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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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朱博和赵玄两人,刚在殿上受封领赏,忽然听见殿梁上传来一阵怪声,吓得两人心里直打鼓,草草谢恩就赶紧退下了。连汉哀帝也觉得蹊跷,忙叫侍从去查看钟鼓,可怪就怪在明明没人敲打,这声响是从哪儿来的?

哀帝把黄门侍郎扬雄和待诏李寻召来问话。李寻捋着胡子说:"陛下,这可是《洪范传》里说的'鼓妖'啊!"见哀帝一脸疑惑,他又解释道:"君主若是耳根子软,被小人蒙蔽,让徒有虚名的人占据高位,就会招来这种有声无形的怪象。依臣之见,该把丞相撤了才能平息天怒,要是拖着不办,不出一年灾祸就要应验到本人身上。"

扬雄也帮腔道:"李寻这话可不是瞎说。就说那朱博,虽然办事雷厉风行,但只适合当将才,不是做丞相的料。陛下用人得量才而行啊!"可哀帝只是沉着脸不说话,一甩袖子就退朝了——您想啊,朝政都是他祖母傅太后在背后把持,这小皇帝哪敢自作主张?

这边朱博刚封了阳乡侯,正念着傅家的提拔之恩,赶紧上奏要给傅太后和丁太后加尊号,还特意要把"定陶"这个地名给去掉。傅太后一听正中下怀,立刻让哀帝下诏,把她尊为"帝太太后"——这称呼可是古往今来头一遭!搬进水信宫住着。丁太后则尊为"帝太后",住进中安宫。又在长安城里给哀帝生父立了庙,所有文书里"定陶"二字统统抹去。

这下可好,宫里愣是凑齐了四位太后,每位都配着少府、太仆这些二千石高官伺候。傅太后仗着地位最尊贵,越来越跋扈,有回说起太皇太后王政君,居然直接喊"老太婆"。好在王政君性子温和,只当没听见。那赵飞燕眼看自己失了势,赶紧转投傅太后门下,整天往永信宫跑,把长信宫晾在一边。王政君心里跟明镜似的,可眼下傅家正如日中天,也只能咬牙忍着。这赵飞燕后来不得好死,其实这时候就埋下祸根啦。

朱博和赵玄又联名上奏,要给当初提议尊号的高昌侯董宏平反,说王莽和师丹打压忠臣,该削爵问罪。哀帝大笔一挥,真把师丹贬为庶人,赶王莽回封地去了。倒是谏大夫杨宣看不过眼,上书说:"先帝选您继位,本指望您孝敬太皇太后。如今老太太年近古稀,您却纵容外戚横行,将来九泉之下怎么见先帝?"这话戳中了哀帝心窝子,到底还是给王商儿子封了侯。

说来也怪,哀帝这阵子老是腿脚发软,连朝都上不了。有个叫夏贺良的江湖术士,拿着本齐人甘忠可留下的破书,胡说什么汉朝气数已尽,要改年号才能延寿。哀帝竟真信了这鬼话,在建平二年六月改元"太初",自称"陈圣刘太平皇帝"。结果祥瑞没见着,灾祸倒来了——丁太后突然病逝,哀帝强撑着办丧事,累得又卧床不起。等病稍好,一查才发现夏贺良是个招摇撞骗的,连带着举荐他的解光、李寻都被流放敦煌。这解光巴结傅家是活该,李寻可真是被连累了。

傅太后收拾完王、赵两家,大权独揽正得意呢,偏有个堂弟傅喜死活不肯听话。老太太气得直跺脚,让孔乡侯傅晏去找丞相朱博,非要削了傅喜的爵位。朱博拍胸脯答应下来,转头就拉御史大夫赵玄联名弹劾。赵玄犹豫道:"这事都过去多久了..."朱博当场翻脸:"我答应人的事说到做到!你要怕死就别掺和!"赵玄被他一吓,只得乖乖签字。为掩人耳目,他们又把汜乡侯何武也扯进来,奏请将二人削爵为民。

谁知奏章递上去,哀帝突然让尚书令秘密审问赵玄。赵玄是个老实人,一五一十全招了。哀帝立刻下诏:赵玄死罪可免,傅晏削去四分之一封地,朱博押到掖庭狱问罪。朱博听到消息,知道这回躲不过了,干脆接过使者递来的毒酒,仰脖子一饮而尽。您还记得当初殿上那阵怪声吗?这"鼓妖"的预言,到底还是应验了!

