌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嫡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之封,则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诸侯推恩,分封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靡不感德。实则国土既分,无尾大不掉之弊,安上全下,无逾于此。愿陛下采择施行!
武帝依议,先将梁王城阳王奏牍,一律批准,并令诸侯得分国邑,封子弟为列侯,因此远近藩封,削弱易制,比不得从前骄横了。贾长沙早有此议,偃不过拾人牙慧,并非奇谋,然尚有淮南之叛。元朔二年春月,匈奴又发兵侵边,突入上谷渔阳,武帝复遣卫青李息两将军,统兵出讨,由云中直抵陇西,屡败胡兵,击退白羊楼烦二王,阵斩敌首数千,截获牛羊百余万,尽得河套南地。捷书到达长安,武帝大悦,即派使犒劳两军。嗣由使臣返报,归功卫青。无非趋奉卫皇后。因下诏封青为长平侯,连青属下部将,亦邀特赏。校尉苏建,得封平陵侯,张次公得封岸头侯。
主父偃复入朝献策,说是河南地土肥饶,外阻大河,秦时蒙恬尝就地筑城,控制匈奴,今可修复故塞,特设郡县,内省转输,外拓边陲,实是灭胡的根本云云。但知迎合主心,不管前后矛盾。武帝见说,更命公卿会议,大众多有异言。御史大夫公孙弘,且极力驳说道:“秦时尝发三十万众筑城北河,终归无成,今奈何复蹈故辙呢?”武帝不以为然,竟从偃策,特派苏建,调集丁夫,筑城缮塞,因河为固,特置朔方五原两郡,徙民十万口居住。自经此次兴筑,费用不可胜计,累得府库日竭,把文景两朝的蓄积,搬发一空了。
主父偃又请将各地豪民,徙居茂陵。茂陵系武帝万年吉地,在长安东北,新置园邑,地广人稀,所以偃拟移民居住,谓可内实京师,外销奸猾等语。武帝亦惟言是听,诏令郡国调查富豪,徙至茂陵,不得违延。也是秦朝敝法。郡国自然遵行,陆续派吏驱遣,越是有财有势,越要他赶早启程。时有河内轵人郭解,素有侠名,乃是鸣雌侯许负外孙,短小精悍,动辄杀人。不过他生性慷慨,遇有乡里不平事件,往往代为调停,任劳任怨,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亦可不顾。因此关东一带,说起郭解二字,无不知名,称为大侠。此次亦名列徙中。解不欲迁居,特托人转恳将军卫青,代为求免。青因入白武帝,但言解系贫民,无力迁徙。偏武帝摇首不答,待至青退出殿门,却笑顾左右道:“郭解是一个布衣,乃能使将军说情,这还好算得贫穷么?”青不得所求,只好回复郭解,解未便违诏,没奈何整顿行装,挈眷登程。临行时候,亲友争来饯送,赆仪多至千余万缗,解悉数收受,谢别入关。关中人相率欢迎,无论知与不知,竞与交结,因此解名益盛。会有轵人杨季主子,充当县掾,押解至京,见他拥资甚厚,未免垂涎,遂向解一再需索。解却也慨与,偏解兄子代为不平,竟把杨掾刺死,取去首级。事为杨季主所闻,立命人入京控诉,谁知来人又被刺死,首亦不见。都下出了两件无头命案,当然哄动一时,到了官吏勘验尸身,察得来人身上,尚有诉冤告状,指明凶手郭解,于是案捕首犯,大索茂陵。解闻只潜遁,东出临晋关。关吏籍少翁,未识解面,颇慕解名,一经盘诘,解竟直认不讳。少翁越为感动,竟将他私放出关,嗣经侦吏到了关下,查问少翁,少翁恐连坐得罪,不如舍身全解,乃即自杀。解竟得安匿太原。越年遇赦,回视家属,偏被地方官闻知,把他拿住,再向轵县调查旧事。解虽犯案累累,却都在大赦以前,不能追咎。且全邑士绅,多半为解延誉,只有一儒生对众宣言,斥解种种不法,不意为解客所闻,待他回家时候,截住途中,把他杀死,截舌遁去。为此一案,又复提解讯质。解全未预闻,似应免罪,独公孙弘主张罪解,且说他私结党羽,睚眦杀人,大逆不道,例当族诛。武帝竟依弘言,便命把郭解全家处斩,解非不可诛,但屠及全家,毋乃太酷。还是郭解朋友,替他设法,救出解子孙一二人,方得不绝解后。东汉时有循吏郭伋,就是郭解的玄孙,这些后话不提。
且说燕王刘泽孙定国,承袭封爵,日夕肆淫,父死未几,便与庶母通奸,私生一男。又把弟妇硬行占住,作为己妾。后来越加淫纵,连自己三个女儿,也逼之侍寝,轮流交欢。禽兽不如。肥如令郢人,上书切谏,反触彼怒,意欲将郢人论罪。郢人乃拟入都告发,偏被定国先期劾捕,杀死灭口。定国妹为田蚡夫人,事见六十三回。田蚡得宠,定国亦依势横行,直至元朔二年,蚡已早死,郢人兄弟,乃诣阙诉冤,并托主父偃代为申理。偃前曾游燕,不得见用,至是遂借公济私,极言定国行同禽兽,不能不诛。武帝遂下诏赐死。定国自杀,国除为郡。定国应该受诛,与偃无尤。
朝臣等见偃势盛,一言能诛死燕主,夷灭燕国,只恐自己被他寻隙,构成罪名,所以格外奉承,随时馈遗财物,冀免祸殃。偃毫不客气,老实收受。有一知友,从旁诫偃,说偃未免太横,偃答说道:“我自束发游学,屈指已四十余年,从前所如不合,甚至父母弃我,兄弟嫉我,宾朋疏我,我实在受苦得够了。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就五鼎烹,亦属何妨!古人有言,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语本伍子胥。我亦颇作此想呢!”
既而齐王次昌,与偃有嫌,又由偃讦发隐情。武帝便令偃为齐相,监束齐王。偃原籍临淄,得了这个美差,即日东行,也似衣锦还乡一般。那知福为祸倚,乐极悲生,为了这番相齐,竟把身家性命,一古脑儿灭得精光。小子有诗叹道:
谦能受益满招灾,得志骄盈兆祸胎,
此日荣归犹衣锦,他时暴骨竟成堆。
欲知主父偃如何族灭,待至下回叙明。
李广射石一事,古今传为奇闻,吾以为未兄奇也。石性本坚,非箭镞所能贯入,夫人而知之矣,然有时而泐,非必无罅隙之留,广之一箭贯石,乃适中其隙耳。且广曾视石为虎,倾全力以射之,而又适抵其隙,则石之射穿,固其宜也,何足怪乎!夫将在谋不在勇,广有勇寡谋,故屡战无功,动辄得咎,后人惜其数奇,亦非确论。彼主父偃所如不合,挟策干进,一纸书即邀主眷,立授官阶,前何其难,后何其易,甚至一岁四迁,无言不用,当时之得君如偃者,能有几人?然有无妄之福,必有无妄之灾,此古君子所以居安思危也。偃不知此,反欲倒行逆施,不死何为?乃知得不必喜,失不必忧,何数奇之足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