话说那谒者回宫复命,刚禀报完朱博自刎的消息,哀帝便下旨升了光禄勋平当为御史大夫。没过多久,又让他当了丞相。这位平当字子思,老家在平陵,是靠精通经书入仕的,先前做到骑都尉。哀帝知道他精通《禹贡》,就派他去治理黄河。

平当捧着竹简上奏说,治水要疏不要堵,得广招懂疏浚的能人一起督办才行。哀帝点头应允。当时有个待诏贾让,献上上中下三策:上策是让黄河回归故道,中策是开凿支流分洪,下策才是筑堤防洪。这主意被时人奉为金玉良言。平当选了中策,挑紧要处疏浚,果然水患减轻了些。

建平二年腊月里,平当拜相。按汉朝规矩,冬天不封侯,只赐了个关内侯。转过年来,平当就病倒了。哀帝召他入朝想加封,他却卧床不起。家里人劝他强撑着接印,好给子孙留个爵位。平当叹着气说:"我占着高位,常怕白吃俸禄。要是勉强受封再病死,死了都愧对朝廷。你们说为子孙计,可知我推辞封侯,正是为子孙长远打算啊!"说罢就让长子平晏写了辞官奏章。哀帝还下诏挽留,赐了牛羊美酒让他养病。可到底没熬过清明,平当就撒手去了。朝廷接着提拔御史大夫王嘉接任丞相。

王嘉字公仲,和平当是同乡,也是靠精通经书考试得甲科入仕的。这人官运亨通,没几年就做到丞相,封了新甫侯。可才当了几个月丞相,就撞上一桩大案,冤死了不少人,情形竟和当年中山案差不多。王嘉刚上任不便强谏,只能袖手叹气。

这事得从东平王刘宇说起。这位宣帝的儿子当了三十三年王爷,善终后由儿子刘云继位。建平三年,无盐县出了两件怪事:一是危山上的土突然隆起,压平了野草,活像条马车道;二是瓠山有块九尺六寸高的大石头,自己转了个身,还挪开一丈远。消息传到东平王府,刘云觉得是神灵显迹,带着王后谒去瓠山祭拜。回宫后更在院里堆了座土山,照样立块石头,扎上黄草当神主天天祷告。

长安城里有两个投机分子听说这事,立刻打起了主意。一个叫息夫躬,河阳人,和傅晏是老乡;另一个叫孙宠,长安人,原是个免职太守。俩人都挂着待诏虚衔,穷得快吃不上饭了。息夫躬神秘兮兮对孙宠说:"咱们封侯的机会来了!"见孙宠不信,他扯着袖子耳语半天,最后拟了道奏章,托人递进宫去。

奏章里危言耸听,把大石头自立比作当年汉宣帝继位的征兆,说东平王夫妇日夜诅咒天子,还牵扯上王后的舅舅伍弘能自由出入宫禁。最后竟搬出霍光夫人毒杀许皇后和荆轲刺秦王的典故,暗示有人要谋害皇帝。

这奏章正戳中哀帝心病——他本来就连年多病。当即派人严查,硬是屈打成招,定了东平王夫妇诅咒天子的罪。廷尉梁相他们请求复核,反被哀帝骂作包庇恶人,全给免了官。最后刘云被废为庶人,在流放路上自尽;王后谒和伍弘砍了脑袋。而息夫躬当上光禄大夫,孙宠放了南阳太守,连帮忙递奏章的也都升了官。这真是用别人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官袍啊!

汉哀帝这头正忙着处理东平王的案子,心里头却还惦记着要封赏一个宠臣。各位看官要问这人是谁?正是云阳人董贤。他爹叫董恭,当过御史。董贤原本在太子宫里当个舍人,年纪才十五六岁,嫩得能掐出水来。宫里那些老油条侍从们都说他毛没长齐,不让他干正事,所以哀帝虽然知道有这么号人物,却一直没见过面。

等到哀帝登基,董贤跟着混了个郎官,又在宫里晃荡了一两年。那天正轮到他报时辰,站在大殿台阶下头。哀帝从殿里望出去,还当是个美貌宫女女扮男装呢!赶紧叫人传进来问姓名,这才恍然大悟:"你就是舍人董贤啊?"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头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乖乖,男人堆里竟有这等绝色!别说六宫粉黛要自惭形秽,就是西施再世怕也比不上。当下就封他做黄门郎,专门在跟前伺候。

这董贤虽是个男儿身,却生得比姑娘还娇气。说话轻声细语,走路扭腰摆臀,把个哀帝撩拨得心痒难耐,最后竟同吃同睡,形影不离。他爹董恭本来在外地当云中侯,哀帝从董贤嘴里听说后,立刻调回来当霸陵令,没几天又升光禄大夫。董贤更是像坐了火箭,一个月连升三级,最后当上驸马都尉兼侍中,出门同车,进门同榻。

有天中午两人一块儿午睡,哀帝先醒了要起身,见董贤还睡得香甜,舍不得惊动。可袖子被董贤身子压着抽不出来,转念一想:衣裳值几个钱?好梦难再续!居然从床头抽出佩刀,"刺啦"把袖子割断才悄悄下床。后来人们把好男风的癖好叫"断袖之癖",典故就是从这儿来的。您想想,这恩爱劲儿怕是正经后妃都比不上。

等董贤睡醒看见身下压着的半截袖子,感动得眼泪汪汪。从此更是变着法儿献殷勤,连休沐日都不肯回家,借口说皇上龙体欠安,得留着煎汤熬药。这南风刮得呼呼响,难道就不怕伤了龙体?哀帝听说他家里还有媳妇,三番五次催他回去团聚,董贤死活不肯挪窝。哀帝过意不去,干脆破例让他媳妇入宫籍,可以到值房陪宿。后来又打听到董贤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立即命他送进宫来。

当晚召见时,哀帝盯着这姑娘直瞧——杏眼桃腮的,活脱脱是个女版董贤。当即留下侍寝,春风一度后,第二天就封为昭仪,地位仅次于皇后。皇后住的地方向来叫椒房,特意把董昭仪的住处改叫椒风,摆明了要和皇后平起平坐。至于董贤媳妇,既然能自由出入宫禁,自然免不了和哀帝打照面。年轻妇人稍加打扮就光彩照人,再加上董贤平时得的赏赐尽是金银珠宝,全给媳妇置办行头,更是明艳照人。哀帝看得心头直跳,索性让她也跟在身边伺候。这董贤连自己身子都不在乎,哪会在乎媳妇?只要皇帝高兴,管她什么名节不名节。于是夫妻俩加上妹妹,三人轮流值宿,老百姓管这叫"和窠爵"。

哀帝赏赐起来像流水,金银珠宝数都数不清。又把董贤他爹提拔为少府,封关内侯。连董贤的老丈人都当上将作大臣,小舅子也混了个执金吾。还在北阙下给董贤盖豪宅,重檐叠阁的规格完全比照皇宫。更绝的是连棺材都预备好了,用的是东园特制的朱襦玉柙,就在自己陵墓旁边另起一座陪葬冢,打算生死不离。二十出头就给活人修坟,这不是明摆着不吉利么?

可董贤还差个侯爵没捞着。正巧赶上东平王案子死了不少人,那些告发的都封了侯。侍中傅嘉揣摩上意,建议把董贤名字也塞进告发名单。哀帝正中下怀,把宋弘踢出去,硬说董贤也参与告发,该和息夫躬、孙宠一起封关内侯。又怕傅太后闹腾,顺手把她最小的堂弟傅商也封为汝昌侯。

没想到尚书仆射郑崇跳出来反对:"当年成帝封五侯,天上就冒黄雾,太阳里出黑气。现在傅商无功受禄,坏了祖宗规矩,要遭天谴的!臣拼了命也要拦着!"说完竟把诏书案一掀——这玩意儿是接诏书的矮几,三条腿的——扭头就走。忠心是够忠心,就是太死心眼。

这郑崇是平陵人,前大司马傅喜举荐的,出了名的硬骨头。每次进宫都穿硬底皮鞋,老远就听见"咔咔"响。哀帝不用看就知道:"郑尚书的脚步声又来了,准是来提意见的!"果然话没说完,郑崇已经板着脸开始长篇大论。往常十回里哀帝能听七八回,这回封侯的事却被傅太后知道了。老太太拍着案几骂:"天下还有被臣子挟制的皇帝吗?"这一激,哀帝反倒铁了心要封傅商。

傅太后的母亲改嫁过郑家,生的儿子叫郑恽,郑恽的儿子郑业这回也封了信阳侯,还追封他爹为信阳节侯。郑崇虽然没拦住封傅商,可这倔脾气又上来,见董贤恩宠太过,又去进谏。哀帝正宠董贤宠得上头,哪听得进去?尚书令赵昌早就看郑崇不顺眼,趁机进谗言说郑崇结交宗族图谋不轨。哀帝把郑崇叫来质问:"听说你家门庭若市啊?"郑崇梗着脖子回怼:"臣门如市,臣心如水,皇上尽管查!"哀帝最恨臣子顶嘴,当即把郑崇下狱。狱吏揣摩上意,往死里拷打,打得郑崇皮开肉绽也不肯认罪。

司隶校尉孙宝知道郑崇是被冤枉的,上书说:"郑崇快被打死了都不改口,老百姓都替他喊冤。臣怀疑是赵昌挟私报复,请一并审查。"结果哀帝朱笔一挥:"孙宝欺君罔上,革职为民!"孙宝被撵回老家,郑崇最终冤死狱中。

哀帝收拾完反对派,转头又要给董贤加封。先给傅太后上尊号叫"皇太太后"哄老太太开心,再让孔乡侯傅晏拿着封董贤的诏书去找丞相御史。丞相王嘉因为东平王的案子还憋着火呢,一看诏书上又说董贤告发有功,气得当场和御史大夫贾延联名上书反对。哀帝没办法,只好又拖了几个月。最后实在等不及了,咬着牙下了诏书。

话说当年楚国有个大将叫子玉得臣,那晋文公听到他的名字,连坐席都要侧着身子避开半边。再近些说,汉朝的汲黯,硬生生挫败了淮南王的叛乱,那可是护国的功劳啊!如今东平王刘云这帮人,竟敢生出弑君造反的心思。满朝公卿大臣,竟没一个能擦亮眼睛,把这祸患掐灭在萌芽里。多亏祖宗在天之灵保佑,靠着侍中董贤他们及时发现禀报,才让这帮逆贼统统伏法。《尚书》里不是说过吗?"要用仁德来表彰善行",所以皇上就封董贤做高安侯,孙宠做方阳侯,息夫躬做宜陵侯。

这息夫躬啊,天生就是个奸诈小人,突然得了富贵,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三天两头往宫里跑,见了哀帝就搬弄是非,把满朝大臣骂了个遍。那些官员们看他正得宠,都敢怒不敢言,只能斜着眼睛干瞪气。

这时候谏大夫鲍宣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挺直腰板就上奏章,一条条数落百姓的苦难——七种逃亡的原因,七种致死的缘由。他说皇上不该只顾着养外戚,更不该宠信董贤这种佞臣。像孙宠、息夫躬这些人,都是祸国殃民的奸贼,早该革职查办!应当重新起用老臣司马傅喜、前任大司空何武和师丹、老丞相孔光,还有左将军彭宣,让这些忠臣共同辅政,才能重振朝纲、安定天下。这番话句句在理,字字泣血。

哀帝碍着鲍宣是当代大儒,总算给几分面子,没治他的罪。可那奏章往高阁上一扔,就像石沉大海,再没下文了。后人有诗叹道:香草臭草本不同,忠奸不分最糊涂。君王昏聩民怨起,汉家气数已将终。

要说鲍宣这辈子经历了什么风波,咱们下回再细细道来。

先前那朱博为救陈咸出谋划策,倒还有几分侠义心肠。谁曾想晚节不保,竟去巴结丁家傅家,对着孔乡侯献媚讨好。他弹劾傅喜,攻击何武,原想着靠这个巩固权势。哪料到反而引起哀帝猜疑,落得个诬告的罪名,最后只能饮毒自尽。唉,这富贵二字,害了多少人啊!

东平王那桩冤案,比当年中山王的案子还要惨。息夫躬和孙宠这两个人,活脱脱就是当年的张由、史立再世。可哀帝昏头昏脑,不但不查办,反倒给他们加官进爵,还把董贤也塞进来凑数。糊涂到这地步,真叫人扼腕叹息!

翻开《汉书·佞幸传》看看,高祖时有籍孺,惠帝时有闳孺,文帝宠幸邓通,武帝偏爱韩嫣,成帝纵容张放——这养男宠的毛病,简直成了老刘家的祖传嗜好。董贤靠着美色得宠,连老婆妹妹都带进宫来邀宠,难怪恩宠越来越盛,权势越来越大!可要追根溯源,这都是前几代皇帝开的坏头啊。老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哀帝这般荒唐,也是祖宗们作的孽。

原文言文

  莽朱博附势反亡身 美董贤阖家同邀宠

  却说朱博赵玄,登殿受策,闻得殿上发出怪声,都是提心吊胆,匆匆谢归。哀帝也觉有异,使左右验视钟鼓,并无他人搏击,为何无故发声?乃召回黄门侍郎扬雄,及待诏李寻,寻答说道:“这是《洪范传》所谓鼓妖呢!”名称新颖。哀帝问何为鼓妖?寻又说道:“人君不聪,为众所惑,空名得进,便致有声无形。臣谓宜罢退丞相,借应天变,若不罢退,朞年以后,本人亦难免咎哩。”哀帝默然不答,扬雄亦进言道:“寻言并非无稽,愿陛下垂察!即如朱博为人,强毅多谋,宜将不宜相,陛下应因材任使,毋致凶灾!”哀帝始终不答,拂袖退朝。内有祖母主张,小孙何得擅改?

  朱博晋封阳乡侯,感念傅氏厚恩,请上傅丁两后尊号,除去定陶二字。傅太后喜如所望,就令哀帝下诏,尊共皇太后傅氏为帝太太后,古今罕闻。居水信宫。共皇后丁氏为帝太后,居中安宫。并在京师设立共皇庙,所有定陶二字,并皆删去。于是宫中有四太后,各置少府太仆,秩皆中二千石,傅太后既列至尊,濅成骄僭,有时谈及太皇太后,竟直呼为老妪。亏得王政君素来和缓,不与计较,所以尚得相安。赵太后飞燕势孤失援,却去奉承傅太后,买动欢心,往往问候永信宫,不往长信宫。太皇太后虽然懊怅,但因傅氏权力方盛,也只有勉强容忍,听她所为。飞燕不得善终,已兆于此。

  博与玄又接连上奏,请复前高昌侯董宏封爵,谓宏首议帝太太后尊号,乃为王莽师丹所劾,莽丹不思显扬大义,胆敢贬抑至尊,亏损孝道,不忠孰甚。宜将莽丹夺爵示惩,仍赐还宏封爵食邑。哀帝当即批答,黜师丹为庶人,令莽出都就国。独谏大夫杨宣上书,略言先帝择贤嗣统,原欲陛下承奉东宫。注见前。今太皇太后春秋七十,屡经忧伤,饬令亲属引退。借避丁傅,陛下试登高望远,对着先帝陵庙,能勿怀惭否?说得哀帝也为耸动,因复封王商子邑为成都侯。

  会哀帝屡患痿疾,久不视朝,待诏黄门夏贺良,挟得齐人甘忠可遗书,妄称能知天文。上言汉历中衰,当更受命,宜急改元易号,方可益年延寿。哀帝竟为所惑,遂于建平二年六月间,改元太初,自号陈圣刘太平皇帝。那知祯详未集,凶祸先来,帝太后丁氏得病,不到旬日,便即逝世。哀帝力疾临丧,忙碌数日,身体愈觉不适,索性奄卧床上,不能起身。幸由御医多方调治,渐渐就痊,遂命左右调查夏贺良履历。仔细钩考,实是一个妖言惑众的匪人。他平生并无技能,单靠甘忠可遗书,作为秘本。甘忠可也是妖民,曾制《天官历》《包平太平经》二书,都是随手掇拾,似通非通。忠可尝自称为天帝垂赐,特使真人赤精子传授。当时曾经光禄大夫刘向,斥他罔上惑民,奏请逮系,卒至下狱瘐死。向当哀帝初年去世,夏贺良乘隙出头,就将甘忠可邪说,奉为师傅,入都干进。可巧长安令郭昌,与他同学,遂替他转托司隶解光,待诏李寻,代为举荐。解光李寻便将贺良登诸荐牍,奉旨令贺良待诏黄门。此次切实调查,报知哀帝,哀帝已知他学说不经,那贺良还不管死活,复奏言丞相御史,未知天道,不足胜任,宜改用解光李寻辅政。自己寻死,尚嫌不足,还要添入两人。哀帝越加动怒,诏罢改元易号二事,立命捕系。贺良问成死罪,并将解光李寻谪徙敦煌郡。解光阿附傅氏,应该至此,李寻未免遭累。

  傅太后既减削王赵二外家,独揽国权,自然快慰。只有从弟傅喜,始终不肯阿顺,实属可恨,应该将他夺去爵邑,方好出气。当下嘱令孔乡侯傅晏,商诸丞相朱博,要他追劾傅喜,夺去侯封。博欣然领命,待晏去后,即邀御史大夫赵玄到来,请他联名劾喜。赵玄迟疑道:“事成既往,似乎不宜再提。”博变色道:“我已应许孔乡侯了。匹夫相约,尚不可忘,何况至尊。君怕死,博却不怕死!”原是叫你去死。玄见他色厉词刚,倒也胆怯,只好唯命是从。傅又想出一法,恐单劾傅喜,反启哀帝疑心,索性将汜乡侯何武,亦牵入案中。当下缮成奏疏,内称何武傅喜,前居高位,无益治道,不当使有爵土,请即免为庶人等语。这奏疏呈将进去,总道与师丹王莽相同,立见批准,不料复诏未下,却由尚书令奉着密旨,召入赵玄,彻底盘问。玄始尚含糊,及尚书说明上意,已知是傅晏唆使,教玄自己委责,老实说明。玄性尚忠厚,不能狡赖,遂将晏嘱使朱博,傅强迫联名,备述一遍。当由尚书复报哀帝,哀帝立即下诏,减玄死罪三等,削晏封邑四分之一,使谒者持节召博入掖庭狱。博才知大错铸成,无法求免,不如图个自尽。当即对着谒者,取出鸩酒,一喝即尽,须臾毕命。鼓妖预兆,至是果验了!冰山未倒,先已杀身。

  谒者见博已自刎,回宫销差。哀帝特进光禄勋平当为御史大夫,未几即升任丞相。当字子思,籍隶平陵,以明经进阶,官至骑都尉。哀帝因他经明禹贡,使领河堤。当尝奏称按经治水,只宜疏浚,不宜壅塞,须博求浚川疏河的名士,共同监役,方可奏功,哀帝却也依议。当有待诏贾让,具陈上中下三策。上策是顺河故道,中策是凿河支流,下策是随河筑防,时人叹为名言。贾让三策,随笔插入,是不没名论。平当专主中策,择要疏浚,河患少纾。至拜为丞相,正当建平二年的冬季,汉制冬月不封侯,故只赐爵关内侯。越年当即患病,哀帝召当入朝,意欲加封,当称病不起。家人请当强起受印,为子孙计,当喟然道:“我得居大位,常患素餐。若起受侯印,还卧而死,死有余罪。汝等劝我为子孙计,那知我不受侯封,正是为子孙计哩!”言之有理。说罢,遂命长子晏缮奏,乞请骸骨。哀帝尚优诏慰留,敕赐牛酒,谕令调养。当终不得愈,春暮告终,乃擢御史大夫王嘉为丞相。

  嘉字公仲,与平当同乡,也以明经射策,得列甲科,入为郎官。累次超擢,竟登相位,封新甫侯。才阅数月,又出了一场重案,几与中山情迹相同,也有些含冤莫白,枉死多人。王嘉为相未久,不便强谏,只得袖手旁观,付诸一叹罢了!先是东平王宇,宣帝子。受封历三十三年,幸得考终,子云嗣为东平王。建平三年,无盐县中出二怪事。一是危山上面,土忽自起,复压草上,平坦如驰道状。一是瓠山中间,有大石转侧起立。高九尺六寸,比原址移开一丈,阔约四尺。远近传为异闻,哗动一时。无盐属东平管辖,东平王刘云,得知此事,总疑是有神凭依,即备了祭具,挈了王后谒等,同至瓠山,向石祀祷。自去寻祸。祭毕回宫,复在宫中筑一土山,也仿瓠山形状,上立石像,束以黄草,视作神主,随时祈祷。想是祈死。这消息传入都中,竟有两个揣摩求合的妄人,想乘此升官发财,步那张由史立的后尘。一个叫做息夫躬,系河阳人。一个叫做孙宠,系长安人。躬与孔乡侯傅晏,籍贯相同,素来认识,又曾读过《春秋》大义,粗通文墨,遂入都夤缘,得为待诏。宠做过汝南太守,坐事免官,流寓都门,也曾上书言事,与息夫躬同为待诏朋友。待诏二字,并非实官,不过叫他留住都中,听候录用。两人都眼巴巴的望得一官,好多日不见铨选,怀金将尽,抑郁无聊。自从得着东平王祭石消息,躬便以为机会到来,密对宠笑语道:“我等好从此封侯了!”异想天开。宠亦嗤然道:“汝敢是痴心病狂么?”躬作色道:“我何曾病狂?老实相告,却有一个绝好机会。”宠尚未肯信,经躬邀至僻处,耳语了好多时,宠始心下佩服,情愿与躬同谋。躬遂悄悄的撰成奏疏,托中郎右师谭,转交中常侍宋弘,代为呈入。大略说是:

  无盐有大石自立,闻邪臣附会往事,以为泰山石立,孝宣皇帝遂得宠兴。事见前文。东平王云,因此生心,与其后日夜祠祭,咒诅九重,欲求非望。而后舅伍弘,咒以医术幸进,出入禁门。臣恐霍显之谋,将行于杯杓;荆轲之变,必起于帷幄,祸且不堪设想矣!事关危急,不敢不昧死上闻。

  看官试想,这荆轲霍显两语,何等利害!就使是个聪明令主,也要被他耸动,何况哀帝庸弱,又是连年多病,能不惊心?当下饬令有司,驰往严办,结果是势驱刑迫,屈打成招,只说东平后谒,阴使巫傅恭婢合欢等,祠祭诅祝,替云求为天子。云又与术士高尚,占验天象。料知上疾难痊,云当得天下。所以大石起立,与孝宣皇帝时相同。这种案词复奏上来,东平王夫妇,还有何幸?哀帝诏废云为庶人,徙居房陵。云后谒与后舅伍弘,一并处死。廷尉梁相,急忙谏阻,谓案情未见确实,应委公卿复讯。尚书令鞠谭,仆射宗伯凤,都与梁相同意,奏请照准。那知哀帝非但不从,反说三人意存观望,不知嫉恶讨贼,罪与相等,应该削职为民。三人坐免,还有何人再敢力争?东平王云,愤急自尽。谒与伍弘,徒落得身首两分,冤沉地下。那息夫躬得为光禄大夫,孙宠得为南阳太守。就是宋弘右师谭,亦得升官。杀人市宠,可恨可叹!居心叵测,一至于此。

  哀帝还想借着此案,封一幸臣。看官欲问他姓名,乃是云阳人董贤。父名恭,曾任官御史。贤得为太子舍人,年纪还不过十五六岁。宫中侍臣,都说他年少无知,不令任事,所以哀帝但识姓名,未尝相见。至哀帝即位,贤随入为郎,又厮混了一两年。会值贤传报漏刻,立在殿下,哀帝从殿中看见,还道是个美貌宫人,扮做男儿模样。当即召入殿中,问明姓氏,不禁省悟道:“你就是舍人董贤么?”口中如此问说,心中却想入非非。私讶男子中有此姿色,真是绝无仅有,就是六宫粉黛,也应相形见秽,叹为勿如。于是面授黄门郎,嘱令入侍左右。贤虽是男儿,却生成一种女性,柔声下气,搔首弄姿,引得哀帝欲火中烧,居然引同寝处,相狎相亲。贤父恭已出为云中侯,由哀帝向贤问知,即召为霸陵令,擢光禄大夫。贤一月三迁,竟升任驸马都尉侍中,出常骖乘,入常共榻。一日与哀帝昼寝,哀帝已经醒寤,意欲起来,见贤还是睡着,不忍惊动。无如衣袖被贤体压住,无从取出,自思衣价有限,好梦难寻,竟从床头拔出佩刀,将袖割断,悄然起去。后人称嬖宠男色,叫做断袖癖,就是引用哀帝故事。想见当时恩爱远过后妃。及贤睡觉,见身下压着断袖,越感哀帝厚恩。嗣是卖弄殷勤,不离帝侧,就是例当休沐,也不肯回家,托词哀帝多病,须在旁煎药承差,小心伺候。南风烈烈,难道是无妨龙体?哀帝闻他已有妻室,嘱使回去欢聚,说到三番四次,贤终不愿应命。哀帝过意不去,特开创例,叫贤妻名隶宫籍,许令入宿直庐。又查得贤有一妹,尚未许字,因令贤送妹入宫,夤夜召见。凝眸注视,面貌与乃兄相似,桃腮带赤,杏眼留青,益觉得娇态动人,便即留她侍寝,一夜春风,绾住柔情,越宿即拜为昭仪,位次皇后。皇后宫殿,向称椒房,贤妹所居,特赐号椒风,示与皇后名号相联。就是贤妻得蒙特许,出入宫禁,当然与哀帝相见。青年妇女,总有几分姿色,又况哀帝平日,赏赐董贤,无非是金银珠宝,贤自然归遗细君。一经装饰,格外鲜妍。哀帝也不禁心动,令与贤同侍左右。贤不惜己身,何惜妻室,但教博得皇帝宠幸,管甚么妻房名节,因此与妻妹二人,轮流值宿。俗语叫做和窠爵。

  哀帝随时赏给,不可胜算,复擢贤父为少府,赐爵关内侯。甚至贤妻父亦为将作大臣,贤妻弟且为执金吾。并替贤筑造大第,就在北阙下择地经营,重殿洞门,周垣复道,制度与宫室相同。又豫赐东园秘器,朱襦玉柙,命就自己万年陵旁,另茔一冢,使贤得生死陪伴,视若后妃。二十岁左右就替他起冢,显是预兆不祥。惟贤尚未得封侯,一时无功可言,不便骤赐侯爵。迁延了一两年,正值东平巨案,冤死多人,告发诸徒,平地受封。侍中傅嘉,仰承风旨,请哀帝将董贤姓名,加入告发案内,便好封他为侯。哀帝正合私衷,遂把宋弘除出,只说贤亦尝告逆,应与息夫躬孙宠同膺懋赏,并封关内侯。一面恐傅太后出来诘责,特将傅太后最幼从弟傅商,授封汝昌侯。不意尚书仆射郑崇,却入朝进谏道:“从前成帝并封五侯,黄雾漫天,日中有黑气。今傅商无功封侯,坏乱祖制,逆天违人,臣愿拚身命,担当国咎!”说着,竟将诏书案提起,诏书案系承受诏书,形如短几,足长三寸。不使哀帝下诏,扬长而去。忠直有余,智略不足。

  崇系平陵人,由前大司马傅喜荐入,抗直敢言。每次进见,必著革履,橐橐有声,哀帝不待见面,一闻履声作响,便笑语左右道:“郑尚书履声复至,想是又来陈言了!”道言甫毕,果见崇到座前,振振有词,哀帝却也十依七八。就是此次谏阻封侯,哀帝也想作罢,偏被傅太后闻悉,怒向哀帝道:“天下有身为天子,反受一小臣专制么!”哀帝经此一激,决意封商为侯。傅太后母,曾改嫁为魏郡郑翁妻,见九十五回。生子名恽,恽又生子名业,至是亦封为信阳侯,追尊业父恽为信阳节侯。郑崇虽不能谏止封商,但素性戆直,不肯就此箝口,因见董贤宠荣过盛,复入内谏诤,哀帝最爱董贤,怎肯听信?当然要将他驳斥。尚书令赵昌,专务谄媚,与崇积不相容,遂乘间谮崇,诬崇交通宗族,恐有奸谋。哀帝乃召崇责问道:“君门如市人,奈何欲禁遏主上?”崇慨然道:“臣门如市,臣心如水,愿听查究!”哀帝恨崇答言不逊,命崇系狱逮治。狱吏又壹意迎合,严刑拷迫,打得崇皮开肉烂,崇却抵死不肯诬供。司隶孙宝,知崇为赵昌所诬,上书保救,略言崇嫽掠将死,终无一辞,道路都替崇呼冤。臣恐崇与赵昌,素有嫌疑,因遭诬陷,愿将昌一并查办,借释众疑。哀帝竟批斥道:“司隶宝附下罔上,为国蠹贼,应免为庶人!”宝被谪归田,崇竟病死狱中。

  哀帝复欲加封董贤,先上傅太后尊号,称为皇太太后,买动祖母欢心。再令孔乡侯傅晏,赍着封贤诏书,往示丞相御史。丞相王嘉,为了东平冤狱,尚觉不平,此时见诏书上面,又提及董贤告逆有功,不由的触起前恨,因与御史大夫贾延,并上封事,极力阻止,哀帝不得已延宕数月。后来待无可待,毅然下诏道:

  昔楚有子玉得臣,晋公为之侧席而坐。近如汲黯,折淮南之谋,功在国家。今东平王云等,至有弑逆之谋,公卿股肱,莫能悉心聪察,销乱未萌。幸赖宗庙神灵,由侍中董贤等发觉以闻,咸伏厥辜。《书》不云乎?“用德彰厥善”,其封贤为高安侯,孙宠为方阳侯,息夫躬为宜陵侯。

  息夫躬性本狡险,骤得宠荣,便屡次进见哀帝,历诋公卿大臣。朝臣都畏他势焰,相率侧目。谏大夫鲍宣,慷慨进谏,胪陈百姓七亡七死,不应私养外亲,及幸臣董贤,就是孙宠息夫躬等,并属奸邪,亟宜罢黜。召用故人司马傅喜,故大司空何武师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将军彭宣,共辅国政,方可与建教化,图安危,语意很是剀切。哀帝因宣为名儒,总算格外优容,但把原书置诸高阁,不去理睬罢了。小子有诗叹道:

  熏莸臭味本差池,黜正崇邪两不宜。

  主惑如斯民怨起,汉家火德已全衰。

  欲知鲍宣生平履历,俟至下回再详。

  朱博计救陈咸,颇有侠气。乃其后晚节不终,甘附丁傅,曲媚孔乡,劾傅喜,弹何武,意欲缘此固宠。不意反动哀帝之疑,坐陷诬罔之罪,仰药而死。富贵之误人大矣哉!东平冤狱,不减中山,息夫躬孙宠,犹之张由史立耳。哀帝不察,谬加封赏,且举董贤而羼入之,昏愚至此,可慨敦甚?然观汉书佞幸传,高祖时有籍孺,惠帝时有闳孺,文帝时有邓通,武帝时有韩嫣,成帝时有张放,豢畜弄儿,几已成为家法。董贤则以色见幸,且举妻妹而并进之,无惑乎其得君益甚,受宠益隆也!特原其祸始,实自祖若宗贻之。其父杀人,其子必且行劫,吾于哀帝亦云。